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始封地辨析

2016-02-03 08:52张晓峥
文物季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封地晋阳天马

□张晓峥



晋国始封地辨析

□张晓峥

摘要:西周初年,周成王平叛唐人叛乱,封其弟叔虞于故唐地,是为晋国始封地。传世文献及史学界有关晋国始封地众说纷纭;近年来天马-曲村遗址、横水墓地等考古成果、□公簋铭文的面世,为厘清晋国始封地提供了重要素材。

关键词:晋国始封地唐叔虞

晋国始封地的问题是晋国史研究中重要课题,学界对此问题学说观点纷呈。史学界大致将始封地划定于晋中的太原、晋南区域。随着相关的考古成果渐次面世,考古学家将相关古文献和考古材料结合,提出更具体的地点,如天马-曲村遗址及附近说[1]、绛山、塔儿山山前说[2]等。《史记·晋世家》曰:“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乱,周公诛灭唐………(成王)于是封叔虞于唐,唐在河汾之东,方百里,故曰唐叔虞。”此乃言叔虞始封的唐应在河汾之东。另《左传·定公四年》曰:“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藩屏周。……分鲁公以大路……。分康叔以大路……。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沽洗,怀姓九宗,职官五正。命以《唐诰》,而封于夏墟。启以夏政,疆以戎索。”此处称叔虞封地名“夏墟”。唐、夏墟的地望究竟为何地,自汉唐以降,学者则众说纷纭。

一、史学界有关晋国始封地诸说

1.晋阳说

晋阳即今太原,位于汾水上游。班固在《汉书·地理志》太原郡“晋阳”条下云:“故唐国,周成王灭唐,封弟叔虞。晋水所出,东入汾。”是主晋阳乃晋国始封都城。郑玄《诗经·唐风谱》亦云:“唐者,帝尧旧都之地,今日太原晋阳是。成王封母弟叔虞于尧之故墟曰唐侯,南有晋水,至于燮改为晋侯。”由于《汉志》和《诗谱》俱言太原为唐、尧之故墟(夏墟),此说成为汉代以来史学界主流。《水经注校》载:“晋水出晋阳县,西悬雍山。县,故唐国也,(成王)封叔虞于唐。”[3]现代历史学者王增斌、张德一等以古史文献为依据,结合晋阳古城址以及现存晋祠、叔虞墓等,主张晋阳为唐叔虞始封之地[4]。

2.平阳说

平阳即今山西临汾,地处汾河中下游一带。晋皇甫谧《帝王世纪》云:“帝尧氏始封于唐,今中山唐县是也,……后徙晋阳,今太原县是也。……及为天子,都平阳,《诗》于风为唐国,武王子叔虞封焉,更名唐。”[5]根据尧墟皇甫谧判定唐地的。皇甫谧认为尧被封于中山唐县,后迁至晋阳。封于天子后,以平阳为都城,称为唐国,则唐地亦必在平阳。

3.永安说

永安即为今山西霍县,地处汾水中游一带。主永安说始自臣瓒,《汉书·地理志》“晋阳”条下,臣瓒注曰:“所谓唐,今河东永安是也,去晋四百里。”臣瓒更正了班固置唐于晋阳的说法,将唐叔虞始封地的地望定于永安。颜师古注《汉书》时亦赞同臣瓒:“瓒说是也。”是亦主永安即晋始封地。

4.安邑说

安邑即今之夏县,地处晋南吕梁山西麓。童书业谓:“《秦策四》‘魏伐邯郸,因退为逢泽之遇,乘夏车,称夏王。’‘乘夏车,称夏王’者,盖以其国都安邑在夏墟也。魏故都古安邑,在今夏县附近,盖即唐叔虞所封之夏墟(大夏)矣。”[6]童先生是以确定夏墟所在之地而推断晋始封地的。与文献中“封于夏墟”相合。

5.翼城说

翼城即今山西翼城,地处浍水上游、汾水之东。明末清初大思想家顾炎武为主翼城说者。顾氏曰:“按晋之始见《春秋》,其都在翼,《括地志》‘故唐城在绛州翼城县西二十里,尧裔子所封,成王灭之,而封太叔也’北距晋阳七百里。《史记·晋世家》曰:‘成王封叔虞于唐,唐在河汾之东,方百里。’翼城正在二水之东。窃以唐叔之封,以至侯缗之灭,并在于翼。”[7]顾氏晚年曾亲赴晋南地区,翼城地理方位也与《史记》的“河、汾之东”相符,依据《括地志》的记载推断唐地在翼城。

6.虞乡说

虞乡即今之永济,地处涑水下游、注河水处。主此说者为现代历史学者马斗全。马氏撰文认为,叔虞始封之唐地,应在今晋西南,晋南的涑水即为古晋水,其下游的永济即为古晋阳,判定晋始封之地必于“薄坂与安邑之间的虞乡(今永济)一带。”[8]

二、诸说的得失辨析

自汉唐以来,史学界持晋阳说逐渐成为主流;其学说是以古晋阳有晋水而立论的,晋水在《山海经》、《水经注》等文献中均有记载。既是存有“晋水”那就有更改国名为“晋”的条件,并因此肯定晋阳为始封地。但是认真分析,晋阳之水并非古已有之。《战国策·赵策》记载晋国执政智伯决晋水灌晋阳一事。但韦昭注《国语》及《史记》均称“引汾水灌其地”,所以“晋水”之名值得怀疑。晋阳是春秋晋国强家赵氏的采邑,见于文献记载较晚。春秋前期此地为少数民族戎狄势力范围,经献公、文公开拓经营,才将晋国北境扩至汾水上游,西周早期此地并非晋境,叔虞不可能始封于此。考古学家邹衡先生曾于上世纪70年代踏查太原地区,“始终未得到早于东周的瓦片”[9]。至于所传的叔虞墓,经过考古发掘,证实也是后人所伪建,并非西周早期实物[10]。由此可见晋阳说论据纰漏之处较多,其说法不能成立。

持平阳说者据古史传说将“尧”与“唐”联系在一起,认为“唐”为“尧”后,即“帝尧陶唐氏”,平阳为尧旧都,自然就尧旧都而居。童书业先生考证“陶唐”与“尧”联系之事,是战国中期以后之事[11]。平阳说另一依据就是平阳之南有平水,并认为此为古晋水,从而断定平阳为晋始封地。平水在《括地志》、《太平寰宇记》断定为“晋水”,但是较早的《水经注》否定了“平水”为“晋水”的说法。所以平阳为晋始封地之说有欠周全。

永安说所持的主要依据仍然是“尧居唐”一说。如前所述,我们不能简单只依据尧旧都来判定晋之始封地。霍县所处汾水中游,至晋献公时灭霍以赐赵氏,此前为戎狄所属。同时经考古发掘,也少见西周早期文化遗存。所以永安说也存在很大缺陷。

持安邑说者以夏县为晋始封地。据考古发掘证实,发现于夏县的东下冯遗址为重要的夏时期文化遗存,对照《左传》中“封于夏墟”,似乎可证实叔虞封地在安邑附近。但是不能证明“夏墟”仅此一处,他地皆无,并且此地未发现西周早期文化遗存。上世纪60年代经考古调查,断定夏县禹王城为战国时期魏国都邑[12]。由此可见安邑说也存在可疑之处。

虞乡说是诸说中较晚的一个。马氏认为:“唐”地不在太原,其依据与前述相同。其次,说者依据《史记·六国年表》载秦拔魏之“晋阳”,其处涑水下游北岸,从而推断涑水为古晋水,进而断定叔虞始封地位于涑水下游附近的虞乡。但是虞乡说者所依据的“晋阳”,在《史记·魏世家》却记作“阳晋”,与之不同。此事发生在战国时,其地名是否早已存在,不得而知。所以虞乡说存在较大缺陷。

持翼城说者以汾、浍之间的翼城为晋始封地,此说虽源起较晚,但论述较前述诸说全面精要,大有一成定论之势。其说根据如下:顾氏亲赴晋南地区,实地观察山川形势,采访民间佚事传闻。他以《史记》为基础,兼采《春秋》、《尚书》早出的史料,将“大夏”范围推定在清际“晋、绛、吉、隰之间”。又依《左传》记载,则叔虞初封必在晋南,再据《括地志》有关唐地记载,将晋始封地定在了翼城。以此看出顾氏的结论相对实际。但是近年发现的翼城大河口墓地,证明翼城县附近在西周时期为霸国属地[13]。所以翼城说缺乏相关考古文化遗存证明,也难以成立。

三、考古学界关于晋国始封地的讨论

在相关考古发掘和研究成果的推动下,关于晋国始封地讨论围绕在天马-曲村遗址、北赵晋侯墓地展开。天马-曲村遗址由翼城天马、曲沃的曲村、北赵等村组成,面积约1000万平方米。曲村遗址西周文化遗存分为早、中、晚三期,其中早期分为前后两段,公墓区发现了晋国早期九代晋侯及其夫人墓葬19座[14]。邹衡先生认为天马-曲村遗址为唐,即晋始封地,亦故绛[15]。随后发文将晋国始封地圈定在“翼城翔山以西,曲沃汾河以东,浍河以北,崇山以南的长形地带”[16],这是将天马-曲村遗址视为唐叔虞始封地的坚决论断。

李伯谦先生最初发文赞同邹衡关于晋国始封地的观点[17]。孙庆伟考证北赵墓地M114出土青铜甗器主为燮父[18]。随后朱凤瀚先生撰文披露□公簋及其铭文,铭文厘定“……王命唐伯侯于晋”[19]。根据上述研究成果,李伯谦分析周公所灭唐国,应为商时期一处方国,此地不但应有西周早期大规模居址,还应有一定规模的晚商文化遗存;然而天马-曲村遗址尚未发现晚商时期遗存,所以他承认将天马-曲村遗址定为唐叔虞始封欠妥。他同时指出燮父将“唐”更改“晋”,并不是周围一定有“晋水”,有可能燮父受周王所封到晋地,晋地原本就有。他认为应在临汾的庞杜遗址多做一些工作,来寻找晋国始封地[20]。

田建文先生分析晋侯墓地位于天马-曲村遗址中部偏北,大型王陵位于城中现象在西周时期不多见;并且天马-曲村遗址西周早期遗存面积不大,未发现大型夯土(宫殿)基址或城垣,与其都城不相称;所以他认为唐地范围可能在今翼城、曲沃一带,但作为晋始封都城尚未找到。他根据《左传·昭公十五年》记载,“晋居深山,戎狄之与邻,而远王室,王灵不及,拜戎不暇。”将考古工作放在绛山、塔儿山山前或山间梁、峁、塬、堡等海拔相对较高的地带,探寻晋始封都城[21]。

王立新先生认为天马-曲村遗址是叔虞之子燮父所迁晋水旁的所在,在燮父迁于此之前可能是早期晋国内重要据点或附庸国,这是对天马-曲村遗址为晋初始封地唐的否定。他认为天马-曲村遗址在晋文化之前,没有发现商文化线索,从考古学上使得唐人(唐文化)无从着落;指出应将寻找唐地目光投向临汾盆地,该区域发现相当与殷墟四期及西周时期遗存;依文献记载:霍、杨等小方国散布在临汾地区,叔虞所封唐地可能与上述小国并存[22]。

张天恩先生通过对晋南地区古族国的分析,认为黎城西关墓地为帝尧之后裔祁姓黎国,浮山桥北遗址为商遗民之先族国;他认为绛县横水墓地、翼城大河口墓地为戎狄怀姓九宗的遗存,亦为晋卿的采邑。根据考古成果证实豫西北三门峡为虢国地望,他从而推测晋西南的平陆、芮城一带应为虞国;洪洞永凝堡等遗址为姬姓杨国的继封;根据以上分析,大致将晋国始封地域划定在绛山以北的临汾盆地。他认为天马-曲村遗址及北赵晋侯墓地年代早不到西周武、成时期,特别是未发现外来迁徙人群带来的外来文化因素,指出天马-曲村遗址并非唐叔虞之始封地,而距天马-曲村遗址东约10公里的苇沟-北寿城遗址为晋之故都,应该对其进行深入细致的考古工作[23]。

孙庆伟先生认为“唐”和“晋”分别为叔虞、燮父父子封国的国号,根据□公簋、晋侯尊及其铭文,他指出“鄂”和“向”分别为“唐”和“晋”的都邑名称,天马-曲村遗址即为燮父迁晋的新都——“向”地,非叔虞始封地。据《诗谱》记载,“……南有晋水,至子燮改为晋侯”,他推测叔虞始封地应在天马-曲村遗址以北的临汾盆地[24]。

四、余论

史学界有关晋始封地的诸说皆为据一见之辞,没有相应的考古学文化遗存相印证,无法最终解决叔虞始都之地的问题。多年来考古发掘和研究工作虽未寻找到叔虞始封地,但大多数学者基本认同晋南地区的翼城、曲沃以及临汾盆地为唐地势力范围,为寻找晋国始封地打下坚实基础。我们确定唐叔虞始封地应该有以下要素:第一,与“唐”有关,该区域内应有晚商延续至西周早期的大型聚落居址或城垣;第二,与“晋水”有关,唐之所以改名晋,是因其境内有一晋水,这也符合周初诸侯国名由来的一般规律;第三,其大体方位处于“河汾之东,方百里”,天马-曲村遗址并非叔虞始封地,而为晋都已被考古学界基本承认;根据《史记》等古文献记载晋国封地在百里范围以及所处地理环境,所以晋国始封地距离天马-曲村遗址应在百里之内,探寻区域大致在绛山以北的临汾盆地及其东侧的山前或山间区域。随着考古工作不断深入,我们将会看到令人振奋的成果。

[1]a.邹衡《论早期晋都》,《文物》1994年第1期。b.李伯谦《晋国始封地考略》,《中国文物报》1993年12月12日。

[2][21]田建文《古唐、唐国、晋国》,《2010年三晋文化研讨会论文集》,山西古籍出版社,2010年。

[3]王国维《水经注校》,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1217页。

[4]a.王增斌《唐叔虞封地考辨》,《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b.张德一《“故唐城遗址”与“唐叔虞封地”》,《山西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04年第3期。

[5][晋]皇甫谧撰、[清]宋翔凤辑《帝王世纪》,新世纪万有文库,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12页。

[6][11]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231页。

[7][清]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

[8]马斗全《唐叔虞封地在今永济考》,《晋阳学刊》1992年第4期。

[9][16]邹衡《晋始封地考略》,《夏商周考古学论文集(续)》,文物出版社,1998年。

[10]邹衡《晋豫鄂三省考古调查简报》,《文物》1982年第7期。

[12]陶正刚、叶学明《古魏城和禹王古城调查简报》,《文物》1962年第4~5期。

[13]谢尧亭《山西翼城县大河口西周墓地获重要发现》,《中国文物报》2008年7月4日。

[14]北京大学考古学系商周组,山西省考古研究所《曲村-天马(1979-1989)》,科学出版社,2000年。

[15]同[1]a。

[17]同[1]b。

[18]孙庆伟《从新出土甗看昭王南征和晋侯燮父》,《文物》2007年第1期。

[19]朱凤瀚《公簋与唐伯侯于晋》,《考古》2007年第3期。

[20]李伯谦《公簋与晋国早期历史若干问题的再认识》,《中原文物》2009年第1期。

[22]王立新《关于天马-曲村至性质的几个问题》,《中原文物》2003年第1期。

[23]张天恩《晋南发现的西周国族初析》,《考古与文物》2010年第1期。

[24]孙庆伟《早期晋都丛考》,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北京大学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编《考古学研究(八)》,科学出版社,2011年6月。

(作者工作单位:河北省文物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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