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
晚一点是黄昏,再晚一点是《广陵散》
◎陈启文
嵇康葬在他被杀的地方。一座山,瘦瘦的,尽是骨头。读过书的,没读过书的,都叫它石弓山。但它并不像弓。要把它看成一把引而未发的弓,得离它远一点,但远了又看不见—蒙城多雾。石弓山南麓的那座墓,一直处于静穆庄严的状态中。
那天嵇康被司马氏的禁军押解而来,也是这样的气氛:很沉闷。但他们并没有将嵇康绑住,嵇康很潇洒地走在队伍的前头,像是禁军的向导,把长长一溜人领进了深山里。竹林是有的,但已不是他和阮籍、山涛等人常常在月夜里遨游的那片了。竹林七贤那时已闹得很不愉快,要不,挨刀的肯定不止嵇康一个。
嵇康不想死。活着多好,活着可以弹琴咏诗,对于性好恬静的人来说,这已经是高质量的生活了,那些有权有势有钱的人,没有福分享受。嵇康不像阮籍那样愤世嫉俗,说些“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风凉话。嵇康没有野心,不关心政治。
他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表达了自己的志向,欲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他的志,是燕雀之志,而非鸿鹄之志,只想好好地过日子,陶醉于自己的醉;冷也好,热也好,他都是与世无争且不与他人分享的。
据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说,他和嵇康交往了20年,从来没见过嵇康什么时候表现得特别高兴或特别不愉快。他就是这么个沉默镇静的人。他唯一的激动就是给山涛写了那封绝交信,那是因为山涛为谋新的官职,推荐嵇康来接替他现在的官职。这使嵇康感到奇耻大辱,他几乎是拍案而起了。
嵇康从不追求名利,对于别人怎么去追名逐利一向抱着无所谓的态度。那是别人的事,人各有志,但嵇康还是无意中得罪了一些人。当初,他家境贫困,常和向秀在自家院里的大柳树下打铁,为的是挣钱养家。那时著名的贵公子钟会慕名来拜访,嵇康只管打铁,也没理会他。钟会在树影下站了一阵,尴尬地正要离去,嵇康问他:“你何所闻而来,又何所见而去?”钟会气呼呼地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从此他就和嵇康结下了深仇大恨。
嵇康并不觉得自己已经得罪了钟大公子。嵇康就是这么个人,和任何人交往都不热络,平平淡淡的。他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一个可以置他于死地的敌人了。但他并没有轻易动他,钟会等到了一个政治高度敏感的时期—也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那个时期,才及时地给想篡位的司马昭进了谗言:“嵇康是一条卧龙,不能让他奋发而起。天下所有的人都无所谓,唯独对嵇康不能不小心。”
一介书生的作用被恶意夸大之后,是可以让心怀鬼胎的权势者在昏沉中彻夜难眠的。为了让自己睡个好觉,司马昭下令将嵇康杀掉。
嵇康不想死,有谁想死呢,可那么多人都死了,也该轮到他了。嵇康也不怕死。他曾在汲郡山中跟一位著名的隐士一起生活过,告别时,那位名叫孙登的隐者就预言过:“你外表冷静但内心刚烈,又很有才能,今后怕难免要遭到祸事啊。”当时嵇康会意一笑,似乎已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
一个手无寸铁的文人面对死亡时,该是怎样的心境呢?
嵇康倒是显得从容,并不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样子,就是从容,很真实的从容。在他押赴刑场的那天,三千多名太学生集体请愿,请求朝廷把嵇康留下来教他们弹琴咏诗。
有人妄加推断,说这些学生是帮了嵇康的倒忙,他们要不请愿司马昭或许还会刀下留人。这是多么天真的想法,数千年的杀戮,却怎么也杀灭不了中国人对世间王道的幻想。
唯有嵇康是清醒的。他不会像屈原那样披散着头发,吟诵着诗句,游魂般地飘到汨罗江去投水。屈原死得绝望,他的死,不是因为清醒,而是因为认真。但认真应该看对象,对楚怀王那样的人,再认真又有什么用呢?
嵇康不是屈原。如果司马昭不杀他,他一定会好好活着,为自己而活。汨罗江没有沉下第二个屈原。那个忧愤了一生的贾谊是病死的,他离汨罗江很近,但他宁可病死也没有步屈原的后尘。这是一种成熟的表现,这说明文人已在一个深渊的边缘站住了脚跟。比如嵇康,他不会自己跳下去,除非你把他推下去。他没有力量反抗,但他站得直身体。
嵇康在他的人生终点站稳了,那时已是夕阳西下的黄昏。他看了一眼太阳,感到距离动刀的时辰还有一点时间,便请求禁军头目给他一张琴。他弹着《广陵散》,平静地等待死亡。
雪亮的刀,反射着阳光,在琴声下颤动,嵇康弹琴的侧影,被如血残阳勾勒得很美。他死得风流而富有诗意,他把死亡变成了自己的节日。
雾被风吹散,他的坟墓清了,芳草中的蝴蝶也随风飘散在各地,这些极简单的生命给这一片与死亡相伴的沃土信手涂画出了些鲜亮的色彩。像是有谁在低语,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仿佛正从另一个遥远的空间传来。
是那曲失传已久的《广陵散》吗?
清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