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俄狄浦斯·欲望机器(中)①

2016-02-02 19:56:16吉尔德勒兹菲利克斯加塔利董树宝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幻想精神分裂症机器

吉尔·德勒兹 菲利克斯·加塔利 著 董树宝 译



文化理论前沿

反俄狄浦斯·欲望机器(中)①

吉尔·德勒兹菲利克斯·加塔利 著*董树宝 译**

内容摘要通过比较欲望生产与社会生产,德勒兹与加塔利区分了辖域机器、专制机器和资本主义机器,突出了精神分裂症与资本主义的重要关系,由此构建一种唯物主义的精神病学。

关键词欲望生产社会生产匮乏精神分裂症

4. 一种唯物主义的精神病学

无意识与生产范畴——戏剧或工厂?——作为生产过程的过程——作为匮乏(幻想)的欲望的唯心主义概念——实在与欲望生产:被动综合——唯一而同一的社会生产与欲望生产——群体幻想的实在性——欲望生产与社会生产之间的体制差异——社会体与无器官身体——资本主义和作为极限的精神分裂症(抵消趋向)——神经症、精神病和性倒错。

精神病学家克勒朗博(Clerambault)提出的著名论题看来是有根据的:谵妄,具有总体的、系统的特点,与自动症(automatisme)的分块和局部的现象相比是次要的。其实,谵妄具有记录的特性,而记录汇集了欲望机器的生产过程;而且,尽管谵妄有自己的综合和疾病(affections)——正如我们在妄想症中,甚至在精神分裂症的类妄想症形式中所看到的那样,但是谵妄并未构成一个自主的领域,不过与欲望机器的运转成败相比,谵妄是次要的。尽管如此,克勒朗博仍使用术语“(精神)自动症”(automatisme [mental]),只为了指称回声、浊音、爆破音、非意义等非主题现象,他从中看到了语音相互同化或蚀化的机械的/无意识的效果。他将谵妄的大部分依次解释为自动症所造成的效果;至于其他部分,也就是“个人的”部分,这一部分来自反作用的本性,而且诉诸“性格”,此外“性格”的诸症状先于自动症(例如妄想症患者的性格)。①Clément Rosset, Logique du pire, P.U.F., 1970, p.37.由此,克勒朗博从自动症中仅仅看到一种在词语最一般意义上的神经机制,而非一种启动欲望机器的经济生产过程;至于历史,他乐于提及先天的或后天的性格。在马克思所说的意义上,克勒朗博就是精神病学领域中的费尔巴哈(Feuerbach):“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决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51页。——译注一种真正的唯物主义精神病学反而可以通过一种双重运作来加以界定:把欲望引入机制之中,把生产引入欲望之中。

伪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典型形式之间不存在深层的差异。精神分裂症理论因三个可构成其三位一体公式的概念而令人印象深刻:分裂(la dissociation,克雷丕林[Kraepelin]),孤独症(l’autisme,博莱尔[Beuler])、时空或在世之在(l’etre au monde,宾斯万格[Binswanger])。第一个概念是一个解释性概念,想表示特定的紊乱或初级的缺陷。第二个概念是一个表示效果特性的内涵性概念:谵妄本身或中断,“与实在的分离,伴随着内在生命的相对或绝对的优势”。第三个概念是一个表达的概念,它发现或重新发现那生活在自己的特定世界中的谵妄者。这三个概念的共同之处就是通过“身体图像”(l’image du corps)(灵魂的最后化身,其中混淆了唯灵论与实证论的要求)把精神分裂症问题与自我联系起来。然而,自我,就像爸爸—妈妈一样,长久以来精神分裂症患者不再相信它。他在更远处,他在这些问题之后、之下、之外,而不在这些问题之中。然而,无论他在哪里,他都有问题,都有难以克服的痛苦、难以忍受的无聊,然而为什么要带他回到他所逃离的地方?为什么重新使他置于这些不再属于他的问题?为什么嘲笑他的真理?我们向他致以敬意时曾认为我们也应向他的真理致以充分的敬意。有人会说精神分裂症患者不再能说“我”这个词,应该使他恢复表述(énonciation)的这一神圣功能。这就是他说“有人又搞糟我”时所概括的内容。“我不再说我了,我永远不再说我了,这太愚蠢了。每次听见‘我’这个词,如果我记得,我就以第三人称取而代之。如果这样让他们高兴。其实这改变不了什么。”③《贝克特选集·无法称呼的人》(3),余中先、郭昌京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24页。译文有改动。——译注不过,假如他重新说“我”,那也不会改变什么。他就这样地在这些问题之外,也就这样地超越这些问题。甚至弗洛伊德都没有摆脱自我的这一狭隘视点。而且真正阻碍他的,就是他自己的三位一体公式——俄狄浦斯情结的、神经症的三位一体公式:爸爸—妈妈—我。我们应该自问的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分析是不是没有使弗洛伊德重新发现并借他的威望来保证那应用于精神分裂症的、令人不悦的孤独症概念。毕竟,不必隐瞒任何东西,弗洛伊德不喜欢精神分裂症患者,他不喜欢他们对俄狄浦斯情结化的抵制,他更倾向于将他们视作猛兽:他们错把词语当成物,弗洛伊德说,他们是冷漠的、自恋的,与实在是割裂的,不能实现转移,他们像哲学家——“一种不受欢迎的相似性”。经常被提出的问题是如何以分析的方式构想冲动与症候、象征与象征物的关系。这是一种因果的、内涵的还是表达的关系?这一疑问过于以理论的方式被提出来。因为事实上我们一被置于俄狄浦斯情结之中,我们一按照俄狄浦斯情结被衡量,局势就对我们很不利,而且,唯一的真实关系——也就是生产关系,就被废除了。精神分析的伟大发现就是发现欲望生产、无意识生产。然而,随着俄狄浦斯的出场,这一发现很快被一种新的唯心主义掩盖了:像工厂一样的无意识被一出古典的戏剧取代了;无意识生产的单位被再现取代了;生产无意识被一种只能表达自身的无意识(神话、悲剧、梦……)取代了。

每当精神分裂症患者的问题被带回到自我层面,我们就只能“品味”(goûter)精神分裂症患者假定的本质或特性,不管这是否伴有爱与怜悯,或者恶心地吐掉它。我们曾将他视为分裂的自我,又将他视为与实在割裂的自我,还最诱人地将他视为这样一种自我:这种自我不断地存在,以特殊方式存在于别处,不过存在于他的世界之中,他被精明的精神病学家、宽容的超级观察者重新发现,总而言之被现象学家重新发现。在这一点上,还是让我们再回顾一下马克思的警告:根据小麦的味道,我们尝不出它是谁种的,根据产品,我们无法猜测生产体制和生产关系。产品之所以显得更加特殊,特殊得令人难以置信,乃因为人们将产品与原因、内涵或表达的理想形式联系起来,而不是与其所依赖的实在的生产过程联系起来。精神分裂症患者之所以显得更加特殊、更加个人化,乃因为过程被中断,或者过程被当作目标,过程在趋于无限的空洞中被运作,以便激起这种“灵魂与肉体最终丧身其中的可怖绝境”(孤独症患者)。克雷丕林著名的终端状态……反之,生产的物质过程一被确定,产品的特性就逐渐消失了,同时出现了另一种“实现”的可能性。精神分裂症在孤独症中是虚假化的、个人化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疾病之前,精神分裂症是欲望生产和欲望机器的过程。如何发生由此及彼的转变?这种转变是必然的吗?这种问题仍然是重要的。在这一点上,如同在其他点上一样,雅斯贝尔斯提供了最珍贵的迹象,因为他的“唯心主义”是极为不典型的。当他把过程的概念与反作用的概念或人格发展的概念进行对比时,他将过程视为断裂、闯入,脱离了一种与自我的虚构关系,从而在本性上代之以一种与“着魔者”(le démonique)的关系。雅斯贝尔斯只是没有将过程构想为物质的经济现实,构想为自然与工业、自然与历史同一的生产过程。

在某种意义上,欲望的逻辑从一起步就错过它的对象:第一步是柏拉图的划分,这一划分使我们在生产与习得之间进行选择。我们一把欲望置于习得方面,我们就对欲望形成一种唯心主义的(辩证的、虚无主义的)观念,这种观念首先将欲望规定为匮乏(manque):对象的匮乏、实在对象(reel objet)的匮乏。另一方面,也就是“生产”方面,的确未被忽视。这一点甚至被康德重新提及,当康德将欲望定义为“一个机能,它是借助它的诸表象而成为这些表象的对象的现实性的原因”①康德:《判断力批判》导言,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1年,第3页。时,康德在欲望理论中进行了一场批判革命。不过,为了阐述这一定义,康德援引了迷信、幻觉和幻想,这不是偶然的:我们确知实在对象只能通过一种外部的因果关系和各种外部的机制来产生,不过这一知识没有阻止我们相信欲望产生对象的内在潜能,即便是以一种非实在的、幻觉的或幻想的形式,而且也没有阻止我们在欲望本身之中再现这种因果关系。①参见康德:《判断力批判》,第8页注①。——译注因此,对象的实在性就其为欲望所生产的范围内是一种心理实在(réalité psychique)。那么,可以说康德的批判革命没有本质的改变:这种构想生产力的方式并未重新质疑欲望作为匮乏的经典观念,反而依赖这一观念,以这一观念为依据,而且仅限于深化这一观念。其实,如若欲望是实在对象的匮乏,那么它的实在性本身就处于生产幻想对象的“匮乏本质”之中。由此,欲望被构想为生产,不过幻想的生产已经被精神分析极好地阐述了。在阐释的最低层次上,这意味着欲望匮乏的实在对象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求助于外在的自然或社会的生产。而欲望内在地生产一种要充当实在性的想象物的复本,好像存在着“隐藏于每个实在对象背后的梦幻对象”或者隐藏于种种实在生产背后的精神生产。诚然,精神分析不必由此以有关对象的精神分析的最乏味形式转向对小玩意与市场的研究(关于面条包装、汽车或“玩意”的精神分析)。不过,即使幻想不再作为对象而是作为演绎欲望的特殊机器被深入阐释,这种机器也只是戏剧的,并且使其分离之物的互补性继续存在:因此,正是需要由相关的匮乏所界定,而且由其特有的对象所规定,而欲望看来是幻想生产的东西,而且通过自身与对象分离来实现自身生产的东西,不过欲望与此同时强化匮乏,把匮乏引向绝对,使其变成“不可救药的存在之不充足性”、“实为生命的存在匮乏(manque-à-être)”。由此,欲望被呈现为由种种需要支持的东西,同时欲望的生产力继续以种种需要为基础,而且以它们与对象的匮乏关系为基础(支持理论)。总之,当理论家将欲望生产化约为幻想的生产时,他仅限于从唯心主义原理得出全部结论,而唯心主义原理将欲望界定为匮乏,而非生产、“工业的”生产。克莱芒·罗塞(Clément Rosset)阐释得挺好:每当人们强调欲望所缺乏的匮乏来界定它的对象时,“世界被看作另一个世界的复本,而不管它是什么样的世界,借助于下述的论证思路:欲望缺乏对象;因此世界没有包含全部对象,至少缺乏一种对象,也就是欲望的对象;因此存在着一个包含(世界所匮乏的)欲望答案的别处”。②Clément Rosset, Logique du pire, P. U. F., 1970, p.37.

如若欲望进行生产,那么它生产实在。如若欲望是生产者,那么它只能在实在性上是生产者,而且是实在性的生产者。欲望是这样的一组被动综合,后者操纵着部分对象、流与身体,而且作为生产单位发挥功能。实在由此而产生,它是欲望作为无意识的自行生产的被动综合的结果。欲望不缺乏任何东西,它不缺乏对象。更确切地说,欲望所匮乏的恰恰是主体,或者说正是欲望缺乏固定的主体;只有通过压抑才有固定的主体。欲望与对象自成一体,这就是机器,作为机器的机器。欲望是机器,欲望对象仍然是被连接的机器,因此,产品从生产过程中提取出来,而且从生产到产品的过程中,某种东西被分离出来,将残余给予飘忽不定的游牧主体。欲望的对象性存在就是实在本身。①拉康令人赞赏的欲望理论在我们看来具有两极:一极关系到作为欲望机器的“小对象a”,通过一种实在的生产来界定欲望,因此既超越了需要的观念,也超越了幻想的观念;另一极关系到作为能指的“大他者”(grand Autre),后者重新引入了某种匮乏观念。我们可以清楚地从勒克莱尔的文章《欲望的实在性》(La Réalit du désir)(载Sexualit humaine, Aubier, 1970)中看到这两极之间的振动。没有特殊的实存形式可被称为心理实在。诚如马克思所言,匮乏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作为“自然的、可感的对象”的激情。恰恰欲望不以需要为基础,而是与之相反,恰恰需要源自欲望:它们在欲望所生产的实在中是反产品。匮乏是欲望的反效果,在自然的、社会的实在中,匮乏被储存、被整治、被液泡化。欲望总是临近对象性实存的诸条件,欲望符合、遵从这些条件,它不会在丧失这些条件后继续存在,它随着条件的变化而变化,这就是为什么它如此轻易地就变成了死亡欲望,而需要可以衡量主体的疏远程度,而这一主体在丧失这些条件的被动综合时也丧失欲望。作为空洞实践的需要没有其他意义:在被动综合继续存在的地方,去探寻、捕获这些被动综合,寄生在它们之上。我们白费口舌地说:我们不是草,长久以来我们失去了叶绿素综合能力,的确应该吃……欲望因此变成对匮乏的这种卑贱恐慌。不过,这个句子恰恰不是由贫瘠者或被剥夺者说出的。他们反而知道他们临近青草,而且知道欲望“需要”很少东西——这些东西不是让他们所享有,而是这些东西本身不停地从他们身上被剥夺掉,而且这些东西不是主体内心深处的匮乏,而是人的对象性、人的对象性存在,对于欲望者来说,这就是生产,就是在实在性之中进行生产。实在不是不可能的,反而在实在中,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变成可能的。恰恰欲望没在主体中表达克分子式的匮乏,而克分子式的组织剥夺欲望的对象性存在。革命者、艺术家和预言家乐于是对象性的,仅仅是对象性的:他们知道欲望凭着生产的潜能抓紧生命,而且欲望之所以用一种更具强度的方式来繁殖生命,乃因为欲望有很少的需要。真是可惜,这些人竟认为这是易于言说的,或者认为这是从书中可以找到的观点。“就我有限的阅读来说,我得出了这样一种结论,即那些最拥抱生命的、塑造生命的,就是生命本身的男人,吃得少,睡得少,即便他们有财产,他们也只有一些财产。在责任、生育方面,他们没有维持责任、生育方面的错觉,以实现延续家庭或保卫国家的狭隘目的……幻想世界就是我们完全征服的世界。这是一个过去的世界,而不是一个未来的世界。抓住过去,勇往直前,就像苦役犯拖着链球一样。”②参见法译本Henry Miller, Sexus, Buchet-Chastel, p.277。充满活力的预言家,就是穿那不勒斯革命家装束的斯宾诺莎。我们非常清楚匮乏——及其主观相关物(幻想)——源自何处。匮乏在社会生产中被治理、被组织。它为反生产的诉求所反生产,这种反生产不得已而接受生产力,并据为己有。匮乏从来不是首要的;生产从未依据先前的匮乏被组织,恰恰是匮乏根据预先的生产组织被接纳,使自身液泡化,并蔓延开来。①关于萨特,莫里斯·克拉瓦尔(Maurice Clavel)指出,马克思主义哲学不能容许自己一开始就引入稀缺性的概念:“这种先于剥削的稀缺性把供求规律当作永远独立的实在性,因为它被置于初发的层次上。因此,问题不再是在马克思主义中涵括或演绎这一规律,因为它以前在马克思主义起源的平面上就是清晰易辨的。作为一名严谨的思想家,马克思拒绝使用稀缺性的概念,而且他必须拒绝这么做,因为这个范畴让他无法思考。”(Qui est alién?, Flammarion, 1970,p.330)这就是统治阶级的诡计,这种空洞的实践就像市场经济一样发挥作用:把匮乏组织到丰富的生产之中,使全部欲望转向匮乏的巨大恐惧中,使对象依赖一种被认为外在于欲望的现实生产(理性要求),而欲望生产进入了幻想(除了幻想,别无其他)。

一方面,不存在一种实在的社会生产,另一方面,也不存在一种幻想的欲望生产。在这两种生产之间,仅仅确立了摄取与投射的次级联系,就好像社会实践夹杂着内在化的精神实践,或者好像精神实践投射到社会系统,而这两种实践从未彼此影响对方。只要我们满足于比较这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货币、黄金、资本与资本主义三角关系,另一方面是力比多、肛门、阴茎和家庭三角关系,我们就沉浸于一项令人惬意的消遣,不过货币机制仍完全对那些操控货币的人的肛门投射无动于衷。马克思—弗洛伊德的平行论仍完全是贫乏的、微不足道的,尽管两者演绎了彼此内在化或者彼此投射的、不断相异的诸术语,就像在“金钱=屎”这一著名等式中一样。确实,社会生产在规定的条件下只是欲望生产本身。我们认为社会场域直接为欲望所席卷,它是历史上规定的欲望产物,而且力比多一点都不需要中介或升华,一点也不需要心理操作、转化,以便投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只有欲望与社会的要素,别无其他。社会再生产具有最压抑的、最致命的形式,这些形式甚至在这样一种组织中为欲望所生产,即这种组织在我们必须分析的各种条件下源自社会再生产。这就是为什么政治哲学的基本问题仍旧是斯宾诺莎所提出的(与赖希所重新发现的)问题:“好像这关系到人类拯救,人类为什么为了他们的奴役状态而斗争?”人们如何才能高喊:“多交税!少吃面包!”诚如赖希所言,令人震惊的事情不是一些人行窃,另一些人罢工,而是饥饿者没有一直行窃,被剥削者没有一直罢工:几个世纪来,人们依然忍受着剥削、凌辱、奴役,以至于不仅为了其他人而且为了他们自己期望剥削、凌辱、奴役,这是为什么?只有当赖希拒绝援引大众的误认或幻觉来解释法西斯主义和通过欲望、根据欲望来寻求解释时,赖希才是最深刻的思考者:不,大众不会上当受骗了,他们此刻此境欲求法西斯主义,必须解释的恰恰是这一点,也就是合群的欲望的这种反常现象。②Reich, Psychologie de masse du fascism.然而,赖希最终没有对这一反常现象给出充分的答复,因为当他通过区分理性——就像它本来或应该在社会生产的过程中一样——与欲望中的非理性因素时,他反而重申了他正推翻的观点,只不过第二方面是精神分析可以接受的。因此,留给精神分析的只是社会场域中“否定的”、“主观的”、“被禁止的”解释。他必然重新考虑理性上产生的实在对象与非理性的幻想生产之间的二元论。①我们从文化主义中发现了理性系统与投射系统的区别,而精神分析只不过专心于投射系统(例如ardiner)。不管他们如何敌视文化主义,赖希和马尔库塞重新发现了这种二元性的某些痕迹,尽管他们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来规定、评价理性与非理性。他不再想发现社会场域与欲望的共同尺度或广延性。为了真正地建立一种唯物主义精神病学,他缺乏欲望生产的范畴,而实在以所谓的理性形式和非理性形式屈从于这一范畴。

存在着大量的、针对欲望生产的社会压抑,它对我们的原则没有任何影响:欲望生产实在,或者欲望生产不是别的东西,只是社会生产而已。问题不在于给欲望保留特殊的实存形式、精神的或心理的实在,后者与社会生产的物质性实在相对立。欲望机器不是幻想的或梦的机器,后者区别于技术机器与社会机器,而且想充当技术机器与社会机器的替身。更确切地说,幻想是次级的表达,后者源自两种机器在给定环境下的同一性。因而,幻想从来不是个体的;它是群体幻想(fantasme de groupe),正如机制性分析所充分论证的那样。而且,之所以存在着两种群体的幻想,乃因为同一性可以从两种意义上被解读,依据的是欲望机器从其所形成的、合群的大众意义上被把握,或者依据的是社会机器与形成它们的欲望的基本力量有关。因此,在群体幻想中,力比多可能有时会投注到现存的社会场域,包括在它最压抑的形式中;或者恰恰与之相反,力比多实施一种把革命欲望连接到现存的社会场域的反投注(例如,19世纪伟大的社会主义乌托邦发挥作用,不是作为理想模式,而是作为群体幻想,也就是欲望的实在的生产力的动因,后者使现实的社会场域的“去投注”或“去机制”成为可能,这是为了欲望本身的革命机制的利益)。然而,在这两者之间,也就是欲望机器与社会技术机器之间,从未存在本性的差异。两者确实有区别,但只是体制的区别,随着量值关系的变化而变化。除了体制的差异外,它们都是相同的机器;而这是为群体幻想所显示的东西。

我们前面简要地比较了社会生产与欲望生产,以便在这两种情况中指出短促的反生产诉求的出现就是不得已而接受生产形式,并将这些形式据为己有,当我们这么阐述时,这种平行论丝毫没有预见这两种生产之间的关系。我们只能明确地指出与体制区别有关的某些方面。首先,只要技术机器没有出故障,它们显然就会转个不停;它们自己的局限性就是磨损(l’usure),而不是故障(le detraquement)。马克思以这一简单原理为基础来证明技术机器的体制是生产方式与产品之间的严格区别的体制,多亏了这种区别,机器才把价值传递给产品,而且只是机器磨损时所丧失的价值。反之,欲望机器运行时不断出故障,只有出故障时才会运行:生产总是被嫁接到产品之上,并且机器的零件也是使之运行的刺激因素。艺术在创造真正的群体幻想时经常利用这种特性,而这些幻想使社会生产与欲望生产狭路相逢,并把一种故障功能引入技术机器的再生产。例如,阿尔芒(Arman)的烧焦的小提琴,凯撒(César)的压缩汽车。一般来说,达利(Dali)的批判性妄想症的方法保证欲望机器在社会生产的对象中实现爆破。然而,拉维尔(Ravel)早就喜欢故障,而不喜欢磨损,他以突然中止、迟疑、颤音、不和谐音、不确定的和音来取代缓慢的音符,或者渐渐销声匿迹。①Jankelevitch, Ravel, Ed. du Seuil, p.74-80.艺术家是对象的主人;他把不和谐的、烧焦的、发生故障的对象融入他的艺术,以便向欲望机器的体制提供这些对象,而欲望机器的故障是运行本身的一部分;他把妄想症机器、神迹得以显现的机器、独身机器表现为许多技术机器,以技术机器被欲望机器削弱为代价。不仅如此,艺术作品就是欲望机器本身。艺术家聚集他的宝藏,从而实现一次即将临近的爆破,这就是为什么他认为解构的确不会很快发生。

由此产生了体制上的第二种差异:欲望机器正是凭借自身从反生产中产生了,而技术机器所特有的反生产只有在过程再生产的外在条件中才会产生(即便这些条件不会“在以后”到来)。这就是为什么技术机器不是一个经济范畴,而且它们一直诉诸社会体或社会机器,后者不会与它们混淆,而且是这种再生产的条件。因此,技术机器不是原因,而仅仅是社会生产一般形式的指数:由此就有了手工机器与原始社会、水力机器与亚细亚形式、工业机器与资本主义。所以,当我们设定社会体是充实的无器官身体的相似物时,仍然还存在着一个重要的差异。因为欲望机器是欲望经济学的基本范畴,它们通过自身生产无器官身体,而且没有区别种种动因与它们自己的零件、生产关系与它们自己的关系、社会性与技术性。欲望机器既是技术的,又是社会的。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欲望生产是原初潜抑的场所,而社会生产是压抑的场所,而且某种东西由此及彼地被使用,它类似“严格意义上的”次级潜抑:根据无器官身体是内在的结果还是外在的条件(特别是改变死亡本能的角色),一切在这里都取决于无器官身体的情境,或者它的等价物。

然而,它们在两种不同的体制下是相同的机器——尽管这对欲求压抑的欲望来说是一场奇特的冒险。只有一种生产,就是实在的生产。毫无疑问,我们可以从两种方式来表达这种同一性,然而这两种方式把无意识的自行生产构成一个循环。我们可以说任何社会生产在规定的诸条件下都源自欲望生产:首先,自然人(Homo natura)出现了。不过我们还必须更准确地说,欲望生产首先是社会的,而且只在最后时刻才逐渐解放自身(首先,历史人[Homo historia]出现了)。这就是说,无器官身体在起源上不是独自被给予的,随后被投射到不同类型的社会体,好像一个伟大的妄想症患者——原始的游牧部落的酋长,他是社会组织的基础。社会机器或社会体可能是地球的身体、暴君的身体或金钱的身体。它从来不是无器官身体的投射。更确切地说,无器官身体就是辖域化的社会体的最终残余。社会体的问题总是如此:编码欲望之流、注册它们、记录它们,使得任何没有被堵塞、被疏通、被治理的流不流动。当原始的辖域机器(machine territoriale)不再满足需要时,专制机器(machine despotique)就创立了一种超编码。然而,资本主义机器(machine capitaliste)只要它建立在多少有点儿久远的专制国家的废墟上,它就处于一种全新的情境:流的去编码与解辖域化。资本主义没有从外部来面对这种情境,因为它就经历着这种情境,从中同时发现了它的条件与物质,而且以其全部暴力来强制规定这种情境。资本主义至高无上的生产与压抑只有以这种代价才能被实施。它实际上诞生于两种流的遭遇,一种是以资本—金钱为形式的生产解码流,一种是以“自由劳动者”为形式的劳动解码流。因而,与以前的社会机器相反,资本主义机器未能提供一种囊括整个社会场域的符码。它在货币中以一种抽象数量的公理系统来取代符码观念本身,而这种公理系统总是在社会体的解辖域化运动中渐行渐远。资本主义走向了一种解编码门槛,后者为了无器官身体拆解社会体,而且在解辖域化的场域中将欲望流释放到这一无器官身体之上。精神分裂症是资本主义机器的产物,正如抑郁型躁狂症和妄想症是专制机器的产物、歇斯底里是辖域机器的产物一样,在这种意义上,这么说准确吗?①关于歇斯底里症、精神分裂症以及它们与社会结构的关系,参见乔治·德弗罗(Georges Devereux)(法译本Essais d’ethnopsychiatrie générale, Gallimard, p.67 sq.)的分析以及雅斯贝尔斯(法译本Strindberg et van Gogh, Minuit, p.23-236)的精彩论述。(在我们时代,疯癫是“全部真诚的条件,在不太连贯的时代中,在人们如若没有疯癫就可能获得诚实的体验和表达的诸领域”中,真是这样吗?雅斯贝尔斯修正了这个问题,他补充说:“我们看到,人类从前竭尽全力使自己进入歇斯底里状态;同样,许多人如今好像竭尽全力使自己进入疯癫状态。不过,如若在某种程度上,第一种企图在心理学上是可能的,那么另一种企图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导向虚幻。”)

流的解编码、社会体的解辖域化由此形成了资本主义最本质的趋势。资本主义不停地逼近它的极限,这种极限就是精神分裂症特有的极限。它集中全力来生产精神分裂症患者,作为无器官身体上的解码流的主体——比资本家更资本主义、比无产者更无产。它总是在这一趋势上越行越远,以至于资本主义竟然凭其全部的流异想天开:的确,我们还真没看见什么东西!当我们说精神分裂症是我们时代的疾病时,我们的意思不该仅仅是现代生活让人疯狂。问题不在于生活方式,而在于生产过程。问题也不只是一种简单的比照,尽管从符码失败的视点来看,这种比照已经是比较准确的,例如在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意义滑移现象与工业社会各个阶段日益增长的不相容机制之间。实际上,我们的意思是资本主义在其生产过程中产生了一种令人生畏的精神分裂症负荷,后者全力承载着资本主义的压抑,不过它不停地作为过程的极限来进行再生产。因为资本主义不断地妨碍、抑制它的发展趋势,与此同时资本主义又猛然冲向这一发展趋势;资本主义不断地避免达到它的极限,与此同时资本主义又一步步走向这一极限。资本主义确立或恢复各种类型的界域性(territorialité),残余的与人造的、想象的或者符号的,资本主义勉为其难地在这些界域性上尝试着再编码,对那些从抽象数量中得出的个人加戳印。一切都重新再来或重新提起:国家、政党、家庭。这就是在意识形态上把资本主义描绘为“对曾被信奉的一切的斑驳画面”。实在不是不可能的,不过它越来越虚假。一方是利润率趋向下降,另一方是剩余价值的绝对量的增加,马克思把这一双重运动称为抵消趋向的规律。作为这一规律的推论,存在着双重运动:流的解编码或解域化与流的剧烈的、人为的再域化。在使流进行解编码、公理化以便从中榨取剩余价值时,资本主义机器解域化程度越高,那么其附属的、官僚主义的与治安的装置在吸收份额日益增加的剩余价值时就越能竭尽全力地进行再域化。

当然,我们当前恰恰不能根据冲动对神经症患者、性倒错者和精神病患者进行充分的界定;因为冲动只是欲望机器本身。他们应根据现代的界域性来加以界定。神经症患者仍处于我们社会残余的、人为的界域性,而且把它们全部作为最终的界域性而遏制到俄狄浦斯情结之上,这种界域性在分析师的工作室中、在精神分析师充实的身体上被重建(是,老板就是我的爸爸,国家元首也是,您也是,大夫……)。性倒错者,是那些善于玩弄词语技巧的人:如果您想要,您就会有——比社会提供给我们的更加虚假的界域性、极其虚假的新型家庭、隐秘而虚幻的社会。至于精神分裂症患者,他步伐迟疑,不停地到处迁移、四处游荡、踉踉跄跄,他总是越来越沉湎于解域化,在他自己的无器官身体上达到社会体的无限解体,而且这可能是他重新发现大地的特有方式——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漫步。精神分裂症患者遵守资本主义的极限:他是资本主义的发展趋势、剩余产品、无产者和杀戮天使。他弄混了全部符码,而且携带着欲望的解码流。实在流动。过程的两个方面连接在一起:一方面是形而上的过程,它将我们与本质上或在大地的中心是“恶魔的”因素联系起来;另一方面是社会生产的历史过程,它根据解域化的社会机器恢复了欲望机器的自主性。精神分裂症就是作为社会生产极限的欲望生产。因此,欲望生产及其与社会生产的体制差异就是终点,而非起点。两者之间只有一种就是实在性的生成。如若唯物主义精神病学通过把生产的概念引入欲望问题之中来界定,那么它就不可避免地用末世论的措辞来提出分析机器、革命机器与欲望机器之间的最终关系问题。

责任编辑:沈洁

①本文选译自《反俄狄浦斯》第一章“欲望机器”(4),本文的(上)篇刊发于本刊2015年第8期。

*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1925—1995年),法国哲学家,著有《尼采与哲学》(1962年)、《康德的批判哲学》(1963年)、《柏格森主义》(1966年)、《斯宾诺莎与表达问题》(1968年)、《差异与重复》(1968年)、《意义的逻辑》(1969年)、《感觉的逻辑》(1981年)、《电影1:运动与影像》(1983年)、《电影2:时间与影像》(1985年)、《福柯》(1986年)、《批评与临床》(1993年)等。菲利克斯·加塔利(Félix Guattari,1930—1992年),法国精神分析学家、哲学家,著有《精神分析与横贯性》(1972年)、《分子式革命》(1977年)、《机器无意识》(1979年)、《混沌互渗》(1991年)等。1969年,德勒兹与加塔利相遇,决定进行合作,他们合著《反俄狄浦斯》(1972年)、《卡夫卡:为弱势文学而作》(1975年)、《千高原》(1980年)与《什么是哲学?》(1991年)。

**董树宝,男,1976年生,黑龙江尚志市人。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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