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陌生人—读葛兆光先生《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

2016-02-02 00:58
国际汉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异域士人朝鲜

对异域的记载与想象幻象丛生。作为中国的近邻,且与中国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同属东亚汉字圈的李朝朝鲜,其汉文燕行文中记载的大清中国与西方笔下的中国形象有所不同,它既包含清朝当权者意欲遮蔽、汉民族意欲压抑的历史记忆,也揭示了朝鲜对“华夷变态”之后的中国文化进行祛魅的尝试。葛兆光先生的《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以下简称《想象异域》)所做的探究旨在通过燕行文,揭示文献、传说、意识形态以及浪漫想象彼此之间的影响,一方面以他人之眼反观当时的中国社会,另一方面以吾类之眼看清他人在这种形象塑造背后的文化抱负。

明清之际到中国朝觐的朝鲜士人,对当时的中国多抱有一种矛盾心理。李朝朝鲜不忘壬辰之战中明朝出兵相救的恩情,视明朝为“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天朝上国,文化也深受明朝影响。彼时赴中国朝觐的士人将他们在中国的所见所闻集结成册,名曰《朝天录》。但这种文化上的向心在明清之际却转化为倍感生疏和大失所望。在朝鲜士人的眼中,曾经的礼仪中国胡风蔓延,一个中国被分裂为以夷代华、以蛮代汉的两个中国。朝鲜人对清朝中国的朝觐,也成为了充满“好奇鄙夷惊”的“燕行”。

朝鲜人反应最为明显的,是清帝国汉人丧制败坏,服丧期间竟然食肉,送葬之际甚至吹竹弹丝,真乃作乐娱尸,“与胡无异”!更要命的是,正宗理学在清初成为空洞的意识形态,在朝鲜人心中“中正无偏,真是孔孟正脉”的朱子之学在清朝中国遵行者也越来越少。此番精神颓丧直接的后果就是男女贵贱没有秩序,官员和文人不耻从商逐利,举国上下皆信佛重鬼、不再尊儒。除此之外,汉人剃发胡服对朝鲜人造成的视觉和心理冲击也是史无前例的。朝觐清朝皇帝时,朝鲜使团仍然依照明制,“束发垂后,戴乌纱帽,被阔袖红袍,拖饰金玳瑁带,穿黑皮靴”,但此等汉人装束唯有在娱乐舞台的戏曲服装和汉族女性的日常穿着上方可觅得。

“中国”不存,呜呼哀哉!

对燕行文献做跨时代、跨文化的反观,不仅能看到彼时“中国”的倒退与沦丧,还会发现朝鲜两班士人对清朝的偏见和傲慢,皆是狭隘与偏激。他们只看到清军的“入侵”,却不曾面对明朝统治的腐败与被动;他们将迫使自己签下城下之盟的满族人视为蛮人、禽兽无可厚非,但对满族在军事方面高度的组织、纪律性却鲜有反省;他们不解汉族在清朝的“遵时”与“从俗”皆因惨烈、漫长的血腥斗争,汉族知识分子日趋保守皆因文字狱的重压。两个例子可以让我们更透彻地看清朝鲜两班士人如此种种的真正意图:一、他们改写了正月初一清晨清朝皇帝的祭堂子。朝鲜士人不清楚或是不愿意清楚这是满人传统的祭天,反而固执地去相信这是满人祭祀明代邓将军以祈求前朝汉人将军鬼魂的宽恕;二、汉女季文兰的遭遇衍生出一出蛮夷乱华的悲剧,几代朝鲜士人前仆后继、感同身受地为季文兰赋诗喊冤。但据《想象异域》,朝鲜男性士人,总希望这个季文兰以一死而全其名节,成全他们的守节观念和对满洲人的鄙夷。于是,朝鲜使者在评完季文兰诗句后,残忍地加了一句:“可怜,书完只欠一条罗巾。”他们需要的,远不止一个异域悲情,更是一个刚烈节妇,一个殉道楷模!

“每一种他者形象的形成同时伴随着自我形象的形成。”①转引自雨果·狄泽林克:《论比较文学形象学的发展》,《中国比较文学》1993年第1期,第168页。对于朝鲜文化而言,清初的中国形象已然成为异己世界的象征,是朝鲜士人集体梦幻投射自身焦虑与渴望、自卑与自满的“他者”。他们作汉诗、写游记,用充斥着浓郁情感的语言诠释清朝中国,与其说是完成了有吸引力的历史记录,不如说是更好地展现了他们想象中的永久真实,同时也昭显了他们自身的文化抱负和道德制高点。燕行文献,道出了李朝朝鲜两班士人的悲情与固执,也体现出他们自诩的政治正确外加文化上的优越感。在目睹了清国礼崩乐坏的一幕幕之后,李朝朝鲜开始以“中华文化”之正脉标榜,宣称“今天下中华制度,独存于我国”。②参看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下编卷八《英宗实录》元年四月壬辰,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397页。而在对清国的指摘之外,他们开始建立自己国家的独立文化和认同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燕行文里中国形象的功能不仅仅是反映或认识中国的现实,还是朝鲜士人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欲求按照他们文化中的模式、程序对中国的重组和重写;李欧梵也指出,“对异国认知的变化有时反映的不过是认知者自己需要和抱负的变化”。③R.David Arkush and Leo Lee, eds., Land without Ghosts: Chinese Impressions of America from the Mid-Nineteenth Century to the Present.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p.299.

中国形象的塑造和再现,是近年来的热点话题。《想象异域》指出,当代历史学研究面临着四个挑战:时间缩短(从历史中驱逐神话和传说)、空间扩大(国别史研究的地理空间变大)、史料增多、问题复杂(从传统帝国到现代国家这个巨大变化中的中外、民族、宗教、疆域、语言、认同、中心与边缘、冲击与反应、革命与改良、社会阶段与历史分期、普遍历史与特殊经验等)。④葛兆光:《想象异域》,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27—280页。这同样也适用于中国形象的研究。一方面,传统的仅仅靠中国资料来理解或者诠释中国历史、思想、文化,未免封闭、片面;另一方面,过去几十年动辄拿西方标准来评判中国的模式也随着近年来中国文化自信力的提升亟待打破。因此,葛兆光先生提出的当下中国历史研究、中外跨文化交流和中国国家形象研究的新视角和新方法,即“以周边看中国”的观点,及时、有效、有趣、有意义。《想象异域》也正是通过对朝鲜燕行文的梳理向我们呈现了朝鲜人眼中的中国、我们眼中的朝鲜人,以及中朝文化怎样在错综的历史背景下逐渐“由同而异”。通过对类似燕行文献的研究和梳理,我们可以看到这些文字记载中的中国形象,相对于“原型”有什么不同;作为“社会集体想象物”的中国是如何经由他人之手被塑造、解读成另一幅图景;还可以进一步理解这种形象的变异何以发生,其背后的文化原因何在。

最后一个问题在于如何辩证看待朝鲜两班士人对当时中国评价偏低的现象,这种现象也广见于西方早期对中国的介绍和阐释中。文化接触问题是难以捉摸的,以其为起点的解释层面是研究的难题。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就曾指出文化间的相互阐释远远不是一门可以精确描述的科学。⑤费正清著,吴莉苇译:《新教传教士著作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转自张西平编《欧美汉学研究的历史与现状》,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90页。历史作为在我们头脑中不断变换的过去事件的影像,使得任何关于“中国”的讨论所隐含的高度概括性既危机四伏,又提供了诠释的机遇。同时,我们在面对诸如燕行文献这样的旅行记录、笔谈记录时,避免过度诠释也是十分必要的。对几百年前燕行文献的作者群—朝鲜两班士人—而言如此,对今天抱着猎奇之心和严肃的态度去评价燕行文献的中国学人,亦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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