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龙
(安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花间集》题材内容再认识
杨景龙
(安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摘要:情词在《花间集》里占有压倒的比重,虽然是不争的事实,但其它类别的词作,诸如边塞题材、隐逸题材、怀古题材、宗教题材、南粤风土、农村风光、科举取士等,也都多少不同地进入了《花间集》题材摄取的视域,并得到了相当出色的表现,值得读者予以特别的关注。
关键词:《花间集》; 题材内容;再认识
如果五百首《花间》词仅只在男女情爱的小天地里打转的话,那么其所表现的题材领域确实太过狭窄。爱情虽然是文学艺术的永恒主题,但毕竟远不是生活的全部,因此不应该也不可能成为文学艺术表现的全部内容。说《花间集》是女性和爱情的世界,只是言其大略。情词在《花间集》里占有压倒的比重,虽然是不争的事实,但其它类别的词作,诸如边塞题材、隐逸题材、怀古题材、宗教题材、南粤风土、农村风光、科举取士等,也都多少不同地进入了《花间集》题材摄取的视阈,在《花间》词人灵妙的笔下,得到了相当出色的表现,值得读《花间》情词可能产生“审美疲劳”的读者,予以特别的关注。
一、边塞词
例之唐代边塞诗,这一题材类别包含描写边塞风光,战争生活,表现戍边将士的爱国情感和英雄精神,抒发征人思妇两地相思之情等方面。按这个标准比照《花间》词,计有温庭筠的《定西番》“汉使昔年别离”、“细雨晓莺春晚”,《遐方怨》“凭绣槛”,《蕃女怨》“万枝香雪开已遍”、“碛南沙上惊雁起”,《诉衷情》“莺语花舞”,韦庄《木兰花》“独上小楼春欲暮”,牛峤《定西番》“紫塞月明千里”,毛文锡《甘州遍》“秋风紧”,《河满子》“红粉楼前月照”,顾夐《遐方怨》“帘影细”,孙光宪《酒泉子》“空碛无边”,《定西番》“鸡鹿山前游骑”、“帝子枕前秋夜”,毛文锡《醉花间》“休相问”等十五首作品,属于边塞词性质。这些词不排除咏题调的因素,词人们也未必有过边塞生活的实际体验,大都属于模拟边塞诗文本的“互文性”写作。但像温庭筠《蕃女怨》“碛南沙上惊雁起”、牛峤《定西番》“紫塞月明千里”,毛文锡《甘州遍》“秋风紧”,孙光宪《酒泉子》“空碛无边”,《定西番》“鸡鹿山前游骑”诸作,意象、风格、情调与唐代边塞诗几无差别,艺术水平还是相当高的。
戍边征战之事,征人思妇之情,在边塞诗中已是司空见惯,将其引入词中,则有着拓展题材领域、增富美感风格的特殊意义。牛峤《定西番》写征人乡愁:
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楼寒。梦长安。 乡思望中天阔。漏残星亦残。画角数声呜咽。雪漫漫。
上下片分别使用望月思乡、远望当归的原型模式,描写边关月夜、拂晓的荒寒之景,抒发征人苦寒思乡之情,仿佛“盛唐诸公《塞下曲》”*卓人月《古今词统》卷三徐士俊评语。。孙光宪《酒泉子》其一:
空碛无边,万里阳关道路。马萧萧,人去去。陇云愁。 香貂旧制戎衣窄。胡霜千里白。绮罗心,魂梦隔。上高楼。
孙光宪学问淹博,阅历丰富,留意文史,究心治乱,视野开阔,非一味醉心花间尊前者所可比方。缘此,他的词取材广泛,艳情之外,举凡咏史怀古、边塞征战、田家生活、隐逸情趣、南土风物等,在其词作中均有表现。此首边塞词,抒写战争给人民生活和情感造成的痛苦。上片着眼征夫。起二句写边塞之景,荒漠无垠,阳关万里,为《花间》小词中罕见之壮阔境界。接写征夫辞家赴敌,但见阳关道上马鸣萧萧,征人怱怱,陇坂云雾惨淡,仿佛也为这人间惨别而生愁。下片转写思妇。换头一句的“貂制戎衣”,为边塞征人所穿,乃家中思妇所缝,这一句把内地边塞、征人思妇紧密联系在一起。“胡霜千里白”,是思妇悬想中的边地酷寒景色,见其对征夫的懮念体贴。结三句写梦绕魂牵的思妇,登楼凭眺远方,纾解心中离忧。此词七言、六言、五言、四言交互参差的句法,尤其是前后结的三言迭句,都有助于词情的抒发。汤显祖誉之为“三迭之《出塞曲》,而长短句之《吊古战场文》也。再读不禁鼻酸”*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三。。他的《定西番》“鸡禄山前游骑”,描写边关骑将的矫健身手,如一帧剪影,画面感很强,异域色彩和战争气氛浓郁。词中特写骑将弓开满月、仰射飞鸿的飒爽英姿,见其性格豪迈,武艺高强。小词一改《花间》绮靡香软的格调,抒写一种奋发蹈厉的昂扬情怀,强烈的英雄气质与浪漫的美感风格,有类盛唐边塞诗。毛文锡《甘州遍》则正面描写边塞征战:
秋风紧,平碛雁行低。阵云齐。萧萧飒飒,边声四起。愁闻戍角与征鼙。 青冢北,黑山西。沙飞聚散无定,往往路人迷。铁衣冷,战马血沾蹄。破蕃奚。凤皇诏下,步步蹑丹梯。
上片总写边地景色,视觉听觉双管齐下,一派肃杀悲凉之气。下片具体描写青冢之北、黑山以西的严酷环境和惨烈战事,表现戍边将士浴血奋战、不怕牺牲的英勇精神。结以破敌立功,朝廷封赏,洋溢的喜气与边塞的杀气,形成鲜明对比。这词尾的一抹亮色,是征人的理想,也是“供奉内廷”的需要。
总体上把握《花间》边塞词,有几点需要注意:一是这些词中处理的边塞题材,形成的苍茫意境和悲壮风格,是对《花间》词境的突破,实属难能可贵;二是这类词影响下及宋词的边塞、战争题材写作,在词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三是《花间》词人,生活在偏安一隅、花围锦阵的西蜀小朝廷治下,多无边塞生活的阅历体验,这类写作皆是对前代边塞诗意象、语汇、意境、风格的袭取,带有程度不同的仿写拟作的互文性质;四是《花间》词人审美心理和价值取向的多面性,他们在某些时候也会产生对壮美境界和壮烈人生的向慕,于是边塞词写作就成为他们这种需求的有效满足方式;最后一点,说出可能稍显刻薄,那就是本无雄图远略、经营心力的偏安小朝廷,以及供职在这小朝廷里的士大夫文人,也需要一种哪怕虚幻的宏大功业,来安慰自己,提振精神。如此说来,《花间集》中这类边塞词写作,就带有某种“意淫”的反讽意味。
二、怀古词
韦庄《河传》“何处烟雨”,薛昭蕴《浣溪沙》“倾国倾城恨有余”,毛文锡《柳含烟》“隋堤柳”,欧阳烱《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和凝《临江仙》“海棠香老春江晚”,孙光宪《河传》“太平天子”、“柳拖金缕”,《后庭花》“景阳锺动宫莺啭”、“石城依旧空江国”,《思越人》“古台平”、“渚莲枯”,《杨柳枝》“万株枯槁怨亡隋”,鹿虔扆《临江仙》“金锁重门荒苑静”,毛熙震《临江仙》“南齐天子宠婵娟”,《后庭花》“莺啼燕语芳菲节”,李珣《巫山一段云》“古庙依青嶂”等十六首词,内容上属于咏史怀古性质。其中,薛昭蕴《浣溪沙》“倾国倾城恨有余”,韦庄《河传》“何处烟雨”,欧阳烱《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孙光宪《河传》“太平天子”、《思越人》“古台平”、“渚莲枯”,鹿虔扆《临江仙》“金锁重门荒苑静”,李珣《巫山一段云》“古庙依青嶂”几首,堪称佳作,艺术水平不低于唐代咏史怀古诗,影响下及宋人柳永《双声子》“晚天萧索”、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同类词作。
韦庄《河传》以“何处烟雨”的凄迷之景,领起隋炀帝龙舟游幸江都的盛况。结句“古今愁”三字,勾连历史与现实,“化实为空,以盛映衰”,抒发吊古伤今之意和兴亡盛衰之感,与起句的烟雨凄迷之景相呼应。词作感慨苍凉,陈廷焯认为韦庄“《浣花集》中,此词最有骨”(《云韶集》)。孙光宪《河传》“天平天子”,亦咏炀帝开河南游、逸豫亡国的历史,以为现实的戒鉴。全词“妙在‘烧空’二字一转,使上文花团锦簇,顿形消灭”,这种结构艺术,“盖出自太白‘越王勾践破吴归’一诗”[1](167)。孙光宪《思越人》二首皆咏西施旧事,抒发思古幽情。尤其是第二首,描写吴王宫苑莲枯树老、蕙死兰愁,大似李贺诗中“荒国隳殿、丘垄莄莽”的败落境界,其字面句法也是李贺式的。结二句用“风流伤心”概括西施旧事和吴宫旧地,进一步抒写词人怀古的销魂感受。这种疏冷而又凄艳俊逸的词笔,为孙光宪所独有。鹿虔扆的《临江仙》向推《花间集》中咏史名作: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词抒亡国感伤。上片描写秋日宫苑荒凉寂寞。从“金锁、重门、绮窗、翠华、玉楼、歌吹”等宫庭意象群落上,犹能想象出当年的一派繁华景象。如今翠华一去无踪,歌吹随风飘逝,江山易代,人世已改,秋日宫苑荒寂之景的描写中,含有深沉的兴亡感慨。下片先以夜阑还照深宫的烟月之无知,衬出词人的物是人非之感,月亮代表永恒的存在,阅尽沧桑,是人世盛衰的见证者。结三句移情于物,在词人的眼中,含露的野塘藕花,依依相向,也似在感伤亡国,暗自饮泣。此词写法上最大的特点,就是借助景物描写,抒发“国亡不仕”的词人凭吊故国的《黍离》之悲,“但写景物而情在其中”,可谓“善言情者”[2]。尤其是下片对自然意象“烟月”、“藕花”的比拟性描写,同中见异,月亮无知而藕花有知,一以衬出词人的有情,一以烘托词人的有情,“各极其妙”,使词情“感伤复感伤”*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二。,共同起到强化抒情的表现效果。欧阳烱《江城子》咏金陵六朝兴亡,抒今昔盛衰的悲凉之感: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此词感情极沉郁,表现上却能蕴藉空灵,用晚日、岸草、落霞、逝水、明月,略加点染衬托,而不落得过实,说得过重,既臻于怀古之佳境,又无碍小词之体段,允称合作。李珣《巫山一段云》其二咏本调:
古庙依青嶂,行宫枕碧流。水声山色锁妆楼。往事思悠悠。 云雨朝还暮,烟花春复秋。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由神女庙带出细腰宫。“云雨朝暮”写神女,“烟花春秋”写宫人,而又互文见义,彼此映衬,见出襄王灵王,同一荒淫。而时序流转,神人皆空,往事如烟,古今一慨。“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二句一结,意蕴曲折,“酸语不减楚些”*汤显祖评《花间集》卷四。,令人低回。
上述咏史怀古词出现在《花间集》里,说明《花间》词人并没有完全忘记现实,古代士人究心治乱、忧念天下的传统,在频繁出入于歌宴舞席的《花间》词人身上,还能依稀看到。历史意识是一种理性意识和忧患意识,它维系着《花间》词人爱河戏水而不至于沉沦灭顶。当然,我们在给予这些词作以较高评价的同时,也应该看到,毕竟是《花间集》里的咏史怀古词,所以沾染《花间》艳色在所不免,孙光宪《河传》其二很能说明问题,词写炀帝荒淫导致中原鼎沸、天下大乱的严重后果,炀帝身死国亡,社稷无主,词意本甚沉痛。却忽然嵌入“桃叶”一句晋人艳事,“襞花笺”四句绮辞艳语。一首怀古词,结以艳情,正见《花间》本色。
三、南粤风土词
包括欧阳烱《南乡子》八首,李珣《南乡子》十首,加上毛文锡《中兴乐》“豆蔻花繁烟艳深”、孙光宪《菩萨蛮》“青岩碧洞经朝雨”、《八拍蛮》“孔雀尾拖金线长”三首,共计二十一首。在“采丽竞繁”的《花间》词林,以欧阳烱、李珣《南乡子》为代表的南粤风土词,用朴素清新的笔调描写南粤风光,是两组有着特殊认识和审美价值的作品。组词中的地名意象如“越南、南中、越王台、采香洞”等,动植物意象如“孔雀、大象、猩猩、珍珠、红豆、荔枝、荳蔻、桄榔、椰子”等,在古典诗词意象系列里较少出现,富有鲜明的南粤地域特色,洋溢着浓郁的异域情调,读之新人耳目。如欧阳烱的《南乡子》其三:
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
词写孔雀“顾影自怜”的细节,生动地表现了孔雀这种禽鸟的个性神态,颇富情趣。同时也写出了南粤土人和野生动物相安一处、友好睦邻的原始亲和关系,民风之良善淳朴,不难从中想见。李珣的《南乡子》之十四、孙光宪的《八拍蛮》也写到孔雀,似都不及此首写得成功。欧阳炯《南乡子》其二:
画舸停桡。槿花篱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
此首描写游人与土著少女的偶遇,表现南土人物风情,朴野艳丽,明媚如画。画舸、槿篱、竹桥,是一幅南土村野小景。“画舸”上的“游人”为繁盛的槿花和横斜的竹桥,这动人的村景所吸引,情不自禁地停船观赏起来。岸边沙滩上,适有土著少女,大约是在浣衣拾贝吧,而与游人有了一番嬉笑问答。“沙上女”的“回顾”,应是先被“水上游人”的蓦然闯入和搭讪惊走,然后又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游人”——这与日夕相对的乡里男子似乎有些不同的异乡男子。“笑指芭蕉林里住”,当是回答“游人”的问询,也是土著少女的自我介绍兼作邀请,当真当假,只在疑似之间。词中少女形象天真质朴,语言友善热情,娇羞中有几分大胆好奇,率真中隐约着含蓄黠慧,与《花间》艳词中见惯了的“绮怨”的香闺女子,的确判然有别。他的《南乡子》其六:
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
摄取南粤土人收取红豆的劳动场景。先从“南中”风光入手,岸上桄榔叶暗,水边蓼花红艳,自然环境的地域特色鲜明。继写岸边人家雨后从事的日常劳动,“红豆生南国”,这种收取红豆的劳动内容,也是富有南国地域特色的。南国多雨,雨洗红豆色泽愈加红艳,与摘取红豆的“纤纤素手”相映相衬,红豆愈显红润,而素手更觉白皙,画面色彩颇为动人。“至极清丽”,当即指此而言。所谓“入宋不可复得”*锺本《花间集》评语。,原因当是宋人欢场情词,已无此自然本色,乡土真淳。再看李珣的《南乡子》其三:
归路近,扣舷歌。采真珠处水风多。曲岸小桥山月过。烟深鎻。荳蔻花垂千万朵。
词写采珠晚归。比之采莲,采珠是更富于南中地方色彩的劳动。吹着水风,沐着烟月,穿过荳蔻万朵的曲岸小桥,扁舟棹歌、悠然归来的情景,洋溢着收获的欢乐气息。词里的荳蔻花和珍珠,都是南中特有的地域风物意象。再如李珣的《南乡子》其十,表现的男女爱情方式很有风俗画意味:
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
词作染有鲜明的地域、民俗色彩。越王台前的刺桐花下,一对男女乍见生情,少女暗里回眸,频送秋波,“目成”之后,赠以翠羽。自己则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骑象先过河那边等待去了。这里所写南粤地方青年男女的爱情,既不同于《花间》文人的狭邪艳遇,也没有中土那么多的礼教束缚,它健康而又朴实,含蓄而又大胆。尤其是那位骑象约会的少女形象,在古典诗词中实属绝无仅有。
欧阳烱和李珣这两组“皆纪岭海风土,语义与《竹枝》为近”的《南乡子》组词[3],俞陛云先生称其“为词家特开新采”,唐圭璋先生评曰“开《花间集》之新境”,都肯定了它们拓宽《花间》词题材领域的功劳。欧阳烱一方面在《花间集序》中煽扬“宫体倡风”,写作艳词;同时又有《南乡子》这样的咏写南粤风土民俗之词。这说明《花间》词人的美感趣味和《花间》词作的取材范围,还是相当宽泛的,并不仅仅局限于艳情一隅。
四、隐逸词
《花间集》里,还有八首吟咏江湖渔乐的隐逸题材词作,它们是和凝的《渔父》“白芷汀寒立鹭鸶”,顾夐的《渔歌子》“晓风清”,孙光宪的《渔歌子》“草芊芊”、“泛流萤”,李珣的《渔歌子》“楚山青”、“荻花秋”、“柳垂丝”、“九疑山”。李珣的《南乡子》“云带雨”一首,也可视同隐逸词。孙光宪的两首《渔歌子》,写江湖月夜泛舟之乐,表达词人遗落世务、潇洒出尘之想,闲适疏旷,论者叹赏其“竟夺了张志和、张季鹰坐位,忒觉狠些”*汤显祖评《花间集》卷四。。看他的《渔歌子》其一:
草芊芊,波漾漾。湖边草色连波涨。沿蓼岸,泊枫汀,天际玉轮初上。 扣舷歌,联极望。桨声伊轧知何向。黄鹄叫,白鸥眠,谁似侬家疎旷。
一轮皓月从天际升起,照临岸边草色和水上波光。如此美好的湖光月色,让渔父情不自禁地荡舟湖上,赏玩水月之美。“知何向”三字,见出渔父信舟而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湖光月色,无非美景,娱目赏心,是处皆可,这种无目的而合目的的状态,正是审美陶醉的美妙境界。《渔歌子》其二亦颇佳妙:
泛流萤,明又灭。夜凉水冷东湾阔。风浩浩,笛寥寥,万顷金波澄澈。 杜若洲,香郁烈。一声宿雁霜时节。经霅水,过松江,尽属侬家日月。
上片描写湖上夜景,泛舟东湾,夜凉水冷,流萤明灭,迎着浩荡的长风,吹奏清越的渔笛,但见万顷金波滉漾,一片水月空明。“万顷”句承接“东湾阔”,展示空阔浩大的境界,宋张孝祥《念奴娇》词句“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所写境界与之相似。下片写夜晚行舟,抒渔隐之乐。月夜江湖的自然美景,令渔父陶醉,他索性荡起双桨,“经霅水,过松江”,聆听着栖宿江湖的嘹唳雁声,呼吸着江风吹送的杜若香气,欣赏着江湖秋夜的清幽风景,享受着那份俗世难得的自在快乐,感觉心旷神怡,乐哉猗欤。
李珣四首《渔歌子》,皆“缘题自抒胸境,洒然高逸”[1](P213),当作于“蜀亡不仕”以后。看他的《渔歌子》其一:
楚山青,湘水渌。春风澹荡看不足。草芊芊,花簇簇。渔艇棹歌相续。 信浮沉,无管束。钓回乘月归湾曲。酒盈樽,云满屋。不见人间荣辱。
此首上片描绘山青水绿、清丽野逸的湘楚风光,表达渔父的由衷热爱之情。下片抒写渔父任天而动、无拘无束的生活理想。渔父实为词人化身,词句表现了经历过仕途蹭蹬、故国沦亡等诸般坎坷磨难的词人,了却尘缘、不以“人间荣辱”为念的归隐之志。再看他的《渔歌子》其三:
柳垂丝,花满树。莺啼楚岸春天暮。棹轻舟,出深浦。缓唱渔歌归去。 罢垂纶,还酌醑。孤村遥指云遮处。下长汀,临浅渡。惊起一行沙鹭。
词写渔父晚归情景。白描手法,清新明丽,通篇写景,不着议论,因而更饶江湖渔乐之逸气,几可与张志和“斜风细雨不须归”比美,允推同调四首之“尤佳”者。李珣组词里的“渔父”,将醉乡和白云乡融合为一,在江湖中为自己觅得了避难逍遥之所。这里有“鱼羹稻饭”可以疗饥,有“满架图书”可以医俗。渔父既已忘却人间名利荣辱、是非曲直,身心也就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自我解放,摆去物累,舒展自由。于是,九嶷三湘,云间月里,清琴寄情,绿酒助兴,信流东西,乌有定止,无往而非快活之地也。其游戏人生、逍遥自放的旨趣,有着明显的道家思想影响痕迹。这等高逸的行为方式、价值取向和生命境界,自非《花间》艳词所能拘囿,故而瞿髯赞曰:“波斯估客醉巫山,一棹悠然泊水湾。唱到玄真渔父曲,数声清越《出花间》”[4]。《花间集》里孙光宪、李珣等人这八首隐逸题材词作,上承中唐张志和《渔父词》,影响下及宋代朱敦儒、向子諲等人。
五、科举词等
唐五代科考,进士录取名额很少,成进士极为不易。“人人能诗”的唐人又特别看重“以诗赋取士”的进士科,而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说法。士子一旦中试,便如落萚成竹,奔波化龙,即刻被视为“一品白衫”[5]。《花间》词里,也定格了新进士们“得意正当年”的“影像”。韦庄《喜迁莺》“人汹汹”、“街鼓动”,和凝《小重山》“正是神经烂漫时”,薛昭蕴《喜迁莺》“残蟾落”、“金门晓”、“清明节”等六词,均写科举题材。如果放宽尺度,还可以加进和凝《柳枝》“鹊桥初就咽银河”一首。综合这些词,内容上涉及了礼部南院五更发榜、举子看榜,成进士者杏园探花、曲江欢宴、跨马游街,以及贵家女眷扎结彩楼、万人空巷争睹新进士风采等唐五代科举故实。这些词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一举成名的新科进士们,那种抑制不住、难以形容的得意和快乐。纵马驰骋在京城大道上,恍惚登上天界,置身云霄。回看中第前的隐居生活,感觉直如尘土一般微不足道。“休羡谷中莺”,表现的就是唐五代时期士子们热衷科名的普遍价值取向。
宗教题材也是《花间》词中大宗,有近四十首作品,这类词多染艳情色彩,实同《花间》情词,仅有薛昭蕴《女冠子》“求仙去也”、鹿虔扆《女冠子》“步虚坛上”、李珣《女冠子》“星高月午”等三五首纯写女冠修道,不涉男女私情。上文谈《花间》词情爱泛化时已言及,此处不赘。以上几类之外,《花间集》中尚有孙光宪的《风流子》值得拈出一看:
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菰叶长,水葓开,门外春波涨渌。听织。声促。轧轧鸣梭穿屋。
词写田家风光,为《花间集》所仅见,也是词史上第一首直接描写农村生活的作品。写景如画,风格朴素,语言清新,洋溢着浓郁的劳动生活气息。其优美动人的境界,仿佛“一小《桃花源记》”*锺本《花间集》评语。。论者指出此词“扩放《花间》词境”的意义[1](P178),其影响下及宋代苏辛等人的农村题材词作。
其余还有毛文锡《浣溪沙》“七夕年年信不违”写节令;毛文锡《酒泉子》“绿树春深”,毛熙震《菩萨蛮》“绣帘高轴临塘看”,写时间生命意识;皇甫松《摘得新》二首、韦庄《菩萨蛮》“劝君今夜须沉醉”、《天仙子》“深夜归来长酩酊”写及时行乐,抒人生感慨;皇甫松《梦江南》“兰烬落”、韦庄《清平乐》“春愁南陌”写游子乡愁;温庭筠《酒泉子》“日映纱窗”、“楚女不归”写游女乡思,具有创新性质;毛文锡《月宫春》“水精帘里桂花开”写神话想象;和凝《小重山》“春入神京万木芳”写都市繁华,影响下及宋代柳永等人的都市词;毛文锡《甘州遍》写游春,旨归于颂圣,也渗透到宋词中的同类写作;韦庄《河传》“春晚,风暖”、“锦浦,春女”,写游春赏景;温庭筠《杨柳枝》“南内墙东”、“馆娃宫外”、“御柳如丝”,和凝《望梅花》“春草全无消息”,孙光宪《杨柳枝》“阊门风暖”、“有池有榭”、“根柢虽然”、“万株枯槁”,《望梅花》“数枝开与短墙平”,李珣《酒泉子》“秋月婵娟”,毛文锡《柳含烟》“河桥柳”、“章台柳”、“御沟柳”,《接贤宾》“香鞯镂襜五花骢”,《喜迁莺》“芳春景”,《赞成功》“海棠未坼”,张泌《临江仙》“烟收湘渚秋江静”、《河传》“红杏”,牛峤《梦江南》“衔泥燕”,《柳枝》五首,皆为咏物之词;皇甫松《浪淘沙》“滩头细草接疎林”写沧桑之感,“蛮歌豆蔻北人愁”写北人旅愁;温庭筠《更漏子》“背江楼,临海月”,李珣《河传》“去去,何处”,写羁旅行役;温庭筠《清平乐》“洛阳愁绝”,韦庄《上行杯》“芳草霸陵春岸”,孙光宪《浣溪沙》“蓼岸风多橘柚香”、《上行杯》“草草离亭鞍马”、“离棹逡巡欲动”,牛峤《江城子》“极浦烟消水鸟飞”,薛昭蕴《浣溪沙》“江馆清秋缆客船”、“握手河桥柳似金”,写故人送别;毛熙震《浣溪沙》“暮春黄莺下砌前”,张泌《河渎神》“古树噪寒鸦”,张泌《南歌子》“柳色遮楼暗”,系纯粹写景;温庭筠《荷叶杯》“一点露珠凝冷”、“镜水夜来秋月”,皇甫松《竹枝》“菡萏香连十顷陂”写采莲少女;孙光宪《竹枝》“门前春水白苹花”写船家风俗等。以上约六十首词作,虽某些篇子略沾艳色,但都算不上真正的情词。
综上各类,《花间集》中的非艳情词计有一百二十首左右,接近《花间集》总首数的四分之一,这个比例已经不算很小。《花间》词“题材狭窄”云者,看来也只能是相对而言了。由上面的简单分类评介,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花间》词的取材范围,和历代古典诗词基本是一致的,并不显得特别狭窄。我们不能囿于成见,戴着一副“有色”眼镜去看《花间集》,而应该通过扎实具体的分析比量,实事求是地给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其实,真正有特殊价值、全新美感的作品,不一定非得占到多数,比如开豪放词风的东坡词,真正能称得上豪放的作品,在存词总数三百五六十首的《东坡乐府》里,充其量也就是一二十首吧。但这并不影响豪放词风的形成,并不影响东坡词“自是一家”*苏轼《与鲜于子骏书》,《苏轼文集》卷五三。。因此,我们也就没有必要斤斤于非艳情类词作在《花间集》里的数量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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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定保.唐摭言[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舟舵]
中图分类号:I20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0238(2016)01-0074-06
[作者简介]杨景龙(1962-),男,河南鲁山人,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今诗学传承研究、唐宋词研究。
[基金项目]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团队项目“中古文学文献整理研究与理论阐释”(2013-CXTD-02)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