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人眼中的汉语—兼评《西方语言学史》*

2016-02-02 00:58
国际汉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单音节语言学世纪

语言学史家姚小平教授的《西方语言学史》于2011年由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属西学史丛书系列。该书是一部单卷本语言学通史,自远古神话传说中蕴含的语言思想叙起,经古希腊、古罗马、中世纪、文艺复兴及以后,到19、20世纪直至目前,梳理了西方语言学两千余年的演进脉络,阐述了该学科各个发展时期的代表人物、著作学派、理论成果和思想观点。以往西学史著作,均从西方人的立场探究回溯。本书则更多地从中国人的视角审视西方语言学之进程,从语言学史的角度考察西人的汉语研究,进而把握中国语言文字对欧洲语言学发展的影响。本文就书中论及的西方汉语研究部分做简要介绍和评价。

一、起步:早期传教士的摸索

近代以来,东西航路开通,欧洲文明得以向世界范围传播。与此同时,形态各异的域外语言始进入欧人视野。汉语就是这样一种“奇特、怪异”的全新语型。早期汉语知识纯属传教士的专利,他们对汉语的研究,实则是伴随基督教扩张而展开的全球语言考察活动的延续。在16世纪首批进入中国的传教士中,意大利耶稣会会士利玛 窦(Matteo Ricci,1552—1610)的 造 诣 最 堪代表西洋人的初期创获,也左右了17、18世纪欧洲学界对中国语言文字的认识。利玛窦认为,(1)汉语词都由单个音节构成。所谓的“汉语单音节性”初看颇有道理,却经不起推敲。现代汉语自不必说,即使在上古汉语中也存在着一批双音节词。可见,利玛窦混淆了字、词、语素、音节的概念。对此,姚小平先生曾专门撰文批评①姚小平:《汉语的单音节性》,载姚小平个人主页 http://www.yaoхiaoping.org/News/news_detail.asp?id=299,最后访问日期:2014年9月14日。全文宣读于辅仁大学第六届汉学国际研讨会,2010年11月26—27日。。(2)中国语言重书面轻口陈。西方历来注重口头表达,早在古典时期,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前384—前 322)、昆提连(Quintilian,约 35—100)等先哲就已大致确立了修辞学的框架体系。相反,自先秦以来,中国人的论辩传统渐失,转而投身于文言写作与经书阐释上,形成了强劲的文字学传统。(3)汉字是一种图像符号。这种说法也只对了一半,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形声已成为字符构造的主要原则。

从中国语言学的角度看,西方来华传教士对中国语言研究的贡献具体体现在音韵、语法和词典三个方面。在音韵学方面,传教士利用自身文字之便,使用拉丁字母给汉字析音。法国耶稣会会士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1557—1629)的《西儒耳目资》(An Aid to the Eye and Ear of Western Scholars, 1626)是在中国本土出版的第一部汉字注音书。在汉语语法方面,最早的语法著作有两部:一部是耶稣会会士卫匡国(Martino Martini,1614—1661)用拉丁文撰作的《中国文法》(Grammatica Sinica,1998),成稿不晚于1650年,正式刊行则迟至三个半世纪之后;一部是多明我会会士万济国(Francisco Varo,1627—1687)用西班牙语编写的《华语官话语法》(Arte de la Lengua Mandarina),1682年完稿,1703年梓行。在解释汉语构造的摸索中,传教士语法家们参照拉丁语法的基本框架,逐渐体认到汉语的特殊结构(如量词的用法),从而逐步改进对汉语语法的描写。在双语词典编纂方面,早期传教士大多有所尝试,少量原始手稿尚能在梵蒂冈图书馆寻查到。西士编撰的学习词典一般分为外汉型与汉外型,代表作有万济国的《官话词典》(Vocabulario de la Lengua Mandarina,1679年完稿,2006年始有印本)与方济各会会士叶宗贤(Basili à Glemona,1648—1704)的《字汇腊丁略解》(Dictionario Sinici-Latina Brevis Explicatio,1813年以Dictionnaire Chinois,Français et Latin的书名得以出版)等。明末传教士的汉语研探对中国语言学的发展及汉语本身的进步,从语法体系的建立、拼音字母的创制,直到词汇的扩充、句法的丰富都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在西方语言科学史上,这也是一个意义重大的事件,它使得欧洲学人观察语言世界的视角发生了质的变化。

二、褒扬:17世纪的普遍语言运动

17世纪,欧洲知识界正沉浸在一股寻求所谓“普遍语言”的热潮之中。此时,经传教士研介,中国语言文字恰巧进入欧人眼帘。汉语的单音节性,汉字的图像性、表意性、通用性令 培 根(Francis Bacon,1561—1626)、 威 尔 金斯(John Wilkins,1614—1672)、莱布尼茨(G.W.von Leibniz,1646—1716)等哲人欣喜不已。他们认为,汉语字符与事物或概念逐一对应,合乎反映现实、传达真知的哲理要求,因而是普遍语言文字的完美范本。在这股崇尚汉语的潮流中,研究密码的学者或速记专家也都相中汉字,利用会意法来构造一套符号,起到保密或速记的作用。欧洲人的汉语情结在英国人韦伯(John Webb,1611—1672)身上发挥到极致。他的著作《历史地论证中华帝国的语言乃是人类原初语言的可能性》(An Historical Essay Endeavoring a Probability that the Language of the Empire of China is the Primitive Language,1669)试图考证中华民族是人类的始祖,汉语是人类语言的始基。韦伯的论点一方面为汉语在全世界树立了正面形象,一方面也为日后“语言阶段论”对汉语的批判埋下了伏笔。

17世纪的普遍语言运动是西方语言学走过的一段弯路。原因之一在于倡导者努力想把语言改造成合乎理性需要的思维工具,在概念与事物之间建立严密的逻辑关联。殊不知这种努力本身就是徒劳的,因为模糊、含混、冗余、多变乃自然语言的固有属性,是无论怎样也避免不了的“天然缺陷”。原因之二在于时人对汉语认识的偏差,误以为汉语是单音节语言,误认为汉字都是直接指示事物的字符,不具表音的功能。事实上,随着认识步步深入,西人对汉语的态度后来发生了180度大转弯。然而,在17世纪这场或许绕不开的弯路中,中国语言文字来得正是时候。它既为西方学界观察语言活动树立了一个全新坐标,也为那段历史增添了一道异样有趣的景致。

三、贬抑:18世纪的负面印象

17世纪西士对汉语抱持的美好幻想在18世纪逐渐湮灭。一方面,经过一个多世纪的交往,中国在西方人眼里不再神秘,中国社会的阴暗面亦暴露无遗。另一方面,彼时欧洲知识界正在开展一场关于语言起源的大讨论,许多哲人如孔狄亚克(Étienne Bonnot de Condillac,1715—1780)、卢 梭(Jean Jacques Rousseau,1712—1778)、 维柯(Giambattista Vico,1688—1744)等都相信汉语是最原始的语言,处于人类语言发展的最底层。在这种理论的影响下,汉语汉字便与封建落后的中国文化联系起来。例如,英国学者伯尼特(James Burnet,1714—1799)在六卷本著作《论语言的起源和进步》(Of the Origin and Progress of Language,1774—1792)中,用一整章篇幅展开批评:单音节结构妨碍汉语的自由发展,以至阻塞哲学思维,影响科学发达;汉字字数众多、构造繁复,是百姓一生的累赘,阻碍教育普及与知识传播。伯尼特对中国语言文字的负面看法,在18世纪后期的西方知识界十分流行。现在,我们知道,汉语词的复合方式很普遍,派生(词缀)方式也常用。但起初,因受制于自身的语言观念和文化立场,又因受时代科学水准的限制,早期西士不能看明汉语的真相,也是可以理解的。总的来说,西人对汉语的认识和态度,无论是早先的褒扬还是后来的贬抑都或多或少带有感情色调。直到19世纪,普通语言学和历史比较语言学建立起来,才得以把汉语置于世界语言的背景中考察,思索其结构属性和类型特征。

四、对比:19世纪的语言发展阶梯论

19世纪学人眼中的语言世界,比之前代大为拓宽。德国学者阿德隆(Johann Christoph Adelung,1732—1806)始 纂,伐 特(Johann SeverinVater,1771—1826)续编的《语言大全或普通语言学》(Mithridates, oder allgemeine Sprachenkunde,1806;1809—1817)号称当时的“世界之最”。在该书搜集的五百种语言样品中,阿德隆将汉语列在第一卷第一类。此举一方面突出了汉语的重要性,一方面也呼应了他积极鼓吹的语言发展阶梯论。关于阿德隆消极偏激的汉语观和中国文化观,姚小平先生曾撰文详述①姚小平:《阿德隆〈语言大全〉中有关汉语的论述》,载姚小平主编《海外汉语探索四百年管窥》,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第321—332页。。在阿德隆之前,搜集世界语言样品的工作就已大规模铺开。18世纪,俄国女皇卡捷琳娜二世亲自主持编辑的两卷本《全球语言比较词汇》(Linguarum totius orbis vocabularia comparativa, 1786—1789)最具影响,共收集了包括汉语在内的二百种语言和方言词汇。有关该书对汉语的处理,德国学者克劳斯(Christian Jacob Kraus,1753—1807)和东方学者哈格(Joseph Hager,1757—1819)曾撰文评论,认为中国地域辽阔,语言状况复杂,官话之外,还须顾及方言。这种说法自然反映了汉语的现实,十多年后,阿德隆编纂《语言大全》时,除了官话,还收录闽方言一篇。

在18世纪还只是刚刚露头的语言阶梯论到19世纪势头更劲,这也是生物学在语言学上留下的印迹之一。当时学界普遍认为,人类语言逐级逐段演进至现今的复杂结构,其过程呈现为由孤立语到黏着语再升至屈折语的由低端到高端的阶梯式发展。孤立、黏着、曲折的语言类型划分来源于语言哲学家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5)。这位普通语言学的构筑者不仅将这种三分法用于分析语言的性质构造,还用于衡量语言的演变等级。评判各种语言的结构优劣,甚至就某种语言对认知行为、思维活动的价值轻下雌黄,这在19世纪的历史语言学界十分普遍。施莱 格 尔(Friedrich Schlegel,1772—1829)认 为高度曲折的词性变化是判定语言结构是否完善的重要标准之一;施莱歇尔(August Schleicher,1821—1868)将语言细胞比作生物细胞,将单音节语言比作单细胞有机体。至19世纪末,语言研究的历史倾向虽有所收缓,印欧语言中心说的影响仍大有市场。就连“及早站在20世纪门口”的美国语言学家惠特尼(William Dwight Whitney,1827—1894)也重蹈前人思路,②姚小平:《西方语言学史》,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年,第276页。纠结于汉语的单音节性,认为就语法关系的表达和词类的辨别而言,汉语只有“最低程度的结构”和“极度贫乏的手段”,是一种“结构光秃秃的语言”③William Dwight Whitney, The Life and Growth of Language: An Outline of Linguistic Science.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1979/1875, p.237-238.。

五百年来,汉语一直是一个让西方语言理论家为之着迷、亦为之烦恼的特殊案例。从培根眼中的“真实字符”,到惠特尼认定的“极端贫乏”,单音节性始终是西人汉语认知史上的一个核心命题。这与研究者获取的语言材料有很大关系。不论是16世纪的传教士,还是19世纪的语言学家,他们用来分析汉语的语料均取自古典文献。众所周知,古汉语高度简赅,大多数词是单音节;句子异常短小,虚词少用,词缀更罕见;加上汉字是一个个分断的字符,从而加剧了单音节构造的印象。这些特征综合起来,把西人引向“汉语是最低级语言”的结论。到现代,汉语已不具备单音节性,大量词汇由多音节词构成,这一点学界已有共识。顺着前人的思路,有不少疑点仍待澄清:就起源而言,汉语究竟是否具有单音节性?在何种意义上、在多大程度上,单音节性才可以说是汉语的一种结构属性?诸如此类的问题,现代西方语言学家和汉学家仍在探讨,迄今尚无定论。

通览全书,作者适时加入中国人的视角,对明末以来西洋汉语研究的功过得失做了梗概回顾,揭示了汉语的发现和探索在近代西方语言学史上所起的重要作用,例如拓展了语言世界观,丰富了类型学理论。自由地贯通中西,娴熟地跨接古今,这本西学史专著的独特价值得以凸显。当然,这要归功于作者本人对西学、汉学的兼修并习以及对西方语言学史、中国语言学史、中西语言学史比较的深度把握。目前,作者正在撰述《西方汉语研究史》,试图对16至20世纪西方汉语观之嬗变给予通贯始末的考察,对西方人探索汉语的整部历史给予深入系统的探讨。

作为一本简明紧凑的单卷本语言学通史,该书以语言思想的发展为主线,以研究方法的推进为重点,超越单纯技术层面的分析。作者并不满足于人物、文本、事件、观点的单项考察,而是更多地发掘个案之间的关联,注重文化史、哲学史、思想史、政治史之间相互融通的关系。纵观全书,关于西方语言学史的演进有几条重要线索:对语言起源、语言形式、语言结构、语言哲学、生物基础、心理机制的探索,对理论体系、研究取向、方法范式、殊性共性的探掘,始终贯穿于自古希腊至今各个时期的思潮、流派、学说、人物中。从远古时期的语言神创说到19世纪的自然发生论,从中世纪的拉丁语法到近代的普遍语法,从17世纪的普遍语言运动到叶斯柏森(Otto Jespersen,1860—1943)倡议“诺维阿语”(Novial,1928),从蕴含笛卡尔(René Descartes,1596—1650)思想的《普遍唯理语法》(Port-Royal Grammar,1660)到乔姆斯基(Noam Chomsky)的转换生成语法,从青年语法学派的心理解释原则到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的集体心理论,从巴门尼德(Parmenides of Elea,约前515—前450)对语言世界、主客观世界的思考到洪堡的语言世界观再到沃尔夫(Benjamin Lee Whorf,1897—1941)的语言相对论,从古典时期的规则论与变则论之辩到近世规范语法与描写语法之争再到现代句子生成与规则制约之矛盾,语言思想史发展的脉络明晰可见,西方语言学由古及今的全貌跃然纸上。

作者通晓拉丁语、德语、法语、葡语、俄语等欧洲语言,实乃撰史一大得天独厚之优势。该书参阅了大量丰富的文本和第一手材料,较之以往同类著作有诸多新颖之处。卢克莱修(Titus Lucretius Carus,约前 99—前 55)在《物性论》(De rerum natura,1473)中对语言物理属性的思考,罗马教育家昆提连对语言教学实践的探索,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神曲》(Divine Comedy,1472)蕴含的语言观,早期传教士的音韵、语法研究及词典编纂实践,人文主义者对未来通用语的设想等均是首次被纳入西方语言学史的主流发展中。即便是各家必谈之处,如洪堡、索绪尔、乔姆斯基,也力求不同,从深度、广度、角度上论出新意。再者,虽为史著,本书读来生动有趣、轻松愉悦,毫无滞重沉闷之感。著者尤其善用比喻,例如述史好比领人游历,命名行为犹如梭子织布,主体与附体的句法关系好似墙壁与钩子,钩子与衣服又或衣服与钱包等等。类似的比照信手拈来,随处可见。全书行文流畅,文风饱蘸才情,颇有圣古先贤的风采,正可谓“文章韵质,天然而成”。

依笔者愚见,该书若能再引入东方印度人的视角,以语音、形式、意义三个层面为脉络,系统阐释古印度语言思想的精髓,延及其对西方语言学的影响,想必会更加完美,也更方便读者了解古印度语言学与欧洲语言学之间的渊源关系。然而,正如作者所言,述史好比领人游历,而两千余年的西方语言学史,则如同一次线路超长、看点极多的游览。由于时间有限,行程有定,若要一一观览,处处驻足,几无可能。譬如,作者直言并未踏足20世纪中叶以后日益细密的语言研究领域及林林总总的边缘学科,由衷期待将来有心人为读者奉上《二十世纪语言学史》。“写史的妙机,不在乎事事述及,周全细密,而在乎每叙一事,力求眼力独骋,笔法卓异。”①《西方语言学史》,第419页。通观全书,作者一直努力履践,并忠实地完成了这一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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