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保 建
(南阳师范学院 科研处,河南 南阳 473061)
嵇康的处世心态与人生悲剧
梁 保 建
(南阳师范学院 科研处,河南 南阳 473061)
摘要:纵观嵇康在正始末期以后的生活,虽然他一再声称自己远离世俗,但实际上他并未远离政治;虽然他曾遁隐山林,数次与“神仙”交往,但他并没有得道成仙;他高举着“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大旗,但他并没有完全超越名教。在吕安与吕巽的事件中,他有着清醒的是非观念,义无反顾地为吕安进行辩解。对于司马氏以“孝”为幌子而进行的篡权行为,他也毫不妥协地进行了抨击。正始以后,他一直高举着反抗司马氏篡魏的大旗,处处与之对抗,并且敢于坚守自己的志向,敢于向司马氏的篡权发出大胆的质疑与挑战,最终酿成了他的人生悲剧。这场悲剧,与嵇康正始末以来的处世心态息息相关,是由他桀骜不驯的性格所造成的。
关键词:嵇康;处世心态;人生悲剧
嵇康“家世儒业”[1]605,却又“非汤、武而薄周、孔”[2]122;他曾多次声称以老子、庄子为师,注重养生之术,提出“守之以一,养之以和”[2]156的养生理念,但又说自己“刚肠疾恶,遇事便发”[2]123。他在吕安被陷害时毅然出面做证,最终被钟会所谮而惨遭杀害。他的处世行为与众不同,彰显了他内心的矛盾。究竟是什么样的处世心态导致嵇康的人生悲剧呢?本文尝试就此问题作一些分析,以期能对嵇康的处世心态与他的人生悲剧之间的关系进行一次全面的考察。
一、正始时局与竹林之游
正始时期,曹爽与司马懿争权,丁谧为曹爽出谋,由曹羲上书转司马懿为太傅,表面上尊崇司马懿,实际上则剥夺了他的兵权。正始八年(247),曹爽又用心腹何晏、邓飏等人之谋,把太后迁到永宁宫,“专擅朝政,兄弟并掌禁兵,多树亲党,屡改制度”[3]16。何晏、邓飏等人专政后,分割了洛阳、野王典农部桑田几百顷,并窃取官物,时人为之谣曰:“何、邓、丁,乱京城。”[3]16司马懿被排挤于权力之外后,与曹爽之间的矛盾加深,随装病退隐。身为魏室宗亲的嵇康,对时局也有着清醒的认识,但他位居七品,无法左右时局。在《卜疑》一文中,他一连发了十四问,反映了他焦虑不安的心境。正始九年(248),嵇康感受到政治危机,辞官寓居山阳。史上著名的竹林之游形成于这一时期,《晋书》本传载:“盖其胸怀所寄,以高契难期,每思郢质。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琊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3]1370竹林之游的地点在嵇康的隐居之地——山阳,其成员多好慕老庄而政治上大都不得志。时间大概在正始末至嘉平初,主要目的是为了躲避正始末期混乱的政局。
七贤中的阮籍、嵇康都精于弹琴,嵇康在这一时期创作了《琴赋》《声无哀乐论》等文,对音乐理论进行探讨。在《琴赋》中,他借琴自喻,表达了“体清心远”[2]109之志以及“识音者希”[2]109的慨叹。《声无哀乐论》则表现了他对传统乐论——“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的反驳,认为音乐之声生于天地自然,只有演奏者艺术水平的高低,并无政治教化的作用。哀乐是人们的精神被触动后产生的感情,它们与音乐无因果关系。
关于饮酒方面,七贤中的阮籍、阮咸、刘伶都嗜酒如命,而嵇康并不赞成,认为这无益于养生。他甚至还对阮籍等人的嗜酒提出过批评,认为阮籍“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2]118。
谈玄也是他们能够聚在一起的主要原因,七人中除王戎外,都精通于老、庄之学。因此,王戎在参与聚会时,常遭到阮籍的讥笑:“戎每与籍为竹林之游,戎尝后至。籍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戎笑曰:‘卿辈意亦复易败耳!’”[3]1232这一时期七贤间的关系随和而又融洽。
在随后的“高平陵事变”中,司马懿对曹爽集团痛下杀手,竹林七贤无一卷入。他们以自己的远见卓识,躲过了此劫。
二、嘉平至正元间对司马氏的不满与批判
“高平陵事变”后,朝野震动,起初士人均对曹爽、何晏之徒持批评态度,而支持司马懿的“正义之举”。但接下来司马懿将曹爽、曹羲、何晏等人夷灭三族,消除了以曹爽为首的曹氏宗亲势力,控制了曹魏朝政,世人谓之“天下名士减半”。时年嵇康26岁,司马氏在消除曹氏宗亲时,嵇康清楚地看到了司马氏的用心险恶,使他深为震动。这一时期,他时刻关注着政局的变化,关注着司马氏对曹魏政权的篡夺。
嘉平初期,司马懿稳定了时局,阮籍受征召做了从事中郎。不久,山涛也投靠了司马师。竹林之游中少了阮籍、山涛,但吕安等人加入了其中,嵇康成了核心人物。政治方向由前期的躲避政治危机,开始转向与司马氏相对抗。此时期,嵇康身边最为要好的朋友是向秀与吕安,嵇康与身边的这批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过着“结友集灵岳,弹琴登清歌”[2]63-64的生活。而对投靠司马氏的兄长嵇喜则流露出了遗憾之情。《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十八首 》是这种心态的集中反映。他表明自己之所以不赞同兄长从军,是因为担心“鸟尽良弓藏,谋极身必危”,向兄长暗示了司马氏集团的用心险恶,现在为其卖命出力,将来必定不会有好下场,提醒兄长要当心。此表现了对司马氏的不满。
嘉平三年(251),王凌谋废曹芳,改立楚王曹彪,此为淮南一叛。事泄后,王凌服毒而死。司马懿攻进寿春后,将牵连在内的人一律诛灭三族,派人挖开王凌、令狐愚的坟墓,剖棺暴尸三天,楚王曹彪被杀,魏之王公全被拘捕,放置邺城,命有司监察,不准互相交结往来。
这使嵇康意识到司马氏手段的毒辣与残忍,更激起了他的愤慨。这一时期,他曾撰文对司马氏的执政方式进行抨击。其中最有力的当属《太师箴》与《释私论》。《太师箴》作于“嘉平四年(252)”[5]114,文中首先赞美上古社会的淳朴风尚,而后世继位之君,逐渐德衰,而到了季世,在位之君更是“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2]312。李兆洛指出“此为司马氏言也”[2]314,是对司马氏在“名教”掩饰下“竭智谋国”行为的抨击。《释私论》中,嵇康提出了著名的“越名教而任自然”[2]234的哲学观点,并认为君子的行为处世准则当为:“心无所矜,而情无所系,体清神正,而是非允当。忠感明天子,而信笃乎万民;寄胸怀于八荒,垂坦荡以永日。”[2]241-242嵇康以此文对司马氏父子打着以孝治天下的幌子而行篡逆之实进行了有力的抨击。
三、曹芳被废后与司马氏的公然对抗
嘉平六年(254),曹芳与中书令李丰等密谋除去司马师,欲以夏侯玄为大将军,事泄,李丰、夏侯玄等被夷三族,郭太后被迫废曹芳,立高贵乡公曹髦。此事件是继“高平陵事变”之后的又一重要事变,加剧了曹魏灭亡的步伐及曹魏旧臣与司马氏集团之间的矛盾。
甘露五年(260)五月己丑(初七)日,不愿听任司马氏摆布的曹髦率童仆三百多人出宫讨伐司马昭。中护军贾充命成济弑曹髦,引起朝野震动。司马昭拥立曹奂,但曹奂名为皇帝,实为傀儡,曹魏大权彻底地落入司马氏之手。这一时期,嵇康彻底失去了对司马氏所抱有的最后一丝幻想,他对司马氏的篡权行为进行了激烈批评。所作的《管蔡论》中,对管叔、蔡叔叛乱之说进行了辩解,认为在周公旦摄政后,邵公奭对其尚且不悦,故而管、蔡二叔对周公篡权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他们对周公旦的质疑实为“欲除国患”[2]245-246,想要翼存王室。成王虽然明白于心,但迫于周公之威,遂“隐忍授刑,流涕行诛”[2]246。这种说法,既是对司马氏父子篡夺行为的大胆批评,又是向那些因反抗司马氏而被诛杀者表达同情。因此,《管蔡论》的这种观点无疑是一篇向司马氏宣战的檄文,但这种“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言行,也成为自己日后被杀的原因之一。
这一时期,嵇康与司马氏的对抗,还体现在他与那些投靠司马氏者的关系已变得水火不容,他常常对司马氏的爪牙嗤之以鼻,流露出极大的鄙视,如对钟会即是这样。《世说新语》载:“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4]411-412嵇康如此对待钟会,正是因为他在这一时期,不遗余力地帮助司马氏铲除异己、镇压曹魏旧臣。正元二年(255),发生“淮南二叛”,毋丘俭与扬州刺史文钦在寿春举兵,讨伐司马师。钟会跟从司马师前去讨伐,在平叛中立下大功,“迁黄门侍郎。封东武亭侯,邑三百户”[1]785。而嵇康对于毋丘俭本寄予厚望,据《三国志·王粲传》注引《世语》云:“毋丘俭反,康有力,且欲起兵应之,以问山涛,涛曰:‘不可。’俭亦已败。”[1]607其后,诸葛诞再于寿春反叛,此为淮南三叛。钟会又在此次平叛中立功,“晋爵陈侯”,可见,钟会是司马师、司马昭兄弟身边的功臣,但也是曹魏政权的掘墓人,嵇康既然将淮南三叛视为管、蔡二叔与周公对抗一样的性质,是正义的行为,因此对钟会冷遇,自是情理中事,但这次与钟会交恶,却为他日后被杀种下祸根。
嵇康是魏室宗亲,在士族中有较大影响力,司马氏一直想拉拢他入仕,据《三国志·王粲传》记载,正元初期,司马昭曾征召嵇康,但他避之河东。景元二年(261),山涛又出面举荐他为官。山涛本是嵇康的好友,曾一起游于竹林。但他在司马师执政后,倾心依附,被举秀才,除郎中,累迁尚书吏部郎。嵇康于是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从嵇康临刑前托孤的行为来看,他并非是要与这位竹林同好真的绝交,而是要表明他要与司马氏彻底决裂的决心。文中嵇康列举了自己不适合为官的“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2]119,其中的“甚不可者一”说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2]122,与嵇康平时的处事观并不一致。嵇喜在为嵇康所作的传中说:“家世儒学,少有俊才,旷迈不群。”[1]605由此看来,嵇康幼年一直接受儒家教育,“非汤、武而薄周、孔”并非是他一贯的立场,只是被用来作为抨击司马氏的武器。“甚不可者二”中另一个方面为:“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2]123,也与他一贯的处世风格不符,《晋书》本传载:“戎自言与康居山阳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3]1370由此看来,嵇康的“刚肠疾恶”也是有针对性的,在面对司马氏及其爪牙时他“刚肠疾恶”,而对志同道合之士则“未尝见其喜愠之色”。这种矛盾统一于他反对司马氏篡权的立场中。嵇康最为“刚肠疾恶”的一次要数为了救吕安而与吕巽对簿公堂,原因是吕巽用了极为龌龊的手段奸污了吕安之妻,吕安意欲告发。在嵇康的调停下,吕安忍下此事,吕巽也答应不会迫害吕安。但不久后吕巽就诬告吕安“挝母”不孝,结果吕安被“以孝治天下”的司马氏下狱。吕巽的阴谋之所以能得逞,是因为他与司马昭、钟会之间关系亲密,干宝《晋纪》载:“巽于钟会有宠。”[6]720《三国志》中又载:“巽,字长悌,为相国掾,有宠于司马文王。”[1]500嵇康得知吕安被诬下狱后,即义无反顾地为吕安做证,揭发了吕巽的丑行,并写下了慷慨激昂的《与吕长悌绝交书》,对吕巽的“包藏祸心”进行了强烈的批判。而钟会由于一直对嵇康怀恨在心,趁机向司马昭进言:“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3]1373并谮称嵇康曾欲助毌丘俭谋反。于是,嵇康被司马氏以“言论放荡,非毁典谟”[3]1373逮捕入狱。
四、入狱后对自己志向的坚守
嵇康入狱后,作了《幽愤诗》与《家诫》。《幽愤诗》中他对自己的一生作了反思,先回顾了自己幼年失祜的不幸及母、兄对自己的宠爱。由于母、兄的宠爱,他任性而为,形成了 “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2]26-32的处事风格。接下来,嵇康反思了在吕巽事件上自己的不敏,认为由于自己缺乏“大人”气度才招致吕巽的“谤议”与“怨憎”[2]26-32,最终招致牢狱之灾。他检讨了自己一生的志向和立身行事之间的诸多矛盾,愤叹自己“事与愿违”[2]26-32。最后,他申明自己如有出狱的可能,将“采薇山阿,散发岩岫”[2]26-32,过一种远离是非、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对于自己一直保持“志在守朴”“性不伤物”[2]26-32但却锒铛入狱的原因,嵇康将其归结为四个方面:一是由于自己暗于识人,不能“藏垢怀耻”[2]26-32,实为暗示自己对吕巽小人之心的不察,才致有此患;二是由于自己不能“顺时而动”、屈服于司马氏,而那些像“鸣雁”一样顺时而动的人,则青云直上、得意忘忧;三是自己不能顺从心愿、有志不就,因而“遘兹淹留”[2]26-32;四是政局黑暗,他反复诉说自己不能顺应人事,诉说自己不容于时,实际上是在控诉司马氏对自己进行的政治迫害,所以他入狱后才会耻于“讼冤”,这等于是在对是非不分的黑暗现实进行强烈控诉,这种控诉正表明了嵇康仍将固守与司马氏不合作的一贯态度。
不少学者认为嵇康入狱后所作的《家诫》,是以传统的礼教规范来要求自己的儿子。其实,这并没有反映出嵇康的本意,即阐明如何坚守自己的志向。作者开篇即言“人无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所欲准行,自当量其善者,必拟议而后动。若志之所之,则口与心誓,守死无二”[2]315,这旨在表明君子必须要用自己的全部意志来坚守自己的志向。
嵇康虽然被杀害了,但最终以自己高贵的生命揭露了司马氏所维护的“孝”是多么的丑恶与虚伪。《世说新语》载:“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4]194-195嵇康所发出的“《广陵散》于今绝矣”的慨叹,并非仅是为《广陵散》的绝世而叹,更是知音难觅的慨叹,也是为不再会有人像自己这样矢志不渝地反抗司马氏而慨叹,向世人彰显了他“龙性谁能驯”[6]1009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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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李善注.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责任编辑:李法惠]
收稿日期:2016-01-20
基金项目: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规划项目“玄学与魏晋民俗文化研究”,项目编号:2015-GH-123;南阳师范学院校级项目“玄学与魏晋民俗文化研究”,项目编号:QN2015028。
作者简介:梁保建(1971—),男,河南省镇平县人,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汉魏六朝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6320(2016)03-005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