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惠姣
朱谦之文化哲学思想述评
□李惠姣
1935年,朱谦之在所著《文化哲学》中第一个在中国明确地提出“文化哲学”概念,从哲学的高度对相关文化问题进行了辨正,其目的在于“说明文化的本质及其类型,对于宗教、哲学、科学、艺术等各种知识生活,均加以根本研究,又分析文化之地理上分布,以明中外文化关系及本国文化之新倾向,并谋建设未来之世界文化”(朱谦之:《文化哲学》,《朱谦之文集》第六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43页)。在近代文化思潮的推动下,他的文化哲学探讨了文化发生论、文化动力论、文化阶段论与文化本质论,以期实现其“文化救国”的主张。
朱谦之讨论文化的发生首先是从其自然机制入手的。他沿袭黑格尔关于海陆关系的分析,指出高原地区简单的自然现象造成文化的不变性;平原地区位于高山与大河形成的谷地之中,有着天然的中庸原理;沿海地区则形成了完全独特的超越大地限制性的超越精神,从而得出以下结论:高地发生以印度为代表的宗教文化,平原发生以中国为代表的哲学文化,海洋发生以欧洲为代表的科学文化。世界文化因地理条件的不同而天然地划分为印度、中国、欧洲三大基型。
除了客观自然条件的制约,朱谦之认同柏格森(H.Bergson)、斯宾格勒(O.Spengler)等哲学家的立场,认为“构成文化本质的东西,不仅是那已经可估定价值的人类生活所留下的总成绩,而是根源于人类生活深处那永远创造永远进化的‘生命之流’”(同上,第251页)。这种“生命之流”或“生活之流”经由“本能”创造,即柏格森所谓的“绵延”(duration),它最大特点是生和变。作为生活本身的文化也在永远的变动与创新之中,过去的文化是累积的,但存在于现在文化的绵延转起之中,累积不已,便进化不已,“一切真的文化都是现代的文化”(同上,第251页)。
朱谦之从主客观两方面来揭示文化的发生发展,虽则在客观的自然条件的划分过程中的论证显得斧凿之迹甚重,但也基本符合普遍的客观规律。而其以宇宙本体的“生命之流”的概念来诠释文化的生成,更能显现文化的动态发展和有机构成。但这种具有高度抽象与先验性质的本能冲动学说,使得文化生成的关键又回到了一种不可探究的神秘力量之中。而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具“生机力”的“生命之流”提供的是一种进化的动力,将文化永远固定在现实和现在的视野中来观照与考察,这是贯穿朱谦之学术思想的一条主线,也是其深刻的现实关怀的理论依据。更重要的是他的文化生成的主客之间是一种有机互动的关系,这是他的文化本质论所回答的。
朱谦之强调一种只有现在的历史的时间,但他又承认在研究中必须在“绵延”的时间线上划分出阶段的说明,因此他认为一方面要看到柏格森所谓的“绵延”的现象,一方面也要看到黑格尔所谓的“扬弃(Aufheben)”的现象。这一点上,朱谦之十分推崇孔德的社会发展三阶段理论,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文化阶段理论。这一理论是朱谦之文化哲学的整体架构,包括两方面:一是人类知识的进化包括神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实证的或科学的阶段;一是物质生活的进化包括军事阶段、法律阶段、产业阶段。在他看来,孔德的这两种三级律实则具有同构性,是一一对应的,比如知识生活上之神学阶段,即物质生活上之军事阶段。而四个阶段的形成关键在于“突创”。突创的进化才算是文化的进化。朱谦之又采摩根(C.L.Morgan)、亚历山大(S.Alexander)的新创化论来揭示四个阶段的“扬弃”过程。神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实证的或科学的阶段三者的关系均是突创(emergence)、层次(1evels)、内包(involution)、上属(dependence)、因缘(relatedness)的。朱谦之以这种层创进化论来改造孔德的直线式的阶段法则,认为孔德未看到文化的这种深层动态的演进过程,只能僵死地将这种过程框限在三个阶段中,看不到在这样的层创进化中,难保能突创出新的阶段,而他所认为的新的阶段就是艺术阶段。他的文化四阶段说由此构建,即是认为由过去到现在以至将来,全部文化进化史被描述为处在神学阶段、哲学阶段、科学阶段、艺术阶段,并认定艺术阶段是“文化的理想境”,是文化发展的终极目标。这种知识线上的进化理论是一种普遍的文化哲学的规律。
朱谦之把改造了的孔德的社会发展模式派定给印度、中国和西方,指认为文化的本质内容。这使得其文化本质论与文化阶段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横纵交互的同构性,并从心理主义与论理主义两方面进行了论证。他认为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人类知识之三基型”的观点与孔德的社会阶段说具有一致性,即代表宗教的解脱的知识的是印度,代表哲学的教养的知识的是中国,代表科学的实用的知识的是欧洲。并在这三种知识之外,找了第四种知识——“鉴赏的知识”或“表现的知识”作补充。这是从人类精神的本性中提炼出来的认识形式,他并不满足于从心理角度的这种论证,认为自己的观点也与完善了的黑格尔的论理主义——“没自的”(自创)、“即自”(自在)、“对自”(自为)、“即自且对自”(自在且自为)完全一致。这样,文化的本质规定为印度文化(宗教文化)、中国文化(哲学文化)、欧洲文化(科学文化)三元,而这三元文化在未来的世界中又都汇合于世界文化(艺术文化)之中,这种艺术文化又因其层创进化而拥有宗教、哲学、科学的因子。
朱谦之文化哲学最精巧的一点,即在应用层创的进化以说明文化在时间绵延中所有阶段的发展,突破了线性进化论对文化发展的简单化处理,并证明了文化的分期。但其过程之中一种文化何以突创出另一种文化,朱谦之采用的办法是罗列大量相关的事实为例证来实证在人类文化发展中确实存在这样的现象,而其所以能够发生的原因仅仅归因于人的本能,一种宗教形态的本能如何能创生哲学形态的本能,又进而生出科学形态、艺术形态的本能的深层根源还是得不到强有力的论证。但他在知识进化上的态度,表现了一种极为开放的世界文化观与深切的现实关怀,能体认当下文化问题的现实根源,并对未来抱以积极的态度。而他将文化发展阶段又横向派发到文化本质内容之上,使得他的体系呈现多元纵深的层次,他的文化哲学思想也因之呈现了三元立体化的模式,以人为中心的印、中、西的文化本质类型,空间上的高地、平原、海洋的文化地理分布,时间上的宗教阶段、哲学阶段、科学阶段具有一一对照的互动生成形式,而这最终都将归元于世界这一整体的未来文化的构想。这样,朱谦之在一个世界文化的最终构想中力图把握住中国文化自身的发展脉络和最终结局,这是他讨论文化哲学的根本意义。
朱谦之撰写《文化哲学》,“原拟如孙中山先生作‘实业计划’似的,做一部‘文化计划’以为中华民族复兴的根本”(同上,第288页),而其初衷在于他一生不懈努力的南方文化运动,以解决中国文化复兴的问题。根据世界文化三元论与文化地理三元论,在中国同样有着三元系统的横纵交叉,这即是北方文化、中部文化与南方文化。北方属于高原型的文化,对应宗教形态;中部是平原型的文化,对应哲学形态;南方属于海洋型的文化,对应科学形态。因而在当时,南方文化代表着最先进的文化形态,有着最激烈的反抗意识,能承担起中国文化未来前途的重担。因而他积极主张从事南方文化运动,以求解决当时严重的民族危机。
如果说南方文化运动开启了朱谦之整部《文化哲学》体系的大幕,那么对于解决东西文化问题的方案,则是其注脚。按照朱谦之建构的时空人三元有机互动的文化生成图示,在论世界文化时,同时否定以印度、中国、西方三者之中任何一种文化为中心,认为三种文化是平等的,最终都将融合到艺术文化之内的观点。在论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位置时,首先认为中国文化对世界文化提供了向科学文化过渡的资源,其历史功绩不可磨灭;其次虽则在当时的世界历史条件下处于落后的地位,但绝不是陈迹,在未来的世界艺术文化园地中因自身的人生哲学的情感特质,将会在艺术文化期大放异彩。在现阶段,我们要做的就是吸纳西洋的科学文化,以期进入中国文化的科学时代,并在未来的哲学的艺术时代绽放光彩,这样朱谦之从理论的高度论证了中国文化复兴的现实可能性。
南方文化运动的实践在其时并未引起人们的关注,也未造成实际的效应,这主要是由于朱谦之过度用理论绑架了实际情况,不消说是一种失败。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南方文化运动毫无意义,在进行民族战争的历史时期,片面强调部分区域的贡献无疑是有失偏颇的,而在进行生产建设的发展时期,对于发展的优先选择与带动作用是有着一定的指导意义的。在其要解决的最重要的问题——东西文化问题上,他既否定了“全盘西化论”,也否定了“文化保守主义”,显示了对于中国文化的信心,保持着清醒的评断与预见,虽然对于如何学习西方文化的问题似乎并没有明确的回答,在艺术期中中国文化的形成方式也没有预定的见解,但毕竟朱谦之以这样的态度面对东西文化的问题,比起他的老师梁漱溟,认为人类文化的应然之态应是印度文化,有着更多的开放态度和进步的眼光,在古今中西文化大论争中占有自己一席之地。
朱谦之生机互动多元的文化哲学系统以其中国文化哲学的首创之功、以及丰富性与融合性具有一定的时代价值。他以深厚的现实关怀解决时代的核心议题,从文化哲学的高度对根本问题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在历史上的文化论争潮流中做出了贡献。而从现今看来,在世界范围内文化主义对科学主义的浪潮中,文化哲学的意义更在未来,作为中国文化哲学的先驱,朱谦之在文化领域的建树与论断是富有一定前瞻性和预见性的,理应得到深度的挖掘与进一步的开拓。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硕士研究生。邮编: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