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内外的“留守”

2016-02-03 23:51袁凌
凤凰周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留守儿童

袁凌

“没感觉”。

南方沿海某市的男子监狱车间办公室,门外是犯人们操作缝纫机的轧轧声浪,门内穿着工装的姚义秋按狱规坐在小板凳上,努力回想对襁褓中母亲出走的感受。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会想她”。

隔着38年的时间,和从湖北乡下到滨海高墙内的遥远距离,姚义秋仍旧没有找到讲述童年情感的语言。就像20岁那年徒然的寻找:偶然听人说在大冶市街头看见了母亲,他和哑巴大哥一起赶去,辗转三天一无所获。

在这座南方监狱的高墙里,羁押着大量像姚义秋这样的犯人,他们入狱前的角色令人生畏:飞车党、抢劫犯、毒贩、人贩子、盗贼。再将视角前推,他们在或远或近的时光里,都曾经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留守(单亲)儿童。

国人开始注意到这个名词时,他们其实已经长大了,在各处角落挣扎求生,谋生的方式千差万别却又无例外地琐碎、卑下,没有闪光之处。

当他们偶尔在社会新闻栏目惊扰人们的目光,多是触犯了法律和人生的红线。而后他们进入高墙,开始了更长久的沉默。少有人的目光落到他们身上,张丹丹是例外。作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的经济学者,她在过去两年以有留守儿童经历的服刑人员为对象,做了调查分析。她发现这些犯人在16岁之前有留守或单亲背景的比例相比于普通的农民工要高出一倍多,达到近20%。她的课题组设计了对多所监狱的调研方案,试图寻找出留守或单亲背景通向高墙轨迹上的线头和转折。

研究结果显示:留守或单亲背景,对犯人的暴力倾向、情绪不稳定『生和感受不公平等方面,有着重要影响。这些人的生活轨迹粗粝凌乱,以致抛物线式的沉沦,或许从父母离家那天就已限定。需要强调的是,张丹丹和合作者在调研中,也曾试图研究农民工身份和犯罪的因果关系,结果发现,农民工身份并不是这些人犯罪的原因,而附加在这个群体上的人口学特征:如更加年轻,男性比例高,受教育程度偏低等,才是与犯罪相关的因素,这些因素放置于其他人群,可能也会得到较高的犯罪比例。而当在农民工群体和城市人口群体中抽调出同样的年龄、相同的受教育程度和性别,就会发现,农民工群体并不比城里人更容易犯罪。

持续城市化的背景下,中国的留守儿童数量仍在节节攀升,“留守儿童犯罪”问题也成为热门话题,但他们步入成年后的轨迹,仍旧处于晦暗中。

2015年9月,《凤凰周刊》记者和张丹丹一起走进高墙,见到了这些“身世特别”的服刑人员。

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抽出往事的线头并不容易。但那些人生经历的转折与死结,内心与外界的冲突和断裂,却是真实存在的,也只有在人生时钟被强制拨慢的高墙内,才有机会回顾打量。在冗长的服刑期后,他们走出高墙又重新没入人海,即使狱方也很难追踪到他们此后的行踪。

姚义秋们是大陆第一代留守儿童。透过高墙,一种无形的线索开始代际传递:姚和其他一些服刑人员的孩子正在遥远的乡村,重复他们童年的经历。

砖头和面具

邓晖的固执,一望可知,即使在这座“文明监狱”的炼炉内也没有化开。

他似乎从幼年起,一直在抗拒着什么,却连自己也说不明白。譬如对于父亲存殁的答案,监狱管教干部的信息是,邓晖的父亲在他两岁时坐牢,之后越狱失踪。而邓晖重复了两次的回答是:父亲在他生下来半年后死去,爷爷奶奶没有告知死因。

引起邓晖抗拒的可能是一句话,或一个词。一次,一个犯人小组长责骂了邓晖,邓晖一直暗暗忍到过春节,找机会用地上砖头拍了小组长的脑袋,让他缝了好几针。事后,邓晖被升为“严管”,会见时他的胳臂上带着标记。邓晖心情沉重,但“硬气”着不肯低头。在“硬气”背后,是他对自己的失望:“跟同改关系都不是太好,孤僻,容易发火。”邓晖盼望着早点出去,却又对自己获得减刑没信心。

“一块砖头”式的铤而走险,横亘于曾经的“留守儿童”和今天的囚徒身份之间。记者接触的十几位犯人中,年龄大多是“80后”或“90后”,罪案绝大多数和暴力相关:

邓晖,原为“飞车党”,在团伙抢劫作案中担任摩托车车手,发展了两位女孩入伙,判刑时被定为首犯;

姚义秋,伙同他人入室抢劫,用衣服蒙面,手持菜刀逼迫已上床入睡的受害者交出保险柜钥匙;

佘念武,和其他四名留守儿童背景的农民工结伙,拦路抢劫六次,打伤反抗的受害人;

崔凯,因为受同事欺负,手持红酒开瓶器捅瞎对方眼睛;

吴金森,受表哥教唆,组织妇女利用改装的运沙船,偷渡出国卖淫,被定为拐卖妇女罪;

王飞,拦路抢劫团伙成员,敲诈勒索,持凶器拦路抢劫,有次开车撞倒一个摩托车女司机,临时起意顺道抢劫,造成女受害者七级伤残……

在张丹丹的调研中,抢劫和故意伤害是农民工最大宗的犯罪行为,高于民众印象深刻的强奸等罪行,经济类犯罪比例则很低。主要原因是:有留守或单亲背景的农民工犯罪群体受教育程度低,年纪更轻,在情绪不稳定、暴力倾向、不公平感等几方面都更严重,而在性格外向性、亲和度、负责任能力上都低于农民工群体的平均水平。这和他们童年生活在留守或单亲背景下,缺乏人性滋养和人际交往能力培养,人格塑造乃至受教育机会缺失有密切关系。在张丹丹课题组对这个人群发放的问卷调查中,51%的留守或单亲家庭的服刑人员表示:童年曾经对于父母不在身边感到不开心。

张丹丹曾在监狱中组织上千名服刑人员做过一个利他博弈的经济学游戏:将受访者随机分组,每组两人,一人作为领钱者,可获得一定金额的游戏奖金,并负责分钱,领钱者有权决定自己分多少,留给同伴多少;同伴则有权接受或者拒绝。领钱者的分配决定一旦被同伴拒绝,这笔奖金将被收回,两人都将一无所获。游戏结果说明服刑人员对自我得到公平的意识很高,导致将近15%的服刑人员最终分钱失败,以一无所获告终,这一比例远高于普通农民工群体的8%。

用留守儿童背景犯人崔凯(化名)的话来说,“觉得全世界都欠我的”。

在入狱后的悔罪教育和心理矫正下,多数犯人看起来能顺利谈及自己的过去,以致对自己的成长经历和个性缺陷的联系有某种认知,有人甚至可以侃侃而谈人生哲学。但这种在强制矫正和评分减刑体系下的反思,有时近乎另一种乐观的面具,他们内心的某些阴影并非真的就可以如此轻松面对。

对于参与入室抢劫的经历,姚义秋始终不愿接受自己是主犯,强调自己是“帮忙”,虽然是他拿刀胁迫已经睡下的受害者。而另一宗拐卖妇女出国卖淫的犯人吴金森,仍然觉得自己只是在表哥怂恿下“跟着玩玩”。

邓晖在“飞车党”中的角色是开车,“我技术好,摩托车后座可带4个人”。案发后主犯之一脱逃,被抓的邓晖作为主犯被判刑,入狱后他认为自己并未直接动手,一直想不通,“后来想,案子总要有个说法,认了”。实际上,邓晖被定为主犯的理由是,案子中两个从犯的女孩子,都是邓晖叫去入伙的。

很多犯人和家人真正的交流,是在进入高墙后开始的。他们童年时长年在外打工的父母对孩子步入牢狱内疚不已,而犯人们自己通常最感内疚的对象,却是抚养他们的祖父母。

邓晖和相依为命的祖父母感情很深,他之前在外打工时,会常给老人们打电话,听到邓晖的声音,老人们高兴不已,鼓励他在外面好好干。可“最终我令他们失望了”,这负疚成了邓晖在狱中沉重的精神压力。浙江台州人杨道德10岁之前也由爷爷奶奶抚养,他24岁是因抢劫入狱,父母只能瞒着年老多病的老人们,说杨道德刑期短很快就将出狱,而实际上还有五年半。杨道德不知道祖父母是否还等得到这一天。

更多人遇到的情形则是失望加上路途遥远,家人很少探视。

对他们来说,回归高墙外的社会,摆脱早年滑落的人生轨迹并不容易。学习特殊行业操作技能,是监狱为他们提供的职业准备,但在心理上,走出成长年代的“留守阴影”是他们沉重的课题。

一旦走出高墙,监狱很难获得他们的消息,“有联系的都是好的,坏的就没有下文”。再次获知情形,往往是几年后有人重新犯案,而且一般是回流到这座沿海城市犯罪,被重新抓进这座监狱。

这是高墙内的管教矫正体系无能为力的。

玩偶的阴影

姚义秋的童年世界缺少声音:父亲是哑巴,妈妈离家出走,三兄弟中大哥是哑巴,二哥对于淘气的姚义秋,更多用拳头来说话。妈妈离家的时候姚义秋刚刚懂事,虽然家里找不到一张妈妈的照片,但他脑子里一直刻着妈妈最初的样子。

姚家穷,米饭不够只能吃红薯,邻里乡亲不大看得上他们,春天插秧时,耕田的牛都借不到,只好自己用锄头挖地。到姚义秋读书的年纪,家里连一个学期20元钱都拿不出来,他只念了一学期的书就回家打猪草、做饭。

生长在全是男人的环境中,姚义秋习惯了使用拳头,却一直渴望有个姐妹。直到十五六岁时,大哥找了个身体残疾的嫂子,家里才有了女人的气息,但这点弥补来得太迟,姚义秋已到了出门打工的年龄。

童年时,崔凯和外公外婆呆在甘肃白银市的一个村庄里,他3岁时没了父亲,母亲一直在城里卖服装供养他和弟弟。母子俩只能个把月见上一面。每次的见面和分别,距离都扯动着崔凯的心,到现在他都记得,那时最向往的事就是和母亲在一起。

9岁那年,他真的进了城,和母亲住在一起,却发现自己仍然像是孤身一人——妈妈忙于生计,没时间理他。他像在乡下时想念母亲那样,开始强烈地想念外公外婆,只要有时间就回乡下呆着。外公外婆虽然也不善言辞,却能给他更多的温暖,相比之下,妈妈似乎只负责提供食宿。

乡下的生活并非全然愉快。童年的玩伴们会有意无意提到崔凯“孤儿”的身份,为此他不止一次地打架。进城后母亲没有心力管束,崔凯渐渐发展为学校之间拉帮打群架。

驱动崔凯打架的动力并不是无畏,而是恐惧:“别人打我,我咬着牙说打得好,你等着,”实际上心里唯恐下次遭遇。有时睡着了崔凯也会梦见自己和人打架,打完后被抓,醒来非常郁闷。高考那年,他和一个身强体壮的同学分到同一个考场,从头到尾提心吊胆,出考场后那人果真截住崔凯,揍了他一顿。即使现在回到白银市,崔凯觉得自己的恐惧感也没有消失,为了战胜这种恐惧,他就想法报复回来。

在和母亲的关系中,崔凯逐步由淘气犯错误后的挨打,变为反抗,到后来他开始推搡母亲。“初三以后她打不动我了,只能一边骂一边流泪。”很多年中,对于母亲招惹是非的寡妇身份和生计应酬,崔凯甚至有一种模糊的嫌恶和愤怒,同时又嫌恶自己。

母子之间的情感高墙,直到崔凯进入现实的高墙之后才有机会拆解。服刑期间,监狱管教干部了解到他的心理问题,出路费安排了母亲远道前来探视。

“第一天一小时,第二天两小时。头一天我说,她听,把从小到大想说的基本上都说了,包括怨。第二天听她说,她跟我讲,妈这样肯定是没做好,但能力范围在那儿,做不好。妈妈的眼泪像瀑布。我当时撑着,回到监号也流泪了。这次见面后,心结就打开了。”

和解之后,母子之间每个月会通信,有机会就打电话。信中母亲问及崔凯以后作何打算,他告诉母亲,出去后要脚踏实地生活。

“90后”佘念武是河南光山县人,父母每年到山东打工,过年才回家,祖父母一边种田,一边照顾他。对于聚散离别,童年的佘念武感受特别强烈。过年节父母回来时,佘念武高兴得哭,走的时候又难过得哭。“我哭着不让他们走,他们不说什么,妈妈也哭。”

在梦里,佘念武经常看见爸妈回来,带着玩具和衣服,他在这样的梦里才会笑出来。小时候佘念武的学习还好,上初中之后开始泡吧、逃学,爷爷奶奶不知情,只知道塞给他钱,要钱就给,佘念武也记不得在网吧里花掉了多少钱。

初三上半学期,佘念武辍学了,父母接他去山东插班读书,可佘念武跟不上学业,和父母发生了严重争执,并在十八岁那年离家出走。父母辗转把他寻回来,可他终究还是辍学回到河南老家。直到犯罪前不久,佘念武的生活轨迹一直在爷爷奶奶所在的河南老家和父母打工的济南之间往返。

吴金森的童年看起来要惬意一些。他家住在广东河源,父母和几个亲戚都在珠海打工,父亲当协警,母亲承包饭堂,在城里起了房子,经济条件不错。吴金森小时候在河源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之后去珠海上民办学校,寒暑假仍旧时常回到老家。在乡下他呆不住,问爷爷奶奶要了钱,自己坐火车到处逛,没钱了就被警察遣送回家。

吴金森的父母重男轻女,作息时间又和他相反,平日里不怎么管束他,只是不断地给钱。在学校里,吴金森和一帮本地同学一起欺负湖南、四川的外籍同学,这些少年时本与他同命连枝:父母都在珠海打工,童年时都是留守儿童。吴金森就是“看不得他们跳,听见他们说话大声,就过去打”。

打伤了人,妈妈赔点钱了事,告诉他自己没吃亏就好。声名狼藉的吴金森上了当地学校的“黑名单”,四个月换了三所学校,每到新校,就带一帮人去挑战先前的“老大”。

初一他终于辍学了,这是早晚的事,他从小学六年级就由开迪吧的表哥带着吸食冰毒和麻古,几天就要“麻”一次。一直到他入狱前,父母对此都不知情。

在张丹丹的调研中,“留守儿童或单亲”背景的犯人与父母分离的时间平均为八年。按照人格阶段发展理论,当时他们正处在人格形成的矛盾冲突期,而留守或单亲儿童在自我冲突中孤单无助,还受到外界来的心理伤害,几乎不可能打赢这场“一个人的战争”。

中科院心理研究所2009年的调研表明,中国留守儿童严重自卑,对自己的智力和外貌评价偏低,却又有明显的自我中心倾向;情绪不稳定,容易出现恐惧、偏执、敏感等症状,对父母有怨恨和逆反心理;性格内向,容易受欺负,不公平的感觉强烈;容易厌学辍学。陪伴他们成长的,不是温情与引导,而是恐惧与伤害的玩偶。玩偶的阴影,难免会投射到他们的成年人生中。

下坠抛物线

杨道德成年后的人生轨迹,近似一条逐渐下坠的抛物线。

高一辍学后,杨道德在家呆了两年,2007年到深圳,最初做模具学徒,学了几个月,没学会。改学电脑编程,编程课要读一年,他觉得很辛苦,又换成到理发店上班。这个生计他认为还算轻松,但他理发技术始终不太好,赚的工资不够花,他就向家里要。

时间长了,他离开理发店到街上晃悠,在罗湖区地面儿四处贴包小姐广告,替人介绍卖淫场所,赚取差价。“当时没觉得这不是好事,能赚钱就行,有时候挺多的,一天五六百。”

在这期间,杨道德认识了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是同乡。杨道德知道他们干拦路抢劫的勾当,却还是入了伙,跟着他们出道一天抢了四个人,得了4000块钱,然后一起去K歌、喝酒。10天后他就被抓了,付出11年刑期的代价。

“怕吃苦,小时候受宠,爷爷奶奶没要我干过活。感觉自己从来没认真地做过一件事,谈恋爱也是随便谈一谈。”杨道德觉得,这是自己不知不觉中沉沦的原因。他做事很少思量,连去抢劫都没有想过后果,不知道会坐牢。他后悔当初没有继续学做模具,希望以后出狱还有机会。1987年出生的杨道德,还剩五年半的刑期。

和杨道德差不多的抛物线存在于多数人的成年经历中。佘念武即是其中之一,在山东期间,曾经到某技校学开挖掘机,毕业后回到河南老家做房屋拆迁;但他嫌乡下寂寞,操作挖掘机太枯燥,半年后,终究放弃了这份收入不错的工作。

2010年,佘念武到了广州,没有找工作,靠着积蓄和几个同乡四处晃。那年他18岁,出入K厅酒吧,找小姐。到第二年,几个同乡“兄弟”的钱都花光了,又无人想工作,终于想到结伙拦路抢劫的“职业”。这个抢劫团伙全部由当年的留守儿童组成,越抢越胆大,在6次作案之后被端掉了,“兄弟”们全都进了监狱。由于脑筋好使,佘念武在团伙中算是“军师”,被定为主犯,获刑14年。

崔凯的人生,则像是一块表层光滑的冰面,突然破裂。2006年崔凯考上了西北某知名高校的计算机系,大学时代崔凯和同学们的关系有所改善,不再打架,靠勤工俭学支付自己的学费。从前的自卑敏感看似减弱,却以别的方式显现——和同学们一起出去玩,崔凯总是放不开。

临毕业前崔凯没有四处应聘,而是拿到毕业证后回家呆了四个月,在亲戚的煤场看厂,“熟悉社会”。家人看着心急,安排他到广州另一亲戚开的酒店做客房部主管,崔凯在这里遇到了一位深圳来的老板请他去公司做电脑设计。2011年崔凯失业了,重新应聘到一家国有远洋贸易公司设计部,工资1500元,开始也就打杂,一年多后才有了设计产品的机会,薪酬增长,逐渐成为实际上的设计主管。崔凯没有多少烟酒娱乐的花销,一年下来有了10万元积蓄。

他手下一位员工对崔凯心有龃龉,这人身材高大,崔凯唯恐和他正面冲突。一天晚上,同事们一起K歌,那人喝酒后走到崔凯跟前:“要不咱俩练练,我看你很不爽”,接着就开始动手。刚开始崔凯不敢反抗,但对方不肯罢手,一瞬间高考那次面对大个子同学的恐惧又浮现了:“非常愤怒,心想一定把他打趴下让他看看我发了火是什么样。”

崔凯随手抄起一个红酒开瓶器,直接捅进了对方眼里。同事的眼睛瞎掉了,崔凯走进了监狱,并把所有积蓄赔偿给对方装假眼。在狱中,崔凯还常想象着出狱后再揍那人。直至妈妈前来探视,他才平息了心底的愤怒,那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愤怒并不源于“个子将近一米八”的同事,而是自童年起深藏心中的恐惧在那一刻爆发,使他的人生急剧坠落。

在这些农民工犯人中,何涂源是不多的“成功人士”——曾和人合伙开加工厂。1981年生于湖南乡下的何涂源,一岁时母亲就因病过世,父亲和5个姐姐照顾他成人,身为幼弟,他深受姐姐们的溺爱。15岁那年,何涂源辍学到东莞跟随姐夫在工地上千活。他“吃不了苦”,没干多少活儿,一年后去惠州电子厂上班,拿着三四百元的工资又觉得不够花,回湖南家乡呆了两年后,去另一个姐夫的采石场里帮忙。

没多久他就觉得家乡沉闷,再次到了东莞,20岁那年,“喜欢混社会”的何涂源在自己的胳臂上文上了一条龙。他跟人修过一阵子发电机,逐渐取得老板信任。四五年后,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抛光机蜡加工厂,每月收入达到三四万元。这期间,何涂源也成了家。

生意兴旺,日子愈发多彩起来——他认识了各路老乡,有开赌场的、有贩毒的,何涂源混迹其间,“吃喝嫖赌不在话下,冰毒、K粉也玩,刚玩时三天两夜不睡觉”。他在外包房,甚至个把月不回家,夫妻感情坏了起来,孩子出生他也没什么感觉。他的生意也渐渐下滑。何涂源想过戒掉毒瘾,却不能自拔,每月要花掉一两万在毒品上。如果不是因替人藏匿制毒原料被捕,他可能会把所有家底都吸进去。

入狱后厂子归了朋友,妻子带孩子回了娘家,好在二人没有离婚,妻子每月还和他联系,等待剩余两年多刑期后的团聚。何涂源人生线头还有重新搭接的可能,如今回想当初,何涂源一阵阵后怕。

在这条逐渐下沉或者遇到外界力量急坠的抛物线中,最常见的情形是不知不觉地滑落。像杨道德那样“从来没想过”是其中常态。即使进了监狱之后,23岁的吴金森也习惯性地回避警官让他“反思人生”的要求,他自认为“年纪小,不知道怎么反思”。

这种蒙昧从他们的童年已经发端。2015《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白皮书》显示,留守儿童最大的问题是迷茫,对未来没有信心和方向感。迷茫感会一直延伸到他们的成年,没有进入主流的意识,在社会边缘辗转飘荡,很多人或早或晚,一脚踏空。

养不好的伤

当留守或单亲的孩子长大,情感世界始终有一个无法缝补的破口,令他们无从拥有一份圆满的感情。张丹丹的研究显示,监狱内的留守儿童背景罪犯,结婚率明显低于农民工群体,尤其是暴力和抢劫犯要低一倍左右,绝大多数人成年后的情感都是支离破碎的。

崔凯考上大学后,一个家境好的女同学主动接近他,不时给他买东西,崔凯心里喜欢她,觉得把她带在身边很有面子,表面却报以冷遇,害怕表白后被拒绝。他的逻辑是:“我喜欢你,你就得对我更主动。”女同学最终失望而去,崔凯遭受重创,“比一般的事更难受,只能克制自己好好学习”。

崔凯总觉得自己很多感情表达不出来,不知对谁抒发,亦不知抒发对不对。看看书里写的和电视上演的,他能在心里筹划一百种情节,真正去做,又害怕了,一种办法都没有。

入狱后他很是后悔:“再遇到有意的女生,不管成不成,一定要主动。这是进监狱后想通的。”

佘念武在老家开挖掘机期间认识了一个当地的高中生女孩,两人谈了恋爱。佘念武失业期间,女朋友考上了大专,劝他找个正经工作,佘念武听不进去,两人因此断了联系。入狱之后,佘念武思念女友,两人恢复了通讯,但在漫长的刑期和分岔的人生道路面前,这段感情终究无疾而终。对出狱后的期待,佘念武最渴望的是有一段好的感情,一个家。但他与这个期待之间,还隔着近10年刑期和沉重的犯人履历。

邓晖似乎从没有放下过对同居女友的敌意。两人1998年在邓晖初次去东莞时相识,直到2005年7月才在一起,当时邓晖在快递公司,女友则在手机厂任主管。女友是苦孩子出身,却难得的开朗活泼,主动追求邓晖,二人常去蹦迪、吃宵夜,两年后女友怀孕生子。

邓晖觉得女友同居前后判若两人,什么都要顺着她,让邓晖无法忍受。女友则觉得邓晖寡言少语,性格不好,两人常有争执。邓晖打过女友几次,孩子出生几个月后,两人闹矛盾,邓晖再次出手,女友提出分手。邓晖也不难过,两人分手后,邓晖将小孩送回家里由爷爷奶奶抚养。

被抓之后,邓晖甚至怀疑遭到女友举报,但内心也知道根本不可能。邓晖被捕后,女友去过邓家想看望孩子,却被邓的祖父母拒之门外。

对于女友的敌意,或许潜伏着当年对母亲的怨恨。小时候,邓晖偶尔看到其他孩子有父母在身边,觉得自卑。回家问爷爷奶奶:妈妈去哪儿了?一听这话,爷爷奶奶就泪水纵横,邓晖不敢再多问。

“当时我一直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你(母亲)走了把我一个人留下。心里想她,又记恨她”。

邓晖从前并不太顾念孩子,“他生下来到现在七八岁,三岁时见过一次,当时我回家乡去看他。以后我五年没回老家。”但现在,儿子是邓晖对高墙外世界最大的念想,“很想他,睡觉要想到天亮。”

姚义秋婚恋经历之丰富,堪称一本“教科书”。小时候渴望姐妹的姚义秋,成年后陷入情感泥沼。在福建鞋厂打工时,姚义秋和一位漂亮的湖北同乡姑娘恋爱,在几位追求者中胜出,四年后两人有了小孩,回老家办了结婚。他与妻子感情融洽,但同时却不断地和另外的女人产生纠葛,甚至追求妻子姐夫的干妹子。风言风语让妻子伤了心,两人协议离婚。

前妻去广州打工,重交了男友,姚义秋则去了河南,承包工程赚到几十万块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那些年与他同居过的女子不止十个,最短的几个月,最长的三四年,“很多是玩玩”,但让他至今“念念不忘”的仍然有四五个。

姚义秋曾和一个离过婚的女子同居,还想介绍她到建筑工队,被老板娘以影响不好为由拒绝。姚义秋因此辞职,过后,这女子介绍姚义秋和她叔叔合伙包工,姚义秋不识字,合同上签署的都是女人叔叔的名字,结果姚义秋投入了手上所有的积蓄,却没有权力参与结账。姚义秋这才明白自己被坑了,即便如此,这位女子去九江打工后,姚义秋仍然赶去看她,看到她另有了人才作罢。

尽管用情不专,姚义秋最在意的仍是前妻。前妻去广州后,姚义秋仍然给她父母打电话,想争取前妻回来。姚义秋有一张前妻的照片,在狱中仍会时常翻看,“想起她,心里就难受,错在我”。如今,和儿子的联系是姚义秋难得的安慰,也是和前妻之间唯一留存的线索。“他性格活泼,打电话的时候,有时会说想我了,但他跟妈妈关系更好”。

当年孩子刚出生时,姚义秋曾经屡次和妻子商量让孩子呆在身边。“想到了自己小时候,母亲不在身边。孩子在一起,感情会好些。”可惜妻子要出门打工,孩子最终被送回乡下由外公外婆抚养,成了新一代的留守儿童。

回忆往事,姚义秋猜想,“如果小孩带在身边,可能两人不会分手。”

隐忧的链条

最近,邓晖接到了老家爷爷奶奶托人写的信,说家里没钱,拿不出曾孙上小学的费用。爷爷奶奶都已年过七旬,没有收入,邓晖回信说,“实在没钱,就不要让小孩上学了。”

这是从事心理矫正的管教干警最担心的事情。留守儿童背景的犯人入狱之后,孩子不仅成为第二代留守儿童,而且抚养他们的老人渐趋衰老,辈分间隔更大,经济情形更差。八岁的孩子很可能像邓晖当年一样在三年级辍学,继续重复父亲的轨迹。

这是一条隐秘的链条,在隔代之间传递,超出了监狱心理矫治体系的边界。

监狱内的犯人不少是“70-80后”,留守儿童的代际传递正在他们入狱前的儿女身上发生。和父母当年近于无声无息的成长不同,6100万留守儿童的社会现象,包括犯罪问题,已经成为社会的中心话题。

从2006年开始,陆续出现研究留守儿童犯罪的学术论文,以及政法机关的专题调研。但这对多数公众还是一个新生话题,甚至有些耸人听闻。2007年,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主任邵文虹曾透露,从2000年以来,中国各级法院判处生效的未成年人犯罪人数平均每年上升13%左右,其中“留守儿童”违法犯罪问题已经不容忽视。此外,本世纪初中国青少年犯罪研究会曾经有一个统计,当时未成年人犯罪率约占犯罪总数的70%以上。这两个并无直接关联的数据被媒体和公众有意无意地归并,造成“留守儿童犯罪占未成年人犯罪的70%”这个流传甚广以讹传讹的说法。

实际上,在一些地方的调研中,确实发现了留守儿童犯罪率高出普通儿童的现象,山东省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2010年抽样调查显示,该省留守儿童犯罪率高达近13%,高出普通儿童11个百分点。但在全国层面并无相关数据。

主持完成2015年度《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的李亦非称,调研中并未确证小学生的留守背景与犯罪几率有直接联系,但留守儿童在成年后,出现犯罪的几率会更高些。这个问题眼下尚未进入公众视野。

这和监狱管理方的担心一致。一位管教狱警判断,留守儿童背景的犯罪尚未到达高峰期,因为中国打工潮出现在1995年前后,留守儿童现在大都在20岁以下,“他们成年之后进入社会,才是更令人担心的时期”。相比起1980年代的早期打工者,1990年代进城的民工普遍没有原始积累的机会,缺乏将孩子接到身边安置或者回乡创业的能力,因而,留守问题在他们的孩子身上会更趋严重。

值得注意的是,张丹丹研究的服刑人员群体大体处于“75后”到90年代前期出生的阶段,在这个时间段,普通农民工群体的留守儿童比例只有9%。而在她于2011年参与的九个省农村人户调查中,留守儿童比率已经上升到43%。

联系前述“农民工服刑人员留守比率远远高出普通农民工”的调研结论,预示着未来成人犯罪的前景更不容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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