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网络代沟视域看高校师生关系
■ 宋雁慧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青少年工作系副教授)
2015年9月,中国人民大学孙家洲教授通过微信提出与其研究生郝相赫断绝师生关系(以下简称“断交门”)的事件引起了公众的广泛关注与讨论。事件的起因是研一学生郝相赫在其微信圈里发表评论,用“垃圾”、“平庸”、“完蛋”等词语评价历史学界的两位前辈。孙家洲教授认为,这属于公开谩骂和人身攻击,违背了“师生之交首重道义”的原则,因而不愿再接纳郝相赫为其弟子;而学生郝相赫则认为,这只是对公开出版物的正当学术评论,无诋毁他人之意,因而对突然“被断交”表示震惊和不理解。
围绕这一事件,公众的争议不断,其焦点是师生关系应以道义规矩为重,还是以平等自由为重?特别是在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面对师生在价值观念、行为方式、语言表达方式等方面的差异,是应该正本清源,强调师道尊严,还是应该顺势而为,追求个性平等?这些争论涉及两个主题:其一,网络社会中的师生代沟;其二,如何处理因代沟而产生的理解差异。
一、代沟产生的网络社会基础
美国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认为,文化传递模式的差异是造成不同代际关系的根源。当社会发生本质性的变革,且速度较快、规模较大时,老一辈的文化模式和经验就会发生断裂。由于没有楷模和先例可循,年轻人只能依靠同辈群体创造和使用新规则、新行为方式及新价值观念,这就和固守传统且依然试图以传统方式教育和控制年轻人的老一辈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巨大的冲突[1]。米德将这种社会文化传递模式称为后喻文化,将这种冲突叫做代沟。米德认为,第三次科技革命所带来的全球范围内的社会急速变革、电子通讯网络的迅速发展、世界共同体的出现,使得老一辈所拥有的文化经验发生了断裂,而且这种断裂和代沟是全新的、全球性的和带有普遍性的,因而导致了全球范围内的青年运动。
以信息技术作为物质基础的网络社会不仅是传递信息的工具,而且也成为人际交往的生活空间和社会环境。在这个虚拟的生活空间中,网络的便捷性、匿名性和去中心化等特点,造就了网络社会与现实社会不同的社会特征。如跨时空性、扁平化社会结构、沟通中的过滤性、消解文化边界与张扬个性、开放性、自由性等[2]。在这个网络社会中,被称为“互联网原住民”的年轻人面临的是一个“没有楷模和先例可循”的世界;在这个虚拟空间中,正在发生米德四十多年前所描述的景象。“现在,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的老年人都不懂得孩子们所了解的东西……过去,就一个文化系统内的经验而言,总是有一些老年人比所有的孩子都懂得多。现在这样的老年人没有了。不仅做父母的已不能进行指导,就是找遍国内、国外也没有领路人了。”[3]
不仅如此,网络社会的特征和网络文化也在深刻挑战着现实社会的人际关系,特别是权威型的代际关系,师生关系便是一例。其最主要的原因是网络社会知识的获取渠道发生了改变,原来作为知识化身的教师承担着传道、授业、解惑的历史使命,但网络中海量的信息和快捷的信息获取方式消解了教师所拥有的知识权威、资源优势和话语霸权,因而也打破了师生间的身份等级,使得教师已不再作为权威成为学生信奉的唯一文化领导者了。
二、网络代沟的具体表现——以“断交门”为例
“断交门”的当事双方正好代表着网络中的两代人:即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网络移民”孙家洲教授和出生于20世纪90年代的“网络原住民”郝相赫同学。由于对网络社会及其规则和文化的理解不同,老一辈将网络视为技术工具,习惯于按照现实社会的规则和文化来理解网络中的行为与言论等;年轻一代则将其视为一种生活方式和生存空间,习惯于按照网络社会独有的规则和文化来表达自我、发表言论。因而,必然会产生两代人在语言表达、师生关系、网络表达与现实表达的区别等方面理解上的差异,我们称之为网络代沟。
(一)对网络语言符号系统的使用和理解不同
孙家洲教授之所以做出断交决定,主要是因为郝相赫在网络中的“狂言”——其在朋友圈中使用了大量负面的词汇如“平庸”、“垃圾”等,来评价历史学界的两位前辈。在现实语境中,这些词汇明显含有贬义和人格攻击的意思,因而导师表示“极为震怒”,并“当即发声,怒斥狂徒”。但这些词汇在郝相赫看来,并无“人格攻击”之嫌,只是“涉及作者的学识能力”而已,因此郝相赫解释道:“我想我与孙老师的理解有差异。”正如符号互动论者强调的那样:人们的互动是通过一连串不断的对话,包括人们对他人意图的观察、诠释和反应,同时也在学习对事物赋予意义。当大家都以相同的方式诠释符号时,沟通可以更顺畅,彼此会有更好的互动,并有机会发展出更进一步的关系[4]。相反,如果互动双方对符号的诠释和理解不同,就会产生歧义,甚至发展为冲突。在“断交门”事件中,正是因为师生对网络语言符号系统的理解歧义才导致了冲突的发生和师生关系的破裂。网络社会的交往主要依赖语言符号系统的互动,为了网络交往的便利,网民(特别是年轻一代的网民)创造出一套新的网络语言符号系统,它来源于现实社会,但具有很多与现实社会语言不同的新特点。
第一,语言简化。为了达到对话的快捷性和互动信息的可读性,网络用语往往采用缩略语、谐音语、象形字、热门事件等简化词语的方式进行交流。例如,用标点符号(∶D表示笑)表达情感和行为,用字母缩写(NB表示很厉害)、用文字缩写(“然并卵”表示然而没用)和热门事件(如“躲猫猫”表示对政府话语的不信任)等来表达一定的语义。
第二,贬词褒用。年轻一代网民会将现实社会中我们认为负面的贬义词语褒义化,并用于网络日常交往中,这是网络语言符号系统在表达方式上的新特点。正如资深媒体人曾颖在天涯论坛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所说:“如果在网上你看到两个80后或90后的年轻人互称贱人,并不断用‘你去死’之类的语言相互问候时,千万别认为这两个家伙是在吵架,而是两个亲密的伙伴在说知心话呢。在他们的话语体系中,还包括:逊、毙、晕、猪、呆等词汇,也被彻底地颠覆了传统的语义,而变成相反的含义。”[5]这种贬词褒用的风格是青年亚文化与网络社会文化特征相结合的结果。
第三,夸张化表达风格。美国柏克莱大学心理学教授阿尔波特(Mehrabian Albert)提出的“7∶38∶55法则”认为:在人类的日常交往中,有55%的信息是靠非言语传递的,有38%的信息是靠言语表情传递的,只有7%的信息是靠言语内容传递的[6]。但是在网络社会中,“人-机-人”的沟通方式过滤了面对面沟通中重要的肢体动作、表情等有效的非言语信息,因而网络交流和沟通需要更夸张化的词汇、语气来增加情绪表达的强度。在表达方式上也是如此,对同一个事件或赞同或批判,都需要使用比面对面交流更夸张的方式。
由此可见,网络语言符号系统与现实语言存在较大的差异,如果用现实社会的语言规范和使用规则来评判和理解网络话语,必然会造成偏差和误解。这一点是孙家洲教授和郝相赫同学的主要代沟所在。
(二)对师生关系的看法不同
尊师重道是我国社会教育的优良传统,温良恭俭让乃儒家文化之所重,郝相赫同学对两位学术前辈的不恭言论显然与这种精神相背离,给人以“狂妄”之感。孙家洲教授秉持“道不同不相与谋”,将此类“狂徒”逐出师门、自净门户,也是传统师道传承的惯有方式。与导师对师生关系看法不同的是,这个“无知狂妄”的后生郝相赫并没有闭门反思,而是极力反驳:“我以前读过北大闫步克教授、人大韩树峰老师的高作,并不十分佩服,于是就拿来比较,说后两者‘平庸’”。而且认为,“我作为读者,读了公开出版的著作,当然有评论的权利……这样的评论哪怕公开发表,也是不违法、不违反组织纪律的。”面对被逐师门,郝相赫也表达了自己的权利意识:“将不惜一切手段维护我作为研究生的合法权利。”可见双方对师生关系的看法不同。孙教授秉承传统观念,认为师生关系重在师道传承;郝同学则认为师生都是权利平等主体,师生关系应首重平等自由。这就是网络时代师生关系的代沟之根源。
网络技术的发展使得扁平化的社会结构成为可能,精英的话语霸权体系被打破,传统社会中通讯习惯从中央核心向边缘流动的沟通模式被消解,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草根阶层和弱势群体也被赋予了发布信息、表达观点的平等权利[7]。网络社会的去中心化特征和匿名化技术特点所带来的身份过滤功能使得网民的主体力量得到扩张,平等化成为网络人际互动的特征。因而,年轻一代对师生关系的观念也相应发生着变化,他们更强调主体平等和权利意识。正是基于这种权利意识,郝相赫才会公开发表评价和讨论学术前辈能力的言论,才会在被断交后表示要“维护自身的合法权利”,这一点与强调师道尊严的导师间存在着明显的代沟。
(三)对网络表达与现实表达的关系认识不同
在“断交门”事件中,从郝相赫同学的反应来看是觉得很委屈。他在情况说明中着重强调,评价只是在网络的朋友圈中,又不是现实社会中,“如果是公开领域,我绝对不会说两位学者不好,在公开场合见到韩树峰老师的话,一定是问好的。见到阎步克教授的话,我也至少不会当面攻击他。”郝相赫认为,网络虚拟社会与现实社会是两个独立的空间,而且朋友圈是私人领域,在虚拟空间的私人领域发表些即使过火的言论也不至于如此对待。而相比郝相赫同学的委屈,孙家洲教授是真的“震怒”了:“狂徒”郝相赫自报到之时起便“处事不平和”,频频在微信上发表攻击他人之言论,屡教不改;这一次又针对阎、韩二位先生“无端嘲讽”,因而“感到忍无可忍”,便做出断绝与郝相赫师生关系的决定。网络私人空间中的公开评论与现实社会的公开评论是否等同,含义是否一致,是师生二人理解不同之所在。
哈里斯认为,社会化是一种高度情境化的学习形式,儿童可以独立地习得两套行为系统以应用于不同的情景[8]。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青少年个体的虚拟社会化与真实社会化是并列进行的,其中虚拟社会化是指通过报刊、电视等大众媒介和互联网等电子媒介所进行的社会化过程;真实社会化是指通过家庭、同辈群体、学校等机构进行的社会化过程[9]。从代际差异的角度来看,由于年轻一代同时经历了真实社会化和虚拟社会化,同时习得了两套行为系统以应用于不同的情景,因此他们在网上虚拟空间和网下现实空间分别采取不同的行为方式、语言规范,不赞同将网上言论延伸到现实中。正是基于此,郝相赫才会一边在网上用大量贬义词汇批判韩树峰教授,一边又表示“见到韩树峰老师的话,一定是问好的”。但相比之下,孙家洲教授将网络社会视为现实社会的一个表达平台,认为网络中的言论表达是现实表达的另一种途径,是具有同等内涵和分量的,因而才会针对郝相赫的“狂言”做出断交的决定。
从以上三个方面,我们可以看出,网络社会中语言符号系统的经验断裂、对师生关系的理解偏差、对网络表达与现实表达的关系认识不同是师生代沟的主要表现。而对网络社会的定位不同、对网络逻辑、网络规范和网络文化的理解差异、对虚拟社会化结果的感知差异等是造成师生代沟的主要原因,事实确如郝相赫所言:“我与孙老师的理解有差异。”
三、网络代沟视域下师生冲突的解决路径
“断交门”事件是一起由于网络代沟而导致师生关系破裂的案例。事实上,网络社会的兴起和网络代沟的存在,造成了教育领域中较为普遍的师生冲突,无论是基础教育领域还是高等教育领域,只不过有些冲突是隐性的,有些冲突是显性的而已。如何解决这种因代沟而引发的师生冲突呢?显然,“断交”这种决绝的解决方式不是最佳途径,换句话说,“断交”解决不了因代沟而产生的师生矛盾。
在“断交门”事件中,当事双方在解决师生矛盾的策略方面存在着代际差异:为师者采取现实中的断交策略,以解除师生关系的手段来维系师道传承和学界尊严;为徒者采取网络“喊话”的策略,以在网络平台上发表情况说明的手段来回应事件对自身造成的不良影响,表达不满、维护自身权利。双方借助的力量也不同:为师者靠的是现实中的精英权力,为徒者靠的是网络中的信息权力。刘少杰认为,这种信息权力是基层社会成员通过网络关系向传统权力结构发出批评、否定甚至颠覆的权力[10]。如此一来,本来只因代沟而产生的师生间的理解偏差,上升为师生冲突,通过双方对不同权力策略的运用,进而转化为双方的争斗。双方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固守自己的规则,以己之利矛,攻对方之弱盾,以达到辩赢的目的。但是,这场争辩忘却了教育的本质和目的,忘却了师生关系的出发点,无论结果如何,双方都是输家。
如何解决因网络代沟引发的师生冲突呢?其实,米德在20世纪70年代写《代沟》一书时就已给出了答案。米德认为,虚心接受教育的应该是老一辈。网络社会的快速发展以及由此带来的虚拟社会化,已经对年轻一代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两代人之间的代沟。在承认代沟存在的前提下,我们可以借助哈贝马斯“沟通理性”的理论框架,搭建两代人理性沟通之桥。哈贝马斯认为,沟通理性具有民主、多元、开放等特质,在沟通行动无法继续进行时,双方通过理性讨论以达成共识。双方应站在彼此的立场上,采取沟通而非对立的方式、理解而非挑错的态度,对网络社会与现实社会的差别有相应的认识。特别是老一辈,不要用现实社会的规则和标准评价年轻人的网络社会行为,要懂得入“网”随俗。孙家洲教授在学生致歉后回应说:“这封公开信本来是一个很小的范围,是一个纯粹学术的事,结果变成大众话题,被大家娱乐了一番,这样对我们各方面都不好,对这个学生、这个年轻人一定是不利的。”经历了“断交门”事件,见识了网络社会与现实社会的不同,想必他们师生二人一定会有许多的反思。
[ 参 考 文 献 ]
[1][3]玛格丽特·米德:《代沟》,曾胡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年版,第65-79、76页。
[2][4]郭玉锦 王欢:《网络社会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6-52、13页。
[5]曾颖:《禁止年轻人们说“不明觉厉”真的有用吗?》,http://xinzhi.tianya.cn/ss/zq/158/2015/10/19/2580048.shtml
[6]Mehrabian Albert. Silent Messages.Belmont,CA:Wadsworth.1971,https://en.wikipedia.org/wiki/Albert_Mehrabian
[7]李强 刘强:《互联网与转型中国》,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124-125页。
[8]陈会昌 叶子:《群体社会化发展理论述评》,载《教育理论与实践》,1997年第4期。
[9]风笑天 孙龙:《虚拟社会化与青年的角色认同危机——对21世纪青年工作和青年研究的挑战》,载《青年研究》,1999年第12期。
[10]刘少杰:《网络化时代的权力结构变迁》,载《江淮论坛》,2011年第5期。
(责任编辑:邢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