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瑨
技术之后与伦理之前
——人类增强技术面临的伦理困境及其出路
岳瑨
增强人类一直是前技术时代和技术时代的哲学和现代性谋划的梦想。后技术时代的来临使得人类增强的技术展现(特别是NBIC的汇聚)有如“脱缰之马”。“技术激进主义/技术保守主义”之争表明,人类增强技术在其前沿性技术展现中使今日之人面临“技术之后-伦理之前”的困境。生命伦理的反思在关乎人性的改良、医学功能的转移、技术的逾越性、公正的有限性四大生命伦理挑战时,呈现出“未决事项”的特征。寻求一种“允许的伦理”而不是一种“禁止的伦理”,是人类增强技术面对生命伦理难题时的解决之道。
人类增强技术;技术之后;伦理之前;NBIC汇聚技术
用科学技术对自然进行改良,通常被看作是受到现代文明赞美的一种理性的或理性化力量的集中体现。它既表现在对人身外自然的控制和改善,也表现在对人自身自然的控制和改善。从这方面看,现代文明助长了一种日益增长起来的技术乐观主义的非慎思倾向,即认为技术进步能够解决它带来的任何问题。然而,从另一个方面看,当今飞速发展的技术展现,又以一种悖论形式激发人们伦理地“重思”自然:一旦以控制和改善外部自然为目标的科学技术,将方向调转头来朝向控制和改善人自身自然的目标掘进时,“控制者”、“改良者”就转变成了被控制和被改良的对象。这种技术展现形式,在不断叠加和放大中,最终会导致技术脱出人的控制而成为控制人的超级力量。[1]现代人不得不面对“技术之后”的问题。我们已经置身于“技术之后”——面对“后技术时代”的来临,必须先行深入到“伦理之前”的深层忧思。
本文以“人类增强技术”(以NBIC汇聚技术为代表)面临的生命伦理难题及其应对为例,对这种技术展现形式带来的技术之“后”与伦理之“前”的生命伦理课题做一管窥。
什么是“人类增强技术(英译为Human Body Enhancement Technology)”?按照通行理解,它是指用技术克服人身体的局限,以“增强人的认知、情态、体能并延长人的寿命,使得人比目前更健康和幸福”[2]。据2006年8月世界生命伦理学大会卫星会议的研讨主题和相关讨论,“增强”(Enhancement)以及“增强技术”并不特指某种新出现的或者区别于已有的新型技术门类。它实质上是对一种技术功能的描述性定义。[3]一般而言,举凡一切能够改良或增强人类身体能力的技术,包括那些使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长得更健康、头脑更聪明、记忆力更好、更年轻漂亮的技术,以及那些使我们的孩子们更健康、优秀、美丽的技术,总之,使目前我们这一代人以及我们的后代在认知方面、情态方面和体能方面变得更完美的技术,都可以统称为“人类增强技术”。
历史地看,“人类增强技术”的含义要联系“人类增强”的三种历史境遇进行阐释,即它的抽象的哲学意义、较宽的现代性意义和较窄的技术展现的意义。
第一,前技术时代人类增强的哲学意义。人类增强实践古已有之,它是人“追求完美”、“崇尚优秀和卓越”的一种德性实践活动和技术实践活动,是两者的一致。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谈到“技术”(技艺)和“品德”(品质)的一致性时,写道:“如果没有与制作相关的合乎逻各斯的品质,就没有技艺;如果没有技艺,也就没有这种品质。所以,技艺和与真实的制作相关的合乎逻各斯的品质是一回事。”[4](P187)人们制作遮风避雨的房屋,也制作强身健体的食物、医术和体育竞技,等等。“人类增强”一开始就表现为人要突破自然(包括外部的和内部的)加之于人身体的限制,因而是人之自然本性和超自然本性的二重性的映射。这就是亚氏所说的人之“合乎逻各斯的品质”,它建立在传统德性论的目的论推论基础上。传统意义上的人体增强往往诉诸于与某种超自然力量的连接,诉诸宗教、艺术、形而上学等“像神”或“通神”的高超技艺(如庄子笔下“解牛的庖丁”),但并没有找到将这种超越力量在现实中“具身化”的技术形式。前技术时代的“人类增强”更多地是一种技艺性(arts)的哲学性质的“增强”,它通过“为存在者提供根据”的形而上学使身体获得超验性根基,因而敞开了前技术时代“人类增强”境遇中的哲学维度。
第二,技术时代人类增强的现代性意义。“技术时代”是对现代技术“以多种多样的制作和塑造方式来加工世界”的“前景”的镜像描述。古典时代与“智慧”、“慎思”同质的技艺活动被视为一个古旧时代的“背影”。在技术时代,现代技术的操作性、模式化、定制化的装置取得了决定性的支配权和广泛的胜利。人通过这种方式被缚系于“技术座架”上,被塑造和被确立在世界中。[5](P69)技术时代人的超越性(transcendental)不再遵循技艺的“自然法则”,而是遵循技术的“使然法则”[6],即不是通过“遵循自然”而是通过创造各种“控制自然”的技术神话而获得对人的周围世界和人自身(包括认知、情态和身体)的改良和增强。这和古典时代通过对自然之“所与”保持敬畏而试图以“世界之附魅”获得“人类增强”殊为不同。“对世界的祛魅”是流行于技术时代的现代性的新“福音”,它宣告了“支配对敬畏的绝对胜利”[7](P97)。从现代技术的本质看,它从怀疑“自然的赠礼(the given by the nature)”进入,扩展为一种技术展现或技术的世界构造。逻辑上它以“对具体存在者领域的开拓”为根据和尺度。[5](P69)现代技术的本质据此可概括为对一切可能的“存在者领域”进行开拓的“无限性”或“不受限制”的特性,它由此赋予“人类增强”以现代性意义——“人类增强技术”就是在现代性意义上对技术可能性的一种现实展现。
第三,后技术时代人类增强的技术展现形式。“后技术时代”是对现代技术确立人之主体地位的“反转模式”的镜像描述。它是技术前行的逻辑自行其是地将技术目标扔在了身后,即适用于“人之主体”目标的现代技术在其“开疆辟土”的开掘中不仅逾越了自然之限制而且逾越了人之限制,反过来成为主宰、支配和塑造人的技术展现形式。这种“把技术目标扔在身后”的技术展现形式是现代技术的“升级”和“反转”:“升级”是指技术晋级到对人自身进行塑造和增强的存在领域;“反转”是指作为“工具性存在”的技术反过来成为定制、改装、修饰、增强人类的“目的性存在”,而人类反而成了技术权力意志实现自身目标的手段,于是出现了“手段-目的”链的“反转模式”。现代技术的“升级”与“反转”最典型地体现在纳米技术、生物医学技术、电子技术、认知技术四大技术的汇聚所展现的人类增强的技术范式变革——这些技术不再是孤立的单一的技术形式,而是以相互融合和汇聚的形式,试图把人类这个物种从其生物限制中解放出来,简称“NBIC汇聚技术”。NBIC汇聚模式被简洁地概括为:“如果认知科学家能够想到,纳米科学界就能建造,生物科学界就能运用,信息科学界就能监控”[8](P13)。“汇聚技术”作为后技术时代的“新宠”,将使人类进入技术之“后”的时代。——它预示技术汇聚的趋势将有可能进入一个“奇点”,在这个“奇点”上技术汇聚大规模地爆发,产生出一种不可阻挡地增强人类的可能性。这是“人类增强技术”的主要的展现形式。
“人类增强”的技术展现(特别是NBIC的汇聚)有如“脱缰之马”,其发展乍现“奇点”来临前的曙光。未来充满了玄机。回首文明史,增强或改良人类一直是传统哲学和各种现代性谋划的梦想。然而,一旦它以技术展现的形式呈现,它所带来的不安是如此强烈,以至成为社会各界广泛关注的焦点。
按照通常的理解,人类增强技术一般分为六种类型:(1)利用药物进行增强;(2)利用手术(特别是美容术)进行增强;(3)利用植入前遗传诊断进行增强;(4)利用基因技术进行增强;(5)利用控制论方法进行增强;(6)利用纳米技术进行增强。这些人类增强的类型随着NBIC汇聚技术的蓬勃发展,出现了技术“升级”和“反转”的趋势,使人类社会进入一个后技术时代。比如生物制药公司利用生物医学技术正在制造提升人的记忆力、增强人的情态、调动人的注意力等方面的药物。有报道称,一些制药公司已经将新开发的增强记忆力药片投放市场,这些药片目前主要用于治疗老年痴呆症等疾病,但可能在未来几年内直接销售给健康人群,帮助人们在工作或考试中取得成功。[9]一些认知神经科学家借助FMRI扫描、脑电图耳机、电子技术等汇聚技术开发出了一种让士兵具备心灵感应能力的头盔。“基因编辑技术”给人们提供了定制婴儿的可能性,使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偏好选择想要的孩子。而2016年中国“春晚”上演的智能机器人伴舞节目则标志着机器人时代的来临。通过在人体中植入芯片增强人用思想或意念控制人工智能物成为可能。①再生医学也将大大延长人的预期寿命。老龄科学家声称人能活150岁,甚至1000岁。②本世纪初(2001年)科学家、哲学家和未来学家关于NBIC汇聚技术增强人类的预言③,在今天成为现实,且获得了快速迅猛的发展态势。与NBIC汇聚技术代表的人类增强技术的超乎想象的发展相对应,知识界的态度分成两大对立阵营:“技术激进主义”和“技术保守主义”。
“技术激进主义者”相信技术进步,认同技术乐观主义,他们是“人类增强技术”的坚定的支持者。技术激进主义是一种为人类增强技术的道德前景和文明指引所吸引,并从自由主义和平等主义立场对之进行辩护的主张。其辩护理由大致有三条:(1)基于个人权利的辩护。权利论者认为,每一个人类个体都拥有超越单纯健康诉求而寻求增强自己的权利,拥有“自由生育的权利”和“利用新兴技术改善或增强人类的权利”。为了保障个人“增强”的正当权利,通过民主管理确保技术安全、普遍可及和分配公正乃是关键所在。④(2)基于环境保护和环境治理的辩护。环境主义者从NBIC汇聚技术的人类增强中看到对环境保护的收益,特别是纳米技术、基因工程直接有益于人类环境,而信息技术(特别是大数据技术)和认知技术对增强人类环境治理能力亦展现了广阔的应用前景。(3)基于进化论的辩护。这种辩护出自一种“后人类主义”观点。它认为,汇聚技术提供了改造、编辑和重塑人类基因和认知的可能,人类将进化到“后人类”阶段,在智能、体能、寿命等各方面远远超越目前之人。“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是通往后人类的一种技术乐观主义观点。超人类主义者的基本原则是相信“我们有一天会利用生物技术使我们自身变得更强大、更聪明、不那么倾向暴力而且长生不老”[10]。
与技术激进主义或进步主义对技术应用前景的乐观信念不同,“技术保守主义者”更为重视对技术后果的评估,他们表现出对人类增强技术的忧思和反对。如果说NBIC汇聚技术增强人类的功能展现了用“人为进化”代替“自然进化”的未来,那么它并不是一个光明前景,相反,它将揭示一个令人无比惊惧的未来:人类的全部努力难道就是为了被得到增强的“后人类”所取代?技术保守主义是对技术增强人类、寻求完美性可能引发不可预测之后果的某种深度不安的反映。其反对的理由大致有四条:(1)宗教性反对。这是一条最保守的反对。保守的天主教和新教人士持这一反对立场。理由是人不可以“充当上帝”,而基因工程或其他用来增强人类或实现人类非自然长寿的技术努力都是试图篡夺只有“上帝”才有的权力。(2)深层生态学的反对。这条是从深层生态主义的价值理念出发,认为人类应该接受自然的赠礼,接受我们的某些“不完美性”。大自然使我们已经足够优良,我们无需增强或改造自己。那些增强人类的技术,在增强的同时也会给地球生命(包括人类生命)带来重大灾难。例如,基因工程会产生基因武器引发灭绝物种的白色瘟疫,纳米技术可为恐怖主义者所利用,纳米植物则会淘汰自然界原有植物而破坏所有生物赖以生存的生物圈,至于让人活得更长的再生医学将会让地球变得严重超载。(3)人性的反对。这种主张认为,如果技术的发展改写了“人”的定义,那么“人权”也就无从谈起。不论我们怎样理解人性,不可否认人性有其自然物质基础,这就是人的基因。基因工程对人的自然遗传因子进行编辑或复制(克隆),这种技术的任性必然导致人性尊严的丧失。(4)后果论的反对。后果主义者对人类增强技术的担忧集中在五个论题上,分别是:健康与安全问题;竞争活动中的公平问题;资源的分配正义问题;集体行为中的自由选择问题;人的完整性以及人的尊严问题。[11]
“技术激进主义/技术保守主义”这个“对子”的持续发酵,将我们卷入一种两难困境:我们到底是“赞成”,或是“反对”?从“NBIC汇聚”的趋势看,这些可用于增强人类的“神奇”技术似乎并不理会人们的态度,无论赞成还是反对,它都按照自身逻辑在一个高速运转的世俗化、市场化、全球化的现代世界运行。支持的理由和反对的论据虽然形成了一道“拉锯式”的思想张力,技术本身却依然故我地大踏步前行。在如此格局下,我们看待“人类增强”的视点,实际上已然落到了“技术之后”。这意味着,我们面向问题本身的抉择,应该是穿越“技术激进主义/技术保守主义”之赞成或反对的迷雾,认真检视以NBIC汇聚技术为代表的“人类增强技术”所带来的生命伦理挑战。
人类增强技术引发的“技术激进主义/技术保守主义”之争,是后技术时代公共道德领域中各种两难困境的表征。它从一个侧面(从道德争论总是推进规范性之构成的意义上)表明,以NBIC汇聚技术为代表的科技的迅猛发展,亟需建构一套与之相适切的规范性原则来指引。这一诉求或多或少地将人类增强技术带到了“伦理”之前。比彻姆和邱卓思在《生命医学伦理原则》一书中对著名的“生物医学伦理学四原则方法”进行了论证。“这四套原则是:(1)尊重自主原则(尊重自主者之决策能力的规范);(2)不伤害原则(避免产生伤害的规范);(3)有利原则(一组提供福利以及权衡福利和风险、成本的规范);(4)公正原则(一组公平分配福利、风险和成本的规范)。”[12](P13)由于四原则来源于“公共道德和医学传统中深思熟虑的判断”[12](P23),在专门针对“增强”问题的适切且公认的道德原则尚付之阙如的情况下,让人类增强技术面对生物医学伦理原则的质询不失为一个权宜之策。
第一,面对“人类—后人类”在确认“个人自主”时指涉人性意蕴的不同,如何论证“尊重自主原则”?
人类增强技术面临的第一个生命伦理质询,是来自“尊重自主原则”的质询。尊重一个自主者必须以确认“个人自主”为前提,它是对个人决定权和自主行动能力的确认。“人为什么如此值得尊重?”当我们以敬畏之心看待“自然所与”时,我们可以跟随康德或密尔对此给出积极义务或消极义务基础上的回答。[12](P65)然而,当“支配对敬畏的绝对胜利”将人带向一个“后人类主义时代”或“后人类时代”时[1],无论是康德式的回答还是密尔式的回答都会引发质疑。目前许多国际性文件的奠基性思想无一不是来自对“人”或“人类”(Human)的理解。如果NBIC汇聚技术在增强人类的进程中超越了目前之人的类型,会发生什么呢?我们如何解读那些曾经创造或改变人类历史的国际性文件(如《纽伦堡法典》、《赫尔辛基宣言》)?我们如何确定“人格”尊严和个人自主的标准呢?当人可以如同“机器”或“物品”一样由技术对之进行操作以增强功能或改变性状时,是否有需要重新定义人格?这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今日之人在后人类时代会被视为非人吗?“主人—奴隶”、“白人—黑人”、“劣质人种—优质人种”之间的区隔或歧视会以另一幅面孔(以“人类—后人类”的形式)重现吗?这些问题,在宽广的意义上,提出了重新理解人以及人的自主权利的问题。技术的发展给人类提供了似乎多出的一项选择:人可以选择不接受自然赠与的不完美的人性,而按照后人类主义者的推荐选择用技术增强的方式再造完美的人性。生命伦理学能够提供该事项上的“尊重自主原则”的道德论证吗?
第二,面对“治疗—增强”界划不明、难以区分技术的治疗功能和增强功能的情况下,如何遵行“不伤害原则”?
人类增强技术如何在治疗的参照系中定义增强?这使得它面对来自“不伤害原则”的质询。我们当然可以从最宽意义上定义“人类增强”。例如有人认为,“任何能够提高我们身体素质、充实我们思想和提升能力的活动方式”——包括阅读书籍、食补、进行体育锻炼——都可以称为人类增强[13]。但是,这个定义只适合于前技术时代。在后技术时代,“增强”的含义要与“治疗”做出严格的功能区分。人类增强技术之所以引发伦理道德争议,是因为它越过了人类健康的范围,即它预设的技术目标不是医学意义上的“健康”目标而是非医学意义上的“增强”目标,或者主要是指功能的“增强”。一般说来,人们对以“医学治疗”为目标的现代医疗技术不会持辩护或反对的态度,但对于“人类增强技术”则不然。“医疗技术”是为了治疗疾病。增强技术则是为了提高人类某项性状和功能或者通过技术干预增加新性状和功能。这里面临的挑战在于,在很多情况下,上述两者是同一种技术运用于不同的“目的”。我们如何对之进行甄别?例如: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老年痴呆病)带来福音的生物医药也可用于增强健康人的记忆力、思维力和行动力,增强人脑的功能的“脑-机”接口技术(即把人脑与“计算机大脑”连接的技术)也可以治疗残障病患,纳米机器人无疑同样具备医疗用途和增强用途,而基因治疗技术一旦用于“非医学目的”(增强人类的性状和能力)就可能是基因增强技术。生命伦理学在面对医疗技术和增强技术在功能上界划不明和相互越界时,如何给出具体的指导?在此,“人类增强”面临的挑战在于:人类增强技术大都由医疗技术转换而来,它需要确保某项“非医学目的”的转换符合生命伦理学的“不伤害原则”。
第三,面对“能做-应做”决策模式中充斥着的受益与风险的不确定性,如何合理运用“有利原则”?
有利原则分为“积极有利原则”和“效用原则”。[12](P165)例如,在建构某项增强技术的“能做—应做”的决策模式时,“积极有利原则”着眼于计算“技术能做”所带来的福利,并以之为基础得出“应做”还是“不应做”的伦理决策指导。“效用原则”要求权衡利害,计算总效用,并据此得出从“能做”到“应做/不应做”的决策推论。应该看到,“有利原则”在一些受益与风险相对确定的项目上,如生物美容、性别重塑、隆胸等,其运用并没有问题。但对于以NBIC汇聚技术为代表的一些人类增强项目而言,由于受益与风险的不确定性,而且评估或计算的时间跨度很长,这就使得“能做—应做”的决策推理模式被两个极端所取代,即“政府禁止”和“市场调节”。前者认为,如果不能预估受益和风险,即使满足技术能做的条件,也应该禁止。比如基因工程催生“寻找长寿基因”的人类增强项目,一旦所谓的“长寿基因”被找到,“巨大的社会需求和巨额资本的卷入会使得基因增强技术迅猛地在全球扩散”[14]。这派主张认为,对于迄今无法预知其潜在风险的增强项目(如基因编辑技术),政府应予以禁止。后一种主张则走向另一端,不赞同“一禁了之”,认为与其让政府决定人类增强项目的合法性,不如让市场进行调节。某项具有广阔应用前景的人类增强技术一旦成熟,巨大的社会需求是无可阻挡的。事实上,无论是由政府设置禁令还是由市场进行调节都是问题的表面。问题的深层是:人类增强项目(以NBIC汇聚技术为代表)在基因、神经、纳米、细胞层面展开,这使得它的受益和风险无法按常规估算和权衡,然而它又必须接受生命伦理学的质询。理由是,按照生命伦理学的“有利原则”,在进入“能做-应做”的决策分析时,任何一项人类增强项目都必须找到界定福利并权衡利益、风险和成本的方法,否则它无法获得公共道德和生物医学伦理的支持。
第四,面对“未被增强的人—被增强的人”在竞争和分配上的机会不平等,如何体现“公正原则”?
在人类增强的前景问题上,超人类主义者主张通过增强使人类过渡到“后人类”。——这只是一个技术乌托邦的翻版。然而,通过NBIC汇聚技术在个体层次上进行人类增强则正在成为现实。然而,任何形式的“增强”只有在稀缺时才有价值,且它的主体目标是要获取特定形态的竞争优势。这使得“增强”在前提上设定了需求与供给的不平衡配置,而在结果上造成了“得到增强者”与“未得以增强者”之间的不平等竞争。增强者在诸如考试、体育竞技、工作面试等竞争性活动中势必获得更大的竞争优势,这会损害或破坏机会平等原则。资源配置对那些可转化为“人类增强技术”的医疗技术项目(通常都是一些高成本高收益的项目)的偏倚出自资本逐利的本性,它会带来不公正的问题。比如,在认知的药物增强问题上会出现如下情景:
(1)假设服用认知增强剂会提升学生考试成绩,那么,它的直接后果是破坏公平考试制度;
(2)一旦有人使用认知增强剂获得考试优胜,会给未使用药物的人带来压力,在不利的处境中形成需求趋势;
(3)制药公司会不断地推出新一代的认知增强剂(效果更好、更安全可靠、价格更昂贵);
(4)市场会将更多、更优质的资源配置到只为少数人享用的认知增强剂的开发项目上来;
(5)由此导致更大范围的社会不公正问题,例如在社会心态上鼓励依靠药物而不是依靠努力获得成功,而对药物的依赖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副作用。
生命伦理学必须考虑两个问题:对什么人应该进行增强?以及在何种前提条件下可以进行增强?这两个问题以“增强”的比较标准为前提——即它“必须以健康人的正常生理心理功能和智力水平为比较标准”[15]——直接指向生命伦理学的“公正原则”。人类增强面临的挑战在于:有必要对人类增强技术设置技术应用的对象和有限条件,以使之符合“公正原则”的要求。
人类增强的技术形态在“NBIC汇聚”的大趋势中徐徐地却是坚决而迅猛地展开。有学者惊呼,“人类处在对自身做根本改造的边缘”[16](P193)。乐观主义者或技术激进主义者在欢呼一个后人类时代的来临,而悲观主义者或技术保守主义者则从中看到人类进入一个深邃的不可测状态。争论的喧嚣过后,我们蓦然回首:今日之人已不再仅仅是“技术控制者”,而仿佛是置身在了“技术之后”,反而为技术所支配。一方面,人类更像是被潮流推着走,身不由己,却又一往无前地追逐着技术梦想和技术前行的步伐(从控制自然到增强人类),又如同走进了一条“技术先行—人类在后”的技术进步主义的文明“轨道”;另一方面,那些质疑或反对人类增强的理由(宗教的、深层生态学的、人性的、后果论的,等等),从更宽的现代性意义上和更抽象的哲学意义上,又无一不是支持人类增强的理由(从承认“人的脆弱性”的意义上看),这使得质疑或反对的声音仿佛只能是在“技术之后”的较窄空间里回响,无法扩展为更为宽广的关于技术本质的追问或更抽象的哲学论辩。于此,从NBIC汇聚技术展现的人类增强图景中,必然凸显如下疑问:现时代文明遭遇后技术时代或后人类主义的巨大困惑和严峻挑战——在“技术之后”,我们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的方向?如何才能避免“技术之后”的文明迷失?出路在哪里?
问题把我们带到了“伦理之前”。后技术时代在改造或增强人类的方向上展现了无限丰富的可能性,释放出难以描绘的想象力,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生命伦理挑战。一味地反对或禁止不是直面问题的解决之道。NBIC汇聚的潮流不可阻挡,在展现增强人类的范围和深度上,每一种新技术(纳米技术、生物技术、信息技术、认知科学)从一开始就内含价值诉求和伦理方式的突破。我们不能沿袭以往的道德原则和伦理反思,不能用既有的一套道德体系为新出现的“未决事项”设置禁区,否则就会封闭技术的发展。我们必须革新伦理观,让伦理成为技术形态必不可少的构成要件,成为“技术具身”的“允许形式”,成为技术进步的伴随力量。
不难看到,人类增强技术在其前沿性技术展现形式(NBIC汇聚技术)中使我们面临“技术之后-伦理之前”的困境。生命伦理的反思需要应对各种“未决事项”的挑战。这带来了重新思考增强人类的项目(包括政治的、宗教的、文化的、技术的)所引发的更广泛、更抽象的哲学和人性问题的讨论。“人类增强技术”只不过是它的一个技术展现的“版本”而已。
不论从何种意义上看,寻求一种“允许的伦理”而不是一种“禁止的伦理”,是人类增强技术面对生命伦理难题时的解决之道。“允许的伦理”以接受生命伦理质询为前提,将后技术时代的“技术展现”置于“伦理之前”。它让生命伦理的质询直接指向后技术时代的技术展现形式,以符合安全、有利、无害、尊重人和公平正义为基本原则。质询的直接效用,瞄准“允许”的实践目标,以“做的好”为目标。当然,质询的间接形式,指向更宽的或更抽象的人类生存。一方面,它在面对现代技术“非反思”或“非审慎”的倾向时,凸显生命伦理反思的必要性,以促进人类普遍福祉。另一方面,它要求回到人类原初本原的生命领会,以邻近那些古老的具有广阔智慧的生命哲学意义上的伦理质询,从根源上推进生命伦理观的革新。从更宽的现代性意义和更抽象的哲学意义上面对人类增强问题,是生命伦理质询的题中应有之义。它瞄准的目标是整全的人类生存,以“活的好”为目标。
人类增强技术在关乎人性的改良、医学功能的转移、技术的逾越性、公正的有限性四大生命伦理挑战时,呈现出“未决事项”的特征。任何一个“人类增强项目”不论在技术上还是在伦理上都会遭遇与“四原则”相关联的“未决事项”的影响。因此,在现实性的维度上,“允许”的伦理需要利用“四原则”的伦理质询来揭示人类增强技术实现伦理革新的方向。
(1)关于“人类”的质询:面对“人类-后人类”的两歧,我们要探索“尊重自主原则”的实现方式。
(2)关于“增强”的质询:面对“治疗-增强”的不确定性,我们要寻找定义“增强”的多种形式以排除有害增强,进而使我们选择的增强项目符合“不伤害原则”。
(3)关于“技术”的质询:面对“能做-应做”的逻辑断裂,我们要创新评估技术进步的收益和风险的方法,使我们的决策遵行“有利原则”。
(4)关于“人类增强技术”的总体质询:面对“未被增强者—被增强者”的不平等状况,我们要构建符合公平正义理念的制度,坚守“公正原则”的制度化效用。
尽管人类今天对“人类增强”或“人类增强技术”还没有一个公认的定义,但它呈现的历史境遇中抽象的哲学意义、较宽的现代性意义与较窄的技术展现形式的意义(特别是NBIC汇聚技术的展现形式)之间的分野则是一种日益明晰的释义。同样明晰的是,人类增强技术面临的生命伦理难题直接是由后技术时代的技术展现形式所引发,特别是由NBIC汇聚技术所激起。它预示在“已被增强的人”和“未被增强的人”之间可能引发人类状况在人类增强问题上陷入的混乱以及带来的各种紧迫的生命伦理难题。技术之“后”的生命伦理难题的挑战,亟需从更宽的视角和更抽象的问题层次反省“增强”的现代性本质及其哲学根源,以便将人们探询的目光重新投向伦理之“前”的存在者领域。
[注 释]
①例如,2004年,美国食品和药品监管局(FDA)批准用于人体植入VeriChip的RFID标签的应用。芯片的植入可以让医护人员及时获取病人的医疗记录,还可以用于身份识别。
②英国剑桥的科学家德·格雷(de Grey)通过延长小鼠的寿命的实验试图证明,人能活150岁,甚至于1000岁。如果再生医学能够得到顺利发展,大大延长人的寿命是可以实现的。
③这里说的预言,是指前文提到的2001年12月在美国的多个机构(DOC,NSF,NSTC-NSEC)发起的圆桌会议上,首次提出了“NBIC汇聚技术”概念。
④持“权利论”的代表性学者有德沃金(Ronald Dworkin)、哈里斯(John Harris)、辛格(Peter Si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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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 瑨,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管理学博士。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现代医疗技术中的生命伦理问题研究”(13BZX081)暨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现代医疗技术中的伦理难题及其应对研究”(12ZXB008);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生命伦理的道德形态学研究”(13&ZD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