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洁
重视开展对当代信仰问题的研究
——“中国当代文化发展中的信仰”讨论会综述
沈洁*
内容摘要为进一步推动有关信仰问题的讨论,北京大学文化研究与发展中心、四观书院,以及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上海文化》和社联《学术月刊》分别在北京与上海两地举办有关中国当代文化发展中的信仰问题学术讨论会,几十位知名专家学者纷纷发表高见卓论。从信仰的本体理论、信仰与当代社会的关系、中国文化的信仰传统三个方面作了深入的阐述和探讨。本文即是南北两次会议的综述。
关键词信仰当代社会中国文化
在振兴中华文化宏伟愿景的鼓舞下,中国文化建设不断推进,同时信仰问题亦日益受到人们的关注。《上海文化》自2015年第8期起连续3期发表了南京大学潘知常教授的《让一部分人先信仰起来——关于中国文化的信仰困局》长文,对中国文化在现代化转型中如何走出信仰困局、重建信仰的问题作了专门的论述。为进一步推动这一讨论,由北京大学文化研究与发展中心、四观书院主办,《上海文化》协办的“中国当代文化发展中的信仰建构”学术讨论会,于2016年3月26日在北京四观书院召开。中央党校、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艺术研究院、南京大学等20多位专家、学者出席会议;由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上海文化》和社联《学术月刊》联合主办的“中国当代文化发展中的信仰问题”学术讨论会于4月16日在沪举行。来自南京大学、浙江大学、苏州大学和复旦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大学、上海师范大学的20多位教授、学者参加了讨论会。
在南北两地会议中,与会者联系当代社会实际和百年来中国社会的转型,对当代中国的信仰问题展开热烈讨论。归结起来,作了三方面的探索:一是对信仰本体理论的探索,二是对信仰与当代社会关系的经验描述与理论反思,三是对中国文化的信仰传统的思考。
与会者对信仰的概念进行定义,对信仰的历史进行了梳理。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牛宏宝指出,第一,我们是在现代意义上谈信仰,还是在传统意义上谈信仰?是在共同体意义上谈信仰,还是在个体意义上谈信仰?是在有神论的宗教意义上谈信仰,还是在无神论的意义上谈信仰?不同的立足点会有不同的关于信仰的阐释。第二,我们如何来诊断当代的信仰危机?这个信仰危机是怎么形成的?是我们曾经有信仰,而今天丢失了那个信仰,还是原来那个信仰已经失去其召唤力?目前的信仰危机,在多大程度上是由于信仰方式的更替造成的?如果把当代信仰危机问题,诊断为一个传统体系的崩溃,或者传统文化被割断呢,还是新的现代的信仰方式没有有效建立的问题?第三,就是信仰与知识之间的关系。西学的进入,既有知识体系的层面,也有信仰的层面。西学的知识体系层面,对中国现代知识体系的形成是一个推动力。要注意既不能以这套知识体系替代信仰,也不能用信仰的体系来批判这套知识体系。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郭英剑认为,信仰的定义必须明确。信仰有两种。英文的信仰有两个最基本的词汇,“belief”和“faith”。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两个英文的阐释当中有一个中心词,叫“truth”。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真理”、“真相”,也是“事实”、“实质”的意思,说明在谈信仰的时候,都要以“真理”或者“事实”为前提。信仰一般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是跟宗教有关的思想理念,也就是宗教理念。第二种跟宗教无关,就是非宗教人士如何看待生命和万事万物的人生态度及其体现的价值观。在当下中国,我们更关心第二种信仰,就是对于那种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如何看待生命和万事万物的人生态度及其体现出的价值。在中国如何建立信仰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同时如何超越世俗化去思考现实,也是经济高速发达的中国所必须要回答的问题。
复旦大学教授王振复认为,信仰问题有三个层次,第一个是宗教信仰;第二个是与宗教信仰相对应的世俗信仰;第三个是指宗教信仰和世俗信仰之间的一个文化信仰。中国早期的信仰文化,主要是巫性文化。巫性包含两重性,既“信”天人、物我、主客和物物之间的感应,又“信”人能使感应变成现实,包含讲求“实用”的原始理性意识。早期文化信仰主要是巫的信仰,这是中国独特的文化特点。如果我们不去研究巫,便不能从“根”上说清文化信仰问题,要进一步讲当前的信仰问题就比较难。其实我们不是没有信仰,凡是一个思想成熟、有追求的人,大凡都是有信仰的。比如说我们都喜欢学术,一辈子就想做学术,出于极度的喜欢,就是一种世俗信仰。而中国梦是一种崇高的信仰。问题不在于有没有信仰,信仰是有的,问题在于信仰什么、怎么信仰。我们提倡社会进步、追求完美人格的“信仰”。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郭家宏援引英国历史,说明他国是如何运用宗教信仰来重塑民族精神的。除了先进的生产方式和先进的制度文明,英吉利民族本身所具有的宗教信仰、民族特性,以及英国社会各个阶层与英帝国发展的互动关系等因素十分重要。如果说,宗教信仰在英国民族国家形成、在工业革命中发挥重要作用的话,那么在19世纪,宗教信仰对维护社会稳定起了重要作用。如经过长期的冲突与对立,针对中产阶级的慈善活动及普通群众的自尊运动影响巨大。由此各阶层不同的价值取向融合成一种独特的标准,即绅士风度。其特点包括公平合理的竞争原则,言行处事应尽量抑制感情的色彩,而让理性来主宰一切。坚韧不拔、勇往直前的气概,为维护个人与国家的荣誉在所不惜。正是这种宗教信仰和民族传统结合形成的新的民族精神,使英国保持了长达200多年的世界超级大国的地位,且国内长达300多年时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与动乱。这在世界各大国是绝无仅有的。由此可见,宗教信仰必须根植于民族传统的土壤里才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学术月刊》编辑张曦博士认为,如果通过论述基督教信仰为西方带来的一系列革命性变革,来证明中国人应该信仰起来,其目的并不最终落在信仰本身,而在中国一系列现实问题的解决,即所谓社会福音的思路是不恰当的。一旦把基督教视为解救社会的良药,其实就偏离了真正的基督信仰本身。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基督信仰的重点不是指向人,而是指向神,上帝的计划才是整本《圣经》的重点;它关心的也不是这个世界所关心的,神要在这个世界里建立他的国度,实行他的怜悯与救赎。这个世界迟早要废去,神的国度——天国才是永恒的存在。当然,人和人类社会自然也是神创造的一部分,但是其目的并不在于人类自己的理想。而由信仰派生出来的诸多现实福利,如自由、平等、爱、美、人权,看起来是可行的,但与终极信仰无关。基督信仰乃是要人悔改、离弃自己的罪,彰显神智慧和真理的美。关于人权,基督教从来没有过借助“神权”以高扬“人权”,相反,它是对人犯罪堕落、走向灭亡的彻底肯定。所以说这一切,包括自由、平等这些,离开了神,离开了耶稣钉的十字架,都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都是无法想象的。
复旦大学教授李天纲认为,今天谈宗教的问题,应该在一百年的历史脉络和世界的脉络当中做一个彻底的反省,中国到底有没有宗教?传统的儒、道、佛是不是宗教?我们一百年当中已经把儒、道、佛变成了一个现代宗教,今天的佛教、道教,包括儒教到底是什么?现在的某些知识分子,包括提倡宗教的知识分子,他们想把儒教政教合一,想做官方的儒教,也想参与官方的佛教,这是政教不分。而政教分离是要坚持的,过去一百年当中,我们好不容易把政教分离了,使得社会的危机降低了,而现在搞政教合一,会加强社会危机,会强化整个社会的冲突,这是违背中国人信仰的传统。因为中国人的信仰基本上是多神教的,宗教之间是有宽容的,只要不搞政教合一,不要官方宗教,大一统是在宗教和谐的关系下处理的。虽然有儒家,但儒家很少涉及佛教、道教最高的信仰。这些东西如果用现代社会的治理原则,搞政教合一,宗教的问题会引起很大的冲突。
上海大学教授陶飞亚从国家治理和宗教结构的角度,论述宗教与社会的关系。他认为各个宗教在其宗教仪式后面的修身养性、无我、爱人如己、积德行善以求来世的道德说教,会影响到民众在王法不及的思想深处有敬畏之心和道德上的追求。一方面,宗教对于人的处境给予一种解释,满足了一些人的心理需要,使人安于和接受现状;另一方面,宗教也给人一种希望,即通过自身的努力,在宗教崇拜中提升道德和在社会生活实践善行以求将来或来世命运的改善。所以中国历史上除了三武一宗的灭佛和清前中期的查禁西方来华天主教等特殊时期之外,历代统治者都宽容宗教甚至民间信仰,希望宗教能在社会治理中,不仅对信仰者群体,而且在教化社会人心向善方面起到或多或少的辅助作用。从宗教自身来讲,它总是希望能影响其他人群。从社会来讲,则是希望宗教能在实践层面彰显宗教的善。因此,从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来说,世俗社会的力量和宗教界力量,各自有分工有合作地为社会服务,并互相促进,这对宗教与社会都有更积极的意义。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卫平引述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说到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国家有力量。但这里说的信仰,肯定不是指宗教信仰,无疑是指社会民众的公共精神信仰。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我们所讲的信仰危机、信仰缺失,都不是讲宗教信仰的问题,而是讲社会公共的精神信仰的问题。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宗教发展是很快的,信教的信徒占了人口总数很大的比重。这似乎已经引发了某些担忧。从这个意义上讲,在当代中国文化发展中,宗教信仰并不缺失。当然,宗教信仰在构建当代中国社会公共精神信仰中的地位、功能、作用等问题,也迫切需要认真地研究。
北京大学教授阎国忠认为,真、善、美作为人类最高的旨趣,是超越一切时代和民族的,但是每一个时代和民族,甚至同一时代和同一民族中可以有不同的载体。美学是讨论信仰问题的最佳切入点,真正的信仰应以真、善、美为指向。回溯老子与孔子及柏拉图与奥古斯丁的信仰经验,梳理信仰与宗教、哲学、艺术的关系,以及有关信仰危机引发的一系列思考,可以看出信仰是人类精神生活的最高形式,是宇宙观、人生观、价值观的最高体现,因此克服信仰危机,重新确立真、善、美的崇高地位,是关涉整个社会的浩大的系统工程。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李向平认为,中国人现在不缺信仰。我们现在讲信仰的话,按照中国的定义一个是政治信仰,一个是宗教信仰,还有一个就是文化信仰。中国历史传统中的信仰危机(并非信仰缺失)往往是在朝代权力更替之后,这也是辛亥革命以后为什么有四大宗教替代思潮,而非信仰危机的直接出现。至于在宗教替代思潮之后,各种思潮又被总体整合于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乃至于后来提的共产主义,建构成为一个政治信仰体系或者人文信仰体系,如此看来“信仰缺失”这个概念应该是不能成立的,应该说“信仰危机”应该更加切题,但这是哪种信仰危机?是政治层面的信仰危机?还是宗教层面的信仰危机?或者这种危机是因为缺乏信仰之间的价值共识?因为,无论从哪种信仰视角出发,中国社会的信仰并非缺失。另外当代中国社会还有一个普遍的感觉,那就是“信仰无用”或信仰的功利化。我们不是缺信仰,而是各种信仰类型之间没有达成一个价值共识,没有一个共同表达的公共领域,没有一个普遍认同的公共关怀,进而才会使这些有信仰的人难以基于自己的信仰表达出自己的公共关怀。信仰很重要,谁也缺不了信仰,但信仰关系的私人化如何构成个体化,以后再有公私领域的相互配合,能够提供信仰关系进入公共领域,这可能还需要有一个长期的努力过程。
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包亚明认为,因为我们二三十年来已经进入了资本主义大循环,面临很多的社会背景、思想背景,和当代西方社会其实有非常大的相似性。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中国社会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建立了世俗的共同信仰,这种共同信仰已经非常根深蒂固,这就是对于资本主义的信仰,对于商品拜物主义的信仰。正像本雅明认为的那样,资本主义这一世俗的公共信仰,恰恰具有非常大的宗教性。据托尼·朱特的观点,这种公共信仰形成了追求物质上的自我利益的目的集体意识,导致我们会迷恋创造财富,贫富更加分化,对不受约束的混乱市场毫无批判的崇拜,对无限增长的幻想,因此当代中国社会不是没有世俗的信仰,而是已经形成了非常根深蒂固的对于资本和商品拜物教的公共信仰,而且这种世俗的信仰恰恰具有相当程度的宗教性。
与会专家、学者对如何建立小康社会的信仰,纷纷从多个层面提出了建设性的对策与建议。
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原所长、上海师范大学教授陈伯海认为,“信仰”体现人的终极关怀,而其根子仍深植于现实世界。面对当前建设“小康社会”进程中必然呈现的多元分化与矛盾错杂的态势,中国社会当奉行具有较大包容性的生活理念,或可尝试以法制公正与人际互利前提下的“和协共生”原则为出发点,进而沟通“天人关系”,为打造自然与人文为本的新信仰提供借鉴。他主张宗教仅作为个人信仰,社会共同信仰以非宗教的信仰为宜。非宗教的信仰如何来建立呢?要从现实出发,正在建设中的小康社会,是我们的立足点。可以用“敬天立人,和协共生”八个大字来加以概括,就是“在法制公正与人际互利条件下的和协共生”。因为信仰作为终极关怀,不能停留于一般生活准则的层面,它要含藏一个终极的指向,也就是形而上的维度。这个维度可以从“和协共生”自身开发出来,途径是将这一理念指向天人关系,即传统哲学思想中的最高命题。如果尝试将“和协共生”的理念应用于人所面对的天人关系、人际关系以及自我身心关系三个方面,以“天人和协”、“人际和协”、“身心和协”为贯彻这一理念的三个向度,那么,真能做到这方方面面的和协共生,才有可能实现人类及其社会的发展,推动历史与文明的进步,进而争得自由、民主、和平与爱。
浙江大学教授王杰认为,信仰问题最根本的是人生意义的问题,所有的宗教最关键的就是人生意义的问题。科学已经非常强大了,但人生的意义在今天仍然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并没有解决。有很多人赚了很多钱,人生意义却是落空的。如果从这个意义来讲,我们当代中国文化的发展,就应该和当代中国人的人生意义结合在一起。如果我们去找孔夫子,找释迦牟尼,找耶稣,可能都不能最终解决今天的现实问题。今天的现实问题就是重新激活文化的乌托邦冲动,重新思考一种超越资本主义文明的更合理的文明。
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许明从信仰的多样化与主流价值的历史定位入手,指出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知识精英的价值问题,总会面临一次次的选择。20世纪初西方现代性的思想,西方启蒙进来以后,对知识精英形成了冲击,中国知识分子在价值重建和价值选择的层面上苦苦挣扎。目前问题在于:第一个层面是社会世俗阶层支撑这个社会结构稳定的伦理危机,第二个层面是知识精英的理性价值选择危机,第三个是执政党的理想危机。所有的危机综合起来,是一个社会转型、文化转型的危机,这个危机是一个必然的过程。我们要把问题提得很明晰,建议要非常具体,信任问题、信用问题,通过政策、制度设计一步一步往前推进,可能这个社会性危机会得到合理的解决。
上海交通大学教授胡惠林认为:信仰是一种社会的精神秩序。信仰是由不同的土壤决定的,不同的土壤产生不同的信仰。对当代中国来说,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是两种不同的土壤,不能指望两个不同的土壤产生同一种信仰,因此在计划经济的土壤之下形成和建构起来的这样一种信仰或者精神秩序,到了市场经济条件下,土壤发生变化了,那么它也要发生变化。现在文化产业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生产着一种精神秩序,某种信仰的形式。从我们电视中各种各样的娱乐节目就看到,现在的媒体,在生产供给一种怎么样的文化产品给我们?有些东西是深刻地影响和建构着我们的信仰体系的。特别是这10多年来,文化产业在中国的发展,一方面从制度和体制上是非常开放的,具有许多重大改革的举措。但在这个过程中,忽视了文化产业发展过程中对人们精神秩序和社会精神结构进步的影响,尤其是对年轻人的影响。只要打开我们现在的电视机,尤其是那些真人秀节目,有些语言和观点实在不应该出现在电视屏幕上,非常的少儿不宜。这种价值导向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年轻人。另外就是网络,现在很多网络语言非常不健康。所以娱乐至死这样一种文化产业发展的导向,对于我们当下的年轻人的信仰、精神秩序的建构是不利的,可能导致我们当下最严重的一个信仰危机。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高瑞泉不赞成把道德危机完全归结为仅仅是信仰的问题,道德危机造成的原因非常复杂。围绕“信”,应该有四个关键词,第一个是信用,第二个是信任,第三个是信念,第四个是信仰。信用是第一位的,信用社会是依靠法治建立的。如果一个人进入诚信黑名单,以后就会遇到很多问题,这是一个合理的、健康的社会建设。第二步是信任,一个稳定健康的社会,应该是实现高度团结的社会,而高度的团结需要建立在社会信任的基础上。没有基本的社会信任,就没有社会团结,如果没有社会团结,宗教越多,越困难。第三个是信念,人与人之所以有高度的信任,是在平等主义的政治、文化中间有一些共同的信念。实际上中国是有的,就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第四个是信仰,信仰是精神生活中追求超越的一面。应该承认信仰是个人选择,可以是多元的,而国家应该尊重和保护个人的选择。
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社会科学报》总编段钢认为,就当下的现实来说,由道德而致道德信仰或许是一条中国的发展路径。一直以来,中国社会都是由伦理道德代替宗教的社会功能,也能维系社会的发展。道德虽然缺乏宗教的仪式、功能等,却未必不能代替宗教的社会功用。当下中国社会,随着经济高速发展,伦理道德显得有些弱化,同时缺乏强大的如西方的传统宗教基础,社会的凝聚力显得薄弱,社会分层、社会部落化等现象明显,这样的情况下,只有靠社会伦理道德的再造,为社会提供更为强大的黏合剂,可以起到替代宗教缺位的社会伦理作用。对于一个缺乏宗教传统的社会,社会的伦理道德结构显得更为重要。社会伦理道德是一种群体与个体遵守的社会秩序底线,突破这一底线就属于法律的管辖领域。良好的社会伦理道德对社会的进步具有能动作用。其实在这方面我们也是有传统的,只是近代以来被摧毁得比较厉害。比如,传统中国乡村社会的士绅阶层,是凝聚传统社会的强大黏合力,现在的乡村宗庙祠堂消失殆尽,地方士绅权威缺少,这一阶层的力量逐渐分崩离析,社会伦理道德作用在弱化,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的农村很凋敝的原因。靠什么重新聚合散乱的乡村社会?靠社会伦理方面的建设更为重要,而不是简单拿西方信仰说事。因此,中国需要的不仅仅是在生存层面,而是聚合在更高层面的信念共识,更多落脚于社会建设和社会秩序上,这就需要更多现代社会的基本信念共识,这个信念共识就是维系社会存在所必需的价值基础、伦理规范等。
上海文化局巡视员毛时安认为,信仰实际上是有好坏、有有用和没用的。今天中国的第二次信仰危机,就把我们原来建立的这种温情、伦理、道德冲垮了。现在许多人相信坏人,信任坏人,教自己的孩子也是投机取巧做坏人。所以现在首先要建立一个基本的信仰,即是要做好人的信仰。“信”和“仰”,“信”就是你内心真正要去相信,“仰”就是头顶上的星空,你要仰望,这是道德的东西。有信仰的文化才是有感召力的文化。
上海师范大学教授杨剑龙从三个方面指出:第一,大众文化流行背景中的道德危机。我们的道德确实存在某种危机,大众文化流行以后物欲主义盛行,市场经济加速了生活世俗化,文学也世俗化。从文学来说,从宏大叙事到日常生活,都是一些琐碎的东西,在这样的背景中确实存在一种道德危机。第二,当代文化发展中的宗教。有人类一定有宗教。在当代的文化背景中,宗教也在发展,宗教是和谐社会的助动器,宗教可以促进和谐社会。第三,信仰问题与宗教出路。不太赞成“替代”这个词。五四时期的非宗教、非基督教思潮想替代宗教,但在替代背后有一种潜在的隐忧和潜在的自卑,宗教力量强大。另外从信仰跟宗教的关系看,信仰是一个大概念,宗教是一个小概念,信仰不能代替宗教,宗教可以是信仰。
中国传统文化具有悠久的信仰传统,尤其是儒家文化。不少与会专家、学者认为应对当代社会的信仰危机,不仅不能削弱儒家文化的影响,而且应该加强儒家文化的力量。发掘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精髓,并创新与坚守当代中华民族的信仰精神。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李景林指出:周代的礼乐和宗教信仰系统,经过儒家形上学的意义转化,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道德的宗教”,构成了几千年中国社会超越性价值与信仰的基础。这套礼仪的系统,因社会的历史发展不断因革损益,以适应时代的变化。这使得儒家的这一套教化能够与社会生活密合无间,保持有一种生生不息的、活的生命精神。因此,儒家的教化,既有全社会意义的普遍性,又具有极大的包容性。中国当代信仰的重建,一方面是社会生活这一套信仰礼仪系统的重建,另一方面是接续传统的与之相切合的思想理论的重建。把这两个方面统合起来,中国当代信仰的重建才能获得一个光明的前景。
中共中央党校教授任登第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由儒、释、道三家组成,以儒家为代表。儒家思想的核心是大公无私、天下为公。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是孝,其本是敬,落实在生活,就是孝亲尊师。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大根大本。因此,一要相信中国传统文化能够救中国,救世界,救人类,救地球;二要相信中国共产党能够领导我们实现中国梦。这是我们中国人当前急需建立的最高信念和最高信仰。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毛佩琦认为,强势输入的外国的思想理论和根深蒂固的中国传统的文化冲突,是当今信仰缺失的基本原因。西方文化的核心是分,从科学到社会都是分,是斗争,是夺取,是利己。中华传统讲究义利之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舍生取义是中华传统文化恒久的价值观。一方面,我们对所谓西方文明做了实用主义的选择性引进;另一方面,则是无情地、不加区分地抛弃了我们的固有文化,因而造成了信仰的混乱,甚或荡然无存。信仰分政治信仰和非政治信仰。应把政治态度、政治主张与信仰剥离开来,允许信仰的不同选择,这样更实事求是,也避免了信仰者的内心纠结,使信仰更为坦然。让人们更为宽松地选择不一样的信仰,这是当今建立信仰的一个关键所在。在允许多种信仰的大前提下,重建中华文化的主体性。当代信仰的构建一定也是多元的。需要有适应新时期,引领新时期的理论研究和理论建设,没有切实可行的理论是不行的。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刘成纪认为,人在社会中生存,终归是需要信仰的。与西方相比,中国人宗教信仰的薄弱是不争的事实。基于西方一神教信仰的专制性,中国人信仰的薄弱和多元性可能正是中国文化的优势所在。首先,中国由于没有西方式的严格的知识分类标准,一切人文性的东西均无法做出截然的分割,知识与信仰的关系也是如此。中国人可以从知识直达信仰,或者反过来从信仰贯通知识,两者具有一体性。它是一个从知识到信仰、从经验到超验的连续的系统。同时,单就信仰而论,传统中国人的信仰,也表现为一种内在的过程或连续性的状态。比如中唐之后中国的文人,往往有一个典型的特点,即青年时基本上都是儒家,中年之后开始转入道家,老年时开始转入佛教。儒、释、道三教,分别在人生的不同阶段,给中国人提供了精神的安顿。另外就是中国人宗教信仰的复合性,它表现于个体、家族、国家、文化诸层面。对于个体来讲,有一个从儒向道、再向释的连续演进。对于家族来讲,现世有父慈子孝,来世则有祖宗神信仰,即以家祠宗庙供奉列祖列宗;最后则直达汉民族的共同祖先,即炎黄子孙。对于国家来讲,家族内部的父子关系被延伸到国家层面的君臣关系,即按照家国同构的原则从孝走向忠。忠上面还有神,还有一个超越性的自然神灵,即天。从文化艺术层面讲,中国传统哲学历来强调教化,即诗教、礼教、乐教。诗教主要面对幼童,礼教主要面对青年,乐教主要面对成年,最终达至“大乐与天地同和”。因此中国人不是缺乏信仰,而是缺乏西方独断性的一神教信仰。或者说它的信仰不是一个绝对实体,而是一个过程性的东西。这种复合式、连续性的信仰在人生的每一个环节给人提供具有针对性的精神指引。它为人提供的精神抚慰和安顿,比西方的基督教要更到位。
北京大学文化研究与发展中心副主任、四观书院院长周易玄认为,中国文化儒、释、道三大家,就是合在一起为我们中华民族构架了一个完善的、完整的信仰系统。用12个字来概括,就是“诚虚静,正清和,真善美,精气神”。以诚心、虚心、静心养正气、清气、和气,成真人、善人、美人,最后精气神贯通天地,充塞寰宇。所以是以心使气,以气养人,最后天人合一。这就是中华文化儒、释、道的信仰建构。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摩罗认为:第一,地缘政治学、战争学能解释的问题,未必需要用文化和信仰来解释。中国近代以来遭遇的失败,都是在西方殖民全世界的背景下发生的,那是赤裸裸的抢劫和战争,后来演变为赤裸裸的地缘政治博弈。如果仅仅从文化和信仰角度解读这段历史,适用性很小。第二,我们进行文化的、信仰的建构时,所能仰仗的资源,恐怕还是得以本土文化为主。第三,我们不能陷入信仰依赖症之中,而应该把信仰看作诸多文化现象的一种。信仰究竟能解决什么层面的问题,最好持谨慎态度。我们如果把西方文明的正面成果都归功于基督教,归功于信仰,那么,西方文明的负面现象,足以对这样的结论否定一千遍、一万遍。如果期待输入这样的基督教来解决中国的社会问题,恐怕很难如愿以偿。中国社会确实面临着许多问题,但是不可期待各种社会问题都靠信仰来解决。对待历史问题也一样。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一代贤才对中国社会的现实问题和历史问题,做了“唯文化论”的解释,今天看来这种解释较为偏颇。今天我们如果企图以“唯宗教论”、“唯信仰论”的方法来解释中国的历史问题和现实问题,必须十分谨慎。
苏州大学教授方汉文认为,儒学批判,是现在必须要做的,要用马克思主义来阐释儒学。儒学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观念,一方面要继承,因为我们现在讨论的确实不是个人的,不是每个人信什么的问题,现在需要讨论的是国家需要的中国传统文化核心价值的评定。因此应从马克思主义本体论、认识论、实践论三个角度对儒学进行评价,要好好审视儒学里面有哪些不适用现代社会的,比方说儒学中否定宗教的内容,针对法治的言论,或者说儒学和现代科技的关系,这个确实应该是我们很好研究的。只有认真地对儒学进行新批判,这样才能真正有新儒学。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卫平认为,现在不少提倡儒学的人认为民众信仰或被“洋教”所渗透,或被鬼神迷信所蛊惑,必须以弘扬儒学予以抵制。一些人大力推进儒学,以为应当接续近代康有为的“孔教会”,把儒学建构为当代中国社会的公共精神信仰,成为中国的国教。但真若以为把儒家的思想变成“国教”,就能解决中国人的公共信仰问题显然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呢?要使得这样一种行为的规则绝对能够发生效用,绝对去遵守,要有两个东西,一个是理性,一个是宗教情绪。儒家所订的行为规则是学说的结论,是理性的产品,本来是可以为人们的行为绝对遵守。但后来把儒家的思想变成了宗教教条,看作神的诫命,要求人们无条件地服从。于是理性便无可应用;而学说对人们的行为发生效力只有通过理性一条路,因而把儒学宗教化是割断了学说在人们内心唯一可靠的理性基础,失去了为人们绝对遵守的机会,虽然人们在口中人云亦云地背诵它。中国有句话流行的话,叫作“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宗教讲的死后的惩罚不在儒家的赏罚范围之内,儒家的赏罚是人死后的褒贬,这对中国人的作用是很微弱的。
除了以上学者的发言外,国家发改委国际合作中心宋澎、中国人民大学孟宪实、上海交通大学范慕尤等专家、学者也都到会参与了讨论。
责任编辑:任天
*沈洁,女,1963年生,上海市人。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