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涛
(中国社会科学院 考古研究所,北京 100710)
河北后底阁遗址出土造像题记中所见唐东征史事考
郭晓涛
(中国社会科学院 考古研究所,北京100710)
河北省南宫市后底阁遗址出土了两座唐代佛教造像,造像上的题记分别记录了唐代龙朔三年和调露元年的两次东征事件,应该与唐朝初年对朝鲜半岛的战事相关。题记中涉及的东征人群应该以河北道折冲府的府兵为主,该人群曾经两次奔赴朝鲜战场,分别反映了唐室在东北亚战事中前后政策的变化。
河北;后底阁遗址;唐代;造像题记;东征
2006年,在河北省南宫市后底阁遗址,发掘出土了大量的北朝到隋唐时期佛教造像[1],相关简报中,刊载了其中两件唐代的佛教造像中的题记,其内容或与唐代东征战事相关。本文拟从造像题记出发,对有些问题做一简浅的探讨。
这两件唐代的造像,分别编号为NH:002、NH:003。两件造像底座上的题记记录了各自造像的时代、发愿缘由、人群姓名等等。此处将原简报的题记内容加以句读后迻录如下,作为本文讨论的基础。
NH:002:“□唐龙朔□」年岁次癸亥」六月壬癸望」廿九日辛亥」,大像主云骑」尉韩善行,队」下五十人等」,虽生在阎浮」依稀舍卫之」国,奉勅东」讨,见亲之日」,不期共发鸿」心,造白玉像」□铺,誓愿之。俊圣泽之所有,征採崐山之无价,镌成此像,诸行人等沐浴洗心,终身皈敬,镌名于后。维那赵孝强、勋官王弘善、维那张文遇、维那王才卿、维那张祗达、维那张士雅、维那韩客仁……(以下均为职位及人名)”
NH:003:“唯大唐调露元年十月八日,大像主宣勇师上柱国韩善行,队下五十人等,奉敕东征,敬造弥陀像一躯,并二菩萨,上为天皇天后,下为七世先亡。都维那上骑都尉韩容仁、维那上□(护)军王信政、上柱国张文遇、轻车张弘道……(以下均为职位及人名)”*以上两则题记内容在发掘简报中均有省略,本文所形成的观点主要以发表的内容作为参考。事实上,从目前发表的题记内容推测,省略掉的职位以及人名对于研究同样重要。
首先,这两座造像题记中记录的年代非常明确,皆为唐代造像。造像NH:002立于龙朔年间,发掘者依干支将之厘定为龙朔三年(663)。造像NH:003为调露元年(679)。仪凤四年六月改元为调露元年,此处题记为十月八日,应是改元后两月。造像NH:003中发愿对象中有“天皇天后”,可以确定两座造像的年代为高宗、武后时期。
其次,两座造像题记中的造像大像主均为韩善行,其率队下五十人等共同发愿造像。可以确定韩善行是两次造像的发起人,其率领的队下五十人,应该与唐代的基层军事组织有关。
再次,龙朔年间的造像里面提到了“奉敕东讨”,同时调露元年造像题记写明“奉敕东征”。结合造像的具体年代,此处的“奉敕东讨(征)”所指应该是唐王朝对朝半岛的高丽、百济和新罗的战争。
以上简单确定了造像的时代、人群、起因,根据以上题记提供的线索,系统阐释造像题记中涉及东征战事的时代背景、人群来源及其性质等等,将是本文所致力解决的问题。
贞观十八年(644)二月,因为此前高句丽的莫离支渊盖苏文“以兵胁使者”,太宗下定决心要对高句丽用兵。太宗说:“盖苏文弑其君,贼其大臣,残虐其民,今又违我诏命,侵暴邻国,不可以不讨”[2]。翌年,太宗又有言:“辽东本中国之地,隋氏四出师而不能得,朕今东征,欲为中国报子弟之仇,高丽雪君父之耻耳。且方隅大定,惟此未平,故及朕之未老,用士大夫余力以取之。”[3]卷197“贞观十八年”条”虽然太宗亲自赴辽水前线出师吊伐,但事实上,唐军在辽东战场进展得并不顺利,三次东征才大体收复辽东,终太宗一朝,朝鲜半岛局势未见缓和。
高宗甫立,初罢辽东之役,旋即因百济趁机侵陵新罗而重启战事[3]。辽东战役又多了一个征伐的对象——百济,高宗朝对朝鲜半岛的东征开始了南北线同时作战的局面。最终在总章元年(668),唐军径拔平壤城,掳高句丽王高藏,高句丽灭亡。而在此前的龙朔三年(663),据大唐平百济碑铭,日本军队为了援助已经在显庆五年(660)灭亡的百济,在白村江一战与唐军对抗,大败而还。[4]864
百济、高句丽相继灭亡以后,唐帝国希望在朝鲜半岛继续其羁縻政策,而新罗方面在半岛的主张与唐室的政策又有所抵牾,由此两者之间发生了冲突,进而演变为唐罗之间的战争。咸亨五年(674),唐朝派遣了先前曾参与征讨百济的刘仁轨为统帅,开始远征新罗。在这一阶段,唐与新罗之间时战时和,一直持续到上元三年(676),双方的战争才基本上告一段落。
综合文献可知,唐王朝对朝鲜半岛的战事,从太宗贞观年间开始,至高宗朝上元年间基本结束,用兵时间长达三十余年。因此,唐代太宗、高宗时期文献中所见到的东征、征东、征辽东,大多是与唐王朝对朝鲜半岛的战事相关。
此外,除了本文所及后底阁遗址造像题记中所记的“东征”史事,还有其他一些石刻资料对此也有所载。由于本文所讨论的造像年代均发生在高宗时期,因而,在此简要辑选了有关高宗时期东征事迹、且与后底阁遗址造像题记相类的石刻题记,详具如下,以资佐证(见表1)。
表1 唐高宗时期与东征相关石刻资料
上述石刻资料的时间从永徽二年(651)起,一直到后底阁遗址造像所载的调露元年(679),所记载的内容涉及的“入辽”“东行”“征辽”都是围绕“东征”这一主题进行的。后底阁遗址造像题记所载的“奉敕东讨(征)”,与上表中所记录的事件应为同一史事,即发生在太宗、高宗朝的东征朝鲜半岛事件。这些相关的造像题记都是出行前为东征事件祈福、或家人祝愿平安相关的石刻文献,这些资料牵涉的地域有河北、山西、河南等地区。从国内的这些材料初步可知,这场发生在唐朝早期、对唐帝国发生深远影响、牵涉到东北亚数国的朝鲜半岛战争,对7世纪整个东北亚地区的国际格局影响至关重要。
根据《旧唐书·高宗纪》记载:“(显庆)六年春正月乙卯,于河南、河北、淮南六十七州募得四万四千六百四十六人,往平壤带方道行营”。此次河北道被征调当不在少数;次年年底,《资治通鉴》卷201载:“龙朔二年,以方讨高句丽、百济,河北之民,劳于征役;其封泰山、幸东都并停”。高宗下诏龙朔二年停止封禅泰山以及巡幸东都,但并没有说河北之民可以免除兵役。龙朔三年八月,在这种情况下,以韩善行为首的群体,首次接到“东征”的敕令,来到后底阁所在的寺院内,发愿立像以祈愿平安,并准备奔赴辽东战场。随后在调露元年(679)第二次出征。至此,初步确定了后底阁遗址出土两座造像的时代以及事件。
确定了造像建立的年代,我们再来看造像中涉及人群的性质。前文已然确定韩善行为大像主。大像主从北朝时期的造像就已经开始,用于称呼组织一定人群发愿并建造佛教造像的发起人或者是组织领袖。很显然,韩善行一定是后底阁造像题记中涉及人群的领袖。
从职衔上讲,韩善行是云骑尉,是五十人的统领。从题记中可以知道,在龙朔三年时,身为云骑尉的大像主韩善行,其领队下五十人,发愿造像于后底阁所在的寺院。至调露二年之时,韩善行已经擢升为宣勇师上柱国。虽然在官勋方面有所变化,但其仍统领着队下五十人。五十人为一队。《通典》卷29职官志折冲府条记:“府以下,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及旅帅;五十人为队,有队正、副;十人为火,有火长。”[8]337唐代地方军府的架构是以折冲都尉为首,其下的组织机构为果毅都尉、校尉、队正、火(伙)、卫士层层构成。很显然,韩善行为首的五十人等应该是河北道折冲府的府兵。
这一点可以从题记中这些人的勋衔得以佐证。龙朔三年时,韩善行为云骑都尉,唐武德七年置勋官十二转,云骑尉为二转,比正七品。此外,两座造像其后镌名的供养人中有相同的名字。其中,龙朔三年造像中的“维那”韩客仁,在调露造像中变成了“都维那上骑都尉”韩容仁*考虑到“客”“容”二字字形接近,可能是释读时因字体磨泐造成的误读,应是同一人。;还有龙朔三年的“维那”张文遇在调露元年变成了“上柱国”张文遇。可以初步判断,两座造像大体为同一群体发愿敬造,其间历时16年,且该群体成员的社会地位和官职在17年间获得了不同程度的晋升。
南宫县地属河北道,龙朔二年,隶属后魏州,龙朔三年隶后冀州都督府,至咸亨三年后,又隶冀州。关于在河北道有无军府的问题上,陈寅恪和岑仲勉二位先生意见不一。
《玉海》卷138的兵制门唐府兵条中,援引《唐会要》云:“关中置府二百六十一,精兵士二十六万,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又置折冲府二百八十,通计旧府六百三十三。河东道府额亚于关中。河北之地人多壮勇,故不置府。其诸道亦置”。另《玉海》引《邺侯家传》:“玄宗时奚契丹两番强盛,数寇河北诸州,不置府兵番上,以备两番”。
陈寅恪依据上述文献认为河北在唐初未置折冲府是当时情势之实[9];而岑仲勉先生却从文献相互关联的逻辑性方面,认为文献中存在衍字,以为《唐会要》中“不置府”当为“又置府”,而对《邺侯家传》中的“不置府兵番上”的解释也是认为原本有折冲府设置,只是因为强敌环伺,军府不履行番上职责罢了[10]。就本文所关注的材料而言,后底阁遗址所属河北道,从造像题记的内容分析,在彼时应该是存在折冲府的府军建制的。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龙朔三年造像题记中,除韩善行为云骑都尉、王弘善为勋官以外,其余诸位均系寺院三纲之一的维那身份,显然不属于府兵序列;但是在调露元年的造像题记中,原来的维那张文遇被授以上柱国勋衔,另一位维那韩客仁被授予都维那上骑都尉勋衔,其中一位只在调露元年题记中出现的王信政直接是“维那上(护)军”的职衔。其他以僧院三纲的维那,在经历了战争之后几乎都被授予了武官勋衔。无论这种勋衔的获得方式是赐勋改转还是以货买勋,都部分说明了原有的府兵制度在这一历史背景之下的松动,正是在这种过渡中,募兵制渐次登场,府兵制逐步悄悄瓦解。
由于帝国战争消耗巨大,府兵制度当时在兵源的供给方面,已经出现捉襟见肘的窘境,此时,用以补充兵源的兵募制度部分化解了府兵制度的危机。就后底阁遗址出土造像题记中的内容而言,除了兵募制度的发现之外,社会群体中的一些阶层,通过各种途径赐勋改转或是以货买勋。帝国战争通过其特有的方式开始影响社会各个阶层的身份转变。原有北朝以来的阶层壁垒,就是通过这些方式逐渐被消弭或者转化的。
唐帝国对朝鲜半岛的用兵是一个长期的行为,为了保证前方战场兵源,需要从国内不断地征募兵卒;另一方面,为了保证军队的战斗力,也会考虑给长期在一线作战的兵卒回国轮休的机会。后底阁遗址造像题记中的韩善行诸人,第一次出征的时间是在龙朔三年,至于何时回到河北道,目前无从知晓,但从调露元年又再次奉敕东征题记来看,韩善行诸人至迟应该在调露元年(679)之前已经从半岛战场归来,而此次应该是他们第二次奉敕出征了。
依据文献以及各方面史料显示,唐军在朝鲜半岛的战事,大体结束于上元三年,当年,据《三国史记》卷七记载:“沙湌施得领兵船,与薛仁贵战于所夫里州伎伐浦,败绩。又进,大小二十二战,克之,斩首四千余级。”唐军和新罗军队船战凡22次,唐军溃败。此役之后,唐室与新罗的战事基本结束。诸多学者认为自伎伐浦一役之后,唐室与新罗之间的战事基本沉寂下来*关于唐王朝在朝鲜半岛战争结束的时间,诸多学者都认为伎伐浦战役是一个转折点。从此役以后,唐军开始从朝半岛撤军。持类似观点的有韩昇、拜根兴以及韩国诸多学者。。
而后底阁题记所记的调露元年“奉敕东征”,当是在伎伐浦之役后三年;截至目前,所有史料都没有记载上元三年之后唐军在朝鲜半岛还有其他的战事。那么,问题是后底阁遗址“调露元年奉敕东征”还有无必要?此次东征的目的何在?而时过16年,韩善行诸人至少已非壮年,何以能再次应征奔赴朝鲜前线?
从现有的文献资料分析,上元三年之后,唐与新罗的正面战事基本已经结束,作战的重心发生了转移;唐帝国对朝鲜半岛的用兵策略也发生了变化,由敌对战争转变成了佐以政治安抚的军事威慑和羁縻政策。因此,军队的作战能力已经退居其次,征调一批有作战经验的军人到朝鲜半岛,达到管控的目的就可以了。
其实这在唐罗联手灭掉高句丽和百济之后,唐室就已经考虑到了除了军事占领以外的事情了,唐王朝开始采取各种措施进行有效管控,以在朝半岛达到彻底移风易俗的目的。《旧唐书·百济传》载:“分置熊津、马韩、东明等五都督府,各统州县,立其渠帅为都督、刺史及县令。命王文度为熊津都督,总兵以镇之”。这记载的是平百济之后唐室对朝半岛战略思想的具体实施,就是以羁縻体制统之,并在初期陈兵以起到威慑作用,这说明大战之后,唐室应该还有大量地兵员布置于朝半岛;如前文所叙,此时唐军的陈兵目的已经不在于作战,而是大量地展开其他功能,其最终目的就是贯彻“以夏变夷”的东北亚战略思想,以实现唐帝国在整个东北亚的王图霸业。关于这一战略思想以及在此思想指导下构建的东亚世界体系,就新罗统一朝鲜以后世界格局形成方面,韩昇先生有过精到的论述,其强调了军事占领之后政策干预的作用,对于最终东亚世界格局的形成尤为重要。[11]263-282
唐朝平定百济故地叛乱以后,“仁轨始令收敛骸骨,瘗埋吊祭之。修录户口,署置官长。开通涂路,整理村落,建立桥梁,补葺堤堰,修复陂塘,劝课耕种,赈贷贫乏,存问孤老。颁宗庙忌讳,立皇家社稷。百济余众,各安其所”[3]刘仁轨传。有关战后休养生息林林总总的各项事宜,唐军应该也会厕身其中。
韩国庆州雁鸭池遗址出土的莲花纹方砖上有“调露二年”的铭文[12],此外,在庆州月城附近的瓦窑遗址中,出土有“仪凤四年皆土”的铭文板瓦[13],这些都是唐室的纪年材料,拜根兴先生认为在高宗朝年号更迭频繁的情况下,新罗方面能够及时更改年号,是因为双方恢复关系、使节往来的缘故[14]。但是,如果从羁縻政策需要的角度考虑,上元三年战役之后,唐军应该并没有完全退出朝鲜战场,还应该有大量的军队驻扎在朝半岛用来实现“咸变夷风”的政治目的;如此,雁鸭池和月城等地出现的唐朝年号的遗物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应该是大量唐室军队和人群驻扎于此的结果。
事实上,仪凤三年(678),高宗试图出兵新罗,侍中张文瓘曰:比为吐蕃犯边,兵屯寇境,新罗虽未即顺,师不内侵。若东西俱事征讨,臣恐百姓不堪其弊。请息兵修德以安百姓。高宗从之。文献上说高祖同意了张文瓘要求息兵的要求。但是恐怕真相并不如文献所记。
从此方面考虑,后底阁造像题记记录的“调露元年奉敕东征”就有了较为合理的注解,其出兵的目的一方面在于管控,另一方面在于扶持新罗方面在朝鲜半岛重新建立起新秩序,
后底阁遗址所在的河北省南宫市隶属于邢台地区,位于河北省中南部。如前文所述,后底阁遗址所在南宫县的行政区划多有更迭,但均在河北道管辖范围内。在河北道内,先后设置诸多与东北亚地区战争息息相关的行政机构。贞观元年(627),以中央直辖前魏、前冀、德、定、幽、行燕六州都督府及卫、黎、相、洺、邢五州置河北道,无治所,又置营州都督府。贞观二十三年(649),置东夷都护府。显庆五年(660),置扶余都护府。龙朔二年(662),置后冀州都督府。总章元年,置安东都护府*参见郭声波《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上册),第191~192页。。
从东夷都护府到扶余都护府,再到安东都护府,河北道的行政设置的中重心在太宗、高宗两朝始终偏向于朝半岛一侧,显然,河北道从行政区划上来讲,基本上已经是唐帝国对朝作战的战事前沿了。因此,河北道在唐军整个的作战系统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册府元龟》卷986载:“(贞观十八年)十二月,命司空英国公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兼为辽东安抚大使,左金吾卫将军庞同善、左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并依旧为辽东道安抚大使。其水陆诸军总管并粮运使窦义积、独孤卿云、郭待封,及募兵以上并受勣处分,以讨高丽。河北道诸州租税,总起辽东以给军用。于是水陆分道,以赴平壤”。自唐军作战之初,河北道便已经成了唐军后勤保障的大本营了。《资治通鉴》卷201“贞观十九高宗乾封元年”条记载:“(乾封元年冬十二月),河北诸州租赋悉诣辽东给军用”;《册府元龟》卷483载唐韦挺事:“贞观中,为太常卿时,太宗伐辽东,令挺先运粮河北诸州,以便宜从事”。说明了河北道诸州除了应付庞大的兵役之外,还承担着为前线做粮草补给的生命线作用。河北道对于唐军战争的重要性由于其所处的位置得以凸显。以至于太宗征东之时,时为太子的高宗李治赴河北定州监国。《新唐书》卷95列传20记载:“帝伐高丽,皇太子监国,驻定州。又摄太傅同掌机务”。此时监国的主要任务恐怕无外乎坐镇河北以督导唐军的后勤供应。
类似于后底阁遗址出土的佛教造像碑在河北其他地区也有发现。《唐文拾遗》中记载了一块碑,唐高宗显庆三年(658),河北元氏县丞郑万英题《大唐信法寺弥陀像碑》,记载了元氏县应募百人,问罪辽东之史事。碑文的内容部分如下:
蠢尔三韩,不供贡职,肆枭镜于君主,施鸩毒于蒸黎,士庶忧惶,道路以目,既轸纳隍之虑,爰奋赫斯之怒。尔乃亲弘庙略,问罪辽东,义勇争先,水陆齐举,柱国李□徵、都维那飞骑尉杜遗愿合应募一百人等,怀忠应募,蓄锐□□,被组练之衣,参熊罴之旅,虽以王者之师,有征无战,而蜂虿有有毒,傥或兵凶。遂乃同德同心,愿造弥陀像一铺……*参见陆心源《唐文拾遗》卷17,清光绪刻本,第189页。
信法寺弥陀像碑的年代早于后底阁遗址的佛教造像。从其碑文里面的“柱国李□徵、都维那飞骑尉□遗愿合应募一百人等,怀忠应募”来看,其发愿之人与南宫县后底阁基本接近,均有散官职衔,然此处百人为“应募”,很明显,唐王朝为了应对朝鲜半岛紧张的战争局面,在河北道,不仅仅征召在编军队,而且还大力招募兵勇。
在《常山贞石志》卷八中,记载了开元年间在河北鹿泉所立的《大唐本愿寺三门碑》,其中记录了高宗时期征辽东的事迹:“天子将有事东夷,诛有罪也。中山次飞麴名昉等,率六十人忠勇冠时,言从薄伐……”。刘淑芬先生认为本愿寺三门碑中所记载的麴名昉等人和一些恒州应募者隶属左右金吾卫,从征高丽*刘淑芬先生认为《本愿寺山门碑》记载的东征事迹发生在高宗龙朔元年正月,根据后底阁造像的年代,刘淑芬的年代判断并不确然。[15]。鹿泉即今石家庄鹿泉区,其位于元氏县以北,西侧为故井陉关,自古为燕赵咽喉,与南宫市呈南北一线分布,是河北道的核心区域。地区出现东征有关的石刻资料集中展现了唐代初期河北道与东征战事的历史画卷。
唐帝国在太宗时期开始,有计划地推行在东亚地区的宗主国战略,企图重新确立或进一步巩固其在东亚国家格局中的霸主地位,从而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影响面广泛的东北亚地区局部战争。这场战争重要的不仅仅是打破了地域之间原有的态势,关键的是这场战争影响了参战各国内部社会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仅是政治层面的,还包括社会生活层面。
后底阁遗址地处唐帝国河北道,该地域社会人群也以其特有的方式参加到这场战争中来。题记中涉及的龙朔三年和调露元年的两次东征,全面反映了唐帝国在征东战争中战略方针的改变,由前期的全面作战到后期的羁縻管控;后底阁题记中涉及的韩善行队下五十人可能系河北道折冲府的府兵,但其中也出现了兵募的迹象;河北道诸多寺院中出现的东征史事材料,与后底阁造像题记共同勾勒出唐帝国早期东北亚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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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伟东]
Study of the Historical Eastern Expedition in the Tang DynastyBased on the Inscriptions on the Statues Excavatedat the Houdige Site, Hebei Province
GUO Xiao-tao
(InstituteofArchaeology,ChineseAcademyofSocialSciences,Beijing100710,China)
Two Buddhist statues were excavated at the Houdige Site, in Nangong City, Hebei Province, the inscriptions on the statues recorded two eastern expeditions during the 3rd year of Longshuo and the 1st year of Tiaolu in the Tang Dynasty respectively, which should be relevant to the war at Korean Peninsula in the early Tang Dynasty. The soldiers, recorded on the inscriptions, should mainly be the soldiers from Zhechongfu, Hebei Dao, who had been to the battlefield in Korea twice, which reflected the changes, before and after, in the Northeast Asia Strategy in the Tang Dynasty.
Hebei; Houdige Site; Tang Dynasty; inscriptions on the statues; eastern expedition
K242;K879.3
A
1001-0300(2016)05-0018-06
2016-04-27
郭晓涛,男,陕西西安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汉唐时期历史考古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