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文字里的陈忠实

2016-02-04 07:09:52李清霞
唐都学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陈忠实白鹿原文字

李清霞

(西北政法大学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后)



活在文字里的陈忠实

李清霞

(西北政法大学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后)

陈忠实离开一个多月了,可我总觉得他还在。

铺天盖地的纪念文章在报章杂志、网络、微信朋友圈飞舞着,旋转着。奇怪的是,贬抑的文字很少寻见。大约是五月中,我有一篇关于陈忠实的文章,问一位熟悉的编辑朋友他们报纸用否,人家说热点已经过了。当时心里倍感悲凉。

令很多人意外的是今年高考,先是高考语文北京卷选用了陈忠实的《白鹿原上奏响一支老腔》引发热议,随后是《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被全国卷选用,陈忠实和他的文字被几百万考生关注、阅读,这是社会给一个作家的最高礼遇。陈忠实还有好几篇散文被中学语文教材选用,如《晶莹的泪珠》《狗事》《一棵柳》等。有些读者担心90后、00后的孩子不喜欢陈忠实的叙事风格和语言表达方式,其实大可不必担忧。《白鹿原》是陈忠实的代表作,其光华灼灼,遮蔽了他其他作品的光芒和价值。他一生写了很多作品,他的散文自成一家,风格刚健质朴,文字简约洗练。2004年,我编《陈忠实研究资料》,我的孩子上小学四年级,作文总是按老师要求的字数写,从不肯多写一个字。写多了,他也要想办法删掉。我说他懒,他说有人和我一样懒,你却说他写得好!我问是谁,他说陈忠实啊!陈忠实《白鹿原》之后的写作,有时真是惜墨如金。这是当年写作《白鹿原》操练的结果。他早期的作品,包括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喜欢用铺叙,工笔细描,写景状物不吝笔墨,尤其善于用描述性的文字渲染环境和情绪。构思《白鹿原》时,他原定是写上下两部,一部四五十万字,以百万字的篇幅书写中华民族的秘史。有人说陕西作家都有史诗情结,或曰“大部头”情结,认为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影响了陕西的很多作家。史诗情结本身并没有错,错在没有思想艺术积累与准备,只在篇幅上追求“大部头”,作者思想艺术水平跟不上,写出来的东西自然没有“史诗性”。

创作《白鹿原》时,正值中国文学市场化进程中,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被迫受市场法则支配、约束。出书难、销售难现象,给很多作者带来创作上的困扰。陈忠实也是当事人之一。他的中篇小说集《四妹子》的出版因征订数太少,被一再推迟出版时间,最后好不容易出版,却要作者包销以抵稿费,以致他的家里、办公室里都堆着自己的书。这件事对陈忠实的打击很大,结合自己的阅读经验和习惯,他决定把《白鹿原》压缩成一本,字数控制在四十万字,他原计划是写上下部,每部三四十万字。他说他自己就不喜欢读多卷本的长篇小说,将心比心,估计有很多读者也不喜欢。篇幅缩短一半,还可以给读者减轻一半的经济负担。根据构思,小说的故事框架、人物设置都很难再删减,能做文章的只有语言文字,他反复琢磨,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句子”,他发现叙述性语言比描述性语言容量更大,用字更少,而艺术表现力却更强。这种寻找的过程,陈忠实在《白鹿原》创作手记中,有详细的记载和回溯。很多读者从这本手记中了解到创作的艰辛。出版时书名为《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就是高考阅读材料选用的那本书。语言简洁凝练,蕴藉丰富深厚,是陈忠实对语言的追求。

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并不意味着能驾驭并自如运用。在长篇小说创作的间隙,陈忠实创作了几个短篇小说,尝试使用这种具体形象的叙述语言,以增加语言的表现力,如《窝囊》和《轱辘子客》。《轱辘子客》引起了作协几位同事的关注,大家觉得这种语言文字很新鲜,注意到他小说语言的变化,增强了他艺术创新的信心。他又在短篇《害羞》《两个朋友》中,继续自己的语言实践,在叙述语言增加必要的、个性化的、富有丰富蕴藉的对话语言,以增加文字的变数和动感,缓解叙述语言可能给读者造成的阅读疲劳。这些写作练习,为《白鹿原》语言风格的形成打下了基础。

以《白鹿原》为界,他的语言风格截然不同。难能可贵的是,《白鹿原》成功后,“陈忠实”三个字成为金字招牌,只要署上这个名字,什么样的文章都能发表。他曾收到过一封感谢信,是一个家在农村的文学爱好者写来的,说自己热爱文学,写了好多散文小说发表不了,总是收退稿信,或者投出去的稿件石沉大海。一气之下,他把退稿署上陈忠实的名字,结果竟发表了,还寄来稿费。他如法炮制,竟然屡试不爽。这竟激发起青年的创作激情,增强了他的自信心,写作上大有长进,后来署上自己的名字,文章也会被刊用。他写信将实情告知陈忠实,感谢陈忠实这个名字使他真正走上了文学道路。陈忠实看后,哭笑不得。他当然不会追究年轻人的法律责任,反而真心希望青年能写出更好的作品。

陈忠实并没有被荣誉和市场冲昏头脑,在创作语言上有任何松懈。他后来的散文、短篇小说、创作谈等,哪怕是普通的工作报告、序言等,都保持自己的语言风格,极少出现汪洋恣肆的语言风格。有人嘲笑他的文字中规中矩,没有艺术创新。他也只是笑笑。近些年,段子、网络语言、生造词语在很多传统作家的文学作品中大量出现,他的文章中几乎没有这类东西,他坚持用规范的汉语进行写作。作为作家,他对上述所谓新生语言非常熟悉,而且有相当的研究。新世纪前后,暴力美学、语言暴力在文学作品中曾经盛行,莫言、余华、苏童,后来的董力勃等,甚至某些女作家也在追捧。虽然《白鹿原》中个别细节描写被指责为暴力美学,某些性描写被指责太粗俗,比如国民党反扑镇压农协会员那段,贺老大的咬舌自尽,舌头被人用脚踩等细节。陈忠实曾解释这样写是情节发展和思想表达的需要,不是噱头。他后来的散文、小说中还真没有类似的情况和文字。

尽管在语言训练上,陈忠实下了很大的功夫,以增加小说的可读性。但直至今日,依然有读者指出《白鹿原》后半部分,特别是镇压田小娥之后的内容,故事收束很仓促,整部书有虎头蛇尾之嫌。当然,原因很多,除对历史事件的主观把握难度越来越大之外,小说体量过大,篇幅过长,也是一个问题。陈忠实想把小说字数控制在五十万字以内,前面的情节已经无法再压缩,只能将后面简略再简略,以致小说成为今天这种形态。对陈忠实来说,或许是遗憾,但《白鹿原》已然成型,并得到读者的普遍认可。瑕不掩瑜,《白鹿原》已经成为经典,就像《红楼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一样。

陈忠实曾说读者可以到“《白鹿原》中找我去”。作家的生命是有限的,作品的生命则是无限的。可是,现今很多作家却想不清楚,不是在创作上下功夫,而是在创作之外做文章,利用各种方式炒作。陈忠实对这种现象很反感,他认为炒作是作家缺乏自信的表现,靠炒作蹿红的作品难以持久,炒作还可能损害炒作者的自我形象。他把自己前半生对社会、历史、文化、人性的哲学思考都熔铸在《白鹿原》中,对农村几十年的生活体验、生命体验化作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及白鹿原那片神奇土地上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他塑造了中国最仁义的地主白嘉轩、白鹿原上最淫荡的女人田小娥。他将中华民族的精神凝聚为“白鹿精神”,他用文字创造了中国历史上曾经的乌托邦——仁义白鹿村。《白鹿原》是新时期不可多得的家族小说,是中国宗法制社会最后的牧歌,家族的瓦解是建立现代民族民主国家的必然结果,但过程却让国民经历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写作是他生命存在的方式,他相信文学依然神圣,秉承“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创作理念,他的生命与《白鹿原》同在。

2016年的高考季,几百万考生记住了陈忠实的名字,他们随着他了解老腔,感受传统文化的震撼;他们跟随他一起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感受文学给人的精神陶冶。或许,还会有不少学生在高考结束后会自觉地阅读陈忠实或其他作家的经典作品。中国的考生在高考指挥棒的操纵下,把一切文学经典都当做“闲书”,只有高考作品精选之类才是考试必备。今年的高考指挥棒似乎在将素质教育、文学教育、美育往正确的路上引导,希望以后的考生再拿起雨果、托尔斯泰、巴金、老舍、陈忠实、贾平凹、毕飞宇等作家的作品时,不再遭致家长和老师的指责。希望我们的孩子们能够在经典作家的引导下,也能找到属于90后、00后的句子,形成他们的语言风格和书写习惯。

陈忠实的躯体离去了,白鹿精魂将通过朱先生、鹿兆海、白灵等人物形象永存读者心间,白鹿的传说将跨越时空、跨越种族流传下去。白鹿精神是儒家文化精神与民间文化精神的融合,也将成为当下建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文化资源。他的生命将在学生们琅琅的读书声中延续,他还在“白鹿原”上游荡着,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句子,寻找着中华民族走向富强的复兴之路。他不仅活在他的文字里,也活在我的文字里。

[责任编辑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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