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思独断理性主义——评卢风新著《非物质经济、文化与生态文明》

王薛时

(清华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5)



【书评】

省思独断理性主义
——评卢风新著《非物质经济、文化与生态文明》

王薛时

(清华大学 哲学系，北京100875)

卢风多年从事现代性和环境哲学研究，是一位具有整体主义思想倾向的谦逊理性主义者。他试图突出自然环境整体的优先性，坚持认为是现代性摧毁了作为“存在之大全”的自然，使之陷入到分裂的状态；就其谦逊理性主义气质而言，他的观点总是游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在理性主导的哲学之外开辟一条以“追寻智慧”为宗旨的环境哲学的新路径。我们可以尝试给他的学说贴上种种标签，但无论哪一种，都无法充分囊括卢风的复杂性。他是一位平等主义者，但与“左派”的激进言论始终保持着距离；他强调实践对于哲学的重要性，但现代科学的哲学预设又让他有所提防；他还是一位民主主义者，但对自由主义的批评又贯穿了他的哲学的始终，当然，他对自由主义也有所借鉴。这种思想的多元复杂性经过多年的积淀已经成为卢风哲学思想的一种独特气质，他与各种学说或多或少的都有所接触，但从未试图靠近其中的任何一种。但是，无论我们如何刻画他的思想，有一个主题似乎从未变更过——对独断理性主义的近乎执著的批评。

在2016年出版的新著《非物质经济、文化与生态文明》中，卢风延续了以往哲学工作的路径，独断理性主义再一次成为批评的靶子。如果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独断理性主义为什么是错误的，我想卢风可能给出的答案大概是独断理性主义本身就是错误的。这种简要回答对于批评独断理性主义也许是不充分的，甚至在有些理智主义者看来，他是在独断地反对独断理性主义。在这篇短小的书评中，我并不打算把对阵双方的纠葛是非厘定清楚，相反，我关注的焦点在于卢风所给出的答案背后隐藏了何种关切。《非物质经济、文化与生态文明》试图从不同的面向说明“为什么独断理性主义本身是错误的”。《非物质经济、文化与生态文明》的逻辑结构可以从三个方面加以分析：(1)现代工业文明虚假的信念预设；(2)我们如何去除这一虚假的信念；(3)非物质经济与生态文明的兴起。按照该书的逻辑展开，我依次介绍各个部分的关节要点。

第一部分：现代工业文明虚假的信念预设。简单而言，现代工业文明的基本信念蕴含于现代性思想。卢风借用四个概念工具来表征现代工业文明的特征：器物、制度、科技和观念。工业文明的器物是用矿物资源制造的各种产品，是环境污染的直接根源。制度是“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资本的逻辑”，而“资本的逻辑”驱使人们无休止地追求物质财富。科技是以穷尽自然奥秘为己任的科学和技术，它在资本逻辑的制约下支持人们追求物质财富。观念是物理主义、独断理性主义和消费主义。就观念层面而言，独断理性主义和物质主义是现代性思想最深层次的信念。跟随卢风的历史叙事，独断理性主义可以追溯至十七八世纪笛卡尔、斯宾诺莎和莱布尼兹等人的唯理论，它认为，人类凭理性可完全把握物理世界(自然)的一切规律。卢风认为，独断理性主义的当代表现形式就是科学主义，科学主义是欧洲大陆唯理论与英国经验论的结合。“科学主义宣称，科学是统一的，科学有其内在的逻辑，有其自主的进步方向，科学正按其内在的逻辑无限逼近对自然奥秘的完全把握。”

这种自大的理想具体到生态危机上则可以进一步表述为：随着科学和技术的进步和完善，人类面临的环境危机最终可以得到完满的解决，今天人们看到的环境危机只不过是工业文明自身所面对的阶段性难题，现代工业文明在其自身之内就可以找到有效的资源解决环境问题。独断理性主义者对可知论和科学进步论怀有充分的自信，他们天真地认为，现代科学进步是在一个内在一致的逻辑体系或符号体系内无限积累客观真理的过程，科学进步将无限逼近对自然奥秘的完全把握。卢风借助当代蒯因、库恩、普特南等人的研究成果反驳科学主义的真理积累观，认为作为终极实在的自然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科学认知的对象。就终极实在而言，我们无法清楚地认识它，但这并不意味它捉摸不定，让人无所适从，作为具体存在的人，我们可通过谦逊、有限的理性体认终极实在的存在。卢风所说的终极实在并不是基督教中的上帝，也不是古希腊哲学中作为万物始基的原始粒子，而是可以借助自然科学叙事得以体认的自然或者“存在之大全”。它类似于老子所说的“道”，或者能够与“道”相当、类比的任何概念。卢风把现代工业文明的精神气质简单概括为独断理性主义和物质主义，在它们的鼓动之下，人生的根本意义就是创造物质财富、占有物质财富和消费物质财富。正是在物欲的驱动之下，人心开始偏离道德观念和精神高贵，环境危机只不过是这一演变历程的逻辑后果罢了。

第二部分：我们如何去除这一虚假的信念。如果现代性的思想假设是危险的，那么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是，为了防止悲剧发生，我们可以做出何种努力呢？卢风认为，我们不必完全拒斥资本的逻辑和物质主义，但必须把它们置于一定的约束条件之下。这个约束条件便是生态法则，生态法则应成为国家治理和公共政策制定的主导原则，资本的逻辑和物质主义必须从属于生态法则。也就是说，我们可以采用一条基本的原则：除非与生态法则相冲突，资本的逻辑和物质主义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发挥作用。卢风在批评独断理性主义的同时，并没有拒绝理性，但对理性以及由此而来的自主性的使用要限制在生态学的基本原理之下。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市场经济(赚钱花钱)也要加以限制，这便是将生态法则应用于实际生活中，培养生态良知，重拾古代社会的生态智慧，即市场经济+民主法治+健康的生活方式。从这一简明的公式可以看出，健康的生活方式是区别于以往经济发展模式的限制条件，它的内涵就表现为对消费主义的拒斥。消费是现代人类社会生活的基本样式，也是个体存在的具体方式，我们不可能逃离现代的生活方式重新回到完全自产自足的社会。消费意味着平等地交换，只要我的钱财来自正义所得，没有人可以限制我买什么，我也无需考虑所买的东西会对环境造成何种危害。只要我愿意并且有钱，那么在现代市场经济的框架下我可以买任何可以用金钱买的东西，只要我的行动没有危害他人。这种消费主义观念包含着貌似正确的错误。消费主义支配和影响的行动所造成的生态危机很有可能会把人类推向覆灭的边缘。如果我们不拒斥消费主义，环境危机将必然发生，人类将一步一步地踏入自己设置的陷阱。

第三部分：非物质经济与生态文明的兴起。生态文明(Eco-civilization)这个术语大多出现于中国本土的学术文章和传媒介质中，西方学术界很少使用这个概念。卢风认为这个具有历史反思视野的概念之所以未能出现在西方学界，或许是因为西方学者过分倚重分析而相对轻视综合。在国内学界，生态文明的理论家可以分为两派：修补论者和超越论者。修补论者认为，生态文明是人类文明的一个面相，它和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社会文明共同构成了人类文明。生态文明只是文明的一个组成部分，现代工业文明可以通过补上生态文明这个组成部分而解决自身产生的问题。生态文明在此语境中，并不具有自身的独立性，它只是解决现代工业文明之问题的工具。它为问题而生，也必然会为问题而消亡，如果现代工业文明的诸多弊端不存在了，生态文明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超越论者则认为生态文明是人类发展史上的一个崭新阶段，是对工业文明的超越，而非工业文明的一个维度。这一派坚持认为现代工业文明并非仅仅缺失了生态文明这一维度，准确地说，现代工业文明与生态文明的概念是不相一致的，两者存在着内在的矛盾。就立场划分而言，卢风赞同超越论而反对修补论。修补论者大多信奉科学主义，认为只要人们善用科技，现代性的诸多问题自然可以解决，环保只不过是发展经济的工具而已。从内在的逻辑关联上看，修补论并不与独断理性主义、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相互冲突，经济发展产生的环境污染并不一定要通过约束人们行动的方式加以解决，只要科技发展到足够高的水平，我们就可以在“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排放”的同时保护生态环境。在卢风看来，修补论忽视了环境保护的道德之维，过多地倚重科技力量，并且缺少反思物质主义价值观的理论资源，所以是一种不可取的生态文明观。在对物质主义的反思中，卢风认为非物质经济是一种值得大量发展的经济模式，它与传统的经济增长图式有本质区别——非物质经济重视产品的非物质属性：小说的内容、软件的程序等都属于非物质属性。非物质经济并非意图完全取代物质经济，而是对物质经济有所限制和补充，从而建构一种新的生态文明的经济模式。虽然非物质主义的发展不需要放弃物质经济，但并不意味着它接纳了物质主义。在卢风看来，发展非物质经济必然要求放弃物质主义价值观，因为物质上的享受永远无法满足人们无休无止的欲望，最坏的结果是，大量的物质消费导致严重的环境问题。只有通过约束人们的经济行为，让市场经济和资本的逻辑受制于生态法则，我们的行为才不会对生态环境产生无法承载的伤害。

《非物质经济、文化与生态文明》一书的论域十分宽广，主题涵盖了现代工业社会变迁的结构、工业文明的信念假设、生态文明的基本概念、生态文明的转向、消费主义、物质主义、市场经济、民主政治、精英领导的治理模式、生态科技、生态智慧等等；学科领域横跨了环境哲学、伦理学、科技哲学、中国传统哲学、社会学、生态学、经济学等等。我个人觉得这本书除了专业领域内的学术研究之外，还可以作为交叉学科环境教育的普及读物。因为这本书的语言简明平实，基本不涉及太多晦涩的哲学术语，所以对于非哲学专业的人当作初步了解环境哲学和生态文明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书中还有许多具体的实例，这些例子对初学者理解哲学论证有很大的帮助，我建议读者认真对待这些例子，透过它们我们可以了解一个真实的世界，在其中不仅有安逸的生活，也有你看不到的环境危机和问题。

[责任编辑王银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