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亚玲
(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信阳,464000)
“四处”的语法特征与词类归属探析
蔡亚玲
(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信阳,464000)
“四处”在不同著作中的词类归属并不一致,有的将其看作副词,有的将其看作名词,而分歧的根源在于侧重于定性还是定量。如果侧重于定性,那么它可以做主宾语,可以用“哪儿”提问,就可以证明它是名词;而如果侧重于定量,那么它92.6%的用法都是用作状语,则可以证明它是副词。两种不同的观点并无本质性的矛盾,只是选取的处理策略不同而已。
四处;语法特征;词类归属
副词的研究长期以来为语法学界所普遍重视,张谊生、杨荣祥、唐贤清、史金生、尹洪波、罗耀华、高育花等研究者在这一领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研究成绩。这些研究成果丰富了人们对汉语副词的认识,极大的推动了汉语语法研究的深入。但不容置疑的是,迄今为止,汉语副词的研究中仍有许多问题值得继续讨论,比如汉语副词内部的分类问题,研究者们少则分为四类,多则分为七类、八类。虽然分类本身具有一定的相对性,但如此不同的分类结果仍足以说明汉语副词研究还有许多问题值得深入探讨。不过,本文并不打算讨论副词分类这样宏大的问题,而是从“四处”这一具体的词入手,来讨论其是否具有副词的属性。
黄伯荣、廖序东主编的《现代汉语》(增订五版)在词类部分的一个显著变化就是在副词的描述中,将副词做了更为细致的分析,共分为表示程度、表示范围、表示时间、频率、表示处所、表示肯定、否定、表示情态、方式以及表示语气等7个小类。在处所副词这一小类中,共列举了两个词语,即“四处”、“随处”[1]。跟黄廖本《现代汉语》观点相似的还有崔应贤、刘钦荣主编的《现代汉语》,他们在处所副词这一小类下也列举了“四处”这一词语[2]。但是我们发现《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对“四处”的解释却跟上述两本《现代汉语》的认识很不一致:
四处:周围各地,到处:四处奔波/往四处张望/公园里四处都是游人[3]。
此外,在张斌主编的《现代汉语虚词词典》、朱景松主编的《现代汉语虚词词典》、王自强主编的《现代汉语虚词词典》中也都未有收录“四处”一词,某种程度上讲,也可以认为这些研究者也并不把“四处”看做是一个副词。
那么一个直接的问题就是,到底“四处”应该归属为名词,还是副词?归类的依据又是什么?由于《现代汉语》与《现代汉语词典》均只是给出了结论,并没有具体的论证细节,所以,我们打算对“四处”的语法功能做详细的考察,并就它的词类归属阐明我们的立场。
词类是词的语法分类,即根据词的语法作用所做的分类[4]。由此,判断一个词的归属的依据也应当是这个词所体现出来的语法特征。如果对“四处”的语法特征的认识是完整的,那么其归类问题也就能够得到较为明确的判定。所以,下面我们先通过语料调查来考察分析“四处”的语法特征。
(一)区分不同身份的“四处”
根据对语料的初步观察,我们发现“四处”在现代汉语中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语法单位,而是同时具有词和短语两重身份,作为词时,它的意义是“到处、周围各地”,作为短语时,它的意义是“四个地方”。换言之,作为短语时,“四处”的意义可以从其组成成分中推导出来,而作为词时,“四处”的意义已经不能从其组成成分中推导出来。根据Goldberg(2006:5)对构式的新的认识,“任何语言构型(linguistic pattern),只要其形式或功能的某些方面不能从其成分或其他构式严格预测出来,都可以被视为构式”[5]。我们可以认为表示“到处”意义的“四处”已经是一个典型的词汇构式。
在国家语委现代汉语平衡语料库中,“四处”共出现169次(检索时间2016-04-07),作为短语使用的有6次。如:
(1)美商公司行号在上海开设商店者达一一五家,其中由美国总公司分设者四处,委托设立代办者七十五处,大部份与华商及政府代理人作进出口贸易。
(2)这样的“板摊”,你打护龙桥走过去,可以看到三四处;这些“摊”,一样的以卖新杂志为主,也还有些日文书。
(3)在现场,技术人员找到了五四式手枪弹壳七枚,弹头三个,弹着点四处,分布在西墙玻璃镜上、北墙上、西南角木柜上。
(4)黑三的新房就在邻村,过去是当地“八大家”之一的院子,里里外外共四处大厅,十六间厢房,本来就是“四六绵毡铺满炕”的人家,这会子又糊窗粉墙,张灯结彩,把附近各大户的传家好木桌椅,连夜用大车借来摆设。
(5)据此间传媒估计,五月一日全天约有四百多名台湾居民到上述四处办证地点办理了申领“通行证”手续。
(6)其分布区域为开南、银生、永昌、寻传四处。
在这6例中,最典型的是例(2),“四处”虽然是紧邻出现的,但实际上“四”是跟前面的“三”先构成一个概数表达形式“三四”,然后再与“处”组合的。也就是说,作为短语时,“四处”的内部组合关系不仅是松散的,而且“四”也可以被其他的数词替换,但做为词时,“四处”内部的数字“四”是不能被随意替换的。对于像“四处”这样既具有词,又具有短语身份的语法单位,语法学界通常从以下三点来做区分:一是读音上是否允许中间有停顿,二是看意义的透明度,三是看内部成分是否凝固。以此来看以上例句中的“四处”,它们在读音上容许中间有短暂的停顿,意义是由“四”和“处”组合而成的,透明度比较高,“四”和“处”的组合关系不够紧密,“四”可以跟其他数词先组合后再来跟“处”组合。但作为词表示“周围各地、到处”这一意义时,则跟以上表现正好是相反的。
(二)“四处”的语法特征
“四处”作为词来使用时,在语料库中共出现163次,从充当的句法成分看,它可以做状语、做宾语(含介词宾语)、做主语等三种类型的句法成分。如:
做状语:
(7)几个小伙子光着上身,抡起十二磅的大锤,象雨点似地打在刚从烘炉里取出来的钢板上,火花四处飞溅。
(8)林彪、“四人帮”肆意歪曲毛主席的指示,提出所谓“开门办学”和“文科要结合战斗任务组织教学”等口号,导致大学完全放弃课堂基础理论知识的教学,学生象“放羊”一样四处跑,甚至被绑在“四人帮”的战车上,为其所用。
(9)电影制片厂要拍一部叫《革命家庭》的片子,导演四处找一个长得象于蓝的人,结果在北京市中学毕业生的档案资料中看到你的照片,认为你比较适合。
做主语:
(10)浓烟大火剥夺了专门同它作斗争的消防车的作业条件,无处汲水,道路不通,四周是黑烟,四处是大火,四下是逃难奔突的人群。
(11)两年多来,朱德才利用工余时间和学到的技术,对废料堆里的报废机器进行了清理......并把那些满身油泥四处伤疤的机壳,重新进行了刷洗喷漆,为国家节约了大量资金。
(12)四处烟雾腾腾,隔三四步路就看人不清。
(13)这时月亮不知到那里去了,四处静幽幽的。
做宾语:
(14)军官神秘地看了四处,低声说:“古田县驻有共军二野一个师。”
(15)莉莉伸手一揿电钮,就在激光击中母子飞碟的刹那间,母飞碟自行爆炸,五六颗子飞碟向四处飞去。
(16)这时派到四处去搜查的人都来报告,说没有发现蒋的形迹,这真是匪夷所思!
(17)他不时的向四处里张望。
(18)顷刻间,一阵阵浓郁酒香向四处弥漫开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叫道:“哟,好香呀!”
(19)我把眼睛往四处看,都是些受苦的黄脸。
(20)中夏穿着他喜爱的那件长大褂,泰然地站在那里,他的钮扣系的整整齐齐,就是头发长的很长,倔强地向四处伸着。
(21)也有的民族认为,人死后灵魂脱离尸体,在四处徘徊,这样就要招魂,使死者的灵魂附在尸体之上。
根据“四处”在语料库中的使用情况,得出如下统计数据:
从以上数据可以得出“四处”充当句法成分的优先序列为:
状语 > 宾语 > 主语
在充当宾语的语料中,仅有1例是直接处于动词的后面(例14),其他7例都是做介词的宾语,构成介宾短语后再去做状语。
由前文的讨论我们知道,学界对于“四处”属性认识的分歧主要集中在是把它看作处所副词,还是处所名词?而我们上节则主要对“四处”的语法特征做了考察分析,那么“四处”所反映出来的语法特征是符合处所名词的呢,还是符合处所副词的?要解答这一问题,我们还得看看学界是怎么认识处所名词(即处所词,下同)和处所副词的。
关于处所名词的语特征,朱德熙先生指出,处所词是能做“在、到、往”的宾语并且能用“哪儿”提问、用“这儿”“那儿”指代的体词[6]。沈阳、郭锐也指出,处所词表示空间位置,可用“这里、哪里”指代,用“哪里”提问。处所词的语法特点是:能做主语和宾语,能做“在/到”的宾语,能做状语,不能再带方位词[7]。崔应贤、刘钦荣也指出,处所词的语法特点有三:第一,能用在动词“在、到、往”的后面做宾语;第二,能用“哪儿”提问;第三,能用“这儿、那儿”指代[8]。
以上各家的表述虽有差异,但基本观点是相近的。以此为依据来观察“四处”,可以看出它已经丢失了典型处所词的一些特征。为了便于观察,我们以典型的处所词“北京、东郊”作为比较对象来做比较分析:
第一,是否能做“在、到、往”的宾语
(22)王念临万般无奈,背起行李卷,带着妻子儿女来到北京(*四处)求医。
(23)混凝土预制构件厂在东郊(*四处)。
(24)及至4月,孙中山正式解除了临时大总统职务,临时政府也因此由南京迁往北京(*四处)。
在上面例句中,“北京、东郊”这样典型的处所词可以自由的出现在“在、到、往”的后面做宾语,而替换为“四处”后则没有一例是可以接受的。在国家语委现代汉语语料库中,“四处”用作“在、到、往”的宾语仅有3例,换言之,“四处”在表达中已经偏离了典型处所词的这一语法功能。如:
(25)这时派到四处去搜查的人都来报告,说没有发现蒋的形迹,这真是匪夷所思!
(26)我把眼睛往四处看,都是些受苦的黄脸。
第二,是否可以用“哪儿/哪里”提问
(27)临时政府迁往哪儿/里?→临时政府迁往北京(东郊)。
(28)派到哪儿/里去搜查的人都回来报告了?→??派到四处去搜查的人都来报告了。
通过上面的对比也可以看到,“北京、东郊”这样典型的处所词都可以用“哪儿、哪里”提问,而“四处”所在的语句如果用“哪儿、哪里”提问的话,则并不太符合我们的语感。换言之,对于处所词的这一语法特征,“四处”也是有所偏离的。
第三,是否可以用“这儿、那儿”指代
(29)混凝土预制构件厂在东郊。→混凝土预制构件厂在这儿/那儿。
(30)我把眼睛往四处看,都是些受苦的荒凉。→我把眼睛往这儿/那儿看……
在这一特征上,“四处”跟“北京、东郊”这样典型的处所词还比较一致。
总的来看,在三项判断标准中,“四处”仅符合一条,而排斥(或较为排斥)其他两条。那么是不是由此就可以认定“四处”就是处所名词,而不是处所副词呢?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我们不妨再来看一下学界关于副词的认识:
朱德熙先生在描写副词的语法特征时指出,副词是只能充任状语的虚词[9]。
如果根据朱先生的上述界定,那么显然“四处”是不符合副词的语法特征的,问题的答案似乎已经可以确定。但按照朱先生的界定,则我们通常都归为程度副词的“很、极”的身份也要受到质疑,因为它们除了可以充当状语(很好、极好),还可以充当补语(好得很、好极了)。正是看到了上述问题,也为了解决上面的矛盾,后来的很多研究者对于副词功能的认识都出现了一些松动,如张谊生指出,“我们给现代汉语副词下的定义是:副词是主要充当状语,一部分可以充当句首修饰语或补语……的半开放词类”[10]。沈阳、郭锐就指出,“副词没有统一的语义类别,但语法功能很一致,基本上只能做状语”[11]。
如果根据这些后来的认识,我们应该看到,“四处”在163条语料中,92.6%是充当状语的,充当主语的比例为2.5%,充当宾语的比例为4.9%。从频率上来看,也可以认为“四处”主要是充当状语的,那由此似乎也可以将其看作是一个副词。
讨论至此,我们可以看出,问题的症结已经不是将“四处”看作副词还是名词的问题,而是如何看待这两类词的语法特征的问题。学界普遍认为,词类划分问题是汉语语法研究中的一个老大难问题,这一论断确实反映了汉语词类划分的复杂性。正是由于汉语词类划分的复杂性,以及对各类词的语法特征归纳上的模糊性,才造成了对“四处”认识上的分歧。如果着眼于“四处”可以充当主宾语,那么将其归属为处所名词是没有问题的;如果着眼于“四处”在使用中的频率,那么92.6%都是充当状语,也可以将其归属为副词。认知功能语法的研究告诉我们,两个相关的词类,其成员之间的界限是连绵性的,词类功能的游移正是连绵性的一种表现[12]。原型范畴理论也认为,一个范畴内部成员之间的边界是模糊或不固定的,范畴成员之间呈现出家族相似性,即原型成员在范畴内具有特殊地位,是范畴的正式成员,而非原型成员则根据其与原型成员的相似程度而被赋予不同程度的非正式成员地位。
由此理论来看,黄廖本以及崔刘本《现代汉语》将“四处”处理为副词,并不是一种失误,更不是一种错误,而是这一词语本身在功能上呈现出了明显的游移特征。根据其在现实表达中的使用,其主要的语法功能已经是充当状语,这一比例高达92.6%,而根据这一数据将其看作是跟“随处”同类的副词并无太多不妥。我们现在之所以觉得“四处”不像副词,就是从语感上还可以说出“四处都是人”这样的句子,但这一语感跟实际的使用频率已经相差甚远,那么到底是倾向于数据统计的结果,还是倾向于人们普通的语感,这只是处理策略上的一个选择,并不是根本性的矛盾。而从语法化的理论来看,我们认为之所以“四处”身上兼有名词和副词的部分特征,是因为它还在虚化的路上,是接近但还没有完全虚化为副词。
本文从“四处”这一具体词语出发,通过语料库调查与统计,考察了它的语法特征,主要是充当状语,其次是宾语,再次是主语。但在三者之中,充当状语的能力占有绝对的优势。在“四处”的词性归属问题上,我们并不认为《现代汉语词典》与黄伯荣、廖序东以及崔应贤、刘钦荣主编的《现代汉语》的分歧是根本性的矛盾。两者的不同处理,只是两种不同的处理策略,前者侧重的是定性判断,而后者则侧重的是定量统计。
[[1]黄伯荣,廖序东. 现代汉语(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8.
[2][8]崔应贤,刘钦荣. 现代汉语(下)[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21,9.
[3]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Z].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1233.
[4][7][11]沈阳,郭锐.现代汉语[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202,213,218.
[5]Goldberg,A.E.Constructions at work: The Nature of generalization in language[M].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5.
[6][9]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42,192.
[10]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10.
[12]储泽祥.汉语处所词的词类地位及其类型学意义[J].中国语文,2006,(3):216-224.
(责任编辑:楚和)
The Grammar Characteristics and the Part of Speech about “si chu(四处)”
CAI Ya-l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 Henan, China, 464000)
In different works, “si chu” is not consistent in the classifi cation of parts of speech. Some regard it as an adverb, and others regard it as a noun. The cause of the disagreement lies in whether it is seen as a qualitative or a quantitative. If the focus on the qualitative, then because it takes the object and subject, and uses the word “where” to ask questions, so you prove it is a noun; if it is focused on the quantitative, then it is used 92% as an adverbial, so you prove it is an adverb. In fact, these two views are not contradictory, just different in the selection of strategies.
si chu(四处); grammar characteristics; part of speech
H146.1
A
2095-932x(2016)06-0072-05
河南省教育厅2015年度人文社科重点项目“概数助词‘来’的共时分布与历时演变研究”(2015-ZD-197)。
2016-10-08
蔡亚玲(1979-),女,河南信阳人,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