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汉学的建立明显是有着强烈的政治背景和驱动力的,因为首创汉学教授讲席的是汉堡殖民学院(Hamburgisches Kolonialinstitut),该校于1908年设立了这一讲座,并邀请曾长期担任驻华外交官的福兰阁(Otto Franke, 1863—1946)出任此职。这似乎与萨义德(Edward W. Said,1935—2003)的判断不谋而合,即更多地将“东方主义”归结为西方的一种权力话语形式,“简言之,将东方学视为西方用于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①英文为:“…in short, Orientalism as a Western style for dominating, restructuring, and having authority over the Orient.” Edward W. Said, Orientalism. New York:Vintage Books, 1979(1978), p.3. 爱德华·W·萨义德著,王宇根译:《东方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4页。但如果细考学术轨迹自身的内在逻辑,则学者作为主体选择的空间仍然是不容小觑的。在这里,汉学家的形成过程则值得考察,德国大学与学术体制有其特色,基本上是以教授为中心的制度建构。譬如在这里,之所以能建立这样一个中国语言与文化讲座,乃是因为校方自以为觅得了一位很好的学者,这就是福兰阁。②关于福兰阁生平,参见张国刚:《从外交译员到汉学教授—德国汉学家福兰阁传》,载李学勤主编《国际汉学漫步》(下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839页;福兰阁著,欧阳甦译:《两个世界的回忆—个人生命的旁白》,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此君这年45岁,正是一个人文学者的黄金年华,而其阅历之丰富、学养之累积,也都可圈可点。这一点其实很有趣,也符合国际汉学史的基本规律,即大学制度内的汉学教授往往是由早期的传教士或外交官辗转而来,这种身份变化在专业分工明确的现代大学里,似乎不可想象,但在那个时代却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譬如美国的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 1812—1884)、英国的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俄国的王西里(В а с и л и й П а в л о в и ч В а с и л ь е в, 1818—1900,即瓦西里耶夫)等都是如此,惟有法国不尽然,像雷慕沙(Abel-Rémusat,1788—1832)到儒莲(Stanislas Julien, 1797—1873)等都是纯粹的学院出身,但我们也不要忽略,后来的法国汉学大家像沙畹(Edouard Chavannes, 1865—1918)、伯希和(Paul Pelliot, 1878—1945)等也同样有着曾在驻华使馆充任外交官的经历。①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福兰阁与沙畹虽然年纪相若,甚至还略长两岁,但对沙畹却表现出极大的敬意。1912年福兰阁去雅典参加国际东方学会议:“根据国际会议鲜有成果的经验,我大多数时候避开这些会议。最有价值的当然是与外国同行建立个人联系,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是巴黎的爱德华·沙畹,正是在雅典我认识了他,我怀着非常崇敬的心情怀念这位思想高贵的人,尽管他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却依然那么谦逊。沙畹的逝世是汉学界的重大损失,他将汉学提高到一个杰出的水平。”《两个世界的回忆—个人生命的旁白》,第158页。
福兰阁此前长期在德国驻华使馆任职,其中国经验相当丰富,所以一旦着手为归国做准备,自然就想象能够将中国的精华部分予以采择。而就办学来说,其关键因素当然在人,所以一流学者的选择至关重要,此时中国现代大学和学术制度尚未建立,所以能够选择的空间当然就是传统知识空间里的人物和对象。在这样一个体系中,科举制度当然仍不失为一个非常好的标准,而作为曾经高中殿试前三名的末代探花,商衍鎏(1875—1963)自然很容易进入视野。但按照傅吾康的说法,商衍鎏是在卫礼贤推荐之下聘用的,②傅吾康著,欧阳甦译:《为中国着迷—一位汉学家的自传》,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98页。也就是说,如果说谈到对中国学术的深度认知,其实德国知识精英仍无过于卫礼贤。但需要指出的是,商衍鎏的身份是助教或助手,③傅吾康是这样说的:“商衍鎏先生是来自广东正八旗的汉人,是‘探花’,也就是1904年京城最后一次科举考试的第三名,因1911年的革命而失去了官职,以后生活在青岛的德国人社区里。”《为中国着迷—一位汉学家的自传》,第198—199页。作为当事人的福兰阁称:“商衍鎏在北京通过了国家的最高考试(进士),是一位知识极为丰富又最可信赖的中国帮手,他为我提供了史无前例的帮助。在长达数百年间,传统的文官教育形成了公职人员和文人学者的势力,自从取消国家考试和‘新学’的潮流涌入以后,文官体制迅速崩溃瓦解。现在,在年轻的一代中几乎看不到这种科举教育。”《两个世界的回忆—个人生命的旁白》,第159页。在德国学术制度内是较低的一种辅助性职务,这与其在中国的文化地位和身份是不相称的。但如果考虑到其赴德之前的中国语境和实际情况,也就可以理解了。
1906年,清廷推行新政,派遣公派留学生。商衍鎏乃得风气之先,④商衍鎏的有关著作,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北京:三联书店,1958年;《太平天国科举考试纪略》,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商衍鎏诗书画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作为第一批留学生而放洋,1906—1908年间留日;相比之下,蔡元培虽然是前辈,但就留洋而言,却走在了后面,直到1907年才凭借新任驻德公使孙宝琦(1867—1931)的关系而得到随使留德的机会。⑤蔡元培:《自写年谱》,载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7卷,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97页。之所以如此,那还是蔡元培自有心中定见:“救中国必以学。世界学术德最尊。吾将求学于德,而先赴青岛习德文。”⑥黄炎培:《吾师蔡孑民先生哀悼辞》,转引自梁柱:《蔡元培与北京大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2页。要知道,就科甲功名而言,虽然1904年商衍鎏在殿试中高中一甲第三名探花,但蔡元培考中进士却要早得多,在1892年即被录为二甲第三十四名进士。⑦周天度:《蔡元培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页。蔡元培与商衍鎏之间是彼此认识而且有往来的。可参见1930年1月22日蔡元培致商衍鎏函,载蔡元培著,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7卷,第384页。不过相比较商衍鎏的留日经验,蔡元培却显然有更宏大的留学抱负,在给清廷的申请书上这样写,
窃职素有志教育之学,以我国现行教育之制,多仿日本。而日本教育界盛行者,为德国海尔伯脱派。且幼稚园场于德人弗罗比尔。而强迫教育之制,亦以德国行之最先。……爰有游学德国之志,曾在胶州、上海等处,预习德语。……现拟自措资费,前往德国,专修文科之学,并研究教育原理,及彼国现行教育之状况……⑧蔡元培:《为自费游学德国请学部给予咨文呈》(1906年冬),载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1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52页。海尔伯脱即“赫尔巴特”(Johann Friedrich Herbart, 1776—1841),德国哲学家与教育家;弗罗比尔即“福禄贝尔”(Friedrich Fröbel, 1782—1852),德国哲学家与教育家,裴斯特洛齐的学生,并于1837年建立了第一所幼儿园(Kindergarten)。Wolfram Schwachulla, Der Brockhaus in einem Band. Leipzig & Mannheim:Brockhaus, 1996, p.378, p.304.
所以他不愿赴日,坚守留德理想,经过再三坎坷曲折才终于得到机会留德。
关于商衍鎏的去德过程,其子商承祚(1902—1991)这样追述:
1912年德国汉堡大学派员来华为该校东亚系招聘汉文教师,我父鉴于当时国内军阀混战,局势很乱,决定应聘出国,并携长兄承祖、二堂兄承谦去读中学。与该校签订四年的合同,年薪六千马克,旅费一千二百马克(当时一马克不到五角大洋),是年五月乘火车取道俄国转达汉堡,行程半月(如青岛乘船则需六个星期)。①商承祚:《我父商衍鎏先生传略》,载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5页。商衍鎏的去德之旅,其实应该说是不得已情况下的“为稻粱谋”、“为家事谋”的一种选择。因为汉堡大学提供的是一个助教(最多是讲师)的职位,以商衍鎏的身份,若在前清时代,那是高贵清华的翰林啊,不可能屈居一助理性的汉语教师位置的;可时势变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民国初肇之际,前清的士子可能连谋生都成问题,这些身份体面问题也就不再存在了。
诚如福兰阁自己所述,“这个动荡的时代的要求和任务,给安静的书斋添加了许多喧闹,对时间和工作提出了很高的要求”。②《两个世界的回忆—个人生命的旁白》,第157页。但命运青睐的是那些有准备和努力的人,在汉堡,福兰阁的汉学学科建立还是颇为顺利的,他不但如愿以偿地获得了教授的职位,而且获得了充足的购书经费,汉堡市议会拨款二万马克到中国采购中文图书③同上,第141页。。福兰阁意识到需要中国学者的帮助,所以请商衍鎏来参与主持此事,甚至用他的名义向中国定购。商衍鎏被福兰阁认为是“我们从中国争取到的杰出助手”,“是一位知识极为丰富又最可信赖的中国帮手,他为我提供了史无前例的帮助”。④同上,第159页。作为末代探花的商衍鎏当然极具眼光,他很擅长选择珍本图书,首选即《古今图书集成》《永乐大典》等一批明清古籍。这是一批德国所购得的最有价值的中国图书,其中一些珍本如今在中国都极难觅得。商承祚显然很为自己的父亲而自豪:
我父的工作颇获好评,很受尊重。不仅在他们的图书馆里至今仍可看到父亲当年缮写的卡片,作为文物以珍藏,而且由于他知识广博,谦恭厚道,学行无比,教学认真,在当时得到校方的称赞,加之广集汉儒籍,建立德国第一间汉学研究中心,至今为德国所乐道;更为弘扬中华文明,促进中德文化教育的交流,起了首创之功。1916年秋,四年合同期满,该校商议续约。父亲考虑到当时的形势与中德关系以及战时生活的困难,还有对我留在国内而慈母见背、体质孱弱的关怀和挂念,终于决定回国。⑤《我父商衍鎏先生传略》,第5页。
家人追述已逝长辈,当然要褒扬令名,难免多赞誉之词,不过也可看出商衍鎏在德工作的基本业绩。由此而言,当事人的评说更具真实性,譬如作为主要人物的福兰阁,他是如何看待商衍鎏的呢?
当今,在中国有许多受过现代科学训练的学者,归功于其种族天赋的自然条件、他们的勤勉和学术研究的意愿,处处取得了非常优异的成绩,这对外国汉学家来说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商衍鎏还不能算作此类新式学者,不过,在变化了的环境里,他本人对自己拥有的丰富的经院知识评价并不过高,但这些知识对我却常常具有重要的作用。除此之外,商衍鎏的接受能力非凡,全身心地致力于学术研究,因而对于出现的每个新问题,很快就能发现有价值的材料。他一再肯定地对我说,欧洲汉学家比中国文人更懂得利用中文原始材料。我在研讨班里讨论781年西安府著名的景教碑文,此时他表现出最强烈的兴趣并承认,他和同仁还不知道有这么重要的东西。⑥《两个世界的回忆—个人生命的旁白》,第159—160页。
福兰阁的这段表述无疑对我们认知商衍鎏的知识和学术水平更有价值,因为他在德国大学里的表现显示了一个受过良好的中国传统教育的学者的素质和气度,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态度来面对新知,并勇于学习,不耻多问,很是难能可贵。
福兰阁得意的手笔之一,或许也正是从无到有地建立了汉堡大学(前身即汉堡殖民学院)的汉学图书馆,这些中文系图书馆的基础包括:大版本的《古今图书集成》、几卷《永乐大典》和《大藏经》。①《两个世界的回忆—个人生命的旁白》,第141页。福兰阁自己曾专门撰写过介绍性的文章,参见Otto Franke, “Zwei wichtige literarische Erwerbungen des Seminars für Sprache und Kultur Chinas,”(中国语言文化系的两部重要文献)in Jahrbuch der Hamburgischen Wissenschaftlichen Anstalten(汉堡学术机构年鉴) 32 (1914(1915)), 7.Beiheft: 19.对于《古今图书集成》的重要性和获得,福兰阁自然是洋洋得意,②在福兰阁的记忆里,其最得意的手笔还是为莱比锡大学向张之洞化缘《古今图书集成》。此前莱比锡大学的文明史教授兰普莱希特(Karl Lamprecht, 1856—1915)请其帮助,“请中国政府向该学院赠送一套1636卷的大版本中国百科全书《古今图书集成》。莱比锡和我本人都想拥有照片影印的小版本。张之洞当即允诺安排此事,赠送给‘德国的大学’大版本图书,它是现存为数不多的5046卷中的一套铅印本,非常精美。当然,此事需要圣旨,但他希望能够办成。该百科全书不久后就送到公使馆并经历了奇特的命运。因为柏林皇家图书馆也只有小版本,我想这套捐赠的大版本应该留在此地,而莱比锡得到柏林的小版本。当装有漂亮的大版本的箱子抵达柏林时,当时的手稿部主任认为,前不久他才得到了一套多卷的中国文集【那是佛教典籍《大藏经》(Tripitaka)】,所以,将类似的东西交给莱比锡肯定是恰当的!这样,这套精美的藏品送到了莱比锡,至今仍在那里,当地有理由拒绝后来要将图书拿回柏林的尝试”。见《两个世界的回忆—个人生命的旁白》,第133页。但这里的汉堡藏《古今图书集成》似应不是莱比锡所藏版本,这值得探究;而《永乐大典》显然也不太可能是全璧。
如果说福兰阁和商衍鎏作为汉堡汉学的创立者,开辟出中德学术交谊的最初渊源,那么《永乐大典》的轶事是怎么接续流传下来了呢?这就必须在历史发展的框架下来看问题,提到另外两位中德学者。
颜复礼(Fritz Jäger,1886—1957)作为福兰阁的继任者,其实更如弟子辈,两者不但年纪相差23岁,而且在福兰阁执掌汉学教席之际,他就是一个助手角色。颜复礼是学古典语言学出身的,博士学位论文与汉学无关;教授资格论文则研究《史记》的形成与文本史(die Entstehung und Textgeschichte der Schi-chi),他还研究过扬雄、王莽,都是西汉人物;他的另一个重要兴趣领域则是16—17世纪的中西文化关系,就是耶稣会士入华这段。③“Fritz Jäger in memoriam,” in Wolfgang Franke, Sino-Malaysiana --- Selected Papers on Ming & Qing History and on the Overseas Chinese in Southeast Asia 1942—1988. Singapore: South Seas Society, 1989, p.587.他从1910年才开始学习中文,可以说有些大器晚成的味道。或者可以说,商衍鎏是第一位中国助教,而颜复礼则是第一位德国助教,前者是卫礼贤推荐的,后者是夏德(Friedrich Hirth, 1845—1927)推荐的。④《为中国着迷—一位汉学家的自传》,第198页。作为福兰阁的继承人,颜复礼对汉堡汉学学科有着重要的学术史意义,但可惜的是,他日后与纳粹挂上了联系,竟然使得他不能善终于其学术岗位之上。傅吾康是这样看待颜复礼的:
颜复礼在汉堡经过学术训练,1927—1929年在中国作过学术研究,他在课堂中引进了现代中国的内容,虽然在这方面发表的文章要少一些。颜复礼本质上对政治毫无兴趣,但很好说话,他经人说服,不但入了党,还接受了一个教师委员会的领导职务,实际上他完全不适合后一项工作。他也暂时担任过哲学学院院长。所以,战争结束和纳粹垮台后,颜复礼遭到解聘,不久后自愿退休,但仍然住在汉堡。⑤同上,第197—198页。
这样的一种情况无疑是有意思的,即颜复礼是因为政治原因而遭到解聘,但在亲近的人看来,这其实是一种颇为尴尬而不公正的事情。这且搁置不论。仅就《永乐大典》的流转过程来说,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颜复礼的重要性。对于这段故事,傅吾康(Wolfgang Franke, 1912—2007)是这样叙述的:
1937年日本占领北京以前,颜复礼教授就与当时的北京国立图书馆馆长袁同礼博士有一个交换协议。根据这份协议,袁博士应该获得我父亲一战前为汉堡中文系购得的两卷《永乐大典》,而中文系可以获得当时中国翻印的一些大部头著作。这些书籍运到了汉堡,但由于北京被日本人占领,袁同礼也不再待在那里,按照他的强烈意愿,这两卷《永乐大典》暂时留在了汉堡。战后,袁博士请颜复礼教授将这两卷书籍送往华盛顿的国会图书馆,使它列入稀有版本和手稿藏书清单中。这一清单涉及从战时被占领的北京国立图书馆疏散到华盛顿的书籍。我执行了颜复礼教授的任务,并且得到确认说这些书籍已经到达那里。袁博士去世后,这些藏书没有返回北京而是去了台湾,这是他活着时一直要避免的。①同上,第203页。
这里有一个值得追问的问题,那就是颜复礼为什么愿意转让这两册《永乐大典》?显然,颜复礼有一个基本判断,就是这两卷《永乐大典》对汉堡大学的汉学学科意义不大,否则他不可能将之“割爱”。德国汉学家都有来华游历的习惯,因为这毕竟是研究的对象国,不能不“身入此山中”。颜复礼之来华,有着非常明确的目标,他在京期间,不但广泛结交中国学人,而且做多种实践性学术工作,譬如去边远之地做人类学田野调查,这其实是对原有学统和学缘的延续,就是他和商承祖的合作。②商承祖早年随父赴德(应为1912—1916)时不过10多岁的少年而已,但却打下了非常好的德语口语基础;日后入北大德文系,果然皎皎然不群于众。大概是在1930年代他再度赴德,在汉堡大学留学(1931—1933年注册),以《中国“巫”史研究》(Schang, Tschengtsu, “Der Schamanismus in China - eine Untersuchung zur Geschichte der chinesichen ‘wu’”.Hamburg: o.V. Diss.phil.Hamburg, 1934)的博士论文获民族学(Völkerkunde)博士学位。他曾同时在汉堡大学任汉语讲师(Lektor für Chinesisch),其论文也同时接受了汉学教授的指导,如他在论文后记中致谢的Jäger与Forke,都是德国著名汉学家。这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佛尔克(Alfred Forke, 1867—1944),与颜复礼。参见Thomas Harnisch, Chinesische Studenten in Deutschland: Geschichte und Wirkung ihrer Studienaufenthalte in den Jahren von 1860 bis 1945 (《中国留德学生—1860年至1945年间留学的历史和影响》). Hamburg: Mitteilungen des Instituts für Asienkunde, 1999, p.468.商承祖因其父商衍鎏之故,得有机缘留德,并在汉堡大学获得民族学博士学位,颜复礼对其曾有过指导。蔡元培对颜复礼似乎相当照拂,如果没有中央研究院的支持,颜复礼要想做这样的调查,似乎也是不可能的。③当然这次考察的效果究竟如何,值得探究。有论者指出:“因他俩(指颜复礼、商承祖—笔者注)当时对瑶族社会情况不熟悉,考察时间又短促,因此,《广西凌云瑶人调查报告》一书,内容简单肤浅,文词干涩,多作现状描述,缺乏深度探究。而中山大学考察队不同,他们观察深入,文章叙事具体,文词优美,句意流畅,文章的质量在颜复礼、商承祖之上。”所以,中山大学考察队赴金秀大瑶山考察被认为堪称“中国民族学田野调查的开端”。莫金山主编:《金秀大瑶山—瑶族文化的中心》,桂林:广西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244页。就笔者阅读而言,也觉得颜复礼、商承祖的这份报告比较平淡,没有什么太出彩的地方。
还有,就是颜复礼与袁同礼的结识。袁同礼(1895—1965)其人也,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是一个重要人物,尤其就图书馆业来说,更是具有开创性意义,他1916年即毕业于北大,旋即入清华图书馆工作。1920年留美,攻读于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州立图书馆专科学院,1923年获后者的图书馆学学士学位,期间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做过编目工作。1923—1924年间游学欧洲,在伦敦大学历史研究所、巴黎大学古文献学院等学习。④参见李文洁:《袁同礼年谱简编》,载国家图书馆编《袁同礼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第25页。归国后长期任职于图书馆界,担任北平(北京)图书馆馆长,建立了图书馆界的规则制度。1949年后移居美国,曾长期供职于美国国会图书馆。著有《永乐大典考》等书;作为目录学家,他更编有多种重要书目:《西文汉学书目》《中国留美同学博士论文目录》《中国留欧大陆各国博士论文目录》等。⑤关于袁同礼编撰的书目,已经有较为系统的版本,包括中国学方面的书目十余种,如《西文汉学书目》《俄文汉学书目》《新疆研究文献目录》《中国留美同学博士论文目录》《中国留英同学博士论文目录》《中国留欧大陆各国博士论文目录》等。参见袁同礼:《袁同礼著书目汇编》六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这样一个人物,当然会对中国典籍的域外流传念兹在兹,并视将其收归国有为自己的主要事业。但袁同礼最突出的学术兴趣仍表现在《永乐大典》上,他曾明确表示:
《永乐大典》为有明一代巨制,天壤间罕见之书,多赖之以传。今全书已散佚,然余历年足迹所至,于海内外公司藏家所见,殆不下二百余册。已先后载其目于《学衡》杂志、《图书馆会学报》中。今年春,复排比前目,益以最近所闻见者,实得二百八十六册,然尚不及全书百之二耳。至其他残存之数,固当倍蓰于此,海内外学人有以所藏所见卷数见示者,余日望之矣。①袁同礼:《永乐大典现存卷目表》,载《北平北海图书馆月刊》第2卷第3—4号合刊,1929年4月。此处引自李文洁:《袁同礼论著提要》,载国家图书馆编《袁同礼纪念文集》第258—259页。
这是1929年袁同礼在所撰的《永乐大典现存卷目表》中所言,可见其对此书的世界流播史浮萍寻踪之苦与乐,以及他对这部典籍的认知程度;需要指出的是,他对《永乐大典》的兴趣一直保持下去,后来又撰《近三年来发现之〈永乐大典〉》(1932年)、《关于〈永乐大典〉之文献〉(1933年)等文,②参见《袁同礼论著提要》,第260—264页。对推动其成为一个学术题域卓有贡献。
北平学界的场域圈子也是有趣的,虽然1928年以后政治中心迁往南京,但北平作为故都其各方面影响不可能一下子就消失殆尽,尤其是在文化学术领域,仍然具有相当持久和深刻的中心功能。而此中特别值得关注的则是双边学术场域的定点形成,也就是说,外国的在华存在是以其在北京的学人在场为表现的,而鲜明特色则往往表现在相关机构的出现,譬如中德学会、中法大学、中印研究所等都是;它们不但形成特色鲜明的以中国为中心的若干双边性的学术中心,同时也有着一个共享的外国人在华的整体学术场域。当然我们不应忽略的是,如果将国际汉学场域视为一个大视域的整体概念,中国当然不应自外。
如果说近代以来北京一直就是汉学中心的话,20世纪30年代它的这一地位则更加巩固。20世纪20年代在把汉学中心夺回北京的时代潮流下,北大、清华、燕京、辅仁、中研院等高校和研究机构都作出了自己的努力。无论是用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还是建立国学院培养学生,抑或是组织考古挖掘寻找新材料,这些努力都很快收到了明显的效果。考虑到当时内忧外患的国内国际环境,这一努力就更显得可贵,而其效果也更让人赞叹。③顾钧:《美国第一批留学生在北京》,郑州:大象出版社,2015年,第186页。
这其中,我们尤其要关注双边性的学术场域互动,因为就学术交流和创发的有效性而言,这样一种“将他者纳入我者”的关注更具体而微和易于操作。由此而言,中德学术场是有特点的,早在卫礼贤在德国建立起中国学院(China-Insitute)之际,郑寿麟(1900—1990)因为与卫礼贤的情谊以及受到卫氏的人格感召,才继续勉力于卫氏的未竟之业。④郑寿麟说过:“卫先生(指卫礼贤—笔者注)半世替中国文化做宣传,德国对他尚且非常敬仰,中国对他,实在有很多该感激的地方。”郑寿麟:《卫礼贤的生平和著作》,《读书月刊》第1卷第6号,1932年3月。不过,卫礼贤之宣传中国文化,主要还在他自己的学术志趣。1931年,郑寿麟首先发起成立德国研究会(Deutsche Studiengesellschaft),⑤郑寿麟,1900年生,同济大学工程科毕业后赴德留学,毕业于德国莱比锡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历任安徽大学、四川大学(一说为成都大学)、北京大学、中山大学教授、系主任,北平图书馆特约编纂、编译馆人文组特约编译。1940年的史料言其译有《一个军人之思想》、著有《德国志略》(中华书局,1929年)、《中西文化之关系》(中华书局,1930年)、《亚里士多德》《西德政治参考资料》等。他1948年去台湾,1966年退休后专任中国文化大学教授,兼任德国文学研究所主任。并把自己的部分德文藏书捐给研究会,并赢得德国学术交流中心(DAAD)的支持。在郑氏看来,通过这样的学术机构,将德国之今昔文化介绍给中国,可以促进中国人对德国文化的了解和深入的认识,也可以给研究德国学术的学者和大学生以各种帮助。他的这一举动,规模虽小,但却成为中德学会成立的先导,并引起中德两国学界人士的积极反应。正是以此为基础,发展成日后声名显赫、影响深远的中德学会(Das Deutschland-Institute)。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1933年3月27日,中德双方人士20余人应郑寿麟、张君劢、袁同礼三人之邀请,在北平袁宅会商扩充“德国研究会”事宜,公推出筹备委员会11人,规划此会的组织、经费及一切进行事宜。①田正平主编:《中外教育交流史》,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750页。中德学会是在以中国为中心的双边学术交流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痕迹的机构,后来出现了明显的德国政府主导的痕迹,但在其运作过程中,德国学者,主要是汉学家们,仍试图维护其学术独立的自主精神。中德学会的学术史意义是怎么高估都不过分的,②请参见丁建弘、李霞:《中德学会和中德文化交流》,载黄时鉴主编《东西交流论谭》,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65—289页。房建昌:《从北京的中德文化协会到中德学会》,《德国研究》1999年第2期,第39—43页。因为德国学人,尤其是汉学家来华,非但不能绕过中德学会,而要借助于其便利条件而进入在华德国空间与中国学术场。而袁同礼不但是中德学会的理事之一,这并非因为其有怎样强烈的德国背景,譬如留德或通德语等,而主要因为其作为北平图书馆馆长的特殊知识场域地位。③对于北平图书馆的这一特殊知识史、学术史和文化史场域功能,有论者曾有很好的表述:“袁先生以他独具的学养和才能同外国学者所建立的公私友谊,使许多研究中国的西方学者对中国文化发生好感。我们常听到一些人说,美国研究苏联的学者大都反苏,而研究中国的学者大都亲华。其中原因当然很多,但有一点便是他们在青年时代到中国学习研究、搜集资料、写作论文时所获得的帮助和指导,使他们对接待的机构和个人产生好感。他们学成后,回国从事教学、研究或在政府工作,自然流露一种同情之心,反映在他们的著作或中外交往之中。尤其老一辈的西方学者到华学习,有宾至如归之感,这和袁馆长的亲切作风是分不开的。”《袁同礼馆长与国际文化交流》,载钱存训《留美杂忆:六十年来美国生活的回顾》,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第296页。所以,袁同礼和颜复礼相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如前所述,颜复礼的学术兴趣主要集中在中国古代文学与思想研究等方面,所以他和民初的那些老辈学人相交则颇多共同语言。譬如徐绍桢(1861—1936)虽为武人将领,但学养甚丰④徐绍桢简历,见http://baike.baidu.com/link?url=U5wVHRDaPz-06DqHjq3QkpX13wVROqEV97pSyqC_m_TPgGqylgj8nXa MrMSmMpHAebcVM2coer6GnEgIKxdc7K,最后访问日期:2015年6月29日。,他就认为:
孔门学圣人,无有过於颜渊者也。世称其去圣人未达一间而巳。其学以克已复礼为主,盖非克已无以复礼,非复礼必不能至圣人也。德国颜博士,以复礼为名,尝与余谈。通《春秋》之学,而於汉之董仲舒氏,得之尤多。一日出示其师柏林大学总教授福兰克博士所著书,则深得《春秋》大义,尤能发明董氏之学者。余昔读《春秋繁露》见其开宗明义即谓《春秋》尊礼,而各篇中以礼为说,尤三致意焉。有四明娄氏,跋董氏之书,称其潜心大业,非礼不行,信能知董氏之学者也。余初见博士所著书,则深得《春秋》大义,尤能发时,既惊其名,与之谈,更佩其学,因书数行於此册,以志倾倒云。西人名用译音,余以中国字义为之言,则以颜氏通中国文学也。⑤《题德国博士颜复礼书册》(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九日) ,据《学寿堂丙寅日记》,载徐绍桢著,陈正卿、徐家阜编《徐绍桢集》,成都:四川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363页。
不仅如此,颜复礼还曾在1926年与张尔田(1874—1945)通信⑥张尔田简历,见http://baike.baidu.com/link?url=-XnHi1YlUZ_mj4JYzsy5mjXPHRFLwuvnP56HmT3GIlKI2OsFMfFK3ugDn Bl4Cg3y6FkkQVOaC8mqSoKl0TIrn_,最后访问日期:2015年6月29日。,讨论中国经济史和思想史上的“轻重”问题,追问轻重二义究竟是“钱”还是“物价高低”?张尔田发表《答德国颜复礼博士问〈管子〉轻重书》一文,详细论此问题,并明确回答:“轻重非钱也。乃指以币制平衡物价而言。”⑦张尔田:《答德国颜复礼博士问〈管子〉轻重书》, 《史学杂志》第1卷第6期,1926年12月。此处见李雪涛编:《民国时期的德国汉学:文献与研究》,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年,第252页。这种能与中国学者论学且颇获赞许钦佩的情况是值得注意的,徐绍桢、张尔田都是旧学深沉之辈,不会轻易许人,就此而言,颜复礼的学养是不俗的。
那么像《永乐大典》这类大型套书的功用当然不是很能显现出来,而且是零余本的两册,就更无完璧之意义。但在袁同礼心目中则不同,这可是中国古典文化的精粹体现。所以,达成彼此互换的交易,应该是很符合双方的利益考量的。可惜的是,1937年爆发的战争完全以一种不可抵抗的力打破了两个学者之间的约定和计划,两册《永乐大典》成了无家可归的浪子,在偌大的世界海洋中漂泊无归,好歹美国还提供了临时的居所,否则真是要“飘萍不知何处去”了。
傅吾康作为福兰阁之子,颜复礼弟子,自然有着很浓厚的亲缘与学缘关系。所以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在长期居留中国之后,仍然选择了回到德国,接任汉堡大学的汉学讲座教授职位,这其中不仅有着职业生涯的发展功业的一般因素,而且也有学统承继、家世影响等多重复杂的因素在。
赫利韦尔(David Helliwell )曾追问过:“汉堡大学曾经藏有两册(《大典》),但Wolfgang Franke为交换别的书而送回了中国。”①大卫·赫利韦尔:《英国图书馆所藏〈永乐大典〉》,载国家图书馆编《〈永乐大典〉编纂600周年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第269页。解释是:
在二十世纪初Otto Franke在中国得到过至少两册《大典》,即卷975—976和卷10483—10484。他将这两册送给了汉堡大学。1951年,他的儿子Wolfgang Franke从中国回到了汉堡,随后通过图书交换将这两册送还了中国。这两册目前的下落不太清楚。它们没有记载在Fuchs的目录(编于1966年)中,这说明这两册在1966年之前就送回了中国。但是,张忱石的卷目表中仍将这两册著录为汉堡所藏。②《英国图书馆所藏〈永乐大典〉》,第304页。
这段叙述表明,最后完成这一交换过程的是傅吾康,是作为汉堡大学汉学系主任的当事者傅吾康。
如果说,颜复礼处理《永乐大典》的方式或许和其学术兴趣和思路有关;那么作为福兰阁之子的傅吾康,无疑更具有子承父业的学术气象,但他也遵循颜复礼的思路,继续将这两卷《永乐大典》如约交到袁同礼处,甚至不远万里,让两卷书远渡重洋,到美国,到中国台湾。这又是为什么?要知道,傅吾康也是汉堡汉学的掌门人啊!其思路大致与颜复礼相差不远。一是言而有信,毕竟这是颜复礼和袁同礼的君子协定,而且中方的书籍资料已先运达汉堡大学,对傅吾康来说,这只是一个应该完成的工作而已;二是就学术兴趣看,傅吾康虽然涉猎颇广,但其实并没有对中国古典表现出特别浓厚的兴趣,没有理由表明他对《永乐大典》有何等的看重。所以,其大致过程应当是,袁同礼虽然在战争期间出于安全考虑要求德方暂缓交付此书,但并未放弃其所有权;甚至说他考虑得更多的应是书籍的落地生根的方法,因为包括在1945年中国战胜日本之后,他也没有要求德方随即送到中国;而是在1950年代之后,当他在美国逐步安定下来之后,才要求将《永乐大典》运往美国国会图书馆。傅吾康与袁同礼显然是有颇深的友谊的,③《为中国着迷—一位汉学家的自传》,第176页。这点集中表现在袁同礼逝世后他所撰写的纪念文章《袁同礼博士:东方与西方之间的文化中介者》,而且他显然很清楚地指出:“在1924到1939年间,他发表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关于《永乐大典》(Yung lo ta tien)的,尤其是仍保存的各册的行踪是他最喜爱的课题之一。”④Dr. Yung T’ung-li, “the Cultural Mediator between East and West,” in Wolfgang Franke, Sino-Malaysiana - Selected Papers on Ming & Qing History and on the Overseas Chinese in Southeast Asia 1942—1988. Singapore:South Seas Society, 1989, pp.598-599.所以,最后这两册《永乐大典》是从华盛顿运往台北的,这一过程的完成,才是书籍命运的落定尘埃,因为说到底,这是一份叶落归根的情结。那么,我们要追问的是,为什么最后会花落台北?这必须要说到袁同礼与台湾当局的关系,自1949年国民党登台之后,乃有政治系统的重组,但袁同礼不愿赴台,索性就留在美国照管他的“万卷书”,这可真是一种甚为有趣的现象。①由此我们可以见到那个时代相对自由的“文化气象”。20世纪30年代有言:“宋氏有三龄,袁氏有三礼”!前者自然是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宋霭龄、宋庆龄、宋美龄三姐妹,后者则为袁复礼、袁同礼、袁敦礼三兄弟。袁复礼(1893—1987)曾任清华、北大、西南联大教授,在地质学领域颇有声名;袁同礼曾为北京图书馆馆长,在目录学领域独拔头筹;袁敦礼(1895—1968)曾为北平师范大学校长,专长是体育学。事实上,傅吾康与袁同礼的关系应始于北平的中德学会时期。傅吾康在北平早期的主要工作就是为中德学会工作,他后来更作为德方干事而成为主事者,所以傅吾康曾特别提及北平国立图书馆馆长袁同礼乃是对中德学会起到决定作用的资助者之一;②《为中国着迷—一位汉学家的自传》,第74页。1940年时,傅吾康已经能够和袁同礼重新建立联系;③同上,第104页。1945年,袁同礼曾介绍傅吾康结识了朱家骅;④同上,第154页。1948年,傅吾康去北大任教时,就很高兴“还能在国立图书馆找到袁同礼”。⑤同上,第173页。时隔十年之后,1958年,傅吾康在美国访问研究期间又与袁同礼重逢:
我还见到了北平国立图书馆原馆长兼原中德学会的支持者袁同礼博士,他现在国会图书馆工作,主要负责管理北平国立图书馆藏书中的珍稀版本和手稿,这些书籍在1937年日本占领北京以前,经中国政府同意,为了安全起见送到美国。袁同礼博士既不愿意在新的北京共产党政府也不愿在台湾的国民党政府里工作。⑥同上,第258页。
我们可以猜想,傅、袁二人的这次美国会晤,有可能谈到《永乐大典》的问题,甚至是已经完成了运交的手续,大家可以相视一笑了。
考察这两册颇为形影孤单的《永乐大典》的迁移过程无疑是让人颇为感慨的。然而,即便我们弄清楚了这两本书的来龙去脉和前世今生,其意义又究竟何在呢?或许,其中不仅有附着其上的知识人的心血和寄托,也还有获得自身独立生命意义的典籍本身,甚至是其所象征的抽象知识本身的价值,这就是我想强调的“知识侨易”的意义。
对于第一代人来说,面临的首先是走出中国、走向世界的历程。此时当然早已不是郭嵩焘(1818—1891)初出国门“睁眼看世界”的挫折时代,⑦汪荣祖:《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焘与道光同咸时代》,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而劳乃宣(1843—1921)则以诗述志:“尉君好学频切磋,传经远渡西海波。圣道尊亲偏覆载,日月霜露无偏颇。愧此区区衰朽态,亦随同过跋提河。”⑧《郎亚文氏,奥国名画师也,以战事陷于俄,脱身来游华,尉君介画余像,两旬而成,神情毕肖,赋此纪之》,载劳乃宣:《桐乡劳先生(乃宣)遗稿》,台北:文海出版社。该书为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三十六辑)印行,无年份,第665—666页。这种在大时代背景下的文化省思意识,虽然具体时段有差异,但却有着相通的忧怀家国情结,商衍鎏虽是后来者,但其苦心孤诣于中国文化的存续大计,则并无二致。而到了袁同礼这代人,已经不太一样了,他们在经历了家国苦难忧患之后,负笈归来,更看重一个现代中国的建设,在各领域要成为建设的领导者。他们是中国现代学术和知识场域事业建设的第一代人,陈寅恪、胡适、郭沫若等都可视为代表,而袁同礼、蒋复璁、李石曾等致力于图书馆、博物馆建设的人物,则尤其不容忽视。就袁同礼来说,所谓“守和先生效法西方,特别是美国的现代图书馆管理和发展方式,担任国立北平图书馆馆长任内奠定了中国国家图书馆的基础、制定了中国现代图书馆发展的方向,并派员至美国深造,培养图书馆干部人才,厥功至伟”。⑨吴文津:《袁守和先生:中国图书馆的先达》,载国家图书馆编《袁同礼纪念文集》,第9页。确是中允之论。当然这是偏重于现代中国知识精英群体的立论,虽然可爱,未免侧重自我,这就如同我们反对的“欧洲中心论”一样,同样仍可能略失之于偏,可如果援引侨易学的基本观念,则至少在如下几点上是值得认真思考的:
其一是如何看待这一典籍侨易史表现出的物质位移与精神质变之关系。借助“观侨取象”的基本方法,我们可以关注到这两册零落的《永乐大典》作为书籍型器物的侨动过程,它不是简单的货物买卖或物种移植,书籍是具有文化承载意义的人造器物,而作为经典意义的典籍如《永乐大典》更具有文化符号意义。所以,就物质位移与精神质变的互动关系而言,此处表述的《永乐大典》的坎坷漂泊史显然是典型的物质位移过程,不仅是文化地理方位发生位移,而且典籍本身就是一重物器位移,因这种中国古代经典的移入,对其地的语境是否引发了某种精神质变,无疑是值得进一步探究的课题。譬如福兰阁是如何看重这部《永乐大典》,颜复礼是否曾将其运用到他研究明代中西关系史的研究中,傅吾康是否也曾翻阅了一下这部即将“漂泊他乡”的宝贝?乃至其他的汉堡汉学系学者或学生是否多少也曾沾染过这部名著的“墨香”?这些无疑都是值得进一步考察追问的问题。
其二,这是一个多重与立体侨易的过程,侨易主体表面上是简单的两册书籍,但实际上则勾连出更为宏大的“交叉系统”与“立体结构”。按照我的说法:
个体仿佛是多线行道的交叉点,他是一个可以从不同的透视镜角度来把握的镜像,可以以他为中心来观察事物,也可以将其只视作一种时空隧道中暂时过客,甚至仅将他视作为一个链接,无论其在各种专门领域或历史中如何伟大杰出,就其本质而言,不出于此。就此交叉艺术出发,我们可以构建一个类似世界三似的交叉系统,时空矩阵中的观念运行枢纽;再拓高一个层次,则需要有一种‘立体结构’的概念,即我们始终是在一种整体性的文明体结构之中而存在,器物—制度—文化构成一个立体结构,观念的发展可以在抽象的概念世界里运行,但也必须落实到具体的个体承载之中,需要具体的制度和器物来承载。①叶隽:《“理论旅行”抑或“观念侨易”: 以萨义德与卢卡奇为中心的讨论》,《侨易》第1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年,第263页。
对于汉堡大学来说,就《永乐大典》表现出的学术发展上的代际承继是表现得比较清楚的,即福兰阁—颜复礼—傅吾康。②第二任汉学教授是佛尔克,就目前材料看尚未有具体的介入《永乐大典》的流转过程。在第三任颜复礼与实质上的第四任傅吾康之间,其实有着过渡性的两个人物,即鲍恩慈(Ernst Boerschmann, 1873—1949)、福华德(Walter Fuchs,1902—1979)。按照傅吾康的回忆是:“颜复礼的短期临时代理是鲍恩慈—从前柏林工业大学的教授,因他关于中国建筑的大量照片集而知名,但基本上还不能称为汉学家。鲍恩慈1947年就去世了,所以才要聘我做教授。其实,这份教职应该是我的老朋友福华德的,当时他的学术风格比我鲜明得多。然而,作为曾经的,尽管是非常消极的党员,聘用他也是行不通的。虽然如此,他还是在我回到汉堡前的1949年和1950年之交的冬季学期和1950年的夏季学期,被委任暂代我的职位。”见《为中国着迷—一位汉学家的自传》第198页。Fritz Jäger, “Ernst Boerschmann (1873—1949),” in Zeitschrift der Deutschen Morgenländischen Gesellschaft, 99 (N.F. 24)/1945—1949 (1950), pp. 150-156. 中译文参见vivision:《介绍位研究中国古建的德国朋友—鲍希曼(1873—1949)》,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38296873/,最后访问日期:2015年6月28日。他们所要做的,是一个“由内而外”的过程,即从最初的“收集”到后来的“归还”。其实纵观近代以来中国的典籍流播,颇为坎坷艰辛,这其中敦煌文献可为代表,以陈垣(1880—1971)的通达,尚且愤然书《敦煌劫余录》,对伯希和这样的人物难免愤愤之语;但话说回来,若非法、英诸国对敦煌文献的收藏,其至今何在则恐更要打一个问号。德国汉学家对一部汉文典籍的代代接力,不仅表现出他们对创建一个学科所必须收集资料的严谨态度,而且更展现出他们与时俱进乃至“以学术为公器”的豁达襟怀。而这种学术上的传承有序和进退有据,乃是任何一个学术共同体要发展所必须具备的学养基础和伦理品质。在区区两册《永乐大典》的物归原主过程中,经历如许漂泊曲折,诚然是有趣的,而是否需要表现出对典籍占有权的维持或放弃,或许见仁见智,各有立场不同。但至少值得肯定的是,学者们都相当珍惜和爱护这样一部典籍,无论是其在德国,到美国,乃至复归中国台湾,经历多人之手,一路颠簸、畅游大海、陈列高架,终究完好无缺,完成了叶落归根的典籍复返过程。在这样一个宏大框架中,器物—人物—制度—文化是交相为用的,没有具体的作为载体的典籍本身,这一切都显得不可能;而汉堡汉学系之制度建构功用,则由此而得到展现,虽然只能是窥斑见豹,但仅通过福兰阁—颜复礼—傅吾康对这样“一件小事”的“接力以赴”,则已经让我们感受到这个制度体的气度和胸怀,也从另一方面感受到“知识侨易”本身的独立与不朽价值。
其三,以二元三维基本思维方式来构建理解器物史乃至文明史演进的结构模型,就可以“由象见道”,透过混沌世局,来考察普遍之道何在。太极阴阳图是对“二元三维”概念最好的阐释,阴阳二元的关系不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而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辅相成的。这其中最核心的是第三维的发现,或者就是一种“侨易二元”的关系,用我的话来说就是“流力区”的出现,在阴阳二元之间,有一部分是相互接触的,同时也是作为相互生成力的流力区域,它不仅是二元之间的一个接触区,同时也可能是属于阴阳本身的母体区;也就是说,在接触、互动、交融的过程中,同时它也在反馈于母体本身,是两个文化互动区。在这里,“1-2-3”是一个不可或分的整体结构,“二元三维”指向的是“大道元一”。因为如果我们更愿意承认有一种人类普适性的范式的话,那么用二元表述或许更能提供一个对话的前提,二元三维其实也不妨就理解为二元、三元之间的一种调和表述。《永乐大典》的典籍侨移史,其实不妨同样视作人类文明经典交流的一页。当初劳乃宣与卫礼贤的《易经》德译交谊,乃是人类文明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精神典范”;而福兰阁、商衍鎏的汉堡汉学创办之交,同样也是一个具有榜样意义的“工作模式”。当然我们不会忘记,正是卫礼贤向福兰阁推荐了商衍鎏,使得德国汉学的开创能拥有中国文化里一个相当高层次的人物的参与和介入。而《永乐大典》的西迁与东返历程,恰如钱锺书所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其实是非常有象征性意义的,不但是东海与西海通,南学与北学通,也是圣人与圣人通,凡人与凡人通;圣人与凡人也并非道如鸿沟,东西南北甚至也都会四方归中。物质实体的书籍并不是那么重要,但负载着文化(乃至圣人)之意的典籍则有其符号价值,图书作为一种特殊载体,具有知识承载功能,它们既是器物,又超越于一般器物,是“精神之符”啊!其实,相比较卫氏德译本易经成为了一种西方文化史的独特存在,《永乐大典》的意义主要仍还停留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层次上,当然将其世界范围的传播轨迹史纳入进来,汇入了各国知识精英的探索历程、思想元素、精神成长的因子,则有了更其广泛的具有“寻道”意味的知识侨易经验了。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可以说,侨易学资源必将使我们超越狭隘的自我中心主义,而可能更大限度地欣赏到“他山佳人”的羞花闭月之美,更能获得一面“反思之镜”。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曾说过:“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 这一对永不相遇。/直至天地并立/ 于上帝伟大的审判之位前。”(East is East, and West is West, and never the twain shall meet, Till Earth and Sky stand presently at God’s great Judgment Seat)可我还是更欣赏歌德的哲思:“谁若了解自身与他者,自当能明白。东方与西方,永不再分离。”(Wer sich selbst und andre kennt / Wird auch hier erkennen : / Orient und Occident / Sind nicht mehr zu trennen.)所以,我们不仅应想象:“云谁之思,西方美人”(《诗经·邶风·简兮》),而且还会期待:“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诗经·郑风·出其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