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鲁孙
在北平,读书人闲来无事最好的消遣是逛厂甸遛书摊。厂甸在和平门外,元明时代叫海王村,清初工部所属的琉璃窑设在该处,所以改名琉璃厂。从厂东到厂西门,街长二里,廛市林立,南北皆同。这些店铺以古玩、字画、纸张、书籍、碑帖为正宗,从有清一代到民国抗战之前,都是文人墨客访古寻碑、看书、买画的好去处。每年从农历正月初一起,经市公所核准列市半个月:海王村里是儿童耍货,所谓琉璃喇叭、糖葫芦、大沙雁,各种吃食如凉糕、蜂糕、炸糕、驴打滚、爱窝窝、豆汁;灌肠小贩仿佛各有贩地,年年在原地设摊。居中是几家高搭板台的茶座,居高临下得瞧得看,既喝茶,又歇腿;村里边边牙牙地区,就是些像荒货,又像破烂古玩摊了。海王村外书摊大摆长龙,有些书店在自己门前,设摊营业,有的是别处书商赶来凑热闹的,大致可分木版书、洋装书两类,还有卖杂志、旧画报的。吴雷川先生在这种书报摊上,买过八十八本全套的国学萃编;丰子恺收藏《点石斋画报》,就是遛这种书摊补齐的。
好的宋元明清版本精镌的古籍,书店恐怕放在外面被风吹日晒,纸张变脆变黄,多半把书名作者,写在纸条上,夹在别的书里。纸条垂下来,给买书者看,如果中意,摊上招呼客人的伙计,就把客人引进店里来了。
琉璃厂专卖讲究版本的书叫旧书铺,最有名,存书最多的有翰文斋、来黄阁、二酉堂、经香阁、汲古山房几家。他们书的来源,多半是由破落户的旧家整批买进来的,这一拨书里可能有海内孤本,也可能有鼓儿词、劝善文,有的到手就能很快卖出去,有的压上三年五载也没有人过问;年深日久,一家大书铺的存书,甚至于比一个图书馆还多还齐全。旧书铺的服务,有些地方,比图书馆还周到,北平之所以被称为中国文化中心,由北平旧书铺,就可以看出一些端
倪了。
旧书铺里,总有两间窗明几净的屋子,摆着几张书案长桌,凡是进来看书的人,有柜上的徒弟或伙友伺候着,想看什么书,告诉他们,一会儿就给您拿来;如果参考版本,他可以把这本书不同版本,凡是本铺有的,全都一函一函地拿出来,任您查对;有的资深伙友,告诉他要找什么资料,他们还可以一页一页地给您翻查,如果有些书客人想看,而本书铺恰巧没有,他们知道哪一家有,可以借来给您看。请想想,这种方便,不管是哪家图书馆,不论公私都办不到吧!
看书时,抽烟柜上有旱烟、水烟,喝茶有小叶香片、祁门红茶;如果客人想吃什么点心,客人掏钱,小徒弟可以跑腿代买,假如您跟柜上有过交往,由柜上招待,也是常有的事。不但此也,您跟书店相熟之后,酷暑严寒您懒得出门,可以写个便条派人给书铺送去,柜上很快就找出送到府上;放上十天半個月,您买下固然好,不买也没关系,还给他就是了,这就是北平书铺可爱之处。像南京夫子庙左近也有不少书店,您要看了半天不买,他们绕着弯俏皮您几句损人的话,能把您鼻子气歪啦!
清朝光绪年间所谓清流派如张之洞、洪钧、王仁堪、潘祖荫、文廷式、盛昱、黄体芳、梁鼎芬、于式枚都是琉璃厂书铺的常客,既可多看自己手边没有的书,又可以以文会友;时常有许多朋友不期而遇,凑在一块儿研究学问,或是聊聊天。张香涛就是主张多往书铺看书的,他有两部专讲目录学的书,初稿就是在二酉堂写出来的。翰文斋的掌柜韩克庵,大家都叫他老韩,他对于目录学、金石学,精心汲古,搜隐阐微,能令舒铁云、王懿荣他们佩服得五体
投地。
民国初年先母舅李锡侯在琉璃厂西门,把先外祖鹤年公累世收藏的古籍金石整理陈售,开了一家汲古山房。陈师曾、樊云门、傅藏园、沈尹默、瑞景苏、柯邵忞,都是汲古山房常客。当时我想收集名贤书画扇面一百把,半年之间不但收集齐全,而且都配好各式各样扇骨子,由此可见汲古山房当年人文荟萃、朋从之盛了。
初来台湾时,台北福州街厦门街之间,还有几家书摊铺可逛,现在如果发现那儿有一套或几本线装书,简直有如沙中淘金,掘到宝藏了。来到台湾,令人念念不忘的,就是旧书摊了。
(选自《老乡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作者系满族镶红旗后裔,珍妃的侄孙。年轻时只身外出谋职,游遍全国各地,见多识广,对民俗掌故知之甚详,对北京传统文化、风俗习惯尤所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