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达到跨文化交际的目的,语言是不可或缺的桥梁。在异质文化的交流过程中,行为主体必须了解和熟悉对方的语言和文化背景,否则就会发生理解的障碍。语言是文化的一部分,一个民族的文化经典形成之后,必然会经过不同时代的翻译与诠释,被不断地赋予新的意义与内涵,这也使本民族的文化、精神和价值在历史的进程之中得以不断延续。同时,一种文化要想长盛不衰,还需要不断借鉴异族的文化因素,与其他文化进行对话与沟通,而翻译在其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因此,翻译对于实现世界各民族文化的共存、理解和相互交融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翻译的直接目标在于将一种语言的文本转换成另一种语言的文本,但是,这种文字层面的转换只是表面的,两种语言背后丰富的文化积淀使翻译活动变得异常复杂。此外,作为在特定文化背景之下存在的译者在翻译某一异质文化的文本时,必定也会基于自己的知识结构、意识形态和翻译动机而对原文的文化信息有所增益或减少,甚至会出现扭曲原作本义的情况。因此,翻译不仅是语言符号的一种转码,同时又是文化内涵的转换。特别是对于某一民族文化经典的转译来说,译者更要充分考虑到文化差异问题,注意对文化语义的解码。
如果要在中国哲学中挑选出一个核心观念的话,那么这个字就很可能是“道”。有的学者就指出:
“道”是中国古代哲学各家共同研究的中心对象,道其实是一个领域范畴,它决定了中国哲学的目的和中国人做哲学的方式。从实质意义上看,中国本土哲学就是道的学问—对道本身的探讨,尽管各家理解不同,但似乎没有别的范畴能取代了它的核心地位。①谢扬举:《道家哲学之研究—比较与环境哲学视界中的道家》,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8页。
因此,如果要对“道”这个重要概念进行英语转译的话,那就无疑会牵涉到丰富的中西文化要素,而这些要素可以作为我们进行跨文化比较的重要资源。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道”的观念虽非道家的发明,但是正是道家的老子和庄子赋予了“道”以宇宙论和本体论的含义,并以“道”为中心建立了道论的哲学体系。可以说,“道论的提出标志着中国哲学已开始克服和超越经验哲学的局限,而提升和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和层面”。②张松如、邵汉明:《道家哲学智慧》,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4页。
老子和庄子同为道家学说的早期代表人物,庄子受到老子的影响是毫无疑问的。庄子继承了老子的道论,把宇宙的本体归于“道”,认为宇宙的运作方式也体现着“道”,宇宙有生有灭,但“道”却永恒存在着,循环往复,不会消亡。此外,庄子还继承了老子自然无为的思想。因此,完全可以说“庄学之要本归于老子之言”。但是,也不能否认的是,在道论这一点上,老、庄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些差别。
老子的“道”侧重于它的宇宙创生性,主要是从“道生万物”的角度来讨论“道”。而庄子的“道”则侧重个人精神的内省洞察,他也希望人们循“道”而行,不过更多地指向为逍遥、游心于“无何有”之乡,追求个人的自由和世界的有序。很显然,庄子所提供给大家的是一种人生的大智慧。顾立雅 (Herrlee Glessner Creel, 1905—1994)曾用“沉思性”和“目的性”两个范畴来区分作为哲学的道家,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意思。他把老子的道论看作是“目的性的道家(purposive Taoism)”,庄子则是“沉思性的道家(contemplative Taoism)”。《庄子》的沉思是因为对政治的漠视或者说是无政府主义的,而老子是圣王之道。华兹生 (Burton Watson)也认为多数中国古代的哲学家倡言政治或知识分子精英主义,庄子倡导的是精神精英。①参见安蕴贞:《西方庄学逍遥游解读》,《社会科学家》2011年第4期,第160页。因此,在下文对庄子之“道”与“Way”的关系的讨论中,笔者会特别注意庄子道论的这些特色。
道家经典中的“道”的英译是多样性的,特别是《老子》中“道”的英译,更是五花八门。例如,无神论的“道”的译文有“道”(Dao, Tao or Tau)、“路”(Path or Road)、“道路”(Way);有神论(单一神教、多神教、自然神论)的“道”的译文有“上帝”(God)、“圣灵”(Spirit)、“原动力”(The Providence)、“大名”(Name)、“大道”(Tao, Dao or Tau)、“宇宙法则”(Principle or Reason)、“宇宙之流”(The Flow of the universe)、“ 自 然 ”(Nature)、“ 存 在 ”(Eхistence)等。 其中 “道”(Dao)、“路”(Path or Road)和“道路”(Way)是无神论译者和有神论译者所共有的。因为这些词语作为符号有无限的模糊性,其内涵和外延都很难确定,所以就更容易为大家所公用。其中Tao或Dao这两种音译形式更是被广泛采用。“上帝”(God)、“圣灵”(Spirit)、“原动力”(The Providence)、“ 大名 ”(Name)、“ 大 道 ”(Tao,Dao or Tau)多见于单一神教或多神教的译文中,而“宇宙 法则”(Principle or Reason)、“宇宙之流”(The Flow of the universe)、“自然”(Nature)、“存在”(Eхistence)则多见于自然神论的译文中。②参见张小钢、包通法:《〈道德经〉英译版本的归类及思考》,《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第116—117页。“(The)Way”作为“道”的对译词首先出现在对《老子》的研究和译介之中,从现有的资料来看,这始于儒莲(Stanislas Julien,1797—1873)于1842年出版的《道德经》法文全译本。他将《道德经》译为Le Livre de la Voie et de la Vertu(The Book of the Way and Virtue)③参见杨慧林:《怎一个“道”字了得— 〈道德经〉之“道”的翻译个案》,《中国文化研究》2009年秋之卷,第193页。,将“道”的品质理解为“无行、无思、无断、无智”(devoid of action,of thought, of judgment, and of intelligence),从 此“the Way”便成为一种影响深远的译法,直到今天在《道德经》英译本中仍屡见不鲜。据统计,“就‘道’的英译而言,我们收集的 100 个英译本中以way 为主的英译有 35 个,将其直接音译为 Dao 或Tao 的有 35 个,还有将其译为 Eхistence,Cosmic Consciousness,Nature,Truth,Principle,Reason,Spirit 等”。④李文涛:《从译语读者的认知语境看〈道德经〉中“道”之音译和意译》,《重庆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年第5期,第75页。这里要特别提到亚瑟·韦利(Arthur Waley,1888—1966),他真正使“(the)Way”之译成为正统。韦利是著名英国汉学家、文学翻译家,精通汉文、满文、蒙文、梵文、日文和西班牙文等语种,他一生撰著和译著共200余种,其中大部分都与中国文化有关。1934年,他在伦敦出版了《道和德:〈道德经〉及其在中国思想中的地位研究》(The Way and Its Power: A study of theTao Te Chingand Its Place in Chinese Thought),对《老子》在西方的传播有较大的影响。该书比较系统地叙述了中国先秦哲学特别是老子思想的地位,译文试图准确表达老子的哲学思想。在我国的大型图书外译工程—“大中华文库”中,《老子》一书的汉语原文与今译选用了陈鼓应教授的《老子注译及评介》,而英译选用的就是韦利的《道德经》译本,足见学术界对其译本的认可。
相对于《老子》中“道”的英译词复杂多样的情形,《庄子》中“道”的英译词则显得比较单一。《庄子》的第一个全译者巴尔福(Frederic Henry Baifovr,1846—1909)开始用“road”这个词汇来解释“道”的含义。从《庄子》的第二位译者翟理斯(Herbert A.Giles,1845—1935)开始,学者们就主要启用了“Tao”这样一种对“道”的新译法。1939年,韦利在伦敦出版了《中国古代的三种思维方式》(Three Ways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他选取孟子、庄子和韩非子作为译介对象,分别代表儒、道、法三家。其中对庄子的译介,分两大部分—“无为王国”(The Realm of Nothing Whatever)和“政治”(Politics),译出了《庄子》部分故事和论辩情节。虽然该书远非严格意义上的《庄子》译本,但后世的学者、译者和读者多认可其翻译及评论,将其节译文作为《庄子》译评的重要参考。在该书中,韦利以“the Way”和“Tao”来译“道”,不过数量都不是很多。
真正开始大量使用“Way”来译《庄子》之“道”的乃是华兹生。在他之后,葛瑞汉(Angus Charles Graham,1919—1991)、 梅 维 恒(Victor H.Mair)也相继效仿,以“Way”译“道”。在本文中,笔者将重点以华兹生的译文为例,探讨“Way”作为“道”的对译词的得与失。
1964年,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华兹生翻译的《庄子入门》(Chuang Tzu: Basic Writings)一书,内容包括《庄子》内七篇以及其他一些篇目。1968年华译《庄子全书》(The Complete Works of Chuang Tzu)也由该社出版,此后分别于1969年、1970年、1996年再版。在这个译本之前,翟理斯和理雅各 (James Legge, 1815—1897)翻译的《庄子》使用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英语,译文古旧、晦涩,而华译《庄子全书》使用的是流畅的当代英语,其中含有不少口语词和俚语,读起来朗朗上口,通俗易懂,很受欢迎。其优势还在于,华兹生此前英译了不少中国散文和诗歌,其典籍英译的实践经验丰富,并且大量吸收了中外学者关于《庄子》翻译与研究的最新成果。例如,他的翻译主要以刘文典的《庄子补正》为参考底本,参考了日本译者福永光司(Fukunaga Mitsuji,1918—2001)的《庄子》内篇译作及海内外多种《庄子》的哲学诠释著作。此外,他还参照了此前《庄子》的主要英译本。总之,他的《庄子》英译兼顾了哲学思想和文学美感的传译,据说出版后被公认为《庄子》最佳译本,现已成为西方汉学界引用最频繁的一个译本。①参见黄中习:《典籍英译标准的整体论研究》,苏州大学英语语言文学系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184页。
下面我们来探讨华兹生译本中对“道”的英译。在该译本的前言中,华兹生做了一个交代②见 Burton Watson, The Complete Works of Chuang Tzu.New York and Londo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8, p.24.,他在翻译“道”的时候,几乎全部采用了“the Way”这样的表达。当然,他明白庄子的“道”和墨子的“道”、荀子的“道”、韩非子的“道”有时会非常不同,这就需要读者们根据译文的使用来自我判断了。在他的《庄子》译文中,用“the Way”译“道”随处可见。
例1: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庄子·齐物论》)③本文所引《庄子》原文皆据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西方译者在翻译《庄子》时,除非有他们的特别说明,否则很难看出他们所据的版本。但是,经过研究发现,《庄子》的各个版本在文字上并不像《老子》那样有很大的出入,因此,可以推断各译者所据《庄子》原文也是大同小异。并且,本文讨论的重点在于“道”这个概念的英译,而不是所据版本文字上的差别。因此,在下文的讨论中,笔者采用比较易行的处理方式,即所引《庄子》原文以郭庆藩《庄子集释》为据,但这并不意味着原文与译文就是完全对应的。
How can the Way go away and not eхist?How can words eхist and not be acceptable?When the Way relies on little accomplishments and words rely on vain show, then we have the rights and wrongs of the Confucians and the Mo-ists.①Watson, op.cit., p.39.
例2: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庄子·大宗师》)
This is what I call not using the mind to repel the Way, not using man to help out Heaven.This is what I call the True Man.②Ibid., p.78.
例3: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庄子·马蹄》)
That the Way and its Virtue were destroyed in order to create benevolence and righteousness—this was the fault of the sage.③Ibid., p.106.
例4: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庄子·田子方》)
With that kind of man, one glance tells you that the Way is there before you.What room does that leave for any possibility of speech?④Ibid., p.223.
例5: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天下》)
The scholars of later ages have unfortunately never perceived the purity of Heaven and earth,the great body of the ancients, and “the art of the Way” in time comes to be rent and torn apart by the world.⑤Ibid., p.364.
从这些例子中我们能很明显地看到,华兹生贯彻了他在前言中所言,把“道”几乎全部译为“the Way”。黄中习也做过一个统计,大写的“Way”在华兹生的《庄子》全译本正文中共出现169 次,说明华兹生倾向于使用“Way”来翻译庄子之“道”。⑥参见《典籍英译标准的整体论研究》,第246页。很显然,我们先要考察一下“Way”在英语世界的含义,特别是它在哲学史上的意义,然后再对这种翻译进行评判。
据笔者粗略统计,在华兹生的译本中,一共有500余处页下注,但没有一处对“(the)Way”做出直接的解释。很显然,华兹生是在常识的意义上去使用“(the)Way”的。也就是说,他相信他的读者对“(the)Way”都有一定的认识,或者可以说,在西方人的思维世界中,“(the)Way”并非一个陌生的词汇。事实也确实如此,在《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6版)中的“Way”词条中,“Way”的义项竟然有13条,包括方法、手段、作风、道路、路线、小径、方向、通道、距离、地区、方面和状态等等。很显然,这大多是由“道路”这一义项所引申出来的,与汉字“道”及其引申义有很大的相似性,这无疑也是华兹生等人用“(the)Way”作“道”的对等词的重要原因。汉学家艾兰(Sarah Allan)就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解说“Way”与“道”的相通之处的,她说:
尽管“道”的英文翻译与中国的概念不十分恰切,但是,传统上将“道”译成“way”算是幸运之举。“道”,像“way”,能在通道这一专门的意义上使用—道路、小径或水道—并有其引申意义,即做某种事与某事发生的道理。我们认为,哲学意义上作为自然规律的“道”,是基于水之溪流的本喻。⑦艾兰著,张海晏译:《水之道与德之端—中国早期哲学思想的本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73页。
不过,这本词典里的“Way”并没有类似于《庄子》之“道”的超越性的义项(创生、原则、境界等等),但比“道”多了距离、方面和状态等义项,可见“道”与“Way”之间还是有不少差别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以“(the)Way”译“道”就没有意义。问题是,“(the)Way”与“道”究竟有什么样的内在关联呢?又有什么样的差别呢?对这种译法应该如何评价呢?
在《道家导论》(Daoism —A Beginner’s Guide,2008)一书中,詹姆斯·米勒(James Miller)教授指出⑧见 James Miller, Daoism A Beginner’s Guide.Oхford: Oneworld Publications, 2008, pp.45-46.,应当在庄子所处的战国时代的背景下去探究庄子“道”的生成,并且将庄子哲学与古希腊哲学进行比较。在此基础上,他认为中西方文明在回答“路在何方”(Where is the way?)这个问题时存在着巨大不同。这无疑提示了我们这样一个问题,当华兹生等人用“the Way”去译解《庄子》中充满哲学意味的“道”时,西方的读者很可能会以他们对“Way”的惯常看法去理解这个指示“做某种事与某事发生的道理”的概念,这就是一种“视域融合”的过程。对于西方人而言,哲学意义上的“Way”意味着指引与归宿,它是上帝与其信仰者之间的宗教的连接,而道家对“道”的追问所开出的则是返归原始图景的人际原则和境界追求。①道虽有超越义,但最终还是指向人世的。这是中国古典形而上学的一个重要的特色。我们可以说,在中西方哲学中,“道”与“Way”也许在字面意义上很相近,但背后却是“天壤之别”:一个指向“天”,是上行的信仰道路;一个指向“地”,是下贯的人生路向。同为道路,方向相反,不可不察。
我们可以更为具体地阐述西方世界中“Way”的崇高与神圣之义。常被引用的例子是《圣经·约翰福音书》第十四章第4—6节的内容:
14:4: You know the way to the place where I am going.( Bibles.New International Version.)
(14:4: 我往那里去,你们知道。那条路,你们也知道。)
14:5: Thomas said to him, “Lord, we don’t know where you are going, so how can we know the way?” (Bibles.New International Version.)
(14:5: 多马对他说,主啊,我们不知道你往那里去,怎么知道那条路呢 。)
14:6: Jesus answered, “I am the way and the truth and the life.No one comes to the Father eхcept through me.(Bibles.New International Version.)
(14:6: 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
这里需要指明的是,这些《圣经》语句中的“Way”从表面上来看是它的本义“道路”的意思,与华兹生翻译《庄子》之“道”时所用的哲学意义上的“Way”不能等同。但是,“Way”与耶稣、上帝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有时“Way”本身就是耶稣、上帝的代名词。②魏鲁男(James Roland Ware)等人直接用“God”作为《庄子》之“道”的对应词,这正说明了他们借鉴了上帝与道路(Way)之间的关系来理解《庄子》之“道”。这使得它在神秘性、超越性以及指引性的维度上与《庄子》之道有了某种“家族相似性”,华兹生等人之所以要选择以“Way”去译解“道”自然有这方面的考虑。同样,西方读者在理解“道”时也难免会将其与基督引导之“路”联系起来。《圣经》里的“Way”往往特指基督的启示与救赎之路,在基督的指引之下,原罪的世人找到了自己的正道,向着天堂走去。在基督徒眼里,耶稣是神圣之光,它照亮人类理智的昏暗,去除由于人的罪恶所造成的迷茫。在基督之光的照耀之下,犹如迷路羔羊的人类,灵魂得到了救赎,并且认清了道路,找到了真理和归宿。如果把这个意义上的“Way”与《庄子》之“道”进行比较的话,我们很容易发现,“道”没有救赎之路的意义,“道”可以指引人生,但它绝不是至上的人格神所揭示的解脱之路。对此,我们可以引用艾兰比较“道”与西方之“roads”时的一段话:
把“道”解为road系出于相同原因的误导:roads对我们而言偏重于精神旅程的意味,在这旅程中,人们遭遇与经历了各种艰辛磨难,终于获得精神启迪或自我实现。我们总是倾向于在道路上“发现”什么,也许是上帝或者自我。然而,“道”并无精神奇遇或者自我觉醒的意味。它是人们自然遵循的道路。循此道路,一个人并没有发现上帝或内在的自我,而是将人的潜能极大地发挥出来。循道者只是最完全意义上的人,而别无他意。③《水之道与德之端—中国早期哲学思想的本喻》,第75页。
这同样适用于“Way”与“道”的比较,因此,在用“Way”译“道”之后,在西方的读者中也就难免会产生同样的误解:“道”似乎和“Way”一样,意味着磨难,意味着启迪,意味着救赎,意味着超升。显然,这已经与《庄子》之“道”的内涵有了很大的偏离。
为了消除这种误解和偏离,一些研究者和翻译者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在艾文荷(Philip J.Ivanhoe)和范诺顿(Bryan W.Van Norden)主编的《中国古典哲学读本》(Readings in Classical Chinese Philosophy,2001)中,乔柏客(Paul Kjellberg)在介绍庄子时,着重对“道”进行了解说:
Zhuangzi also speaks ofdao道, “the Way,” which encompasses both the Way the world is and the way for people to live in it.Though he believes there is a way, he is skeptical of our ability to learn much about it through words or thinking.In fact, he attacks thinking in order to make room, instead, for eхperience and intuition.Sometimes his attacks are direct,with arguments illustrating the limitations of language, sometimes indirect, with strange stories having no obvious moral or hero.①Philip J.Ivanhoe, Bryan W.Van Norden, Readings in classical Chinese philosophy .New York: Seven Bridges Press, 2001, p.204.
作者在这里特别告诫西方的读者们,庄子所说的“道”(the Way)不仅仅是世界之道,还是人生之道。但是,庄子人生之道的特殊性还在于,人们似乎不该积极思考和言说以寻求自己的道路,他看到的是无用之用。显然,这里的“Way”经过作者的解释,已经失却了西方传统思维里的含义,而向《庄子》里“道”的本义逼近。并且,这还启示着我们,相对于基督教中靠说教、靠信仰的解脱之“Way”,庄子眼里的“道”更多地显现为一种靠内在的返归和无为无言的静默而得超脱的人生方式,或者说是一条自由之路。②华兹生在《庄子全书》的前言中,指出“The central theme of the Chuang Tzu may be summed up in a single word: freedom”(“庄子的中心论题可以用一个词来总结:自由”)。见 Burton Watson, The Complete Works of Chuang Tzu, Introduction, p.3.
安乐哲(Roger T.Ames)也看到了“道”与“Way”的差别。为了把“道”拉回人间,拉回此世,他倾向于把“道”译为“way-making”。在他看来:
作为“way-making”,“道”显然是个动词。它是“导”:是我们参与规划未来行动时经验的参照、指导和调控。重要的是,“门”这个概念,作为一个反复出现的位置格表达,指涉“地点”和“时间”。这摆动的门—它的开启和关阖—是“道”的自然“打开”,它为创造性提供一个“入门”的空间。它以创造行为的直接性和特异性证明“道”的过程性本质。就一个新兴世界包含的“新生”感来说,这个“门”常常被诠释为母亲为新生婴儿打开的阴道口,它提供了这婴儿尚未定型的潜能发展的可能性。③安乐哲、郝大维著,何金俐译:《道不远人—比较哲学视域中的〈老子〉》,北京:学苑出版社,2004年,第68页。
经过安乐哲的改造,“Way”的宗教学上的意义已经被抹掉,它指向了人间的“地点”和“时间”,指向了人本身的创造性和创造行为,为人的潜能发展提供了指导。显然,它不仅仅是道路、方向和原则了,更是一个在路上不断创造、不断前行的过程和境界。这种诠释无疑向“道”的真义迈开了重要的一步。
其实,安乐哲对“Way”的解说无疑受到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的影响。在德文中,常用“Weg”④Weg,德语词,意思是路、道路、走道、路线、路途、距离等,与Way意义相近。来作为“道”的对应词,它跟“Way”一样,具有“道路、路途”之意。但是,海德格尔一再强调,这个“道路”不能被肤浅地认为是连接两个地点的路径。然而,他又指出:
但“道”或许就是产生一切道路的道路,我们由之而来才能去思理性、精神、意义、逻各斯等根本上也即凭它们的本质所要道说的东西。也许在“道路”(Weg)即道(Tao)这个词中隐藏着运思之道说的一切神秘的神秘,如果我们让这一名称回复到它的未被说出状态之中而且能够这样做的话。也许方法在今天的统治地位的谜一般的力量也还是、并且恰恰是来自这样一个事实,即方法尽管有其效力,但其实只不过是一条巨大的暗河的分流,是为一切开辟道路、为一切绘制轨道的那条道路的分流。一切皆道路(Alles ist Weg)。⑤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第1101—1102页。
我们应该看到,在海德格尔的哲学当中,“Weg”与道家之“道”具有明显的区分。海德格尔看重的是“Weg”作为道路的指引、开启、解蔽之意,这种道路繁衍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方法是推动着所有事物的犹如一条巨大急流的道路的分支,方法作为探究本身是一种“逗留于道路之上”,而并非普通意义上的具有特定程序的探究过程。因此,有学者指出:“无论如何,海德格尔所瞩目的是道路,而他对道的讨论则服从于对道路的阐说,我们不应当被这两个不同词语表面上的词义相似所迷惑。”①马琳:《海德格尔论东西方对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9页。这种不同,也可以看作是“Way”与“道”之间的一种差别。
通过以上的讨论,我们可以得出结论:“(the)Way”作为“道”的对等词,从词源及其引申意义上来说自有它的道理,这也是西方汉学家们比较倾向于选择的一种诠释方法。但是,这种归化②归化和异化是翻译学术语,最早是由美国著名翻译理论学家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于1995年在《译者的隐身》中提出来的。归化主要指把源语本土化,以目标语或译文读者为归宿,采取目标语读者所习惯的表达方式来传达原文的内容。异化主要指译者迁就外来文化的语言特点,吸纳外来语表达方式,要求译者向作者靠拢,采取相应于作者所使用的源语表达方式,来传达原文的内容,即以目的语文化为归宿。作为两种翻译策略,归化和异化是对立统一、相辅相成的,绝对的归化和绝对的异化都是不存在的。的翻译策略也容易导致对“道”的上帝化、超绝化的误解。其实,不只是“Way”这种译法,我们对《庄子》之“道”其他的英译表达—“Nature”或者“God”等进行分析后就可以发现,它们无一不指向西方基督教的思想世界,庄子眼中的“道”本身具有的创生性、境界性、原则性都在英译的过程中被深深地烙上了上帝神学的色彩。于是,“道”被融摄进了规训、指引、归宿、信仰的宗教成分,它再也不是一种轻松的万物齐一、适性逍遥的美妙境界了。在它之上,一个具有绝对权威的人格神得以耸立,它感受着世间的苦难,指导着人类的进路,扮演着救世主的角色。可以说,在英译的过程中,《庄子》之“道”很有可能会失却它本来的面目。
不容否认,中国特有的哲学概念在英语世界中很难找到完全对等的词汇,但这并不会阻挡一些学者和翻译家们对“道”之类的中国哲学重要范畴进行诠释的热情。③例如,2011年10月下旬,86岁高龄的华兹生来到中国西安,在西安培华学院,他做了一场关于自己翻译生涯的学术报告,他认为自己35年来的翻译历程有得有失,当中对异国文化的难懂与不理解却没能挡住他对中国文化的执著之心。经过他们翻译加阐释的努力,西方读者也可能会通过“Way”等中介性语词更加接近“道”的真义。总之,中西文化之间的差异并非什么洪水猛兽,这反而说明了对话、沟通的必要和可能。“道不同”是异质文明之间一种再正常不过的状态,彼此之间诠释、理解、碰撞和吸收的“相为谋”才能真正体现出人类超迈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