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宗 力
(哈尔滨工业大学 深圳研究生院,广东 深圳 518055;香港科技大学 人文学部,中国 香港 999077)
王嘉的道教与谶纬思想
吕 宗 力
(哈尔滨工业大学 深圳研究生院,广东 深圳 518055;香港科技大学 人文学部,中国 香港 999077)
摘要: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道教勃兴,玄学盛行,汉代遗留下来的谶纬思想屡禁不绝,各种思想潮流异彩纷呈,互为交融,蔚为大观。著名术士王嘉就生活在这一时代,并深受这一时代精神的影响。他隐居山谷,潜修道术,兼通纬书,善作谶言,著有《牵三歌谶》(又名《王子年歌》)和《拾遗记》等作品。王嘉的道教信仰、谶纬思想在其传世著作《拾遗记》中有清晰地展现。《拾遗记》“记事多诡怪”,从中可以发现大量的道教意象和符号,同时也能看到很多谶纬言论,王嘉在文中花费了大量篇幅描述多种纬书中出现的符瑞现象,同时又引用道家的说法进行解释。其他文献也记载了著名道教预言家王嘉“事过皆验”的诸多事迹,这反映出魏晋以降,谶纬虽失失去了官定正统地位,但在当时的政治、社会、文化生活中并未失去其影响力,并以新谶言的表达形式出现。王嘉和他的作品《拾遗记》是魏晋南北朝时期道教和谶纬话语、意象共生和相互渗透的极佳例证,为我们开启了一扇观察这一时期谶纬、方术、道教、史学各种思潮互动整合过程的窗口。
关键词:王嘉;《王子年歌》;《拾遗记》;谶纬;道教
“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1]356佛教东来,道教勃兴,玄学清谈在士族阶层流行,谶纬屡遭禁毁却生机不绝,各种思想潮流相互借鉴、交流、融汇。在这样的时代精神影响下,史学脱离经学自立门户,官、私作史风气大盛;文学艺术创作求新求变,在史传叙事传统培育下形成的志怪、志人小说,颇有可观之处。而以记述历代遗闻轶事著称的小说《拾遗记》作者王嘉,潜修道术,兼通纬书,善作谶言,其学养和思维方式颇能反映这一历史时期一部分文人术士的独特风貌。王嘉其人其文,为我们开启了一扇观察魏晋南北朝谶纬、方术、道教、史学各种思潮互动整合过程的窗口。
一、王嘉及其著作
王嘉,字子年,东晋十六国时期著名术士。其生平主要见于《晋书·艺术传》:
王嘉字子年,陇西安阳人也。轻举止,丑形貌,外若不足,而聪睿内明。滑稽好语笑, 不食五谷,不衣美丽,清虚服气,不与世人交游。隐于东阳谷,凿崖穴居,弟子受业者数百人,亦皆穴处。
石季龙之末,弃其徒众,至长安,潜隐于终南山,结庵庐而止。门人闻而复随之,乃迁于倒兽(虎)山。苻坚累征不起,公侯已下咸躬往参诣,好尚之士无不师宗之。问其当世事者,皆随问而对。好为譬喻,状如戏调;言未然之事,辞如谶记,当时鲜能晓之,事过皆验。
坚将南征,遣使者问之。嘉曰:“金刚火强。”乃乘使者马,正衣冠,徐徐东行数百步,而策马驰反,脱衣服,弃冠履而归,下马踞床,一无所言。使者还告,坚不悟,复遣问之,曰:“吾世祚云何?”嘉曰:“未央。”咸以为吉。明年癸未,败于淮南,所谓未年而有殃也。人候之者,至心则见之,不至心则隐形不见。衣服在架,履杖犹存,或欲取其衣者,终不及,企而取之,衣架逾高,而屋亦不大,履杖诸物亦如之。
姚苌之入长安,礼嘉如苻坚故事,逼以自随,每事咨之。苌既与苻登相持,问嘉曰:“吾得杀苻登定天下不?”嘉曰:“略得之。”苌怒曰:“得当云得,何略之有!”遂斩之。先此,释道安谓嘉曰:“世故方殷,可以行矣。”嘉答曰:“卿其先行,吾负债未果去。”俄而道安亡,至是而嘉戮死,所谓“负债”者也。苻登闻嘉死,设坛哭之,赠太师,谥曰文。及苌死,苌子兴字子略方杀登,“略得”之谓也。嘉之死日,人有陇上见之。其所造《牵三歌谶》,事过皆验,累世犹传之。又著《拾遗录》十卷,其记事多诡怪,今行于世。[2]卷九十五,2496-2497
本传言及王嘉与道安(312—385)之交往。梁慧皎(497─554)撰《高僧传》,于道安传末附记王嘉事迹,可与《晋书》本传相互印证和补充:
未终之前,隐士王嘉往候安。安曰:“世事如此,行将及人,相与去乎?”嘉曰:“诚如所言,师并前行。仆有小债未了,不得俱去。”及姚苌之得长安也,嘉时故在城内。苌与苻登相持甚久,苌乃问嘉:“朕当得登不?”答曰:“略得。”苌怒曰:“得当言得,何略之有?”遂斩之,此嘉所谓负债者也。苌死后,其子兴方杀登。兴字子略,即嘉所谓略得者也。嘉字子年,洛阳人也。形貌鄙陋,似若不足。本滑稽,好语笑。然不食五谷,清虚服气,人咸宗而事之。往问善恶,嘉随而应答,语则可笑,状如调戏,辞似谶记,不可领解,事过多验。初养徒于加眉谷中,苻坚遣大鸿胪征不就。及坚将欲南征,遣问休否,嘉无所言,乃乘使者马,佯向东行数百步,因落靴帽,解弃衣服,奔马而还。以示坚寿春之败,其先见如此。及姚苌害嘉之日,有人于垄上见之,乃遗书于苌。安之潜契神人,皆此类也。*更早的《出三藏记集》(释僧佑(445—518)撰,苏晋仁、萧链子点校,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564—565页)卷十五《道安法师传》所记王嘉事迹略同而稍简。[3]卷五,184
车频《秦书》亦记苻坚“征处士王嘉于到兽山。王嘉在东陈阳谷口,凿岸为穴而居之。诸有从其学者,人各一穴。遂至百穴”*“东陈阳谷”之“陈”疑衍。[4]46。
据本传,王嘉为陇西安阳人*南朝梁萧绮《拾遗记序》、陈马枢《道学传》皆持此说。吴士鉴《晋书斠注》指出,《晋书·地理志》陇西郡属县无安阳,“疑是苻秦所置”,但于史无证。(见王嘉撰、萧绮录、齐治平校注《拾遗记》,中华书局1981年版,附录一传记资料,第245页)北魏曾置安阳县(今甘肃秦安县东北),为安阳郡治,属秦州(史为乐主编《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15页;戴均良主编《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94页)。学术界目前或以陇西安阳为今甘肃秦安县,或以为今甘肃渭源县。存疑。。《高僧传》称其为洛阳人,未知何据。他的主要活动范围,如终南山、倒虎(《晋书》避讳改作兽)山、长安等,皆在关中。
王嘉生卒年不详。后赵石虎(334—349在位)年间,他隐居东阳谷,已声名大噪,从其学者动辄百计,可以推测其生年约在公元4世纪初。王嘉其后迁居关中,先后获苻坚(357—385在位)、姚苌(384—394在位)的礼遇。公元386年,前秦宗室苻登即前秦帝位,与后秦主姚苌相持争战多年,后秦屡战不利,“相持甚久”。姚苌于是请王嘉预测两秦争战的前景,因不满王嘉模棱两可的预言,将其处死。苻登至公元394年兵败身亡,所以王嘉卒年当在公元386至394之间,较大可能是在公元388至391年之间。因为公元388年后,两秦战事趋向激烈,而391年之后,后秦军已占较大优势,姚苌对苻登的焦虑感应已得到缓解。
《晋书》本传称王嘉著有《牵三歌谶》,“累世犹传”;又著《拾遗录》十卷,“今行于世”。《牵三歌谶》应是王嘉自撰谶言的结集,亦名《王子年歌》*《隋书》卷三十二《经籍志一》经部谶纬类注文中著录有《王子年歌》一卷,列为亡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40页。,久佚。《南齐书》录有《王子年歌》三首,《南史·齐高帝纪》引述其中两首,应即出自《牵三歌谶》。此外,散见于史籍的多则王嘉谶言,很可能也曾收入《牵三歌谶》*郭茂倩《乐府诗集》亦收录《南史》中的两首《王子年歌》。具体内容见下文“王嘉与谶言”节之讨论。。
《拾遗录》或著录作《拾遗记》,在中国文学史特别是小说史研究中有重要地位,被列为魏晋南北朝小说的代表性作品之一[5]48,[6]323,[7]200。《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著录王子年(王嘉)《拾遗录》(两卷或三卷)、王子年《拾遗记》十卷萧绮录两种[8]卷三十三《经籍志二》,961;[9]卷四十六《经籍志上》,1995;[10]卷五十八《艺文志二》。两卷或三卷本《拾遗录》,唐以后应该已佚失。所以宋元官私目录如《宋史·艺文志》《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玉海》《文献通考》等,均只著录十卷本《拾遗记》[11]99-100。
关于传世本《拾遗记》的作者、版本源流、卷数,历代多有争议。齐治平校注《拾遗记》,认为除非有更新的确凿证据可以证明王嘉并非《拾遗记》作者,我们还是应该相信王嘉撰、萧绮录的说法[12]《前言》,3-4。此说目前已成为文学史界主流意见,不赘。
据萧绮《拾遗记》序,原书本为十九卷,二百二十篇,“文起羲、炎已来,事讫西晋之末,五运因循,十有四代”。但由于前秦末年的战乱,“典章散灭,黉馆焚埃,皇图帝册,殆无一存,故此书多有亡散”。萧绮“删其繁紊,纪其实美,搜刊幽秘,捃采残落”,“搜检残遗,合为一部,凡一十卷”,附以案语(“录”)*齐氏采用明嘉靖十三年(1534)世德堂翻宋本为底本,参校他本及类书,应为目前最好的版本。本文所引《拾遗记》,皆据此本。[12]《萧绮序》,1-2,编成南朝以来流传于世的十卷本。
《拾遗记》前九卷记历史上的异闻轶事。卷一记上古庖牺、神农、黄帝、少昊、高阳、高辛、尧、舜八代,卷二至卷四记夏商周三代至秦,卷五、六记两汉,卷七、八记魏、蜀、吴三国,卷九记晋下讫石赵,卷十记昆仑等八座仙山。其古史部分多录神话传说,汉魏以下也常叙述正史不载的谣言传闻。本传所谓“记事多诡怪”,良有以也。《隋志》《唐志》归类为杂史,《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等著录为传记,《宋志》《文献通考》中隶属小说[6]325,反映出魏晋南北朝至元史学编纂观念的变化。当代治小说史者将《拾遗记》定义为杂史杂传体志怪小说[5] 序《古小说的新探索》,3。
二、王嘉与道教
《晋书·艺术传》即方术之士的列传。王嘉隐居山谷,“不食五谷,不衣美丽,清虚服气”,呈现在世人眼中的正是当时道术之士的形象。王嘉的道术声望后来引起了北朝新兴道教流派楼观道的注意。楼观即终南山北麓的古楼观台(在今陕西周至县),传说为曾向老子问道的函谷关令尹喜(关尹)的故居。楼观道兴起于北魏初期,在北周、隋、唐颇具影响力。该道派奉尹喜为始祖,在楼观创建道观。传说魏晋之际有道士梁谌,京兆扶风人,在楼观修道,至东晋元帝大兴元年(318)飞升,其嫡传弟子正是同在终南山修炼的王嘉。王嘉弟子孙彻,于前赵光初三年(320)入道,常居楼观。孙彻弟子马俭,前秦甘露元年(359)入道,曾获姚苌征召厚赐[13]219-222,[14]430-437。楼观道的早期传承脉络及相关事迹,均出自后出的道书,受到不少道教史家的质疑。但无论王嘉与楼观道传承是否相关,王嘉的道教信仰、理念和关注,在其传世著作《拾遗记》中有清晰地展现。
李生龙研究魏晋南北朝文学中道教的影响,指出游仙、隐逸、养生延年、神仙故事、神仙境界(如山水)等元素都是当时文学作品中常见的道教意象或符号[15]45-68。据此观照《拾遗记》,可以发现大量道教意象和符号。如游仙、养生延年、神仙故事,见于卷一《轩辕黄帝》篇叙仙人宁封食飞鱼而死,二百年后更生的故事,并引宁先生游沙海七言颂:“青蕖灼烁千载舒,百龄暂死饵飞鱼。”《颛顼》篇引仙人韩终采药四言诗:“暗河之桂,实大如枣。得而食之,后天而老”,故“群仙饵焉”。《虞舜》篇叙苍梧之野有青砂珠,服之不死,带者身轻,并引仙人方回《游南岳七言赞》为证:“珠尘圆洁轻且明,有道服者得长生。”卷二叙周昭王梦中见羽服之人而问上仙之术。卷三叙周穆王三十六年东巡,“集诸方士仙术之要”。卷三叙:“浮提之国,献神通善书二人”:
佐老子撰《道德经》,垂十万言。写以玉牒,编以金绳,贮以玉函。昼夜精勤,形劳神倦。及金壶汁尽,二人刳心沥血,以代墨焉。递钻脑骨取髓,代为膏烛。及髓血皆竭,探怀中玉管,中有丹药之屑,以涂其身,骨乃如故。老子曰:“更除其繁紊,存五千言。”及至经成工毕,二人亦不知所往。
卷四《燕昭王》篇叙燕昭王“志于仙道,欲学长生久视之法”的故事,《秦始皇》篇称其屡见符瑞而“弥信仙术焉”。卷五《前汉上》篇叙秦始皇陵生殉工人,至西汉陵墓被打开时,皆不死,因工人于冢内琢石为龙凤仙人之像。卷六《后汉》篇叙明帝时炖煌献异瓜种,恒山献巨桃核,瓜是崆峒灵瓜,西王母所遗;桃亦仙人所食。卷九《晋时事》篇叙仙人王子晋故事等。
《拾遗记》卷十专叙道教诸名山的神异境界,包括昆仑、蓬莱、方丈、瀛洲、员峤、岱舆、昆吾、洞庭。他如卷一《高辛》篇,解释东方朔《宝瓮铭》所谓“三壶”即海上三神山,“一曰方壶,则方丈也;二曰蓬壶,则蓬莱也;三曰瀛壶,则瀛洲也”。
更有趣者,如卷一《唐尧》篇描述仙人乘巨筏周游四海的故事:
尧登位三十年,有巨查(查通槎)浮于西海,查上有光,夜明昼灭。海人望其光,乍大乍小,若星月之出入矣。查常浮绕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周而复始,名曰贯月查,亦谓挂星查,羽人栖息其上。群仙含露以漱,日月之光则如冥矣。虞、夏之季,不复记其出没。游海之人,犹传其神伟也。
李剑国按语:“此传说乃古人关于宇宙飞行之奇特想象。今之研究不明飞行物及外星人者,乃竟以贯月查为天外所来之宇宙飞船!”[16]347
又如卷四《秦始皇》篇:“始皇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一名‘沦波舟’。” 李剑国按语:“俨然今之潜水艇矣。”[16]347
再如:
(秦王)子婴则疑赵高,囚高于咸阳狱,悬于井中,七日不死;更以镬汤煮,七日不沸,乃戮之。子婴问狱吏曰:“高其神乎?”狱吏曰:“初囚高之时,见高怀有一青丸,大如雀卵。”时方士说云:“赵高先世受韩终丹法,冬月坐于坚冰,夏日卧于炉上,不觉寒热。”及高死,子婴弃高尸于九达之路,泣送者千家。或见一青雀从高尸中出,直入云。九转之验,信于是乎!子婴所梦,即始皇之灵;所著玉舄,则安期先生所遗也。鬼魅之理,万世一时。(卷四《秦始皇》)
故事描述赵高曾从方士韩终修习丹法,及始皇之灵升天成仙,均不见于秦汉文献记载,当是早期道教中流行的传说。
三、王嘉所作谶言
正如萧登福所观察,汉代的谶纬,原有一部分内容杂引自早期神仙道教之方术、信仰,东汉及其后的道教又沿承谶纬之说,于是形成了谶纬与道教相互影响、纠缠难分的情形[17]1。王明也注意到,东汉中晚期的道教早期文献《太平经》*一般认为源自东汉顺帝时问世的《太平清领书》,经方士于(干)吉、宫崇等编撰及后人改写增窜,大体保存着东汉中晚期的著作的本来面目。原书早已残缺。王明以明正统《道藏》所收为底本,根据唐人节录的《太平经钞》及其他二十七种引书加以校、补、附、存,基本上恢复一百七十卷的面貌。参见王明《太平经合校·前言》,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页。,“上接黄老图谶之道术,下启张角、张陵之鬼教”[18]264,“与阴阳五行学说、道家学说以及七经谶纬学说有十分密切的关系”[19]242。
魏晋以降,统治者们多次颁布严厉法令,禁绝图谶的收藏及传播,谶纬失去官定正统地位,在学术、思想界逐渐边缘化,但它在当时的政治、社会、文化生活中并未失去其影响力。吊诡的是,当谶纬不再据有学术及意识形态的官方地位,政府同时也就失去了对谶纬文本的控制和指导,原本依附纬书的谶言也获得了独立发展的空间。动荡的社会局势、激烈的政治斗争、频繁的政权更迭,令当时的人们急切地、持续地寻求天命转移的最新启示。新的启示,有时可以通过重新诠释传统谶言甚至增衍传统文本而“寻获”。但传统谶言往往不再能满足社会的新需求,更贴近时势、更具针对性、更符合当代社会心理的大批新谶言自然应运而生。汉代谶言的原创者或宣示者多半匿名,或伪托尧、孔子等儒家认可的圣人。魏晋以后的新谶言在孔子之外,也有假托老子、刘向的,但更多的是明确标示其当代作者,造就出一群先知型的预言家。这些预言家,多有道术宗教的背景,如不少善作“佛谶”的佛门预言家及郭璞、陶弘景等道教预言家。这些先知型预言家能够紧贴时代、社会的脉搏,满足现实政治的需求,颇受各地统治者的礼遇和社会的广泛信从。所以,当传统的谶纬文本逐渐散失之际,随机性强的谶书谶言却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随禁随生。与传统谶言相比,新谶言拥有更强的生命力、更灵活的适应性、更通俗的表达形式,因而也就获得更广阔的生存、发展空间,尤其是在民间。
王嘉虽然辟谷养气,隐居修行,不喜与世人交往,但他名动公卿,屡受前、后秦君主咨询,自愿或非自愿地“(预)言未然之事,辞如谶记,当时鲜能晓之,事过皆验”,成为当时著名道教预言家之一。
王嘉所撰谶言,存世最著名者莫如预言他死后近九十年才发生的萧齐代宋(479)事件。《南齐书·祥瑞志》引述了《王子年歌》三首(当即出自亡书《牵三歌谶》或《王子年歌》),视为萧道成取代刘宋建立南齐的天启预言*以下所引《王子年歌》皆见《南齐书》卷十八《祥瑞志》,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351页。,第一首歌谶:“金刀治世后遂苦,帝王昏乱天神怒,灾异屡见戒人主,三分二叛失州土, 三王九江一在吴,余悉稚小早少孤,一国二主天所驱。”萧子显解释说,金刀即刘,指宋室姓氏。宋明帝刘彧(439—472)废杀前废帝刘子业(宋孝武帝子),自立为帝,诸州郡纷纷反叛,即所谓“三分二叛失州土”。“三王九江”者,萧子显以为当指三位先后在九江发迹的王者*江州,西晋始置,治南昌县(今江西南昌市东)。东晋徙治寻阳县(今湖北黄梅县西南),辖今江西、福建两省,湖北、湖南局部,后辖境渐小;刘宋升明元年(477)徙治柴桑县(今江西九江市西南);梁太平二年(557)徙治南昌县(今南昌市东);陈天嘉初徙治湓口城(今九江市)。九江,《汉书·地理志》指九水汇聚之地,在庐江郡寻阳县(今湖北武穴市、黄梅县一带)。王嘉所说的九江,应该指寻阳一带。齐武帝发迹之“九江”,则在湓口。虽然两地相距不远,但萧子显以齐武帝当之,是否符合王嘉的原意,尚须斟酌。,即宋孝武帝刘骏(430—464,在江州刺史任上起兵诛刘邵称帝)、晋安王刘子勋(亦在江州刺史任上获拥戴称帝)和南齐世祖武帝萧赜(482-493)。宋顺帝初立,荆州刺史沈攸之举兵反,萧赜据湓口城(今江西九江)备战,一举成名。“一国二主”,萧子显的解释是萧道成为宋平叛,得与宋帝并掌大权,故称二主*更可能的解释是指刘彧自立为帝的同时,诸州郡大多拥戴孝武帝第三子刘子勋为帝,年号义嘉,一时出现两帝并立的局面。。
第二首歌谶:“三禾掺掺林茂孳,金刀利刃齐刈之。”*《南史》卷四《齐高帝纪》所引,只有下句“金刀利刃齐刈之”,第115页。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98年重印本)卷八十七《杂歌谣辞五》所引同《南史》第1220页。上句形容嘉禾繁茂,齐意平头,刈意割除,下句可以理解为用锋利的刀具整整齐齐地收割嘉禾。但萧子显引述《诗·鲁颂·閟宫》“实始翦商”,目的是赋予“刈”以政治含义*全句为:“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而刘宋末年萧道成的支持者则摒弃上句,将下句的“齐”解读为翦除刘宋(金刀利刃)、取而代之的真命天子之封号。宋后废帝元徽二年(474),右卫将军萧道成自告奋勇,领兵平定桂阳王刘休范之乱,迁中领军,都督五州军事,进爵为公,实际上掌控朝政。据《南齐书·崔祖思传》,刘宋朝廷原拟爵号为梁,崔祖思向萧道成建议:“谶云‘金刀利刃齐刈之’。今宜称齐,实应天命。”*《南史》卷四十七《崔祖思传》也有相同记载。但萧道成接受齐公爵号以应谶的具体过程,仅见于此,本纪及《资治通鉴》均未言及。只能算孤证,姑且视作一则传闻。[20]卷二十八《崔祖思传》,517于是萧道成获封齐公,后来又进封齐王,终以齐代宋。
第三首歌谶:“欲知其姓草肃肃。谷中最细低头熟。鳞身甲体永兴福。”*《南齐书·祥瑞志》作“糓”,《南史》《乐府诗集》作谷。谷、糓本通,今从《南史》。《乐府诗集》郭茂倩按语认为萧道成“未受命时,王子年作此歌”*中华书局标点本以此句为郭茂倩引述《南史》之语。查《南史》无之,当为郭氏案语。。“草肃肃”是一则粗浅的拆字谜,即萧。“谷中最细低头熟”,《南史·齐高帝纪》的解读是:“谷中精细者,稻也,即道也,熟犹成也。” “鳞身甲体”,《南齐书·祥瑞志》的解释是:“太祖体有龙鳞,斑驳成文,始谓是黑历,治之甚至而文愈明。伏羲亦鳞身也。”其实应该是萧道成体肤的异相或病态,但在谶纬论述中,这是真命天子应有的体征。宋、齐禅代之际,社会上流传着大量暗示萧道成当为天下之主的谶言和谶谣,包括多首暗示其姓名甚至小名的谜语谶。我们现在已无从判断这几首歌谶是王嘉的原作,还是宋、齐时的伪托之作。
《晋书》本传也记录了王嘉在前、后秦时期的多则谶言。如前文所引苻坚在征伐东晋之前,遣使者咨询王嘉战事吉凶。王嘉作隐语对之:“金刚火强。”又表演了一节哑剧:“乘使者马,正衣冠,徐徐东行数百步,而策马驰反,脱衣服,弃冠履而归,下马踞床,一无所言。”使者回长安后如实向苻坚报告,苻坚想不明白,再派使者咨询,明确请教王嘉:“吾世祚云何?”王嘉回答:“未央。”“未央”本义无穷尽,于是朝廷上下“咸以为吉”,以为王嘉预言前秦政权前程无量。
到了下一年(383),前秦军队大败于淝水。人们回过头来细细咀嚼王嘉无厘头式的预言和行为,才恍然大悟:依五行理论,前秦都长安,位西方,属金。东晋都建康,位东南,属火。金虽刚烈威猛,然火强亦能克金。王嘉的哑剧,演示的正是大军乘兴而去,却丢盔卸甲、败兴而归的过程。至于“未央”,不过是预告癸未(383)年苻坚要遭“殃”呀!
《晋书·苻坚载记下》和《魏书·慕容暐传》还记载了王嘉在长安所作的另一则谶言。王嘉在倒虎山隐居修道,“秦人神之”,相信他能预知未来,所以苻坚、姚苌、慕容冲都曾派使者招揽他。苻坚从淝水败退长安后,王嘉应苻坚之聘入长安,“众闻之,以为坚有福,故圣人助之,三辅堡壁及四山氐、羌归坚者四万余人”[21]卷一五零,3337。苻坚将王嘉和道安安置在外殿,每天召见,事无巨细都得咨询。
当时慕容垂(326—396)、慕容泓(?—384)等鲜卑皇族图谋复兴燕国,起兵叛秦,慕容冲(359—386)领兵围攻长安。鲜卑族人在长安城中尚有千余人。慕容泓、慕容冲的兄长、前燕末代皇帝慕容暐 (350—384),忧虑祸及己身,企图先下手为强,刺杀苻坚。他求见苻坚,先为慕容冲围攻长安谢罪,又说:“臣二子昨婚,明当三日,愚欲暂屈銮驾,幸臣私第。”苻坚接受了邀请。这时王嘉向苻坚发出无厘头式的谶言:“椎芦作蘧蒢,不成文章,会天大雨,不得杀羊。”苻坚和他的大臣们都不明白王嘉在说些什么。当晚大雨,第二天早晨不便出行,苻坚取消了到访慕容暐宅第的行程。慕容暐本已联络鲜卑族人,安排伏兵,准备乘苻坚到访刺杀之。苻坚突然取消行程,打乱了慕容暐的部署,导致密谋泄露,苻坚尽诛慕容暐父子和长安城中的鲜卑族人[2]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2924-2925;[22]卷九十五《慕容暐传》,2063。谶言中的蘧蒢指以苇、竹等编织的粗席。椎芦词义不详。但椎有钝、秃义,椎芦或指质量粗劣的芦苇。“椎芦作蘧蒢,不成文章”可能是暗示慕容暐密谋仓促成形,所用非人,又逢天不作美,将有大雨,难以成事。
苻坚与慕容冲争战不利,于385年出奔五将山,慕容冲进占长安。慕容冲小字凤凰,王嘉警告他:“凤皇,凤皇,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但慕容冲享受长安的生活质量,又畏惧后燕皇帝慕容垂的强势,“乐之忘归”,不求进取,导致追随他的鲜卑将士的不满,次年为部将所杀[22]卷九十五《慕容暐传》, 2063;[23]卷九十三《僭伪附庸·燕·慕容永传》, 306。王嘉所作谶言,多“好为譬喻,状如戏调”,唯对慕容冲的警告,直白明了,与其说是谶言,不如说是政治警告。
四、《拾遗记》与谶纬
萧绮序对《拾遗记》内容的概括是:“文起羲、炎已来,事讫西晋之末,五运因循,十有四代……多涉祯祥之书,博采神仙之事,妙万物而为言,盖绝世而弘博矣!”所谓五运、祯祥,都是谶纬历史论述的核心元素。
笔者在《谶纬与魏晋南朝文学》一文中,曾从历史、自然、神话、语词诸方面探讨谶纬论述对魏晋南朝文学书写的影响[24]136-194。《拾遗记》在当代治小说史者看来,是杂史杂传体志怪小说。石昌渝曾指出,“志怪小说的作者,不论是道人、佛徒还是儒士,他们都是相信自己所记的鬼神事迹是真实确凿的,他们编撰志怪小说不是为了娱乐大众,至少主要目的不是娱乐大众,他们都是抱着弘扬神道的宗旨,以诚实的态度对待鬼神,用史家审慎的笔墨来记叙鬼神的传说”[25]121。程丽芳也指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小说作者和评论者往往秉承史家的实录精神来创作小说,存在着强烈的求实精神与补史意识[26]104。如葛洪的《西京杂记》,张华的《博物志》,任昉的《述异记》等。
《拾遗记》“文起羲、炎已来,事讫西晋之末,五运因循,十有四代”,显然有着补史的意图。所以《拾遗记》中最显著的谶纬影响,就在其历史论述。谶纬的五德史观认定皇朝的更迭由上天按五行相生的次序来支配,循环不休。《拾遗记》卷一叙上古圣王(三皇五帝),对伏羲的描述是:“以木德称王,故曰春皇。”“位居东方,以含养蠢化,叶于木德,其音附角,号曰‘木皇’。”(《春皇庖牺》)黄帝“以戊己之日生,故以土德称王也”(《轩辕黄帝》)。少昊“以金德王”,因为其父“称为白帝之子,即太白之精”,在人间“与皇娥宴戏”,遂有少昊(《少昊》)。黄帝之子昌意“出河滨,遇黑龙负玄玉图。时有一老叟谓昌意云:‘生子必叶水德而王。’”(《颛顼》)颛顼即昌意之子。卷五叙前汉史事,讲述孝惠帝时,有来自极东地域的泥离国人来朝。惠帝令自称东海神使的方士韩稚作译员,问泥离国“人寿几何?经见几代之事”?答曰:“五运相承,迭生迭死,如飞尘细雨,存殁不可论算。”或说此处的“五运”是就人生命中五气循环而言。但萧《录》的解读是:“夫五运递兴,数之常理,金、土之兆,魏、晋当焉。”可知魏晋南朝人讲“五运”,一般与谶纬的五德史观难脱干系。
谶纬五德史观论证天命攸归,有几个要素,即真命天子必须兼备感生、异貌、符谶、符瑞等神奇征兆。如高辛之妃“常梦吞日,则生一子,凡经八梦,则生八子。世谓为‘八神’”(卷一《高辛》)。又:
商之始也,有神女简狄,游于桑野,见黑鸟遗卵于地,有五色文,作“八百”字,简狄拾之,贮以玉筐,覆以朱绂。夜梦神母,谓之曰:“尔怀此卵,即生圣子,以继金德。”狄乃怀卵,一年而有娠,经十四月而生契。祚以八百,叶卵之文也。虽遭旱厄,后嗣兴焉。(卷二《殷汤》)
吞日、怀卵、履迹等感生传说其实脱胎于远古始祖神话,在谶纬论述中被笼罩上五德光环,添加“八百”“金德”之类的细节。更典型的是汉代“感生帝”说,坚持受命天子必由太微宫五天帝星座之一依运序感生,其他圣人、名臣亦皆无父,由其母感神龙、云虎、仙人、电光、流星、大虹、白气、星宿之精、山渎之灵等经“意感”“气感”而生,即王嘉所谓“且闻圣人生皆有祥瑞”(卷一《春皇庖牺》)。如伏羲之母游华胥之洲,“有青虹绕神母,久而方灭,即觉有娠,历十二年而生庖牺”(卷一《春皇庖牺》)。
《拾遗记》叙东汉末:
孙坚母妊坚之时,梦肠出绕腰,有一童女负之,绕吴阊门外,又授以芳茅一茎。童女语曰:“此善祥也,必生才雄之子。今赐母以土,王于翼、轸之地,鼎足于天下。百年中应于异宝授于人也。”语毕而觉,日起筮之。筮者曰:“所梦童女负母绕阊门,是太白之精,感化来梦。”夫帝王之兴,必有神迹自表,白气者,金色。及吴灭而践晋祚,梦之征焉。(卷八《吴》)
孙坚(155—191)只是割据一方的军阀,尚无资格成为五天帝的精裔,只能感星精而生。奇诡的是,汉属火德,按五运次序,继汉而立者当为土德,如后来的曹魏、孙吴(刘备自承汉室后裔,所以延续火德),孙母梦感的却是太白星精,五行属金,显然与孙吴的五德运次不符。据王嘉的叙述,化身童女入孙母之梦的太白之精,还曾作如此预言:孙母之子将雄霸翼、轸之地,三分天下,但百年之内所获异宝当拱手送人。萧《录》解释说,孙吴亡于晋(280年,时距孙坚围剿黄巾获授长沙太守不到百年),孙皓投降时献上孙吴皇室所用六代金玺,太白之精的预言至此始验:孙氏统治翼、轸之地仅有百年之运,其实也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拾遗记》记伏羲形貌,“长头修目,龟齿龙唇,眉有白毫,须垂委地”(卷一《春皇庖牺》)。颛顼出生时,“手有文如龙,亦有玉图之像”(卷一《颛顼》)。这也是受命帝王必备的神圣征兆——异貌。
符瑞,或祥瑞,即吉祥的自然或人为现象,也是谶纬五德论述的重要符号。符瑞不仅出现于改朝换代社会动荡之际,预示新皇朝之即将诞生,也会出现于升平圣世,或粉饰太平,象征上天的宠爱和皇朝的长治久安。汉魏以来的符瑞,常与相应的五德运次相配合。如:
炎帝始教民耒耜,躬勤畎亩之事,百谷滋阜。圣德所感,无不著焉。神芝发其异色,灵苗擢其嘉颖,陆地丹蕖,骈生如盖,香露滴沥,下流成池,因为豢龙之圃。朱草蔓衍于街衢,卿云蔚蔼于丛薄,筑圆丘以祀朝日,饰瑶阶以揖夜光。奏九天之和乐,百兽率舞,八音克谐,木石润泽。时有流云洒液,是谓“霞浆”,服之得道,后天而老。有石璘之玉,号曰“夜明”,以暗投水,浮而不灭。当斯之时,渐革庖牺之朴,辨文物之用。时有丹雀衔九穗禾,其坠地者,帝乃拾之,以植于田,食者老而不死。(卷一《炎帝神农》)
所谓神芝、灵苗、朱草、卿云、丹雀,皆纬书中常见的符瑞意象。至于“服之得道,后天而老”的霞浆,则应是道士修炼的神物。
黄帝以土德王,“时有黄星之祥”(卷一《轩辕黄帝》)。唐尧以火德王,他在位时,“圣德光洽。河洛之滨,得玉版方尺,图天地之形。又获金璧之瑞,文字炳列,记天地造化之始……有吴之乡,有北之地,无有妖灾。沉翔之类,自相驯扰。幽州之墟,羽山之北,有善鸣之禽,人面鸟喙,八翼一足,毛色如雉,行不践地,名曰青翟鸟,其声似钟磬笙竽也”。甚至西海之西浮玉山下巨穴的“阴火”,“当尧世,其光烂起,化为赤云,丹辉炳映,百川恬澈。游海者铭曰‘沈燃’,以应火德之运也”(卷一《唐尧》)。
虞舜之世,“有五老游于国都,舜以师道尊之,言则及造化之始。舜禅于禹,五老去,不知所从。舜乃置五星之祠以祭之。其夜有五长星出,熏风四起,连珠合璧,祥应备焉”(卷一《虞舜》)。
周武王伐纣时,“樵夫牧竖探高鸟之巢,得玉玺,文曰:‘水德将灭,木祚方盛。’”(卷二《殷汤》)又有“大蜂状如丹鸟,飞集王舟,因以鸟画其旗”,以为吉兆 (卷一《周》)。
刘邦之父刘太公微时,曾获一佩刀,“长三尺,上有铭,其字难识,疑是殷高宗伐鬼方之时所作也”。太公游丰沛山中,遇工匠铸器,声称为天子铸剑,并请得太公所佩刀,“即成神器,可以克定天下,星精为辅佐,以歼三猾。木衰火盛,此为异兆也”。太公与之。剑成,太公以授刘邦,终定天下(卷五《前汉上》)。该工匠所言,即预言刘邦应运的符谶。“星精”“三猾”者,萧《录》引《钩命诀》:“萧何为昴星精,项羽、陈胜、胡亥为三猾。”周为木德,汉继周为火,故云“木衰火盛”*秦为水德。但据谶纬的流行说法,秦属闰水,昙花一现,不在运次之列。所以汉直承周为火德。。
《拾遗记》卷七叙魏明帝接受谏诤,“去烦归俭”,减轻民众的负担,于是“人神致感,众祥皆应。太山下有连理文石,高十二丈,状如柏树”。曹魏禅汉,自承土德,所以当时各地多见土石植物之嘉瑞。王嘉并引《洛书》“皇图之宝,土德之征,大魏之嘉瑞”以证之。但卷七所述“针神”薛灵芸(夜来)的故事,已隐喻魏灭晋兴。文中叙述薛灵芸容貌绝世,魏文帝时获选入宫:
帝以文车十乘迎之,车皆镂金为轮辋,丹画其毂,轭前有杂宝为龙凤,衔百子铃,锵锵和鸣,响于林野。驾青色骈蹄之牛,日行三百里。此牛尸屠国所献,足如马蹄也。道侧烧石叶之香,此石重迭,状如云母,其光气辟恶厉之疾。此香腹题国所进也。灵芸未至京师数十里,膏烛之光,相续不灭,车徒咽路,尘起蔽于星月,时人谓为“尘宵”。又筑土为台,基高三十丈,列烛于台下,名曰“烛台”,远望如列星之坠地。又于大道之傍,一里一铜表,高五尺,以志里数。故行者歌曰:“青槐夹道多尘埃,龙楼凤阙望崔嵬。清风细雨杂香来,土上出金火照台。”
王嘉认为,“土上出金火照台”正是预言晋朝将兴的符谶。“汉火德王,魏土德王,火伏而土兴,土上出金”,自然是象征金德之晋将兴。
晋兴之征,又见于卷九《晋时事》篇:
武帝(司马炎,236—290)为抚军时,府内后堂砌下忽生草三株,茎黄叶绿,若总金抽翠,花条苒弱,状似镫。时人未知是何祥草,故隐蔽不听外人窥视。有一羌人,姓姚名馥,字世芬,充厩养马,妙解阴阳之术,云:“此草以应金德之瑞。”馥年九十八,姚襄则其祖也。馥好读书,嗜酒,每醉时好言帝王兴亡之事。
对孔子的神化,西汉(或说战国)已经开始了。但谶纬对孔子的神化,可说在中国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西汉今文经学家以孔子为“素王”,意思是孔子空有王者之德而无机会施展政治抱负。但在谶纬论述中,孔子是生来就具有神性的,感生、异貌、符谶、符瑞等受命征兆,无不具备。但由于他是黑帝之精裔,却生在周汉之际,“黑不代仓”,生不逢运,按五行相生的次序,不能成为帝王,只能当“素王”[27]67-88。 《拾遗记》卷三《周灵王》篇叙孔子感生故事:
周灵王立二十一年,孔子生于鲁襄公之世。夜有二苍龙自天而下,来附征在之房,因梦而生夫子。有二神女,擎香露于空中而来,以沐浴征在。天帝下奏钧天之乐,列以颜氏之房。空中有声,言天感生圣子,故降以和乐笙镛之音,异于俗世也。又有五老列于征在之庭,则五星之精也。夫子未生时,有麟吐玉书于阙里人家,文云:“水精之子,系衰周而素王。”故二龙绕室,五星降庭。征在贤明,知为神异,乃以绣绂系麟角,信宿而麟去。相者云:“夫子系殷汤,水德而素王。”至敬王之末,鲁定公二十四年,鲁人锄商田于大泽,得麟,以示夫子。系角之绂,尚犹在焉。夫子知命之将终,乃抱麟解绂,涕泗滂沱。且麟出之时,及解绂之岁,垂百年矣。
苍龙梦感、五老(五星)在庭、天奏神乐、麒麟吐谶、水德素王等谶纬意象,在《拾遗记》中展现得极为鲜明。无怪萧《录》称《拾遗记》所记孔子神迹,与《孝经援神契》《孝经钩命决》等纬书的说法“相符”,可证“述作书者,莫不宪章古策,盖以至圣之德列广也”。
谶纬在西晋初遭到朝廷明令禁绝,其后前赵、前秦也曾颁布严厉的禁令[28]235-252, 但精通谶纬在当时仍被视为博学智慧,通纬者受到尊敬。南北方的政治、文化精英中,无论华夏族或非华夏族,习纬是普遍风气,通纬是渊博的标志之一[29]968。在那一时期编撰的史学著作,如《三国志》、诸家《晋书》《帝王世纪》《后汉书》《宋书》《南齐书》《水经注》《华阳国志》等名著中,都对通纬的学者文人赞誉有加。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语境中,《拾遗记》视通晓谶纬为历史人物(包括传说人物)值得褒扬的素质,完全在情理之中。如卷六《后汉》篇:
何休木讷多智,《三坟》、《五典》,阴阳算术,河洛谶纬,及远年古谚,历代图籍,莫不咸诵也……京师谓康成为“经神”,何休为“学海”。
任末年十四时,学无常师,负笈不远险阻。每言:“人而不学,则何以成?”或依林木之下,编茅为庵,削荆为笔,克树汁为墨。夜则映星望月,暗则缕麻蒿以自照。观书有合意者,题其衣裳,以记其事。门徒悦其勤学,更以静衣易之。非圣人之言不视。临终诫曰:“夫人好学,虽死若存;不学者虽存,谓之行尸走肉耳!”河洛秘奥,非正典籍所载,皆注记于柱壁及园林树木,慕好学者,来辄写之。时人谓任氏为“经苑”。
卷七《魏》篇:“任城王彰,武帝之子也。少而刚毅,学阴阳纬候之术,诵《六经》《洪范》之书数千言。”卷八《蜀》篇:
周群妙闲算术谶说。游岷山采药,见一白猿,从绝峰而下,对群而立。群抽所佩书刀投猿,猿化为一老翁,握中有玉版长八寸,以授群。群问曰:“是何年生?”曰:“衰迈也,忘其年月,犹忆轩辕之时,始学历数,风后、容成,皆黄帝之史,就余授历数。至颛顼时,考定日月星辰之运,尤多差异。及春秋时,有子韦、子野、裨灶之徒,权略虽验,未得其门。迩来世代兴亡,不复可记,因以相袭。至大汉时,有洛下闳,颇得其旨。”服其言,更精勤算术。乃考校年历之运,验于图纬,知蜀应灭。及明年,归命奔吴。皆云:“周群详阴阳之精妙也。”蜀人谓之“后圣”。白猿之异,有似越人所记,而事皆迂诞,似是而非。
卷九《晋时事》篇:“张华,字茂先,挺生聪慧之德,好观秘异图纬之部,捃采天下遗逸,自书契之始,考验神怪,及世间闾里所说,造《博物志》四百卷,奏于武帝。”
五、从《拾遗记》看道教与谶纬话语、意象的共生与相互渗透
魏晋南北朝是道教发展的重要时期,也是谶纬持续发生影响的时期,在当时的文学、史学作品中,出现道教与谶纬在话语、意象等多方面的共生与相互渗透现象是在所难免的。即以《拾遗记》为例,前文提到卷一《炎帝神农》篇描述炎帝时出现的多种纬书中常见的符瑞意象,如神芝、灵苗、朱草、卿云、丹雀等,又说“时有流云洒液,是谓‘霞浆’,服之得道,后天而老”。这种延年益寿的霞浆,《论衡·道虚》中称为“流霞”,属于仙家之物,据说饮之数月不饥。
卷一《虞舜》篇说虞舜之世,“有五老游于国都”,典出纬书。该篇接着又说:
舜葬苍梧之野,有鸟如雀,自丹州而来,吐五色之气,氤氲如云,名曰凭霄雀,能群飞衔土成丘坟。此鸟能反形变色,集于峻林之上。在木则为禽,行地则为兽,变化无常。常游丹海之际,时来苍梧之野。衔青砂珠,积成垄阜,名曰“珠丘”。其珠轻细,风吹如尘起,名曰“珠尘”。今苍梧之外,山人采药,时有得青石,圆洁如珠,服之不死,带者身轻。故仙人方回《游南岳七言赞》曰:“珠尘圆洁轻且明,有道服者得长生。”
“五老”又见于卷三《周灵王》篇。这一次,他们成为与老子共谈天地之数的仙侣道友:
老聃在周之末,居反景日室之山,与世人绝迹。惟有黄发老叟五人,或乘鸿鹤,或衣羽毛,耳出于顶,瞳子皆方,面色玉洁,手握青筠之杖,与聃共谈天地之数。及聃退迹为柱下史,求天下服道之术,四海名士,莫不争至。五老,即五方之精也。
卷七《魏》篇:
建安三年,胥徒国献沈明石鸡,色如丹,大如燕,常在地中,应时而鸣,声能远彻。其国闻鸣,乃杀牲以祀之,当鸣处掘地,则得此鸡。若天下太平,翔飞颉颃,以为嘉瑞,亦为“宝鸡”。其国无鸡,听地中候晷刻。道家云:“昔仙人桐君采石,入穴数里,得丹石鸡,舂碎为药,服之者令人有声气,后天而死。”昔汉武帝宝鼎元年,西方贡珍怪,有虎魄燕,置之静室,自于室中鸣翔,盖此类也。《洛书》云:“皇图之宝,土德之征,大魏之嘉瑞。”
胥徒国献丹石鸡于汉末,被视为曹魏受命之瑞。王嘉在解释这一嘉瑞时,同时引用道家的说法和《洛书》,可以说是《拾遗记》中道教和谶纬话语、意象共生和相互渗透的极佳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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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岳岭]
收稿日期:2016-03-09
作者简介:吕宗力(1950—),男,广西壮族自治区陆川市人,博士,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荣休教授,哈尔滨工业大学深圳研究生院基础科学与人文学院讲座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史研究。
中图分类号:K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6320(2016)03-001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