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何处觅梅踪

2016-02-02 16:57
非遗传承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梅兰芳上海

惜 珍

梅兰芳,世称梅派,是近代杰出的京昆旦行演员,位居“四大名旦”之首,同时也是享有国际盛誉的表演艺术大师,其表演被推为“世界三大表演体系”之一。在西方人的眼中,梅兰芳就是京剧的代名词。

新年京城访梅影

2016年第一天,我来到了北京梅兰芳纪念馆,这里是梅先生曾经的家。

每次来北京,我几乎都要到梅先生的家去看看,因为我敬重这位大艺术家。第一次踏进梅府是1994年,距今已有20多年了。最近的一次是2012年,我带着采访任务住在护国寺宾馆,那儿离梅先生的家很近,走过去不过十来分钟,这次虽然也是住在护国寺宾馆,但却是和我的好朋友、上海唯一的民营京剧团团长周燕萍女士一起来的,周燕萍是梅派青衣,在上海为弘扬京剧艺术、传承梅派尽心尽力。在上海,爱好京剧的人不像沪剧、越剧那么多,难能可贵的是她始终在坚守着。

梅兰芳纪念馆的馆长秦华生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秦馆长是位风度儒雅的学者,他著述颇丰,近年来致力于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是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考察和推广专家,在秦馆长的介绍下,这次在梅先生家的感受较之以往自然更深了一层。坐落在北京护国寺街9号的梅兰芳纪念馆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原为清末庆亲王奕王府的一部分,解放后经过修缮,梅兰芳先生1961年逝世前,曾在这幽静、安适的小庭院内,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十年。如今,梅府朱漆大门上首悬挂着邓小平同志亲笔书写的馆名匾额。跨进大门,迎面是青砖灰瓦的大影壁,影壁前安放着梅兰芳先生的汉白玉半身塑像。步入院中,两侧分别种有两棵柿子树,两棵海棠树,一个石头小水池摆在影壁前。前院南屋已辟为主展厅,以大量珍贵照片和实物介绍梅先生的艺术生涯。后院的三间北房保持了故居原貌,正中为客厅,客厅内摆放着梅先生使用过的硬木雕花家具及练功用的穿衣镜、鸽子哨等,西墙上挂着清代画家沈蓉圃的《同光十三绝》,客厅的里间是起居室。东耳房为卧室,西耳房是书房,书柜里收藏着大量珍贵手抄剧本,墙上悬挂着张大千、齐白石、陈半丁等画家的作品。东西两边厢房原为梅兰芳子女的居室和餐厅,现在一边 房间辟为专题展览室,另一边房间辟为活动室,作为招待贵宾和举办小型梅派艺术活动的场所。在院内徜徉,感觉这里的每个角落都留存着梅大师的遗韵。

第二天,我和周燕萍团长在上海京剧院老生名家李军陪同下跨进了北京西城区一座青砖灰瓦的四合院里,拜访了梅派艺术传人、北京京剧院梅兰芳京剧团团长梅葆玖先生。刚刚获得第十五届华鼎奖终身成就大奖的梅葆玖先生虽已年届八十,可看上去依旧十分精神,举手投足颇具大家风范。梅葆玖先生出生在上海思南路的梅宅,他是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的第九个孩子,也是最小的一个。他在上海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代,17岁才跟随父亲回到北京。知道我们来自上海,葆玖先生显得十分高兴。他用上海话和我聊起了当年情景,他说思南路当年叫马斯南路。他每次去上海时,都会到那条路上走一走,有时也会顺便去岳阳路上的斗牛士吃一顿牛排或者去淮海路红房子西餐馆吃西餐,吃的其实是一种回忆,一种念想,只可惜以前的家他是早已进不去了。说起梅公馆的近况,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葆玖先生是不是知道昔日的梅公馆已被改造成为据说要3.8万元住一晚的顶级精品酒店思南公馆。

在梅葆玖先生四合院的墙上,我看见了那幅镶在红木镜框里的“梅华诗屋”字画,它应当是当年思南路上梅公馆的旧物,如今也跟随主人一起漂泊到了京城。

其实,梅先生和上海的缘分不浅,而且他生命中最灿烂的一笔恰恰是落在上海思南路上。

19岁红遍十里洋场上海滩

上海观众初识梅兰芳是在1913年。那年秋天,上海“丹桂第一台”老板许少卿专程到北京,邀请名角王凤卿和梅兰芳到上海作为期一个月的演出。当时王凤卿已是南北驰名的须生了,而梅兰芳只不过是个不足20岁、初出茅庐的青年演员。所幸王凤卿有颗提携后生的心,他坚持帮梅兰芳的沪上演出加价,最终促成了梅兰芳的首次上海情缘。这也是梅兰芳首次离开北京来到十里洋场的上海。

王凤卿和梅兰芳来到上海后,恰逢当时著名的“海上第一园”——张家花园的主人举办喜庆堂会,堂会设在张园中安垲第内。王凤卿和梅兰芳受邀出演了一折《武家坡》,两人珠联璧合的演出惊艳全场。这是梅兰芳首次在沪亮相。不但大受观众热捧,还赢得了上海新闻界、金融界、文艺界名流的一致叫好,俨然成了接下来在丹桂第一台演出的一次预热。从11月4日开始,梅兰芳正式在上海丹桂第一台登台演出。丹桂第一台位于福州路湖北路口拐角上,当年这是上海著名的京戏戏院,以邀请京剧名班名角而名噪一时。这个剧场是英国设计师设计的,共有上下两层。观众厅分官厅和包厢,舞台为新式转台,完全颠覆了早年茶园式戏园的模式。第一天打炮戏,梅兰芳的戏码是《彩楼配》,其俊雅的扮相、醇厚流利的唱腔、漂亮的身段、切合人物的表演引得上海观众连连叫好。第二天贴演的是《玉堂春》,第三天是《武家坡》,三天打炮戏下来,观众的喝彩声简直要把场子都掀翻了。演出结束,热情的上海观众还围在剧场内不愿离去,纷纷说,这位北京来的年轻人要扮相有扮相,要嗓子有嗓子,能唱能做,没得挑剔了。王凤卿又推荐梅兰芳演了压轴大戏《穆柯寨》,这是梅兰芳第一次在上海演大轴,也是他第一次扎靠登台演出,大获成功,喜坏了戏院老板许少卿。半个月后,老板决定把原先约期一个月的演出延长半个月。当时的剧评称:“梅兰芳之青衫,亦为都中第一流人物,色艺之佳,早已名满都下。”并称之为“环球第一青衣”,梅兰芳由此红遍十里洋场大上海,一时间,街头巷尾,人人争说梅兰芳。

不过,虽然梅兰芳后来形成了独具一格的梅派,稳居中国四大名旦之首,但却有将近20年的时间没有登上过上海的舞台,但他与上海的情缘却从未断过。1928年12月23日,享有远东第一影院盛名的上海大光明电影院盛大开幕那天,特邀梅兰芳为之剪彩,可见他在上海的声誉。

1930年6月底,丹桂第一台房屋因年久失修拆除,后来在旧址上盖起了店面房。梅兰芳在上海一举成名之处如今已不见踪影。

离别缀玉轩迁居上海马斯南路

在梅兰芳的孩子中,他最宠爱的是儿子葆琪。葆琪聪明非凡,一双大眼睛酷似梅兰芳,梅先生练功都带着他,又送他到外交部小学读书。可是葆琪8岁时,却因白喉不治夭折。1932年“一·二八”事变发生,遭遇丧子之痛的梅兰芳于当年4月离开北平缀玉轩寓所,携全家来到上海,暂住在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沧州饭店,即现锦沧文华大酒店的原址。在沧州饭店住了大约一年后,他决定租房,并提出“地段不要太热闹,房子不要太讲究”。几经选择之后,梅兰芳看中了湖南籍军人兼政界人物程潜在马斯南路(今思南路)的一幢中档花园洋房。梅兰芳遂于1933年11月定居马斯南路121号(今思南路87号),租了一段时间买了下来,在这里一住就是18年。

梅兰芳住的是一栋四层西班牙式花园洋房,户外楼梯可直接通往住宅二楼。楼中最高一层为梅兰芳的岳母和女儿居住,梅氏夫妇住在三楼,二楼是儿子的卧室,底楼为仆人居住,还有汽车间。梅公馆二楼的书房里挂着清代书画家金冬心真迹及“梅华诗屋”斋额,一画一书悬挂在书斋墙上,后人就把这里称之为“梅华诗屋”。楼房前有个颇大的花园,梅兰芳常在园中散步,吊嗓子,跑圆场。

思南路87号的“梅府”虽是花园洋房,但与梅兰芳北京东城无量大人胡同内的缀玉轩“梅府”却是不能比的。少小登台,很早成名的梅兰芳于上世纪20年代用自己的积蓄购得此宅,那是由大小几个院落构成的宅院,里面还有一座在当时颇显新式的洋楼。前门为三步台阶的大门,院里是一溜青砖到顶、起脊的大瓦房,前出廊后出厦。再往里走是木制雕花垂花门,七进院落,皆由抄手游廊相连,如迷宫一般。后花园里有太湖石堆起的假山以及凉亭楼阁,还有夏日开满荷花的一池碧水。院内花木葱茏,修竹摇曳,宛如江南园林。梅兰芳在此居住期间,接待过印度文豪泰戈尔、瑞典皇太子古斯塔夫、英国作家金姆等外国友人。胡适、徐悲鸿、蔡元培等社会名流也是梅府常客,胡同里经常飘荡着悠扬婉转的西皮流水。当年美国人来中国北京的旅游口号是“游长城、观梅剧、访梅府”,一批又一批的外国友人在“缀玉轩”看戏、交谈,品尝“梅府家宴”。1931年2月5日,梅兰芳的老朋友、主演过神话故事影片《巴格达窃贼》的著名影星范朋克来到了梅府,那天作陪的就有杨小楼、余叔岩、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等当代名家十多位。还给范朋克扮上,拍了电影。这个电影拷贝现存美国国家图书馆。

谁能料想,不到两年,缀玉轩就人去院空。自梅兰芳1932年来到上海后,缀玉轩萧条了,寂寥了,这里从此不复再见梅兰芳身影。

梅公馆迎来喜剧大师卓别林

梅兰芳定居思南路后,于1933年在上海天蟾舞台上演了以反侵略为主题的原创新戏《抗金兵》。1935年2月,梅兰芳率剧团赴苏联进行为期两个月的访问演出,先后与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会面。4月至8月,梅先生又赴波兰、德国、法国、比利时、意大利、英国等国进行戏剧考察,后经埃及、印度回国。

1936年2月9日,是“梅府”不寻常的一天。当时,《生死恨》正紧锣密鼓地在排演,26日就将在天蟾舞台首演,戏迷们望梅已久,天天扳着指头数日子。戏比天大,梅公馆按惯例该闭门谢客,但即将来访的却是梅兰芳的老朋友、世界喜剧大师卓别林。梅兰芳和卓别林相识于1930年梅兰芳访美演出期间。在欢迎梅兰芳的盛大酒会上,东西方二位大艺术家一见如故。卓别林告诉梅兰芳,他早年也是舞台剧演员,后来才拍电影。相隔六年,拍完电影《摩登时代》的卓别林环球旅行,到上海逗留两天。梅兰芳怎能不见?于是,梅府大门敞开,迎接贵客,盛情款待。招待卓别林品尝了梅家菜后,梅兰芳又亲自陪同卓别林去了“大世界”,让他看一看上海市民阶层看戏、娱乐的情况,又去共舞台看了京剧连台本戏中的机关布景,告诉他这些机关布景很多是向美国学的,然后又陪他到苏州河边的光陆大戏院看了上海早期最豪华剧场的设置,最后赶到新光大戏院看“扶风社”马连良主演的全本京剧《法门寺》。这样的安排使卓别林深感不虚此行。

2月26日,梅兰芳在天蟾舞台首演了原创新戏《生死恨》。和1933年编创的《抗金兵》一样,两剧都是鼓舞民众抗敌救国,对当时的爱国抗战情绪起了很大的激励作用。日军侵占上海后,为摆脱敌伪骚扰,1938年初,梅兰芳携家眷和剧团演职人员再次赴香港演出,演出后,全家留居香港,一住就是4年。

蓄须明志,变卖家产度日

1941年末,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敌寇多次逼迫梅兰芳出来演出,梅兰芳干脆蓄起胡须抵制淫威。1942年夏,梅兰芳回到上海,从此闭门谢客,过着清苦的隐居生活。即便如此,日寇还是不肯放过这位名满天下的艺术家。

1942年岁末,思南路静雅的花园洋房里,出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为拒绝参加庆祝所谓“大东亚战争胜利”的演出,梅大师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冒着生命危险为自己连续注射了三针伤寒疫苗,引发42度的高烧,导致生命垂危,经日本军医验证才免去演出。这个壮举显示了梅兰芳先生可贵的民族节气,当时才8岁的小葆玖亲眼看到了这一幕,至今记忆犹新。他对我说,父亲这样做是因为他对日本人深恶痛疾,万般无奈中,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舍生取义”理想人格的影响下,他果断地采取了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做法。

1943年,拒不登台的梅兰芳因入不敷出,经济拮据,虽尽其积蓄和出售自己的字画,甚至以壮士断腕般的气概变卖了北平无量大人胡同的缀玉轩住宅,却仍无法维持戏班成员和一家生活,不得不靠典质和向故旧借贷度日。多家戏院知其艰难,邀其演出,更有汉奸以“只要登台,百根金条马上送到府上”为诱饵,但梅大师丝毫不为之所动。不唱戏,他便在寓所继续研习中国传统的书画,他曾在寓所《达摩面壁图》上题“穴居面壁,不畏魍魉,破壁飞去,一苇横江”。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才悄悄地自拉京胡,研究唱腔。他还每天在思南路梅宅的草坪上,坚持练功以保持体形,并培植了李世芳、张君秋、言慧珠、杜近芳、梅葆玖等一批后来成长为最顶尖的中国京剧旦角名家。.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当天,梅大师欣喜万分,他立即在思南路的寓所里剃去自己留了多年的胡子。当年10月10日便在上海美琪大戏院重返舞台,演出了《贞娥刺虎》以庆贺民族战争的胜利。接着,他与俞振飞合作演出了昆曲《断桥》《游园惊梦》《奇双会》等剧目,受到上海人民的热烈欢迎。1948年,梅兰芳拍摄了由费穆执导的我国第一部彩色戏曲影片《生死恨》。1949年4月,上海解放前夕,梅兰芳的挚友、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校长熊佛西先生,带了夏衍先生来到思南路梅公馆,希望他留下来迎接新中国的诞生。5月27日,解放军进入大上海。5月31日,梅剧团接受陈毅市长的邀请,在上海南京大戏院(今上海音乐厅)连演三天,热情招待和慰问解放军。第一天演出完,陈毅市长就专门到后台对梅先生表示感谢。1949年10月1日,梅兰芳参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典礼活动。1951年4月,梅兰芳被任命为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7月,梅兰芳离开居住了18年的上海思南路87号,全家迁回北京,定居护国寺街9号。

从1933年到1951年,或许不是梅兰芳艺术生涯里最精彩的,却是他生命中最灿烂的。梅先生的这18年正是在上海思南路度过的。

在思南公馆精品酒店尚未建成时,思南路87号梅公馆的门口有一块写着“梅兰芳故居”的铭牌,虽已锈迹斑斑,里面居住的也不是梅家后人了,但仍有许多人专程慕名来此凭吊,其中也有我。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来到这里,站在门前,想像梅先生当年居住此处时的情景,在我写的书里,也不止一次地提到过思南路上的梅兰芳故居。如今寻迹来到思南公馆,弄堂最里头的一幢便是梅先生的故居,然而门口挂着的铜牌已经摘除,“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抗战时期曾在此居住”的字句也成为了回忆。

如今,梅兰芳故居所在的思南公馆已成为国际大都市上海的一张“新名片”,饱含了浓重的人文历史底蕴,源远流长的建筑文化,见证了东方与西方、历史与现代的和谐融汇,在尊重传统回归的同时赋予了这片区域崭新的生命力,重筑了思南路的人文内涵和独特气质。如果能够恢复梅兰芳旧居,并建立上海的梅兰芳纪念馆,不但传承梅兰芳的艺术,也传承他的爱国主义精神,对于上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弘扬不是能够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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