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价值观构建初探*

2016-02-02 00:58
国际汉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亚洲价值观文化

亚洲是一个地理概念,同时也是一个文化概念,但这种文化概念往往是相对于其他文化而言的,如欧洲文化、非洲文化、北美文化、拉美文化,如此等等。实际上,正像欧美文化是一个复数文化的集合体,亚洲文化也不是单一的文化,而是复数的。在亚洲历史演进的时空体系之中,人类因为应对不同的自然环境的挑战而形成了不同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样式,在这种生产方式和生活样式的基础上,经过历史的积累和沉淀就形成了不同的文化。例如,在冲积平原往往就形成农耕文化,在高原地带往往就形成游牧文化,滨海或湖泊地区就容易出现与捕鱼相关的文化……

大体上,亚洲可以分为三个大的文化圈:一是汉字—佛教文化圈,大致包括中国、韩国、日本和东南亚部分国家;二是印度文化圈,其影响大致在南亚和东南亚部分国家;三是西亚伊斯兰文化圈。除此之外还有中亚文化,尽管有其自身特点,但更多地受其他文化的影响,如靠近西亚的就接受了伊斯兰文化,而靠近东亚的则接受了佛教文化。即使在同一个文化圈,如汉字—佛教文化圈中,也有复杂的差异,如中国文化与日本文化就有很多差异。显然,在这样一个复数文化的形态上谈亚洲价值观是非常困难的。我们很难在如此复杂的多样文化中抽象出一个大家都能够认可或接受的文化符号,来标识所有亚洲国家和民族都认同的基本的价值取向。但是,我们可以借助亚洲文化历史上的交流互鉴的交叠共识,基于当前亚洲各国人民追求社会发展与生活幸福的趋势,构建引领亚洲文明进一步升华的共同价值观。我的观点是,亚洲各国人民肯定有“交叠共识”(overlapping consensus)或“家族类似”(family resemblances)形态的共同价值观,只是其表达形式和概念符号很难取得一致,但是我们可以基于这些共识构建引领社会发展、文明进步的共同价值观。

实际上,西方所谓自由、民主、人权的价值观也不是古代欧洲普遍的共识,而是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现代化进程而被逐渐构建的。另外一个事实是,“亚洲价值观”连同亚洲概念本身早已经被构建了,只是我们一直不是自觉自主的构建者,而是被他者构建。欧洲把亚洲,或西方把东方,作为参照来构建自己的价值观时,顺便构建了亚洲的价值观和形象。借用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 1935—2003)的话说,亚洲“是欧洲文化的竞争者,是欧洲最深奥、最常出现的他者(the Other)形象之一”。此外,作为东方的亚洲,“有助于欧洲(或西方)将自己界定为与东方相对照的形象、观念、人性和经验”。①萨义德:《东方学》第2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2页。当欧洲开始从中世纪走出来时,它不仅将自己的理性启蒙与过去对立起来,而且也顺便把理性启蒙与仍然未发展的亚洲对立起来,而且把亚洲的阶段性特征固化为地域性、民族性特征。欧洲忘记了自己粗俗的“黑暗”过去,以自己文化的阶段性兴起作为自己价值观优越的根据,把亚洲处在阶段性衰落作为价值观低劣的依据。因此,在欧美学术界和文献之中就出现这样的对照:欧洲是科学的,亚洲是不科学的;欧洲是理性的,亚洲是不理性的;欧洲是自由的,亚洲是专制的;欧洲是先进的,亚洲是落后的;甚至欧洲是正常的,亚洲则是匪夷所思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欧洲或西方人从这种价值观对照之中,不仅获得了优越感,而且还把历史性的价值特征扣在了作为绝对“他者”的亚洲身上,这种话语方式又作为文化的力量打击和压制着亚洲人的自信心。西方人的这种构建显然是不符合人类文明发展的规律的。想象一下,如果巴比伦文明鼎盛时期,或者埃及的法老,或者古代中国周朝的周公,对照当时处于非常蒙昧状态的欧洲人来进行文化上的构建,结果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对于漫长的人类历史而言,欧洲崛起的几百年,仅仅是历史的瞬间,但欧洲人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也忘记了他们从东方的文化中获得的前提性资源。很有历史感的黑格尔,在文化演进的历史哲学表达中就变得一点没有历史感了。他说,人类文明就像太阳一样从东方升起,逐渐经过波斯、埃及等进入欧洲,最后在日耳曼文化中达到鼎盛,但是来到此地—黑格尔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文明的太阳就要永远普照在普鲁士王国的大地上了。这显然是西方人把自己的价值观作为普世价值观的黑格尔式的表达。

好在历史的兴衰实际进程并不是以某些欧洲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欧洲人通过血与火的殖民统治,扩张着自己的势力范围,但同时也耗散着自己的文化力量,腐蚀着自己自由、个性价值观的道德品质。先是美洲殖民地人民的独立,后是某些东方民族按照西方的样子追求自己的利益,这其中有日本军国主义对西方殖民侵略的直接学习,但更多的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的独立与解放。最后才是亚洲人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逻辑的重新崛起,“四小龙”的快速发展,东盟的聚合与发展,最激动人心的还是作为文明古国和占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大国—中国—的崛起,当然近来世界也看到同样是文明古国的印度加快了复兴的步伐。

我认为,在当下条件下,马上寻找或抽象出某种得到亚洲各国完全一致同意的亚洲价值观,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但是构建一种引领亚洲发展的共同价值观却是有可能的。当然,这种构建不是凭空而来的,其构建本身又是有历史传统的根基、有类似的发展经历的。首先,这种构建有历史上文化交流的共同经验。由于地缘关系,亚洲各文明体之间的交流互鉴是非常频繁的,如丝绸之路、日本遣唐使、佛教的传播、郑和的远航等,交流必然增进交叠共识的共识度。其次,亚洲各国几乎都有被侵略被殖民的遭遇,这种苦难的经历也成为一种共同的或感同身受的体验,构成共同的文化经历和价值体验。最后,当下亚洲新兴的市场经济体和奋起直追的发展经验,也构成了共同的发展经验和近似的文化体验。另外,欧美的相对衰落—2008年的金融危机、欧元危机以及英国的脱欧公投等等都是征兆—也给亚洲人民重拾文化自信心提供了契机。再加上亚洲社会的迅猛发展,亚洲人民普遍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正如秘鲁前总统阿兰·加西亚·佩雷斯(Alan Garcia Perez)说:“西方不是‘世界的全部’,也不是‘世界未来’理所当然的范式。”①阿兰·加西亚·佩雷斯著,沈庆译:《儒学与全球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页。随着亚洲的崛起,亚洲人的自信心也随之觉醒了。亚洲也不再满足于被别人构建,而越来越趋向自我自主的构建。不仅中国一直强调走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并且成功地走出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而且李光耀等人也明确提出亚洲价值观的命题。亚洲人民开始相信,每个国家和区域,都可以根据不同时空体系下的社会发展进程及其文化传统的生成与积淀,提供自己的发展方案。按照习近平主席的说法就是,亚洲人民自己可以为“人类对更好制度的探索”,提供亚洲方案。

应该构建什么样的亚洲价值观呢?我认为作为有类似历史经验和共同发展体验以及作为构建目标的亚洲价值观,可以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社会秩序的优先性。人类的历史证明,坏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好,甚至不好的政府也比无政府好,这就是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利维坦》(Leviathan)一书的结论,如果没有秩序就会陷入人人自危的普遍战争状态。现在西方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根据自己的理解,经常指责亚洲缺乏充分的自由,但实际上许多亚洲国家是缺乏必要的合理的秩序。更可怕的是,也许本来有秩序,却在西方国家的干涉下反而失去了秩序,陷入了更大的困境。阿富汗、伊拉克、叙利亚等国的情况就是如此。没有了秩序,别说自由,连基本的民生甚至生命安全都会成为问题。欧美干预了伊拉克、叙利亚,并没有使其状态向好的方向发展,反而引出更多的混乱,人民处在颠沛流离、生灵涂炭、朝不保夕的境地。在这个问题上,中国的邓小平、新加坡的李光耀的确有先见之明。邓小平告诫我们,稳定压倒一切,只有安定团结的环境,才能保证国家的发展与繁荣。李光耀在《观天下》的序中明确说:“就新加坡而言,我们的成功故事取决于三大特性:确保这是个让人们生活与工作的最安全国家,平等对待每一个公民,以及确保每一代新加坡人能持续成功。”①李光耀:《观天下·序》,海峡时报出版社(Straits Times Press),2014年。李光耀坚持符合新加坡历史发展阶段和文化传统的基本价值观,维护了社会的安定和谐,把一个城市国家变成世界上最富裕的经济体之一。中国的发展和新加坡的经验告诉我们,没有社会秩序,就没有个人的自由,就没有人民的安定富裕的生活。只有在秩序的基础上,人们才能追求更多的自由权利、民主参与和民生福祉。

二是整体利益的优先性。西方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特别强调个人自由权利的至上性。这在反对封建主义等级制、鼓励个人首创精神的发挥和自主性方面的确有积极的作用。但在更大的历史进程中,当从更广的视角考虑人们的根本利益的时候,单纯地局限于褊狭的个人利益是有局限性的。对于促进一个经济体摆脱不发展的依附状态,应该把全社会的利益放在更重要的位置上思考。例如,新加坡官方版本的价值观是“国家至上,社会为先;家庭为根,社会为本;社会关怀,尊重个人;协商共识,避免冲突;种族宽容,宗教和谐”,其中就可以看到其整体优先于部分的价值取向。中国社会实际上也一直强调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亚洲的崛起与这种价值取向肯定也有内在的关联。我们应当倡导社会整体利益优先于个人权利的生活价值观。强调整体利益不是不要个人权利,而是从所有人的根本利益出发,不能忘记社会的整体利益。每个人要跳出自己有限的利益视角,才能思考更加广阔和长远的目标。

三是社会和谐的优先性。中国人一直主张“和”“合”。早在《尚书》中就有这样的说法:“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②《尚书·尧典》。《左传》也记载:作为霸主的晋侯“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如乐之和,无所不谐”。③《左传·襄公十一年》。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语言中,经常听到“和为贵”“和气生财”“家和万事兴”等等;在政治话语中,我们也常常说“将相和”“和衷共济”“政通人和”等等。另外,亚洲各国都比较重视和谐,如日本甚至自称“大和民族”,这不仅是一个名称,也是一种价值追求。在新加坡所倡导的价值观中,也非常突出和谐共生的意义,如“协商共识,避免冲突;种族宽容,宗教和谐”的价值观,都是推崇协和共生的理念。当然,亚洲也有利益冲突,也有矛盾和争端,但在如何解决矛盾与冲突时,亚洲人似乎更青睐和谐优先于冲突的社会价值观。就此,秘鲁前总统佩雷斯指出:“希腊思维引向矛盾性,中国思维引向一致性。”④《儒学与全球化》,第57页。作为其他文化的人,佩雷斯对亚洲的思考显然具有对照的意义。

四是和平解决国际冲突的优先性,也就是协和万邦的国际价值观。与注重和谐的价值观相一致,在协调国际关系的过程中,亚洲也更加重视和谐的力量。1954年5月,新中国成立不久,周恩来在访问印度和缅甸时,就分别与印度、缅甸两国总理会谈,共同倡导互相尊重领土主权、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惠、和平共处五项原则,这些原则随后为1955年4月召开的亚非万隆会议所接受,并希望各国将五项原则作为处理国家关系的准则。可以说,万隆会议精神就是亚洲价值观的明确宣示。就协和万邦的价值观而言,处理国际关系应该遵循和而不同、和平共处的原则。在现实世界中,由于每个民族、每个国家都生存在不同的时空系统之中,这就有着不同的利益和认识,矛盾是普遍存在的。如何解决不同民族、国家之间的矛盾呢?是“仇必和而解”,即仇通过对话、协商、妥协加以化解,还是通过消灭对方的方式加以解决,这是有明显不同的价值取向的。在某种意义上,西方国家往往采取仇必仇到底的方式,把自己的价值视为绝对的、普世的,把其他文化传统视为异端,力图彻底消灭对方而后快;而中国等亚洲国家的和谐价值观更强调仇必和而解,通过对话、协商、妥协达成共享共赢的状态,实现“美美与共”的境界。

总之,亚洲的崛起必然伴随着亚洲新价值观的崛起,即使过去我们没有相同表达的价值观,但我们却可以构建面向未来发展的亚洲价值观。

王佐良先生与中国学

秋叶

2016年是英语语言文学专家、教育家、翻译家、作家王佐良先生(1916—1995)诞辰一百周年。王佐良先生学贯中西,不仅是英国文学研究的大师,也精通中国文学。早在抗日战争期间他就用英文撰写了《今日中国文学之趋向》(“Trends in Chinese Literature Today”)一文,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大约25年(1917—1943)的中国新文学做了全面而精彩的阐述。该文作为军委会战地服务团“中国与中国的事物”英文宣传册于1946年在北平出版。其实,王佐良先生在其半个多世纪的学术生涯中,所写所议所评的与中国学相关的作品远不止这一篇。最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了《王佐良全集》12卷,其中王公所撰与中国学相关的作品有十多篇(种)之多,可分为以下几类:一、用英文撰述关于中国文学的研究:除“趋向”外,还有英文著作《论契合》(Degrees of Affinity—Studie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1985)的一组文章:《鲁迅》《鲁迅与西方文学》《现代主义诗歌在中国》《一位中国诗人》(谈穆旦)、《翻译家诗人》(谈戴望舒)。以上涉猎的均为中国近现代文学。类似的文章在其另一部英文著作《论新开端—文学与翻译研究集》(A Sense of Beginning—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Translation, 1991)中还有一篇,即《中国现代主义及其蜕变》(谈20世纪30、40年代中国诗坛的现代主义潮流)。该著中还有一篇谈中国文学史撰写在现代之前的先驱们(《论中国文学史的新开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史的撰写问题一直是王先生思考的重要问题,而他在英国文学研究上的主要贡献也正是各类文学史的写作。王先生钩沉与回顾中国文学史的写作传统,可能是希望在自己的文学史写作上能博采中西传统之精华。该文从公元一世纪班固的《艺文志》到六世纪钟嵘的《诗品》,再到刘勰的《文心雕龙》,一直谈到通常被认为是中国文学史在近现代时期的开山之作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1904),同时引入西方文学史传统进行比较,指出了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史作为一个门类史在中国出现较迟的原因;二、谈中国的翻译家及其翻译实践:《两位翻译家》(谈严复与林纾)、《中国翻译标准概观》(从严复谈到鲁迅再一直谈到钱锺书的翻译观)、《〈汉英词典〉编纂的思考》,回顾并总结了自己参与的首部以大陆使用的现代汉语为基础的汉英词典(商务版,1978)编纂的得失。这些文章同样来自于上述的两种英文论著;三、中国文学的英译实践。王先生中译英的两大成就之一是建国后参与《毛泽东选集》的英译工作,应该从事的是其中文学部分的翻译;之二是曹禺《雷雨》的英译(外文社,1958),迄今已出了三个版本。另外还有十余个既有古典又有现代的中译英篇章。应该说,以上与中国学相关的论著,虽然在数量上并不算多,仅占王公所有论著的不足十分之一,但却都是本领域的开山之作,对后来者的研究具有重大的启发意义。

猜你喜欢
亚洲价值观文化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我的价值观
年味里的“虎文化”
图说 我们的价值观
图说我们的价值观(三德)
谁远谁近?
亚洲足球
知名企业的价值观
那些早已红透VOL.03半边天的亚洲it gril,你都关注了吗?
日全食令亚洲很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