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无
父亲去世己经十多年了,还常常在梦中与我相会。相会的情景,或在山坡放羊,或下田地耕作,还有一次是从河里把我救起,但更多是在那烟黑如漆的小屋里,父亲编筐我读书,穿插聊天的场面。
当时父亲的葬礼很俭朴。最令乡亲们满意的,是请了一班方圆百里有名的八音会。从上午十点吹打到下午五点多,吹打了好几出戏。请八音会,也不是讲排场,只为随俗满足乡亲们的愿望罢了。到父亲下葬完毕,已经月挂树梢,月亮照亮了我回家的路。
我沉寂在父亲逝去的悲痛中,却没有哭,哭不出来。亲戚吊唁,我也没有陪着磕头,不过陪些热情,迎来送走罢了。但最后告别父亲及他随身的棺木那一刻,我突然失声,像鲁迅笔下的魏连殳那样,如一匹受伤的狼,哭声夹着吼声,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愤怒和悲哀不是对社会的控诉,而是对天道不公和自己无能的不满。因为按时下老人七十不老、八十不稀、九十也大有人在看来,父亲生生早去了二十年!病魔夺去的不仅是他的健康,他的生命,更是他劳动的权利。一个酷爱劳动的人,是无心长久休息的。失去劳动的权利,是父亲最大的痛苦。对此,我却一筹莫展。鲁迅为了病魔夺走他的父亲,为了中医不能治好父亲的病,竟种下对中医的终身仇恨。为了救治父亲一样的病,他到东洋求医。虽然没有成就一番名医、神医的事业,却成为拯救民族灵魂的圣人。我呢?当时悲痛愤怒,事后最多想想而已。这大概就是常人所以庸常的原因吧。
这样想着,也曾想到父亲的墓志铭,不知怎么,脑中竟形成这样几句:
沉睡在这里的是一位勤劳善良的老人。勤勞善良,不是空谷足音,而是源远流长的民族血脉;不是高山下的花环,却是代代相传的民族品质。勤劳善良永远不会沉睡。
这段铭文,并未勒石成碑,可我相信一经在蓝天下接受阳光沐浴,当会引发许多人心中的共鸣。
昨晚做了一个梦,一个意想不到的梦——
梦见父亲的灵堂竟那样高大广阔,铺排竟那样豪华气派,只有在电视里皇家办丧事才可见到那样的场面。父亲也不是躺在棺材里,而是躺在灵床上。灵堂里除了那漫地的帐幔,还有一个刚立起来的生平牌,牌上有鎏金大字,顶端是一行篆字,内容是用文言写成,文字典雅肃穆。我似乎正在心里默颂着,突然感觉灵床上有响动,扭头看却是父亲醒来,满头的大汗,说要小解。我忙上前帮他,却倏地醒来,满头的冷汗。看看表,快早晨六点了。穿衣起来,想了想,莫名其妙。记得父亲说过,一个平常人,平平常来,平平常去,用不着浪费。这应就是他的遗嘱。这遗嘱很平,却是对我那个豪华梦最有力的抨击。我的一头冷汗,也应该是为此。我隐隐有点牙痛。找来一粒知柏地黄丸,慢慢嚼着,想着。本想修改几篇旧稿,思路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转而写下《父亲的葬礼》这样一个题目,竟不知不觉写下了一通拉拉杂杂的文字。
回过头来续读鲁迅的小说《孤独者》,一个强烈的感受,是魏连殳的时代,一切普通劳动者,诚实守信的劳动者,是不受尊重的;如若再有自己的个性,见解,发表为言论,便沦为孤独者,进而失去工作的权利,生存的权利。将这样一种孤寂、冷落、无耐的人生浓缩后放在嘴里去咀嚼,是不堪其苦的。
相比之下,父亲的后半生是幸福的。他生活于阳光照耀劳动者的天空下。他的劳动,他的辛苦,得到了家人和社会的充分尊重,以至敬重。他的病也得到了应有的治疗,只是未有预望的效果罢了。他曾有对儿女满意而至自豪的幸福。他的儿子为他写下的墓志铭,也即是这个充满阳光的社会,对一个普通劳动者的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