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由传教士创办的一系列作为传教士言说的话语空间的中文报刊,是除出版书籍、开设学校和医院以外的一种“知识传教”新模式。随着在华传教士办刊模式、刊发内容、发行对象与区域的逐渐扩展,其文体表征也从对中国古典文学形式的模仿走向各具特点的文体呈现。具体而言,早期的中文报刊译述中带有很明显的模仿中国文学传统的痕迹,其突出表现就是对书信体、语录体、史传体、章回体小说写法的运用,即“说—听”模式的因袭。但随着中西文化接触的深入和报刊发展的需要,译述作品在借鉴中国古典文学文体形式的同时,也呈现出改造和趋新的新面貌,比如新闻、小说和寓言的大力译介,加上宗教言说和时政评述,形成了19世纪后期传教士中文报刊中“报章文体”的基本特征,也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中国文学文体形式的发展。
从文体演变的表现方式而言,19世纪传教士中文报刊中所体现的主要方式是文体的交叉渗透,比如书信体与新闻体、语录/对话体与科技体、诗歌与散文体、小说体与广告体、图像与科技体和小说体的渗透等。其次是文体的融合,即文体间交叉渗透、相互影响而形成一种新文体的现象,比如新闻体与论说体糅合形成的“报章体”,对晚清维新运动产生了重要影响。另外一种方式可称之为“文体的蘖生”,是由某一种基础文体衍生出亚文体的现象①丁金国:《社会语文形态与语体的演变》,《当代修辞学》2009年第5期,第3页。,如传统的“布告”在传教士中文报刊中具体分化为“广告” “告白”“告示”等不同形态。但整体而言,传教士中文报刊译述文体呈现出的是在中国传统文学文体基础上的突破与新变。
从《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后文中或简称为《东西洋考》)开始,中文报刊以译介西方知识与文明为重点,希望中国人通过了解西方的人文和科学知识,从而消除盲目自傲与排外思想。无论是宣扬教义,还是意图改变封闭思想,以文字为手段的译述都需要以读者受众的接受为核心。因此,报刊译述文体形式受限于晚清诗学传统,其突出表现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学史传、章回体制的模仿。但报刊这一新载体又使得传统的言说形式出现新变化。
在现存的39期《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中,从道光甲午年四月刊开始,共刊登了14封不同内容的书信,以旅居国外的中国人口吻向国内的父母、叔侄等亲朋好友译介西洋教育体制、民主政治、经济贸易和风俗习惯等。书信格式、内容和用语上均遵照中国人书写习惯,以便在地域上或心理上拉近与读者距离。比如:
……到那国之时,名称百路,看地方之宽,城邑之美,百姓之盛,市头之闹,色沮言塞。暗想至中国因闻夷人如饿鬼贫贱,甚实堪悯。不期而登岸游巡,城名叫做丽玛。到处瞩眺,细看决疑。屋有顺便,衙有涧长,使知五伦学问最渊。生齿日繁,农商相资,工贾相让。且此地之官员推广立教,使民知礼识仪……①《子外寄父》,《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道光甲午年三月。因晚清时期传教士在华创办中文报刊受办刊理念、印刷技术、传播方式等因素影响,加之部分报刊多版印刷,作者不署名、报刊页码编排不一致等现象普遍,本文中凡引用传教士中英文报刊均不考证作者,也不加页码。
该信以儿子的口吻向父亲讲述出国旅途见闻。书信开头言辞恳切的思乡心切之言,让人觉得真实,拉近了读者与作者之间的距离。在其后叙述中,主要通过内心对“本国”与“夷国”“小洲”实际情况的对比,来破解中国人对他国的误解,从而希望打破当时国人封闭自守、唯我独尊的观念。此种以书信体来描述见闻的写法实则是一种“新闻化”的手法,扩大了文体运用范围。
同时,从《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开始,绝大多数传教士主办的中文报刊中都设置“新闻”栏目,译介天下新闻。《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从第一期开始就有“新闻”栏目,不仅有英吉利、荷兰、土耳机(土耳其)、葡萄牙、西班牙等国新闻,还有中国当地新闻,如丁酉年二月刊载“广东省城医院”。此类作品主要以向读者传播具有一定时效性和信息性的中国国内或域外新闻为目的,重事实过程,不加评论。在译述手法上,主要是效法中国史传体、古白话小说写作形式,有的先引用《论语》,然后写正文;有的沿用话本体裁,以对话方式来陈述的平铺直叙式:
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樊迟问仁。
在广州府有两个朋友,一个姓王,一个姓陈。两人皆好学,尽理行义因极相契好。每每于工夫之暇,不是你寻我,就我访你。且陈相公与西洋人交接,竭力察西洋人的规矩,因性来惯了,情意浃洽,全无一点客套。虽人笑他,却殊觉笑差了。不打紧,忽一日来见王相公说道:小弟今日遇然听闻外国人,纂缉(辑)《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莫胜快乐。王道:晚生大可取,总有妙才,转环之智,若丧心丧德,后诡设诈,此不可交。陈道:然也,那书的作者,特意推广、行广知识。不亦说乎!二人就拿一篇,《东西洋考》之读。②《新闻》,《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道光癸巳年六月。
此段文字显然受到中国史书影响,模仿传统的语录问对文体,强调该刊“推广、行广知识”的主旨。此种史传式新闻叙述方式在后期报刊中并不多见,而另一种编年史式新闻译述方式却得到沿用,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电讯稿文体。在该种译述方式中,只有事件的条陈叙述,没有确定时间,也没有详述原委。
闻说暹罗国已发兵进入占城地方,立意相助越南叛乱人民,未知其遇敌南军胜败如何。近闻有越南师船二支,至新加波置买兵械等物,恐其国王失利矣。③《越南国事》,《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道光甲午年三月。
这应该与办刊传教士注重信息本身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有着莫大关系。此种新闻译述方式在19世纪70年代后期报刊中仍然存在,如《遐迩贯珍》中的“近日杂报”栏目、《六合丛谈》中的“泰西近事述略”栏目、《万国公报》中的“各国近事”栏目:
佛兰西国有士人,先居澳门,后返本国,掌翻译事务。将中土之礼记,以佛国文字译出刊行。尚有风雅士人,观诗经意义深厚,甚欲译出行世。而现因彼国戎祸多故,犹有待于他日也。①《近日杂报》,《遐迩贯珍》1854年第6卷。
乌德王妃,久处英京,现患病甚剧,乃移居乡间,离伦敦十余里。/英捐赈印度旅民之银,现至六十万两。/暹罗公使奉王命诣英,乘火轮船,由地中海至,九月中旬,驶抵英京。②《泰西近事述略》,《六合丛谈》第1卷13号。
近闻欧洲各国互相增兵,德国加添兵数以图足兵之计,俄法等国亦然。诚以足兵以备不虞,亦国政之要务也。/前阅西报得悉波斯国日渐改易政令,赖各国相辅而成。近有俄国总兵为波斯按察司,波斯择易律例如俄国。然英国颇不为然,因不从英而从俄。其权属俄恐日后有所妨碍也。③《各国要事》,《万国公报》1879年8月9日。
产生此种电讯稿式译述新闻的原因可能有二:一是由于很多新闻译载自外报,在华传教士很难追踪新闻的所有报道,此种编译方式可谓应时之需;二是报刊容量有限,让中国了解世界的有效方式就是通过文字来广见闻,简明扼要的事实叙述已达到目的。
《东西洋考》新闻译述方式对后期报刊产生重要影响的“叙中加议式”具有新闻评论的雏形。这类作品基于客观的新闻事实,试图揭示事实背后蕴含的社会意义,通过阐述观点和看法来让读者感悟世界。《东西洋考》中此类作品旨在宣扬“上帝”权威,通常沿用中国古籍中惯用的“太史公曰、异史氏曰”之类评议方式,在叙述之余通过评论方式点明作者自己观点:
去年正月二月之时,中国数省,雷霹雳震地,击毙多人也。英吉利国亦然。雹落,滂沱大雨,击人坏木。率然风骤,遍天若燫熪,然经雷霹雳之处,人兽多有受害也。天地之大主摄雷电焉,又散瘴气,又击恶徒,以示悠儆也。由是观之,上帝全能大操权势,人类岂非宜敬畏之哉。④《天气》,《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道光丁酉年正月。
此种方式在以宣传宗教教义为主的报刊中仍然存在,如《小孩月报》“教事近闻”:
中国圣教书会近接美国圣教书会来信云:本书会之西约三十里,有一贫苦分书之人,其妻欲买盆花几种,以供清玩。苦无余资,乃祈求救主赐卖。一日,忽有人寄银信一函,内藏银票一纸,计洋钱一元,喜不自胜,将原委告与其夫。夫曰:与其将银购好玩之物,何不将此寄于中国圣教书会乎。妻从其言,即将此洋垂交中国。嗟乎,教中人皆能如此,则中国之教会何愁不兴旺乎。⑤《教会近事》,《小孩月报》1880年第1卷。
这既符合传教士办刊宗旨,也能以温和方式说服中国人。但在《万国公报》等后期综合性报刊中,逐渐发展成为以论说为主的报章时论文体。
语录体以对话和问答形式记录或摘录他人言论,在戏曲、小说等文体中都能得到呈现和发展。从先秦到明清,语录体随着历史发展发生了一定的变化,与散文、议论文等文体扯上关联。
《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中共有九篇文章运用语录体的形式介绍西学、有三篇文章运用语录体写广告来推销《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这些对话一般是在好友间进行,且大多是儒学之士,因而读者更觉亲切可信,形式上也比起直接的西学解说和枯燥的论说更为有效。如道光丁酉年七月的“太阳”文章中,以第一人称身份“余”向好友林某求解太阳本质,在“余”与好友的互动中明晓太阳原理。⑥《太阳》,《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道光丁酉年七月。
在后期的报刊中,《格致汇编》中的“互相问答”、《小孩月报》中的“有奖问答”等栏目也可以看作是该文体形式的延续。在《格致汇编》中,“互相问答”所占比例颇大,尤其是在1876年至1978年间,占到当期发文数的一半以上,可以看出该文体形式的受欢迎程度。尽管如此,作为科技译述文章,主要形式还是直陈的散文体:
五月望后,彗星显于西北,白光上指,不甚大,亦不甚长。然人民仰见此象,骇疑惶惑,或以为主瘟疫,召水旱,兆兵戈,祸福吉凶之说,在所不免,因而齐镶祈祷之事,亦无所不有。嗟乎,此实不明天文之过也。……惟彗星则形像不等,一首一尾者为常,有首无尾者有之,一首而数尾者有之,其向日而行则尾在后,其离日而行则尾在前。他星运行,虽稍有疾徐,而其常速无甚增减。彗星则向日而行其速渐加,离日而行其速渐减,近日则疾不可言状,远日则徐几于不动,如物之上掷与下坠然。①丁韪良:《彗星论》,《中西闻见录》1874年六月第24号。
彗之体质非厚而实极薄。一中体受太阳之热必发气,其气即于慧体包力大小处泻出,条条直射,意此气泻出之时必有令彗倒退之力,而慧行之方向亦因之变动。一中体发气必对太阳之面,故条条直向太阳正面射出一行。近太阳迅速异常,渐远则渐缓。无论行至何处,皆以首向太阳,尾则背之。一首为太阳所照闪烁于后,遂有此长光,即谓之尾可见,其尾非实体也明甚。一慧尾不能一定有光甚明而尾短不显者,有体甚大而绝无尾者。且慧有一尾而至数尾者不等,大抵一尾者居多。②李毓兰:《彗星无关灾害说》,《格致汇编》1890年秋季卷。
这两段文字都是用来说明彗星形成及运行状态,描述较为细致,尤其是对慧首、彗尾及与太阳之间关系的描写虚实、动静结合,信息量丰富,呈现出科技散文的特点。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傅兰雅(John Fryer,1839—1928)、丁韪良(W.A.P.Martin,1827—1916)、德贞(John Dudgeon,1837—1901 )、慕维廉(William Muirhead,1822—1900)等来华传教士译者发表的此类描述性散文在西学译介文献中比比皆是,尤其以《格致汇编》这一科技刊物为最,如《格致略论》和《虫学略论》等。
章回小说是在宋元讲史话本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其明显的文体特征有:分章标回、回目内容概括的对偶性、诗词入话引出或结束每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等固定套语的使用等。《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中就借用章回小说的形式对一些较长的故事或说理性文章分期连载,但囿于报刊体式而没有章回小说常见的回目。以该刊连载的《贸易》一文为例,从道光戊戌年正月开始,通过一系列贸易经历和见闻小故事的讲述,向中国人论证了贸易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故事内容上相对独立却有关联,结构形式上模仿章回小说体例,以“话说、且说”等引题,“不知后来如何,只看下月东西洋考”等语续题。同样,该刊戊戌年四月至六月连续三期刊载的《英吉利国政公会》一文,也以章回小说的叙述套路译介了英国国会的历史由来和君主立宪政治体制,尤其是每文篇尾设置悬念,以吸引读者继续阅读。
无论是宣扬西方观念,还是译介西学,运用章回小说的手法无疑是一种成功的适应策略,能够吸引中国读者。但我们可以看到,传教士报刊中并没有完全照搬章回体小说模式,比如回目、对偶标题和诗词的运用比较少见;故事展开并没有章回小说那般的长篇宏伟叙事结构,呈现的是独立成章的结构。但在后期传教士报刊登载的译述作品中,模仿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译述方式被淘汰,语言风格更加灵活。整体而言,传教士中文报刊中的故事译述作品呈现出如下特点:
一是以短篇为主,宣扬宗教教义。以《中西教会报》“喻道要旨”栏目为例,光绪十七年正月至光绪十九年十一月间的25期总共刊登传教士译述的宗教小说约80篇,占该栏目总刊发量的85%,基本上由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1836—1907)和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翻译。“喻道要旨”主要以传道为宗旨,通过简短扼要故事向普通大众譬喻说理,故事情节独立成篇,语言表述浅近通俗。以《引路者》为例:
行客入一深山,而迷于路。怅望之余,见有人自彼方来,趋而问之。过来人详为指示,且出一图,凡蹊径纷歧,涧谷险阻之处,了如指掌。喜极拜受,申谢而行。按图前进,差觉可凭。久之山益险,路益难,道之或是或非心中似有定见。乃所入愈深,所见愈迷,惶惑迟疑,心声畏怯。继复有陡崖险峻,杳无人迹。意惟山猿飞鸟,可以径过,绝非步履所可跻攀。前望途穷,废然思返。方回步时,忽有人呼曰:且勿退阻,可从我来。审睇之,即前指明去路人也,喜而从之。其人毅然前往,虽山重水复,石磴坎崎,如驾轻就熟,其履坦坦。此时行客心益壮,见益明,步益踔厉而不窘行。且日暮,入山谷荒村就宿,果树花草景甚幽静,遂欢然致谢曰:友不惟指我道路,且加以胆量智识,今复引至仙源佳境,得竟夕平安,我将何以谢尔。答曰:无须谢我,我亦行路人耳,尔未见我,行非加少,尔即从我,行非加多。世路虽有险夷,为恃人勇往直前,无畏难瞋沮,自可达到。故尔虽非吾至此,仍尔能自至也,岂关他人之推援哉。①李提摩太:《喻道要旨:引路者》,《中西教会报》1893年第34期。
这则短小的故事借一行路人的经历告诉读者,信仰上帝,道阻且长,一定要有坚定的信念才能走向成功。“喻道要旨”栏下故事多与此相仿。另外,《中西教会报》《小孩月报》等刊物刊载的圣经类译述文学《使徒纪略》类也可以看作是独立的故事篇章。
二是寓言化,托言崇道。如《先升不失》借一水中小虫摆脱犹豫而跃出水面的经历,来劝说一个失去姐姐的男孩脱离悲伤,其姐之死犹如小虫之先升,得见极乐。②林乐知:《先升不失》,《中西教会报》1891年第1期。《中西教会报》《小孩月报》《万国公报》中诸多译述作品委以寓言故事,文末点明题旨,让读者自己领悟其中深意。
而在“喻道要旨”类译述作品刊载的19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晚清以侠义公案、狭邪、文言小说为出版热点,尤以侠义公案为盛。甲午战争之后,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传教士译述作品,尤其是小说的教化功能,受到中国士大夫阶层的重视,逐渐形成译介国外小说的热潮。
应该说,西方传教士在汉语学习中发现白话小说“平易、通俗”的语言风格在中国社会的独特价值,也乐于模仿此种文学形式来诠释基督教。③“Christian Missions in China,” Chinese Repository, Vol.12, 1835.但本质上,小说只是他们文字事工宗教宣传中的一种载体形式和工具,文体形式的变化也服务于传教目的,而非出于作品艺术性和文学性的考虑。
尽管有着诸多书写限制,但来华传教士带来报刊新媒介的同时,作品中也体现着主体性意识,为中国的文学传统带来一丝新风。报章时论文体、翻译小说和新诗译介无疑是对晚清文学体制产生重大影响的三个方面,其价值不仅仅是文学形式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在文学内容上与社会实际的紧密结合和互动。
早期的《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中就设有“论”和“煞语”两个栏目,在写作手法上趋同于桐城派的“义法”—内容上“代圣立言”,文章形式上“神理气味” “格律声色”兼备。当然,对传教士而言,这类文章主要选取中国人较为熟悉的道德议题来加以讨论,继而借用基督教进行道德伦理教化,或者表达中国人应放眼全球、开放包容的思想。整体而言,这些文章内容上多空疏,文字矫揉。“论”和“煞语” 使用极为灵活的文体,如“文论”“诗论”“煞语”“叙话”等文体形式。此外,“杂文”出现频率亦甚高,如“救水溺死”“贪财”(道光丁酉年正月号)等。利用杂文文体来表达传教士道德教化方面的诉求,这在稍后传教士主持的报刊中甚为常见。如《六合丛谈》中“真道实证”栏目下所载各文,通过与儒、释、道的比较,论证了上帝的至上、无形与唯一。在《中西闻见录》《格致汇编》等报刊中也有诸如“论运血之器”“论星”“便用水龙说”等看似时论的译述文献,实则为描述性散文体。
“论”也常与其他文体糅合使用,比如,《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道光丁酉年五月号上即有一“论”文,用小说体来介绍西方国家地理历史;《小孩月报》中经常与寓言体结合来宣扬基督教义。
从1870年《中国教会新报》起,传教士报刊开始评论中国时政,以海关总税务司赫德(Robert Hart,1835—1911)《局外旁观论》、英国公使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新议略论》以及王韬(1828—1897)《法臣花父议和始末》为代表。1874年9月5日该报刊改名为《万国公报》后,主编林乐知聘华人任主笔,“西教”只作为“西学”的一部分加以登载,主要刊载内容更接近社会现实,但其文体仍采用《东西洋考》时期的“史传传统”,运用“托古证今、代圣人言”的手法来议论政事,内容指涉中国政治、经济、社会、东西文化交流等方面,摆脱了以往不议论时政的保守特性。同时,行文风格上重感情、重形象、重主观价值评判、重通过感染间接解决问题。语言表达上以抽象思维(即理性思维)为主,结构清楚,层次简明,言之有物,论说方式向着条理、严谨和朴实的方向发展。试举一例:
且余尝闻满洲人之议论西国矣。彼云德国如虎,法国如病虎,美国直如犬而已。嗟乎!是说也,岂识时务者之言哉?如美国今日置国人流血之仇于不顾,无端而议退兵,则诚有如满洲人所议者矣。然而我知本国政府决不允平空退兵也,惟美国实无贪利土地之计,又无妒忌各国之心。方今西半球之疆土,已全归美国人之掌握,则其知足而不复苛求亦可自信矣。①林乐知、任廷旭译:《丁君韪良演说北京使馆被围事略》,《万国公报》光绪二十六年十月第一百四十二册。
可以看出,该段文字呈现出传教士后期时论文的特点:一是明喻成为突出的修辞策略,避免含蓄的隐喻、转喻手法;二是注重结构层次,讲究清晰简明,设问、反问、反复等方法使用频繁;三是将叙述、描绘、议论融为一体,象声词、语气词等合理使用,增强对读者的触动和影响。在《万国公报》上登载的花之安(Ernst Faber,1839—1899)《自西徂东》、林乐知《中西关系略论》等有影响力的文章亦是如此。译述中打破了传统古文,尤其是八股文的语言体式规范,写作中笔法自由灵活,新名词、新结构运用广泛;思想上开通解放,传播新知,启迪民智,倡言变法,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格调清新的新体散文,奠定了“文学革命”的实践基础。
晚清时流行将小说与戏曲、弹词、时新歌词等均列入“说部”,统称为“小说”。③王立兴:《中国近代文学考论》,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55—159 页。传教士英文报刊《中国丛报》(Chinese Repository,1832—1851)、《中国评论》(China Review,1872—1901)中刊载大量传教士对汉语小说、戏剧的学习和翻译文章。在另一存续时间更长的英文报刊《教务杂志》中,刊载了《儿女英雄传》《红楼梦》《西游记》《白蛇精记:雷峰塔传奇》《三国志演义》《好逑传》《聊斋志异》《今古奇观》等一系列小说的译本或汉语读本的书评,更引人注目的是有《论〈封神演义〉》《论〈好逑传〉》《中国小说中的神学观和末世论》等学术气息浓厚的小说评论专论。新教传教士所做的这些小说评论或译文普遍较长,较全面地反映了他们对中国古代小说的态度和看法。因此,来华传教士十分重视小说形式在汉语学习和汉语传教文献中的运用,他们还倡导“小说征文”,这对晚清文学体制产生重大影响。当然,小说和翻译小说在传教士中文报刊中体现的作用并不在文学形式上,而更多的是文学内容对中国社会的影响。
目前可阅的最早的一部传教士翻译的外国长篇小说是英国来华传教士宾威廉(William Chalmers Burns,1815—1868)于1853年翻译出版的17世纪后期英国作家班扬(John Bunyan,1628—1688)的《天路历程》,长篇小说译述在传教士中文报刊中并不多见。较为集中的是《中西教会报》“妇孺要说”栏目中连载《美璧爱白猫论》《浪子论》等,在1909年还新设“小说”栏目,翻译连载了《幼女遇难得救记》、“警世小说”《死里还生》等。报刊上连载的最有影响的长篇小说是李提摩太翻译的《回头看纪略》节译本,于1891年底至1892 年4 月在《万国公报》上连载,并添加了原文没有的28节四字标题,第一人称叙述结构也转为中国士人熟悉的第三人称。该译文在晚清思想开明的官吏与上层知识分子中引起强烈共鸣,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等对之大加称赞,林纾等翻译家和李伯元等知名小说家都与这一翻译作品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④郭延礼:《中国近代翻译文学概论》,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1 页。
整体而言,来华传教士的小说汉译与写作是应时之需,学习汉语和运用汉语的终极目的是传播基督教义,从而改变中国人的“异教”信仰和价值观念。①王立新:《美国传教士与晚清中国近代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页。他们看待中国小说的态度具有强烈的实用工具性,只是基于本土化传教策略,从认识层面了解熟悉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并不涉及中国小说写作特色和文学观念的讨论。
从《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开始,诗歌成为传教士中文报刊中的常见文体,但主要是选登中国传统诗歌。1854年第9号的《遐迩贯珍》上登载了从英文译成中文的第一首汉译诗②沈弘、郭晖:《最早的汉译英诗应是弥尔顿的〈论失明〉》,《国外文学》2005年第2期,第44页。,该汉译诗之前简要介绍了英国诗人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及其创作的《乐囿之失》(即《失乐园》)等作品。该诗歌汉译时并没有拘泥于原作的表述形式,而是通过增译或减译来调整结构以符合汉语古诗表达习惯,同时呈现出口语化特点。
与中国传统汉诗的五言或七言体相比,报刊中的汉译赞美诗形式上更为灵活,逐渐打破汉诗传统以符合音乐的需要,译诗口语化倾向愈加明显,八字诗、十字诗、十一字诗越来越多,最终演变为欧化的自由体形式。③袁进:《从新教传教士的译诗看新诗形式的发端》,《复旦学报(社科版)》2011年第4期,第26页。以《美江赞美诗》为例:
我们在江边聚拢否 圣使徒的脚踏过那江有如水晶活水 永流出真神恩座
我们江边将要聚全 在那华丽非凡华丽的江边
圣徒大家要聚在江边 是那流出神恩座
我们既到名江岸上 但见波光轻荡漾我们常住永远歌唱
快乐终日无悲伤 我们江边同上……④《美江赞美诗》,《小孩月报》1875年9月号。
这首赞美诗已呈现出白话短诗的特点:内容取材上以宗教、信仰为表现对象,这是传统中国诗歌中少见的;语言体制上突破了传统绝句、律诗之类的形式限定,也无严格的韵律,显现出一种新式的白话诗歌雏形,如人称复数形式、介词短语、连词等多样化句式结构使用。此后,传教士不断改进赞美诗表达形式:
赞美圣诗
我眼睛已经看见主的荣耀降在世,应古时间圣先知预言将要来的事,
是大卫子孙来到败了撒但魔王势,圣徒高兴进步。
诸异邦在黑暗如同帕子蒙着脸,忽见有吉祥兆头东方明耀耀的显,
远远的领略到了一个伯利恒客店,圣徒高兴进步。
在加利利的海边困苦百姓见大光,瞎眼的看耳聋的听死去的再还阳,
天父救世的恩典传到犹太国四方,圣徒高兴进步。……⑤文璧:《赞美圣诗》,《小孩月报》1880年第3号。
该诗从形式而言,具有汉语诗歌的韵律,却又是单音节、多音节组合而成的欧化结构句式,“的”字结构频繁使用增加了句子长度。
尽管报刊对诗歌的促进作用没有散文与小说那般明显,但还是引起了诗歌形式或内容上的新变,尤其是圣诗(赞美诗)和戒陋俗诗⑥相关研究可参见张天星:《报刊与晚清文学现代化的发生》,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249—271页。的译介和发表直接或间接地推动了古典诗歌的演变。基督教仪式中不可或缺的活动就是唱圣诗,但他们的汉语水平尚不足以用汉语格律来翻译赞美诗,而且出于传教需要,语言形式便利性要求也催生了具有欧化语言特点的白话诗翻译。⑦袁进:《重新审视新文学的起源—袁进教授在牛津大学的演讲》,《解放日报》2007年3月11日,第8版。
可见,传教士中文报刊中出现了不同的文体新象,有些甚至是完全新颖的,为晚清文学带来了异域元素。同时,我们也看到,报刊中诸文体形式建基于中国传统文学形态,其演变的基本存在方式是文本文体结构之间、文本结构内部文体各要素之间的转化、兴替、交叉与变异,是渐变式的发展。
我们要客观分析传教士报刊译述文体选择和演变的缘由,应从内外两条轴线去探究:从外部而言,社会变动触动了文学文体变革,为旧文体的蜕变和新文体的产生奠定了社会基础;而中国传统文学文体自身演变规律是传教士中文报刊译述文体嬗变的内在动因,同时又制约着演变的可及性程度;从内部而言,报刊译述文本文体的选择与演变是译述者主体意识的体现,有着强烈的读者意识,受特定翻译目的和规范的制约。
传教士中文报刊创立之时,中国社会仍处于封闭状态,而文字传教策略的确立必然需要在中国社会打破士大夫阶层的文化知识垄断。文学作为意识形态的一种语言表现形式,必然体现出社会文化状态的变化。传教士创办中文报刊的主要目的在于广泛宣传宗教教义,而长久处于封闭状态的中国社会也需要开启了解外部世界的窗口,因此二者之间达成一种妥协。从《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开始,传教士中文报刊中译载了大量西方社会、政治、经济、科技方面的文献,甚至出现了《格致汇编》之类专门的科技类报刊,其中当然夹杂的是上帝的福音。而为了更好地传播这些西学知识,也是为了扩大受众面,传教士报刊语言突破了文言和八股的束缚,浅文言和通俗的白话文在报刊中得到越来越多的运用,也出现了诸如《小孩月报》之类浅显易懂、图文并茂的专门报刊。同时,中国文人阅读世界的强大反作用力也使得他们在报刊译述中注重文体雅俗之间的平衡,最大程度上通过知识分子的力量来传播西学、西教。
传教士十分注重汉语语言文化的学习与研究,这一点在他们编纂的英汉词典中体现较为明显。传教士对汉语的研究与学习从明末清初即已开始。西班牙传教士万济国(Francisco Varo,1627—1687)死后于1703年才刊行的《华语官话语法》和法国传教士马若瑟(Joseph Prémare,1666—1736)的《汉语札记》是当时汉语研究的典范。而19世纪以英美传教士为主的中西语言比较研究是来华传教士语言活动的新阶段,尤其是一批英汉双语词典和汉语语法书籍的编译,将明末以来来华西人的汉语学习和研究推上前所未有的高度,为中文报刊译述打下了较好的语言基础。这些词典和语法书籍通过传教士中英文报刊的评介与推销宣传,对传教士之间的汉语学习和研究又产生连锁影响,并流传至中国士人中间,对中国人自己的双语词典编纂和语法书籍编写产生了重要影响。传教士主办的两种英文报刊《中国丛报》和《中国评论》对中国语言的研究十分关注,各登载语言研究论文几十篇,并开辟了“汉语学习、汉语评论、汉语语法札记、汉语语法”等专栏。两种期刊除刊发大量对语言研究著述的评论外,还顺应西方比较语言学研究的发展进行语言比较研究。此外,《中国丛报》等英文报刊中发表了大量汉语文学文化作品,如成语、谚语、俗语,《小学》《女学》《三字经》《三国志》《聊斋志异》《红楼梦》《大清律例》,以及《二十四孝》故事、苏东坡诗词等。他们对汉语的学习,一是基于口语交流的需要,对汉语语音和注音法的讨论较多;二是基于书面写作的需求,从自身母语语法规则出发来描写汉语,为提高书面表达能力探索路径。这种学习研究对于他们在写作和翻译中采用中国古白话叙事结构、口语化译述等“归化”策略的形成无疑具有潜在影响。
文体流变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合理化途径。应该说,中国文学建构于“文章”体系,契合于中国古代礼乐制度、政治制度,具有社会实用性发展目的,不同于西方式的“纯文学”体系。①吴承学:《中国文体学:回归本土与本体的研究》,《学术研究》2010年第5期,第126页。中国传统文体的流变折射出语言文学、政治体制、社会文化的种种巨变以及中西文化的冲突。随着中西文化接触和中西文学观念的不断输入,小说、戏曲等文体进入中国文学史,极大地拓展了文学发展和功能。
就中国而言,传统诗歌本来自民间,历经《诗经》《楚辞》、汉乐府民歌、古体诗,再到唐诗、宋词、元曲,诗歌的形式日臻丰富与完美。尤其是唐律诗规整的形式、严谨的格律和定型的意象,代表了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的最高成就。但拥有近三千年历史的中国古典诗歌,在唐宋之后已难以延续它的辉煌。正如王国维所言:“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①王国维:《王国维论学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331页。小说虽源远流长,然出身于市井勾栏,为中国古代正统文艺思想所轻视,但小说在民间始终拥有着广泛的阅读群体。晚清之际,小说的社会作用开始受到重视,孕育着时代变革的需求。在中国文学史中,散文是相对于韵文而言的,既有纯粹的实用文章,也是具有审美特征的文学散文。从百家争鸣的先秦诸子的说理散文、彪炳千秋的盛汉司马迁、班固的记史散文,到唐宋八大家散文,创立了“文起八代之衰”的伟业。但自明代始,程朱理学的束缚和八股文风的影响使得散文只能以摹古拟古为优、“文必秦汉”。尽管明末“公安派”的小品散文带来一股清新之气,但清代“文以载道”“代圣贤立言”的桐城派散文和骈体文又俨然成了文坛正宗。宽泛的“散文”概念使得“解论(exposition)、辩议(argumentation)、记叙(narration)、形状(description)”②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载《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218页。尽归其名下,文体的自由与语言的开放在黑暗封闭中显露曙光。
来自于欧洲大陆的新教传教士们浸淫于古典文学的熏陶,又熟知报刊这一新型传媒的功能与技术。当“上帝”的福音再次大规模降临中华大地,与西方科技翻译一样,报刊作为新的文化手段改变了中国对世界的看法。报刊有别于中国士人所熟知的传统书籍阅读模式,有着出版快捷、流通量大、信息含量丰富等特点。就传教士在华所办英文刊物《中国丛报》《中国评论》和《教务杂志》而言,其较为固定的栏目是:新闻(教事与世俗、中国国内与国际)、公告(如新书通告、广告)、时事评论、汉语言学习、中国文学翻译等。语言上的优势使得他们能够在中西(主要是汉语、英语)之间穿梭,掌握着晚清时期舆论的话语权。对于中国文学形式的了解使得他们在报刊译述中能够以中国知识分子所熟悉的模式进行述说,同时也清楚汉语文学形态与西方的差异,从而在允许的范围内对报刊叙事模式做出适当调整,以便更好地满足教义宣传的需要。因此,书信体、史传体、章回小说体叙事模式的模仿与创造性使用,小说功能的扩大和诗歌形式的改变是传教士面对中国传统文体形式与西方文体形式时的“折中”选择,是规范中的越界行为。
19 世纪时,中国本土报章媒介主要是转载宫门钞、谕旨、奏折的邸报、京报,其读者对象实际上只有皇帝与极少数上层官员和士大夫知识分子,社会底层接触的信息量极少。而近代传教士来华办报,其受众对象很是宽广,甚至还有以孩童为阅读对象的中文报刊《小孩月报》。为了让中国人接受他们的宗教教义宣传,这些早期中文外报的创办者都比较注意读者的心理,都从受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出发,译载所要传达的信息。
传教士中文报刊文章从语言到内容都逐渐自成一格,既不同于纯正的文言,也不是白话小说中的古代白话,其成因恰如第一份传教士中文期刊《察世俗每月统纪传》(后文或简称为《察世俗》)的编者所言:“贫穷与工作者多,而得闲少,志难于道,但读不得多书,一次不过读数条。因此《察世俗》之每篇必不可长也,必不可难明白。”③米怜:《〈察世俗每月统纪传〉序》,《察世俗每月统纪传》第1期,1815年8月5日。也就是说,报刊语言要考虑读者的文化水平。
从《从察世俗每月统纪传》到《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传教士中文报刊都很注重中国传统文化的吸收,在报刊译述中尽可能运用归化策略。从形式而言,这些报刊通常采用竖版线装书形式印刷,用儒学著作中的语句传教,用书信体、章回体来译、写文章,卷首一般刊有本期目录,文末有时还加上编者按等。比如《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中译载的书信体历史、地理、经济等内容对中国人而言难以理解,但书信体形式在心理上却贴近中国读者的阅读心理,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也就容易被中国读者接受。遵循中国传统文体形式规范并加以模仿,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里寻找元素,将之生搬硬套,以应一时之需。
以李提摩太的翻译为例,他尽力从中国文化传统出发,在译文形式和内容上考虑到读者阅读水平。比如,在与任廷旭合译18 世纪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薄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现通译为蒲柏)的名诗 《天伦诗》(An Essay on Man,现通译为《人论》)时,考虑到普通知识阶层和下层基督教徒的阅读水平和兴趣,他采用了浅显的语言和四言古诗形式,促使读者在熟悉的语境中无意识地接受译者的思想和意图:“因文见道,同心救世”。他竭力使译作文本的形式与内容贴近中国文化的传统,通过删改、穿插等手法使译作负载译者的思想和翻译意图进入作品。由于以普通知识阶层和信仰基督教的民众为预期的读者,译述中使用了浅显的语言和易于上口的四言诗体形式,通过转换意象、比喻以及典故等手段消解中西文化差异,促使读者在熟悉的文化语境中无意识地接受基督教的意识形态。我们在同治四年(1865)出版的《天路历程》“官话”译本中也能看到这种以读者为中心的翻译策略。①刘树森:《论中国近代外国小说翻译的叙事语态特征》,《外国语》1997年第5期,第57页。在李提摩太和蔡尔康合作译述的另一有影响力的作品《泰西新史揽要》中,他通过另外一种方式体现出译者的读者意识,也引领了史书翻译的文体新特征:第一,加中西年对照以方便中国人阅读,避免“华人有隔膜处”;第二,加各国世系以便中国人清楚了解泰西各国社会历史变迁;第三,加人名、地名、事物名对照表。②马军:《泰西新史揽要》点校说明,载《泰西新史揽要》,“序言”,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
根据具体的译述文本可以看出,传教士报刊中的翻译除直译之外,至少包括了译述、节译、转述、改写、重写、调整文字风格等做法,译者自我发挥的成分颇多。尤其是“西译中述”模式采用了中、西双方合作的形式,中国助手誊录和文字润饰的工作常常使作品有可能更顾及中国读者的感受,在作品中更多地掺入中国人的习惯。
文学文体的变革主要是语言和文学内部自身发展的结果,但外部环境的诱导和刺激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传教士中文报刊继承和发展了中国传统文体形式,如小说、寓言,新闻、时论文体的创立,报刊连载方式颠覆了传统的文学创作与传播模式,促进了传统文体的嬗变。语言变革在范式意义上制约着文学的样式,不同的语言形式必然产生出不同的文学样式,而不同的文学样式也必然呈现为不同的语言形式。具体说来,传教士报刊译述语言句法变异程度的大小、词汇量的大小等都制约着文体的创造性运作幅度。比如,办报传教士注意到报刊阅读者中下层劳动者多,识字少,故“每篇必不可长,也必不可难明白”,因此诸如长篇小说之类的文体类别就难以在报刊译载,对传统章回长篇小说的改变就难以进行,促进更多的是短篇小说文体的变化。另外,针对不同对象的语言使用也会促使相关文体的变革,如《小孩月报》为减少孩童阅读上的语言障碍而专门出版了《小孩月报志异》,重新译写了报刊内容,使得寓言文体形式变革成为可能。报纸作为新型传媒推动了文言表述方式的变化,促进了白话文写作发展,也就带动了文体的变革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