□曹瑞涛
戴笠的“忠诚之术”
□曹瑞涛
戴笠是国民党特务机构中极为重要的人物,自1932年以来一直把持着“中央调查统计局第二处(特务处)”及后来“军统”的大权,戴笠之所以能够长久占据机要部门高位,在复杂的国民党派系斗争中屹立不倒,源自于他的一套特殊的“忠诚之术”。戴笠的这套“忠诚之术”得以发挥作用,根本上是由于国民党内部人治而非法治的政治环境使然。然而,当这套“忠诚之术”对上以及对下全面发生作用时,在特务体系表面高效的运作背后,其巨大的副作用不仅毒害着特务体系自身,使之变得更为邪恶,成为威胁社会安定的危险因素,也会使独裁者妄想建立的统一服从机制从内部瓦解,从而加速一个政权的灭亡进程。
戴笠 军统 蒋介石 人治社会 国民党
戴笠生于1897年5月28日,幼时名为戴春风,在他14岁上高小时取学名为“征兰”,直到30岁考入黄埔军校第六期时才改名为“笠”,据说这次改名是因为头一次考黄埔失败后,他的一位通过考试的朋友认为“征兰”一名不够男子气,于是戴笠想到了《越谣歌》中“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辑”的诗句,遂取了这个后来令很多人感到阵阵寒意的名字。[1](P26)然而,这个名号初听上去未必更有男子气概,对于《越谣歌》,《风土记》的解释为:“越俗性率朴,初与人交,有礼。”[2](P18)看来,戴笠取这个名是别有深意。
多年之后,大权在握的戴笠在国民党的西方盟友那里又得了个新绰号:“中国的希姆莱”。“戴笠自己知道这个绰号,而且他不止一次企图向他的美国朋友们证实‘他支持民主’。”以至于在1945年4月3日蒋介石检阅中美合作所“精锐部队”(坐落于重庆城外歌乐山的第九部)后的晚宴上,他“突然打断了聚会,并坚持要说服美国朋友不要相信关于他的坏话。戴笠通过正式翻译刘镇芳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无非是想表明‘他不是希姆莱’,而只是‘总司令的戴笠’,仅此而已。”[1](P3)
戴笠的确不是希姆莱,虽然从外部效果上看,两个人都在人间各自制造着地狱般的恐怖,但希姆莱是彻头彻尾的法西斯分子,他相信并且践行着法西斯主义的教条。戴笠虽然“支持民主”,平时“三民主义”不离口,可从他的所作所为上看,谁又真会相信他是中山先生的信徒;若说他是法西斯分子,也不确切,现实中的戴笠恰恰处在与法西斯敌对的阵营中。或许就像戴笠的手下私底下称呼他“戴老板”那样,他倒是更像一位精明的生意人,纯粹的商人只认钱,不管什么主义,戴老板的生意似乎也不管什么主义,他认的倒不是钱,而是人。
因而,当戴笠强调自己是“总司令的戴笠”时,他已然十分明确地向世人表明:他之所以能在民国政坛中平步青云、呼风唤雨,自1932年以来一直把持着“中央调查统计局第二处(特务处)”及后来“军统”的大权,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戴笠乃“总司令的戴笠”!于是,“蒋总司令”的身形在这个令人恐怖的特务头子后面若隐若现地浮现出来,令世人多少领悟到民国时期四处制造恐怖的特务政治的真正源头所在。
说起这位蒋总司令,有一次司徒雷登大使给他带来马歇尔的口信,指出:单靠军事援助是医治不了中国的疾病的。“当蒋介石问司徒雷登大使马歇尔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时,大使回答说:‘权力必须通过授予来行使,人民的自由必须得以保护,政府和人民之间应建立密切联系。’蒋介石说:‘我明白了。’然而他却像以前一样,事实上什么措施也没有采取。”[3](P234)蒋总司令是否真明白了司徒雷登的解释不得而知,但蒋介石一定晓得美国人并不理解中国的政治生态。
所谓中国的政治生态,如冯兆基所释,即:“中国的法律是用来保护统治阶级利益、维持社会稳定和现行秩序的规则规章,它们还被用来作控制和惩罚犯罪的工具,而不是被用来保护臣民的权利和利益。行政命令和法律规定之间、民法和刑法之间是没有区别的;治安功能和司法管理之间在概念上也没有进行区分。因为法律制订出来是要人民遵守的,所以它们可以被制订法律的统治者任意改变。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西方观念在中国的思想中是没有的。正如儒家社会是等级森严的一样,中国的法律也是分等级的,是不平等的,统治阶级是高于法律之上的。”[4](PP72-73)民国时期的中国本质上仍属于这种“人治”社会,对马歇尔的口信,蒋介石自然无措施可采取,他要做的倒是另外一些事,对于这些事,那怕没有一句口信,戴老板也能立即心领神会。
托克维尔分析法国大革命时独具慧眼地指出:“中央集权制本身是这场革命的开端和标志;……当人民在其内部摧毁贵族政治时,他们自然而然地奔向中央集权制。”[5](P100)进而,一个国家如果开启了现代化进程,无论是否经过血腥的革命,其政权转移的结果基本上会导致国家能力的增强。然而,这种“大革命模式”并没有在中国克隆成功——至少一开始时如此,中国经过辛亥革命,竟“导致纵向统一的文官体制瓦解。在许多层面上,民国时期国家力量的扩展基础并不是类似清代的统一文官体制,使得革命后国家形成的过程充满不确定性。”[6](P218)
当然,面对辛亥革命后国家分裂的局面,一直存在着强大的逆向运动,“国家应该统一的原则得到全国从学者到农民的一致的赞同,成为一条毋庸置疑的信念。这个观点指导和规定中国人的思想和行为,一个政治组织如果敢于违背这个全国一致赞同的信念,它就别想得到人民对其权威的承认。”[7](P160)即便在受西方影响具有民主思想的新型知识分子那里,也“很少人对胡适所谓的‘无为政府’,或者美国‘最好的政府是管得最少的’这一观点感兴趣。中国主流的民主思想是中国需要一个强权有效的政府”。[4](P328)
可这一逆向运动与其说动力源于现代性,还不如说是中国大一统传统思想使然,从而在“分久必合”的统一冲动中总是缺乏足够多的法治型社会的制度建设,即使最后也形成了中央集权,但这并非“大革命模式”下终将通向现代法治型社会的中央集权,更像传统人治社会中无上皇权的复活。于是,在追求统一的军阀混战中,我们会发现“一支队伍的特性应该归于其领导人的属性,政治效忠的焦点是首领,而不是政治观念或制度。”[7](P62)虽然国民党在北伐中以新的组织原则和新的组织联系试图克服传统政治中的人身依附性,而且国民党自其成立之初就有着移植西方民主法治的制度建设经验,但“制度本身非常容易被那些既不想采取民主作风或是不习惯民主实践的统治者滥用。民主不会因为有了形式的民主制度和一个赋予公民权利的宪法就可以实现。”[4](P329)
对此,蒋介石确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自1928年国家形式上统一,至1934年蒋介石削平群雄,共产党开始漫长的战略性撤退,面对由武力勉强统一的国家,蒋介石眼中首要的大事并不是通过实实在在的制度建设以推进三民主义的实现,相反他发动了一场将儒家思想和基督教思想以及法西斯主义进行奇怪混合的“新生活运动”。虽然这场新造意识形态的工程终以烂尾收场,但也深深地反映出蒋介石的治国理念,他“把政治问题、行为问题甚至经济方面的问题都视为实质上的道德问题,”[8](P196)蒋介石仍是传统社会中的统治者,他不属于现代。
将政治问题道德化,一方面似乎能在国家层面上营造出家庭般的温馨氛围,只要愿意成为一家人,自觉地找到大家长之下那个属于自己的位置,一切都好商量,尤其是“新生活运动”所标榜的“礼义廉耻”的道德律如果确实发生作用,甚至不需要西方社会那套冷冰冰、毫无弹性的法律体系。进而,作为现代政治中重要的组成要素:政党,也将为没有政纲、没有明确政见、不需要严格组织法的“派系”所替代,派系作为一系列不平等的私人关系的总和,其“政治行为的标准不是‘讨论,表决,少数服从多数’,而是传统的恩惠和忠诚的交换关系。”[9](P89)
在这种思路指引下,登上权力巅峰的蒋介石一方面力图使整个国家重新回到较为传统的人治的德政轨道上,另一方面则在国民党内部、军队体系中以私性的人际关系来替代党的、军队的组织纪律,黄埔系按入学次序紧密团结在父亲般的蒋校长周围,并将其他派系视为异端。正如慈眉善目的菩萨后面总是立着个凶神恶煞的明王,蒋介石苦心经营的这种家国体系背后,也同样需要凶神恶煞般的明王,他们超越法律行使着恐怖的特权,才能维持正面看去满是和谐温馨的场面。作为“总司令的戴笠”应运而生,并将这一体系的潜规则发挥到极致。
1935年,西湖畔举行了一次特务处讨论会,与会各方“虽然采纳了克格勃或盖世太保的运作技术、间谍方式和组织形式,但戴笠拒绝接受它们的组织精神。戴笠强调,中国秘密特工必须建立在中国的‘仁’和‘义’,‘忠’和‘孝’的概念上。‘我们的同志在仁义的原则上集合起来,我们的集体团结是通过忠诚和义务建立起来的。’”[1](P305)依此概念,在特务处总部大会堂便挂起一幅醒目的标语:“秉承领袖意旨,体念领袖苦心”,这是戴笠亲自提出的口号;而在他后来钦点的军统局歌里,最打动他的词是:“维护我们领袖的安全”。戴笠十分清楚,“新生活运动”中的“礼义廉耻”,黄埔系的“亲爱精诚”,到了蒋校长那里,最终只对应着一个“忠”字,对校长的忠,就是对党国的忠,且这一顺序决不可以倒过来。
进而,中国秘密特工所谓“仁义忠孝”的组织精神浓缩以后也同样就是个“忠”字,它是对校长的忠诚在特务机构的自然延伸。不过何谓“忠诚”?表面上看,就是戴笠要求手下人应当绝对服从和彻底奉献。可在一个缺乏法治传统的社会里,这样的关键词大多不可能仅从对词面教科书式的解释中理解其全部。对于“忠诚”这个着实奥妙的词,唯有放在复杂的权力斗争关系中,不断深刻体验它丰富的内涵,并在实践中几近赌徒式地冒险贯彻,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忠臣”。戴笠认为自己就是这种“真正的忠臣”,也希望自己的属下如是。
在戴笠对领袖的忠诚里,“智慧”是第一重要的要素,而这所谓的“智慧”实际上不过是要跟对人的算计。只有先跟对了人,然后才有绝对服从和彻底奉献。戴笠经常把自己从事的特务工作和“有神出鬼没之机”的诸葛亮拉上关系,把他看成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间谍王”,或许戴笠还有些把自己知遇于蒋校长和诸葛孔明当年知遇于刘玄德相联系起来的意思。自然,经过这番算计后的忠诚绝不会指向原则、主义、理想之类抽象之物,它只指向现实而非观念中具体的人。同时,此种忠诚一定会反过来要求忠诚对象至少能知道有他戴笠这么个具体效忠者的存在,这才算有效的忠诚,否则便成了白忙活一场的赔本买卖。此种效忠模式再清晰不过地显现出戴老板忠诚之术里传统人治的政治底色。
除了有“智慧”,还须有“能力”。埃里克·周分析国民党淮海战场失败原因时第一条就指出:“徐州战场总司令刘峙忠贞不贰,深得蒋介石信任。但他一生中从来没打过一次胜仗。他在国民党将军中成了人们的笑料。”[3](P249)看来一片愚忠也可能得到校长的接纳,却永远不会得到校长的赏识。对此,作为黄埔六期骑兵科肄业的戴笠心知肚明,他承认自己没带兵打仗的本事,不过他另有一套让“校长”侧目的本事。刚入黄埔时,戴笠就“拼命吸收他认为蒋会感兴趣的信息。每隔几天,他就会把以摘要或单子形式写成的情报送到蒋介石的办公桌上。一开始‘校长’看都不看就把这些报告扔进了废纸篓。戴笠会很耐心地把这些摘要拣起来,烫平后再放回蒋的桌上。”[1](P41)
1928年,戴笠被其老同学胡宗南推荐到“黄埔校友会毕业学生调查处”,又拜托蒋介石随从副官胡靖安引荐,成为蒋介石的一名侍卫。于是他故伎重演,“利用他作为蒋介石司令部门口警卫的位置,在领袖每次通过的时候把这些写有密报的纸条递上去。”[1](P53)戴笠的辛苦得到了回报,“校长”很快注意到自己这个门生提供信息的价值,渐渐开始把一些重要的情报工作交给他去做,戴笠由此迈出了通向权力的第一步。
1932年,戴笠进入国民党内右翼团体“力行社”的核心圈,无奈他资历太浅,在社中黄埔一期的滕杰、贺衷寒、邓文仪等“天子门生”眼里,不过是个开会时负责警卫的小角色。老蒋一开始非常倚重社中黄埔前四期成员,可他们却“无视蒋介石的宝贵时间,经常向蒋呈送洋洋万言的文件。蒋多次向他的新干部们建议要简明扼要,但他们不予理睬,照样啰唆,甚至还向朋友们夸耀他们交给领袖的备忘录的长度。”[1](P118)相比这些同样不能打仗却以忠诚和废话见长的“老大哥”们,戴笠在情报方面的高超能力和务实作风使他脱颖而出,从此得到老蒋特别赏识,地位迅速窜升。
既跟对了人,身上本事也得了赏识,才轮得到在必要时分能够“彻底奉献”,这种敢死行径江湖上称之为“义气”,从上海滩的流氓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戴老板明白这套江湖规矩在政界同样重要。1927年,蒋介石下野后欲到日本作战略性流亡,戴笠闻讯赶忙去敲走背运的“校长”大门,自愿为他当保镖。[1](PP49-50)西安事变爆发后,戴笠便决心为领袖“赴难”,与蒋夫人、宋子文同机飞往西安。登机时,他“带了两支左轮手枪,满怀与校长共生死的决心。当他们终于到达西安见到蒋时,他冲向前去,跪在总司令面前抱住领袖的腿失声痛哭,责骂自己保护领袖失职。”[1](P332)
虽然戴笠演得有点儿过火,却感动了领袖本人。而“那些在西安事变中未能前来援救领袖的竞争对手们在蒋的眼里因此而失宠。比如,委员长认为,邓文仪和贺衷寒在那两个星期中的表现动摇。于是蒋回到南京后,便把他们及另一些人全都降级。”[1](PP332-333)邓文仪更是一直倒运,打入冷宫冰封了十几年后,才重被任命为侍从室书记。
在戴笠忠诚之术里,还有最难做到的一点,即:除了主子与奴才间的信任外,更须营造出一种“亲近”、“亲密”的气氛,使彼此相处得自在、惬意。在这方面,戴笠确有本事“用不同的办法使他的主子放松,使蒋介石松弛的一面表现出来。”比如戴笠年轻穷困时总能保持着衣冠楚楚的风度,可跟着校长发迹后,反倒“经常是衣服皱巴巴的,穿得很糟糕,也不刮胡子,甚至有些邋遢。这给人的印象是,戴笠漫不经心的气质从某种程度上说正好符合蒋介石的另一面——可能是他的一个内在而松弛的王国”。[1](PP55-56)
凭借这套效忠之术,戴笠不仅得到领袖赏识,还得到领袖喜欢,提起他时往往用“雨农”来称呼,如同自家人一般。面对如此强劲的竞争对手,黄埔一期、“天子门生”的邓文仪不得不自叹弗如,酸酸地说:“要做希姆莱只有雨农才够格。”[1](P301)
对上作“真正忠臣”的人,对下自然希望得到(一旦手中有权力,更会要求)“真正的忠诚”。然而,要求下边许多人献上的“真正忠诚”却非自己对上效忠的简单克隆,戴老板大权在握后,其忠诚之术的另一面就显现了出来。
相对于共产党革命的群众路线,蒋介石认为:“与其靠一群目不识丁的贫农大军,还不如拥有一批相对人数较少,但有组织、可以依赖、掌握着现代技术和雄厚的物质基础,具有很强控制能力的信徒。”[1](P291)戴笠完全秉承“校长”教诲,甚至比“校长”更重视一个忠于自己的精英家底的建设。说到底,蒋总司令“统一”中国,摆平各路军阀,不就是靠着黄埔嫡系弟子吗?而他戴笠本人,也仅是这精英集团中的一员而已。因而,要成事,就得有真正效忠自己的家底,而且是“精英家底”。
其实,力行社中黄埔前四期的“老大哥”们也深谙拉帮结派之重要,不过他们不问能力、任人唯亲,搞得蒋介石专门发电报训斥滕杰和康泽道:“社员所荐人员多不称职,也有腐化与招摇求借等恶习,以后如有社员保荐之人,应切实负责考核。”[1](P119)戴笠与这帮人不同,从他起家时的“十人团”,到杭州警官学校的“特别训练班”、“临澧训练班”,直到“中美合作所”中的“特种警察人员训练班”,戴老板总往其机构的重要岗位上填充受过特别训练的精兵猛将,而且也像“校长”一样,越来越多地使用自己得意的门生弟子。
戴笠并非没有私心,也常利用职权关照亲友,但他掂得清轻重,不会如康泽之流,把亲密的饭桶放到重要位置上去。戴笠的小舅子毛宗亮被他提拔为所谓的“总管”,其实不过是个“在各训练营和军统内部当合作社经理一类的职务,负责买饮料杂物。”[1](P324)而他恶迹斑斑的弟弟戴云林靠他的关系仅只在西安、甘肃一带当个小官混事,抗战后逃回家乡,又靠其影响成了“忠义救国军”的少校,后来当了县警察局局长,始终没碰过什么重要职位。
有了“精英班底”,与蒋校长要求黄埔门生“唯蒋是从”一样,戴老板也要求军统的“精英班底”做到“唯戴是从”,即便效忠领袖,也须通过戴老板转达,决不许躐等!1932年,上海站站长翁光辉得到一份关于江西红军部署、装备及其他军事情况的密报,翁为了邀功,打算绕过戴笠直接将这份情报送到正在庐山的蒋介石处。当翁偷偷乘军舰赶往九江时,得知消息的戴笠早已带着一支特务分队乘飞机到那儿等着了。“军舰一靠码头,戴笠立刻上去把翁光辉扣押起来,他搜走了秘密报告,并威胁这个特务站站长说,要对他施以酷刑。翁光辉居然逃脱了死刑,但被撤了职。”[1](P327)
比翁光辉更倒霉是翁的继任:余乐醒。1938年,作为军统重要的干部培训学校“临澧训练班”的副班主任,余凭借出色的授课赢得了学员们的普遍尊敬,正因为他“和学生们非常接近,这使想成为学生们惟一的领导和导师的戴笠非常嫉恨。”[1](P371)于是,不顾学生反对,或者说学生越反对就越促使戴笠下决心免去余在训练班的职位。尽管余以后在临澧班毕业学员邀请他参加的宴会中“总是敦促他的学生们努力为军统工作并对戴笠要忠诚,但这丝毫不能使这位特务头子解气”。[1](PP380-381)最终,戴老板找了个“贪污”的由头,把余关入军统的监狱。
戴笠认为:底下人横向间联系得越密切,对上头效忠的程度就越弱。当年,力行社刚建立起联结黄埔军官的“革命军人同志会”,蒋介石立即将它解散,说它会干扰军队里正常指挥系统,实际上是怕弟子们联结起来,“校长”的话就听不进去了。深得“校长”要领的戴笠做得更绝,他将大量人员安排到由柯建安领导的督察室下的内部督察职位上,所有内部监视报告都由他本人审阅。同时,除了受督察人员的监视,戴笠还鼓励军统局人员互相监视,彼此打“小报告”。对于胆敢踩过戴老板划定红线的,翁光辉、余乐醒就是榜样,若不知悔改,一错再错,恐怕就该吃行刑队的枪子儿了。
通过这种内部监督和严酷的惩罚措施,无所不知的戴老板如魔王一般,可以随心所欲地将人打入地狱或释放出来。军统局里弥漫着“人人自危”的气氛,人与人之间被掺入有毒的分化因子,每个人除了把自己命运和戴老板纵向联在一起外,周围一切都是险恶的、不可靠的。在这个病态的小世界中,只有那生活在最高层,并自以为得到了“真正忠诚”的家伙,才会打心眼里喜欢吧。
据传,戴笠曾与文强谈到自己经历时说:“当年校长在广东发迹时,上海报纸上已登出‘蒋介石其龙乎’的大红字标题。可惜我在上海‘打流’,见识不到,看了报,既怀疑,又有些相信。一想到与上面的人缘关系不够,不见得会有我的好处,如此一想再想,总是没有勇气去投奔,只想看看风向再说。这样一等再等,直到民国15年春我才南下去投奔的。若是早个一年半载前去投奔,难道我不是军校前几期的老大哥吗?”[1](P37)
戴笠年轻时嗜赌如命又好出老千,有次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落下终生鼻塞和流涕的毛病。踏入政坛的戴笠,实在是以另种形式继续着他当年嗜好,在他所谓“真正忠诚”中所包含的“智慧”,不过是一个政坛赌徒的精心算计。和那些经过思考效忠于主义、原则的人相比,当色子还没投出去前,戴笠思考的是“风向”,关心的是“好处”,最后的决定是“投奔”。
如此现实的态度,自然使他的“真正忠诚”除了阳面的“能力”、“义气”、“亲近”之类的因子外,还有阴面的“私立家底”、“唯我是从”、“人人自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戴笠招来的人马肯定天真不到哪去,以至于戴老板还健在时,有人就敢在“人人自危”的气氛中干起来了。
军统首期培训班(临澧训练班)毕业的“戴家军”被戴老板安插到军统各个重要岗位上,一时出现了“非澧(礼)勿视,非澧(礼)勿用”之形势,这促使毛人凤等军统内精明的头目和老资格特务们开始利用兰州培训班的“毕业生来平衡在重庆的临澧派。他们把越来越多的兰训班毕业生安排到重庆,一个新的派系开始在他们周围形成,与临训班毕业生分庭抗礼。后来,息烽的一个训练班的毕业生任职军统,形成了又一个对立派。”[1](PP381-382)
戴笠死后,这种军统局中不同训练班间的派系对立日趋白热化,并与军统高层以省份为标志的派系对立搅在一起,这些派系主要有:“毛人凤领头的浙江派,‘国防部’副部长郑介民为主的广东派,以及‘内政部警察署’署长唐纵后面的湖南派系。”[1](P526)虽说“派系斗争到处都有,但是不受规章,纪律,宪法约束的派系斗争是近代中国历史上的一大特色。”[9](P163)在特务系统里的派斗就更为变本加厉,本来这三方都不能独立担当起戴笠的角色,又陷入彼此的恶斗中,军统的气数也就到头了。植党营私者无不希望在人人自危的气氛里将底下人化解为一个个唯上是从的孤立个体,可实际的情况却是:植党营私总是导致下面变本加厉地植党营私!
进而,效忠于主义、原则的人,主义的胜利、原则的实现就可能是他们最好的报偿,可如戴老板般“真正的忠臣”,又该用什么来报偿呢?大概也只有委以格外的特权,只要他不以这特权反对自己,或太过出格,且睁一眼闭一眼吧。于是,许多说不过去的事情,只要校长一句“雨农还是靠得住的”,便说过去了。同样,戴笠对于自己委以格外特权的庞大家班,也保证不了他们不做太过出格之事,而且这些事做了,很多时候连戴老板也无可奈何。
抗战一结束,在如何处理敌占区的资产问题上,“重庆派遣的接收官员的以权谋私成为光复时期的一个鲜明特点。根据一般的说法,接收官员最关心的是五件事:金子、车子、房子、日本女子、面子。”[10](P15)而军统内部大小头目更是凭着手中一般国民党接收官员所没有的特权,在“五子登科”活动中大放异彩、独占鳌头。“李宗仁将军在形容1946年占领北平时说:‘让人最不能容忍的强加在当地百姓头上的不公正之一是秘密特工们任意随便使用“汉奸”一词,有意制造恐怖主义。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在于对无辜的人进行敲诈。’”[1](PP523-524)
这些现实的政治投机分子,抛出“真正忠诚”的赌注,为主子担了那么多险,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是到了该得回报的时候了,他们无不自觉有理,而他们的主子似乎也觉得应当。至于这样做的结果,就如1945年9月27日《大公报》的评论所云:“在南京和上海,政府只用了短短20来天就失去了民心。”[10](P16)然而与失去民心相比,失去手下人的忠诚才是大大小小独裁者们首要关心的事情,尽管他们心里也明白前者更为重要。
在国民党丢掉大陆后,很多戴笠的拥护者感叹:如果戴老板没有在1946年3月17日坠机事件中死去,或许共产党就不会取胜。诚然,自1944年起,戴笠就已开始为抗战后的国共之争做准备了,而且军统一旦离了他,郑介民、毛人凤、唐纵都难堪其任。不过这些戴笠的拥护者没有看到,当戴笠以其“忠诚之术”服务领袖、经营自己家底时,“忠诚之术”的巨大副作用早已毒化了国民政府的中枢神经,为军统的瓦解,乃至为国民党最终失去大陆埋下了条条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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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俊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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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瑞涛,杭州师范大学政治与社会学院副教授、哲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政治哲学。邮编:31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