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合显 罗康隆 彭兵
摘要:自从党和国家将生态文明建设纳入基本国策并付诸实践以来,举国上下无不为之振奋。但对生态文明实质的认识和理解,却存在着极大的差距,这势必会影响到这一正确倡议的具体落实。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系统梳理国外的相关论著,澄清其实质,明辨国内外认识上的差距,以利于借鉴和创新,也就显得正当其时了。
关键词:生态文明;差距;再认识
中图分类号:X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1X(2015)04—0044—11
一、生态文明概念的提出
党和国家在提出科学发展观的同时,在党的十七届大会的决议中首次明确将“生态文明建设”提升到了政策的高度,并向全国人民发出倡导。生态文明随之引起了国人的高度关注。紧接着在党的十八大决议中,又正式将生态文明建设确立为基本国策。生态文明建设随之而变得家喻户晓,并引发了一系列的热议。然而,对生态文明实质的认识,却众说纷纭。在中国为何要实施生态文明建设,更是充满了争议。这样的认识基础显然对落实生态文明建设十分不利。有鉴于事态的紧迫性,收集国外有关生态文明的论著,反思国外有关生态文明的见解,作为提高国人认识水平的参考.也就显得正当其时了。
不过,就事实而论,生态文明恰好是一个“出口转内销”的学术概念。西南农业大学的叶谦吉教授在1987年就明确提出了“生态文明”的基本概念。他的观点很自然地成为我们评价国外学术观点的参照。他认为生态文明就是人类既获利于自然,又还利于自然,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同时又保护自然,人与自然之间保持着和谐统一的关系。叶教授进而认为,21世纪应该是生态文明建设的时代。这一见解的实质就是要重塑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相比之下,时下不少人包括知名学者在内,对这一认识,显然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国外学人的见解也并非毫无瑕疵。
在叶谦吉提出“生态文明”概念的同时,西方学人却有人使用与之相似的另一个“人类生态社会”概念。马克·罗斯兰德(Mark Roseland)在《生态城市的标准》一文中提出,工业文明的负效应经过长期积累后,将彻底摧毁人与自然之问历史形成的固有体制,最终威胁到人类社会的存在。因而,文中提出并强调了“人类生态社会”。这一见解的优势在于立足于工业文明的负效应,去认识一种新型的文明类型,而建构这样的新文明类型关键是要重塑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就这个意义上说,他所称的“人类生态社会”显然是“人类工业社会”的对立物。也就是与我们所提的生态文明相似的文明形态。类似的概念麦克迈克尔(A.J.McMichael)也乐于沿用。他还注意到工业文明给人类生态社会带来的各种弊端,并非个别事项,而是工业文明体制运行的必然结果。而这种结果最终将威胁到人类社会的安全。这一见解的长处在于,明确地注意到他所称的“人类生态社会”对人类社会而言,乃是一个整体性的变革,需要对生态文明的负作用作整体性的清算,而不是修修补补。这样的见解,已经十分接近生态文明的实质。
在国外,较早启用“生态文明”一词的学者首推斯特恩-彼得森(Maria Stern-Petterson)。他在《全球文明:主权、民主与安全的挑战》一文中明确提出,时下的各种决策机构和决策方式均无法实现对全球文明的走向作出正确的决策,形成的决议当然于生态文明建设无补。因而呼吁抛弃现有的决策惯例,另谋新策,才有助于控制工业文明负作用的蔓延。文中彼得森清醒地认识到,由于生态文明是一种全新的文明类型,因而它绝对不可能在工业文明决策体制和方式中得到支持和确立。因而只有抛弃现有的决策惯例,另辟蹊径,才有助于控制工业文明负作用的蔓延。他的这一论证对当下的中国学人意义重大,时至今日,中国不少学人还习惯于将“增长”绝对化,把增长视为决策的核心,却很少注意到工业文明与生态文明的核心价值截然不同,立足于工业文明的核心价值,立足于短期的效应做出的任何决策,不仅对生态文明的建设无补,甚至会在无意中与生态文明唱反调。要排除这样的思想障碍,克里纳(F.Crenna)的研究可能发挥直接的启迪作用。克里纳在《生态可依赖性的产品服务产业链的决策支持》一文中提出,要消除时下的各种生态弊端,就必须彻底抛弃工业文明以赢利为目标的运行体制,以及这一体制在民众观念中的反应。在这一见解中,事实上已经触及到工业文明的核心价值,并彰显出工业文明与生态文明的本质区别。对此,下文将有进一步的剖析。
综上所述,境外学人提出“生态文明”概念比中国学人稍迟,然而他们对生态文明的认识,却比中国的一般学人更为深刻。其间的原因全在于西方发达国家,工业文明的发育程度更为成熟,他们对于工业文明的负效应也自然具有切身的感受;中国则不同,到20世纪后期中国才从农业文明艰难的步入工业文明,而且工业文明对边缘地区的影响事实上还没有到位。对工业文明的切身感受不深,对生态文明的渴求也就必然淡漠。加之,长期以来中国学者热衷于应用型的研究,同时又不免轻视基础研究,特别是很少关注哲理性的探讨。而这正是“生态文明”概念在中国率先提出,而学界的认识滞后的原因所在,也是当下中国学者必须急起直追的重大认识课题。其中最艰难的使命在于,必须实现观念形态的大转型,必须重塑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
二、重塑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
作为一种全新的文明类型,生态文明必然是一个完整的社会体系。它不仅要涉及到一般性的生产与生活,还需要涉及到社会组织,知识和技术的积累与创新,更重要的还在于人们的精神境界,也必须重新建构。其中,对人类精神的重塑较早就引起了西方学人的高度关注。戈洛别茨(Alex-ander Gorobets)在《针对可持续发展的生态中心政策》一文中提出,可持续发展的主要解决办法在于,思想应向生态中心转变,转变社会生态目标的优先次序。特别是要侧重于从童年重塑社会生态中的人类精神和行为。这一见解对生态文明建设的实质认识颇深,但其可操作性,却有待证实。原因很简单,生态文明既然是一种全新的文明类型,那么生态文明的实体在当今的世界上,并没有确立,也没有范本。既然如此,要将生态文明的精神理念,从儿童时代起就着手重塑,试问,我们拿什么样的精神去教化儿童呢?这倒是值得大家共同关注的重大难题。为此,在生态文明建设实践中,尽管精神重塑至关重要,但恐怕不可能精神重塑先行,而应当反过来让示范与实体建构先行。也就是在谋求发展的同时,去探索人与自然和谐关系建构的途径,并尽快付诸实践,使之成为可资仿效的示范。哪怕是在有限范围内做到这一点,那么生态文明所需要的人类精神内涵才可能为人们所认识。要以此教化民众,要从孩童时代开始着手教化,也才可以落到实处。
从生态文明的整体性出发,我们不难发现,即令是生态文明概念未经提出之前,不少西方学人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其实也具有极大的参考借鉴价值。
美国女生物学家R·卡逊(R·Casson)发表《寂静的春天》一书,以一个“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使旅行者感到目悦神怡”的虚设城镇突然被“奇怪的寂静所笼罩”为分析点,通过充分的科学论证,表明这种由杀虫剂所引发的情况,实际上正在美国的全国各地发生,破坏了从浮游生物到鱼类,到鸟类,直至人类的生物链,使人患上慢性白血球增多症和各种癌症。所以像DDT这种“给所有生物带来危害”的杀虫剂,不应该叫做杀虫剂,而应称为杀生剂”。作者认为,所谓的“控制自然”,乃是一个愚蠢的提法,那是生物学和哲学尚处于幼稚阶段的产物。她呼吁,如通过引进昆虫的天敌等等手段去控制害虫,来使更好的选择“人类需要有十分多种多样的变通办法,去代替化学物质,从而实现对害虫的控制”。书中对DDT普遍使用所引发的生态问题,作了长时间的探索,并不无讽刺意味的揭示,事实上在无意中变成了杀生剂。要知道此前西方社会对生态灾变酿成的原因,大多归咎于自然因素所使然,要么是归咎于人类的有意识破坏。但类似的见解并未切中事物的本质,原因全在于工业文明也是一种完整的文明类型。在其核心价值的指导下,个人即令是想维护生态系统,也会走向其反面。DDT的发明者曾获得过诺贝尔奖就是一个明证。它标志着这项发明得到当时整个人类社会的认可和褒奖,但当时的人类社会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项经典的科学发明,在不久以后,却演化成真正意义上的生态“杀手”,甚至直接威胁到人类的健康。因而《寂静的春天》一书的论证向整个人类敲响了警钟。人类自身看似无关紧要的生产生活细节,恰好意味着人类在自掘坟墓。要遏制这样的悲剧发生,显然需要对现行的社会,也就是工业文明作整体性的清算,才可望获得解决。
与《寂静的春天》相似,辛格(Peter Singer)的《动物解放》也具有相似的启迪价值。辛格的《动物解放》一书主张,有感觉的动物和人类在道德上是“平等”的。这里,“平等”是作为一种道德理想而提出。他认为,平等地关心利益的原则是道德的基本原则。平等的基本原则是“关心的平等”。因而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是需要给以平等关心的对象。当然,关心动物决不是不利用动物,而仅仅是强调所有的动物,无一不是与人类相生相伴的生命体。它们的存在和延续,与人类的存在和延续密不可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平等地关心动物也就是关心人类自己。而这样的理念,在工业文明中却遭到了扭曲。工业文明的核心价值就是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以至于动物在工业文明的心目中仅仅是“消费品”而已。动物的存在和延续其本身并不存在任何价值。然而,如果离开了动物与人类的伴生,人类社会根本无法运转。工业文明出于追求利益最大化的需要,无视动物存在的价值。就本质而言,必将危及到人类社会的安全。而这正是辛格呼吁人类关心动物的依据所在。不过,他的上述见解虽然触及了生态系统的本质,但他的表述却存在着局限性。事实上,生态系统是一个整体。对生态系统而言,不仅要关心动物,植物也需要关心,微生物也需要关心。光说动物需要关心,还远远不够,这还不足以维护生态系统的安全。
立足于对工业文明的反思,西方学者很自然地要进而深入探讨生态价值的多重性。美国哲学家布莱恩·诺顿(Bryan G.Norton)就是一例。他在《环境伦理和弱人类中心论》一书中提出,“强人类中心论”只承认自然具有满足人的需要的价值,容易导致人类只考虑直接需要和当前利益,而放弃了长远利益和共同利益。其实质就是“个人中心主义”或“人类沙文主义”。而“弱人类中心论”则认为,自然还有转化为人的价值观的价值,即转换价值《transformative value),对它们的观察和体验“能够启发人们进行反思,从而净化人的需要价值”。所谓净化人的需要的价值,其实可以理解为教化人的价值。让人类正确认识生命的价值。也就是发现人类与生态系统共性特征的价值。因而生态对人类社会的价值而言,必然具有双重性。其一是作为消费对象而存在的使用价值,其二是教化人们抑制贪欲的净化心灵的价值。对后一种价值而言,此前很少有人提及,其原因在于,在工业文明的氛围下,利益成了个人生活追求的唯一目标。个人的心灵是不是值得净化,自然被排除在生活圈之外。只有在生态文明的核心价值引导下,人们才可能懂得人类的可持续发展取决于人与自然之问的和谐共荣,个人贪欲的抑制才能够被社会所接纳。这样的教化价值也才可能为人类社会所接受,而这样做,恰好是生态文明建设必不可少的内容。
与上述观点相似的见解还见于美国植物学家威廉·默迪(Willian H.Murdy)的《环境伦理学》一书。书中提出,人类评价自身的利益高于其他非人类,这是自然的,不是人为的,一切其他物种也都是如此。他又主张,并非只有人类才是价值的源泉,自然界的事物也同时具有工具价值和内在价值。作为工具价值(instrumental value),它是按照自然物对于人种延续和良好存在等有益于人的特性而赋予的价值;作为内在价值(intrinsic val-ue),它是指自然物本身就是目的。只有承认自然物的内在价值,才能使人类有足够的动力去保存包括人的个性和人的物种属性在内的生存状态。在提法上,虽然与前者有别,但所反映的实质却一般无二,都是强调生态系统对人类而言都存在直接的使用价值。与此同时,还具有它自身存在的价值。理由很简单,生态系统本身就不依赖人类而存在,反倒是人类是脱胎于生态系统而得以形成和发展。生态系统的自身价值显然高于人类社会而存在。人类社会面对的生态问题,并不是生态系统出了错,而是人类扭曲损害了生态系统而导致的报复。一旦人类改弦更张,最好对生态系统加以必要的维护,受损的生态系统还可以自然复位。因而生态系统自身的存在价值才是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的依赖对象。注意到生态价值的双重性,对生态文明的建设而言至关重要。因为只有在这样的认识基础上,人类才可能将与自己并存的生态系统视为需要关爱和维护的对象,而不是简单的获取对象。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也才可能建构起来。总之,上述见解虽然能在不同的层次上深八讨论了生态价值的双重性,并进而指出人类需要对价值的双重性一并接受。但他们尚未将这样的认识与生态文明结合起来。仅止于在认识上接近了生态文明的某些基本属性。
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写了一本类似的著作《环境伦理学》。该书明确提出了自然价值论和整体主义生态中心论。罗尔斯顿认为,价值是进化的生态系统内在所具有的那种创造性属性。这一属性客观地存在于自然之中。尽管自然价值可以分为两类:对人的“非工具性价值”即内在价值和对人的“工具性价值”。但是从根本上来说,自然价值的所有者是自然本身,自然(生态系统)所拥有的是超越工具价值和内在价值的系统价值(systemic value)。不难看出,他所称的系统价值,就本质而言,与上述两种价值存在着学理上的传承关系。他们都注意到自然与生态系统既不是人类的单纯获取对象,也不是人类随意摆布的附庸,而是可以独立存在的实体。而这样的生态实体,就终极意义而言,人类社会永远离不开它,因而它对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而言,其价值无可限量。而这正是下一文明类型必然是生态文明的依据所在。一个半世纪以前,马克思在《资本论》一书中明确指出,商品是“使用价值”和“价值”的结合,两种价值都是劳动投入凝聚的结果。他的这一论断改写了当时的学术思想。
相比之下,上述3种有关生态价值的双重属性论证,总觉得有延伸和仿效马克思学术思想之处。但形成的结论,同样具有创新意义。凭借这样的理解,这样的生态价值双重性完全有可能发展成清算工业文明负作用的重要理论依据。遗憾之处恰好在于上述几位西方学者在概念的提法上和术语的使用上,是不是在刻意绕开与马克思的提法相重合。这只能理解为他们的表述是西方政治意识干扰的产物。就实质而言,在理论逻辑上与马克思的学术思想并不存在鸿沟之隔。只要把这些刻意改写的术语和概念做实质性的探究,就很容易发现其间存在学理逻辑上的联系。这些西方学人的创新之处,主要表现为将价值的双重观应用于对生态系统的认识,而这样的创新,却标志着他们的思想境界已经触及到了生态文明的基本属性。
如果立足于对生态价值双重性的认识出发,深八考察人类社会在发展过程中,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造成的生态后果,那么对生态文明的认识还可以获得进一步的提升。克罗斯比(A.Czos-by)的《生态扩张主义》(Ecological Imperialism)一书,就具有这样的启迪价值。该书明确指出,文化的扩张并不是简单的空间范围的扩大,同时还将伴随着对异种文化的胁迫,同时还是对异种生态系统的扭曲和损害。该书从历史的维度重温了西方工业文明的扩张史,并明确指出,这样的扩张过程始终伴随着生态扩张过程。在工业文明的发展过程中,非工业文明区的生态与相关的民族文化都受到了致命的摧残,极大地改变了原有的“文化生态”面貌。不言而喻的后果在于,这样造成的生态文化改变必然带有悲剧性和灾害性。就某种意义上说,当代人类社会所面对的生态危机,其实仅是工业文明无限膨胀的派生结果。如果不清算工业文明的生态负效应,当前面对的生态危机恐怕永远无法彻底根治。因而,该书虽然没有明确地提及“生态文明”字样,但它提供的资料和思维方法,却在实质上奠定了生态文明建设的思想基础。那就是人类与生态的和谐共荣关系不能靠空间的扩张去显示其实力,而是要对生态系统负起责任来,要将利用与维护作为辩证统一的两个侧面去加以落实。而国外对这一领域的探讨,有价值者为数并不算少。
日本学者秋元康(Yumi Akimoto)在《生态工业的新观点》一文中,提出了三个方面的问题:其一,对生产单位必须实施生态问责。其二,需要实施全球性的信息互通,全方面的节制物质和能量的流动,将人与自然的失衡化解于未然。其三,对资源和能源必须实施循环利用,就地再生,而不能将利用与维护,消耗与再生,交由不同的生产实体去完成,从而导致实施全球性的协调受阻。该见解不仅注意到人类对生态系统的利用与维护需要实现辩证统一,而且还注意到利用与维护的辩证统一还必须具有全局观,需要在信息互达的基础上实现各地区、各类型生态系统利用与维护实情的相互协调,才能最终消除人类无意中制造出来的生态危机。原因全在于,生态系统和人类社会本身就是两个并存的自组织体系,两者之间的关系只能通过互动磨合才能找到最佳的衔接点。在这样的衔接点上,人类对生态系统的利用与维护才能实现和谐并存,人类与生态系统的关系也才能因此而实现和谐共荣。该观点还进而注意到,在生态文明的框架内,特定的、具体的人与生态系统的利用与维护还不能解决人为所面对的全部生态危机。不同地区、不同背景下的人类社会,还需要信息的互通互达,相互协调,才能实现全局性的生态安全与健康。
在国外,还有一些有价值的见解则是从历史的维度讨论了生态灾变的成因,其结论都表现为这样的生态灾变与生态系统的自然属性无关,而是与人类的纯消费性利用直接关联,特别是按照工业文明的核心价值所做出的掠夺式利用直接关联。基辛格(Kissinger)的论文在这一方面最具代表性。他在《大草原的足迹:全球化视野下的加拿大农场的退化与可持续性》一文中,正面触及到了加拿大现代农场主的急功近利和无奈。他们被工业文明推上了自掘坟墓的绝路,但却摆脱不了“工业文明”设下的“天罗地网”。在买方提供利益的诱惑下,陷入了自己建构的生态困境。该文指出,工业文明几乎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使当事的人们在无意中陷入了自掘坟墓,对工业文明负作用的论断确实达到了震聋发聩的高水平。不过,他仅是立足于个案材料去清算工业文明的负效应,其实这远远不够。还需要从工业文明的核心价值入手,才能切中工业文明引发人类与生态关系失衡的原因。事实上,工业文明建构起来的现代科学技术体系完全有能力支持资源的就地循环再生。也可以修复加拿大土地退化,也可以提供高效的信息服务。使生态的细微蜕变,人们都可以做到了如指掌。这样一来,要根治当前的生态危机,人类社会并不是做不到,更不是做不好,而是受到工业文明的单纯追求利益最大化这一价值观的摆布,不愿意去这样做,或者不可能这样做。有鉴于此,工业文明下的人们对生态危机无可奈何,其实这只不过是工业文明的无可奈何而已。如果生态文明能够重塑人类的新价值观,一切无奈和不可能都会迎刃而解,并将人类带入了全新的可持续发展新时代。
三、对工业文明负效应的清算
生态文明既然是人类历史上全新的文明类型,这将意味着它不仅要继承此前已有的各种文明类型的优秀传统,同时也需要抛弃此前已有文明形态的糟粕。其中,特别是要清算工业文明所伴生的负效应,同时也得继承工业文明的精华。事实上,生态文明建设本来就是在批判工业文明负效应的基础上孕育出来的新认识,而且这样的批判由来已久,甚至是在工业文明鼎盛时代,在国外的学界就已经露头。大致而言,可以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界,此前对工业文明的批判必然具有一定的理想色彩和某种程度的模糊性。“二战”以后则不然,随着生态危机的加剧,对工业文明负效应的批判开始聚焦于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受阻,并逐步触及到工业文明的核心价值。
对工业文明负效应的清算,最早可以上溯到19世纪前半期。尽管那个时代“进化论”还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同,批判的立足点已经触及到“进化论”的相关内容。其代表人物有美国哲学家亨利·梭罗(Henry Thoreau)、美国学者缪尔(JohnMuir)、美国学者吉福德·平肖(Gifford Pinchot)、美国学者乔治·珀金·玛什和法国哲学家施韦兹(Albert Schweitzer)。此类批判的共性特征在于,他们都没有正面提及工业文明的字样,而是将批判的矛头指向抽象理解的“人类”,认定损害自然这是人类的劣根性,而没有指出他们批判的内容正好处在工业文明之中。与此同时,他们的批判也带有明显的模糊性,通常都不会涉及到工业文明的核心价值,因而他们的主张也只能表现为抽象的号召人们尽力做到广泛的“爱”,或者要人类承担维护自然的责任,对资源要实施“明智的利用”,要“敬畏生命”等等。仅有个别人注意到工业文明将自然与生态系统理解为“消费品”。这就比较接近于对工业文明的核心价值做出了某种程度的批判。
对当代人而言,类似的批判更值得我们报以极大的关注,并做出理性的评价。比如梭罗所倡导的“爱的共同体”(Community of Love),在其后衍生出了当代西方社会的自然主义思潮,并形成了一连串的社会行动。当代很多西方政党的政纲就深受其影响。比如德国的绿党就是其中之一。再如,美国学者吉福德·平肖所主张的“明智利用自然”,在实践中根本无法操作。原因全在于没有澄清工业文明核心价值之前,如何判断明智与否,事实上就会变得无所是从。但由此而形成的社会思潮却发生了深远的影响。至今还有不少学人在奢谈理性明智不浪费资源一类的空话。但事实上,当今的美国社会恰好是最浪费资源的社会形态。同样的道理,美国学者缪尔倡导人类要对自然承担起责任,责任将如何认定同样模糊不清,同样无法付诸实践操作。而且所谓责任又是以什么为依据,也将成为一个无头公案。至于如何实现对“生命的敬畏”,那更是一张空头支票。事实上,在客观存在的生态系统之中,所有的生物都无一例外地被卷八了“种间竞争”的漩涡。所有的生物都得利用其他生物躯体去求得生存。人类既然是一个普通的生物物种,他们又如何能够摆脱这样的漩涡呢?类似批判的不彻底和模糊性也就不言自明了。为此,我们显然有必要正面揭示工业文明核心价值,才有可能正确评价西方学人批判工业文明负效应的得失。
中国学者叶谦吉早就明确指出,人类既有正当的理由利用自然,也有正当的理由保护自然。而且要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这将意味着自然与生态系统是客观存在的实体,是人类生存的利用对象。就终极意义上说,人类社会必须寄生于地球生命体系之中,才能求得生存。与此同时,人类社会也是客观存在的生命实体。人类与所处生态之间是一种并行的存在关系,这种关系是否和谐完全取决于人类社会自身。而工业文明的负效应正集中体现为破坏了此前已有的和谐关系。因而需要重建全新的和谐关系。重建和谐关系需要包括如下3项基本属性。其一是这种新建的和谐关系具有广阔的全球性意义,而不像此前的其它文明类型那样,仅仅是在特定的生态环境内建构小范围的人与自然和谐关系;其二是由于人类社会客观存在着文化多样性,因而生态文明需要实现高度跨文化的信息互通和统筹协调,确保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实现最大限度地整合,而不是各行其是;其三是生态文明必须将利用与维护、发展与节制做到辩证统一,必须实现高效利用和精心维护的辩证统一。涵盖了上述三大特点的价值取向才是生态文明的核心价值。这样的核心价值就是人类所追求的“可持续发展”。
工业文明的核心价值则不然,工业文明是将社会运行的基本单元规定为个人或个人创建的企业,以此彰显人权的平等,并在这一基础上,将所有的自然与生态系统一概视为人类的“消费品”。目的仅止于实现个人或企业的投资最小化和利润的最大化。对生态系统的维护之责,则全部交由“神”去主宰,或者交由大自然去自生自灭。所谓“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就是这一核心价值的直白表达。正因为其核心价值如此,以至于生态维护在工业文明的氛围中几乎成了一个无关痛痒的模糊影像。而西方学人对工业文明的批判则是尽可能将这样的模糊映像具体化和实体化,以便消解工业文明负效应造成的生态恶果。
在批判工业文明负效应过程中,罗马俱乐部梅多斯(Dondla Meadows)发表的研究报告《增长的极限》,具有全方位的警示作用。这一见解是围绕人口的爆炸而展开,致力于揭示资源的有限和对增长需求无限之间的根本性矛盾。而人类(其实仅是指工业文明)针对这一矛盾的任何努力都只会加剧问题的严重性,而无法化解这一根本性矛盾。因而这一见解受到了严厉的批判,被指认为典型的“悲观主义”。事实也正好如此,他们似乎忘记了人类社会也是一个可以能动调控的生命实体。人类创建的工业文明,既然能够引发生态灾变,人类社会也就必然拥有化解这一矛盾的潜力。只需要抛弃工业文明的核心价值观就够了。但却需要建构生态文明去取代工业文明。总之,罗马俱乐部的上述论证代表着批判工业文明负效应的早期观点,其批判的深度自然十分有限。
帕克(Zsok Pinke)在《现代化和衰退期:匈牙利蒂萨河流域生态史整治透视》一文中,作者从新的角度调查了19世纪欧洲最大的河流整治,发现工业文明的弊端由来已久,环境的恶化、资源的紧缺迫使世人不得不对工业文明所面对的困境进行反思。不难看出,他的这一推断是以客观存在的生态灾变事实为依据,去清算工业文明的负效应,然而他依据的资料是一个有限的个案。同时在推断中也没有注意到,与生态灾变并存的人类社会内部的冲突与矛盾,也就是没有注意到工业文明的负效应其实是一个文化生态问题,而不是单纯的生态问题,因而这样的清算依然不能称为彻底的批判。
此外,彼得森(Townsend Petemon)也做了类似的工作。他在《Badegoulian的生态文化利基:法国冰川时期文化适应与生态之间的联系》一文中提出,不能将生态文明与具体的生态治理混为一谈。生态文明是人类文明的新形态,具体的生态治理是任何人类文明形态都必须有的文化建构内容。他的这一观点是针对20世纪后期西方发达国家鉴于生态系统的日趋恶化采取的补救措施而做出的清算。他正确地指出,具体的生态治理即令在工业文明氛围下也可以做出某些努力,但却无助于人与自然和谐新关系的建构。因为生态文明追求的是人类社会与自然生态系统之问的整体性和谐而不是局部的和谐。工业文明核心价值诱导出来的是全局性的不和谐,而非个别生态系统的受损。因而,如果将具体的生态建设混同于生态文明建设,同样是工业文明诱导出来的偏见,同样是需要清算的工业文明负效应。如果将他的批判与戈洛别茨(Alexander Gorobets)对工业文明观念的清算结合起来,其清算的深度就基本上才可以称得上是基本到位。此外,日本学者秋元康(Yumi Akimoto)能够注意到利用与维护的兼容,其批判的力度对当代生态文明建设也十分有用,对当今的中国而言,更具警示价值。原因在于,将个别生态治理与生态文明建设混同,将利用与维护对立起来,在当代中国确实大有人在。
真正触及到工业文明核心价值的批判,可以以克里纳(F.Crenna)为代表。克里纳声称要消除时下的各种生态弊端,就必须彻底抛弃工业文明以赢利为目标的运行体制,以及这一体制在民众观念中的反应。这乃是切中了问题的实质,揭示了工业文明生态灾变的人为性和必然性,同时也是生态文明建设值得吸取的教训。因而生态文明建设恰好需要确立真正意义上的绿色GDP,需要彻底改变习惯性的生态意识,需要在全新的水平上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至于如何将这样的批判纳入现实操作,那就必然要涉及到对此前已有的各种文明形态优秀传统的继承和创新。其中各种文明形态所拥有的本土生态知识和技术更是生态文明建设必不可少的精神财富,需要大力发掘利用。
四、本土知识和技术的当代价值
生态文明虽然是一种全新的文明类型,但它决不能凭空建构,而只能是在此前已有各种文明的基础上,通过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去实现其建构。这样的建构也包括正确对待工业文明在内。要知道上文对工业文明的清算仅止于清算其负效应,并不是对工业文明的全盘否定。事实上,工业文明发展起来的现代科学技术体系、高速运转的信息网络、健全的社会运行模式,以及对人类历史上各种文明形态的系统总结,都将作为生态文明建设的基本依赖去加以继承和发扬。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当代的人们无需多虑,因为按照文化的惯性延续,工业文明的这些精华肯定会很自然地被纳八生态文明建设的基础去加以利用。原因全在于现代的人们对工业文明的精华太熟悉,甚至是过分倚重了。然而,深为可虑之处反倒是,当代人对前工业文明诸文明类型的精华,不管是吸取,还是创新利用,都将会大成问题。原因全在于,在工业文明繁荣时代的背景下,这些非工业文明形态的精华,往往被掩盖、扭曲甚至失传,但它们对生态文明建设又至关重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内容就在于本土生态知识和技术的发掘与利用。现代人如果疏于关注,肯定会对生态文明的建设构成重大的损失。
有幸的是,国外学者对前工业文明类型发展起来的本土生态知识和技术也开始取得了可喜的认识和重视。莎菲尔(Silvia Blaiberg Schaffel)的下述见解就很有借鉴价值。莎菲尔等在《巴西生物燃料生产的生态社会效益探究》一文中提出,立足于当代技术的可行性,去建构全新的文化生态实体,务使不同类型文明的优势都得到发扬。这样的全新文化生态实体也才具有接近生态文明新类型总要求的属性,也才能成为建构生态文明的积淀去加以认识和利用。这一见解的要害之处在于,注意到吸取不同文明类型优势的绝对必要性,并把这样的发掘传承和创新确立为生态文明建设的基础,这就切中了当代人最容易犯的疏漏,具有很强的警示作用和推广应用价值。
克雷布斯(Krebs)的如下见解更是直截了当地提出本土生态知识的发扬,并指出这是生态文明必须发扬光大的精神财富。在《建模巨型板栗树的文化生态位:新视角下通过对活态遗产分布分析所进行的瑞士南部地区土地使用史研究》一文中提出,由于生态文明是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一种全新的文明类型。因而,此前已有各种文明类型的精华,特别是与自然和生态系统互动中积累起来的经验和教训,都将成为需要传承和利用的精神财富。就这个意义上说,如果没有对特定生态区各民族文化生态的精深研究和凝炼总结,生态文明就无从产生。具体的生态建设路径也无从谈起。这一见解在表述上虽然没有明确提及本土生态知识和技术的字样,但文中强调要对特定生态区各民族文化生态精华的研究和经验的总结,其指向的内容正好是各民族的本土生态知识和技术。
事实上,如果没有这样的本土生态知识和技术的传承与发扬光大,生态文明建设就要重新认识千差万别的生态系统,事实上是这是很难在短期内做到的,有的甚至根本无法做到。原因全在于人与自然的互动关系史在今天是根本无法重演的。这将意味着工业文明以及前工业文明在与自然和生态系统打交到的过程中积累起来的经验和教训,肯定是不可替代的精神财富,也是生态文明建设的基础。遗憾之处恰好在于,中国的学术界对这一点的认识和重视,远远没有达成共识,更没有实现普及化。这肯定会成为中国率先建成生态文明实体最大又最为关键的制约因素,值得引起举国上下的共同关注,并做出有效的应对。
五、结论与延伸
我国党和政府将生态文明确立为基本国策,这是一个创举,而且将是实现“中国梦”的支撑之一。然而中国进入工业文明的时间太短,对工业文明存在着不恰当的过分依赖,对工业文明的负效应缺乏实感,对前工业文明的价值缺乏正确的理解。这一切都势必会成为中国建构生态文明的重大障碍因素。面对这样的客观事实,广泛地吸取国外有关生态文明的各种见解,显然大有好处,而且刻不容缓。本文竭尽所能,肯定还会拄一漏万,只不过是抛出了一块引玉之砖而已。立足于生态文明建设的需要,针对中国的国情,如下四个方面的问题更值得吁请学界同仁高度关注:
其一,必须意识到生态文明是要创建一种全新的文明类型,而不是仅限于实施具体的生态治理。
其二,生态文明建设既然确立为基本国策,生态文明建设理当成为其它建设的统帅和纲领,而不能将生态文明建设与其它急需的各项建设等量齐观。
其三,生态文明建设是一个整体性的建设,各项具体项目的实施都必须确立整体观,不能将我国的欠发达地区,作另类处理,而是将他们纳八生态文明建设的框架内去加以平等对待。
其四,要将工业文明积累下来的本土知识和技术技能的发掘、创新和利用,提升到生态文明建设的有机构成部分去展开更深八的探讨,并实现更高层次的创新,这应当成为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
就这个意义上说,生态民族学应当成为当代的一种显学,需要组织更多的人力和物力,对这一新的领域展开更有成效的研究工作和应用推广。
[责任编辑:罗康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