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志刚
我最喜欢夏天。一到夏天,我和小伙伴们就去村南周汉河里耍水摸鱼。除了耍水摸鱼,我们还喜欢拔稗草。
说稗草是稻田里的异类,一点也不夸张。它混杂于稻谷之中,形状也和稻谷极似,只是颜色更深也更壮硕一些,如果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到了秋天,稗草的籽粒像狼尾巴花儿一样铺展开,颜色也呈油亮亮的深红色时,就彻底和稻谷区分开了。稗草具有野草的所有特征,它耐旱抗病,生命力极强,因此凡是稗草茂密的地方,稻谷就稀稀拉拉的不成气候。
然而,稗草却是牲畜上好的饲料。
那个年代,和养鸡养猪一样,割草也是村里人一项重要的副业。看吧,夏天来临,野草伴着田里的庄稼一起疯长,一早一晚,大人孩子都要去村外割一大筐草,背回家摊晒在前院里,秋后卖给生产队做饲料,挣的钱补贴家用。几乎每一家的门楼洞里都堆着一大垛喷香的干草,一直抵到房顶。我们就是嗅着沁人的草香长大的。
除了去村北旱地里割草,我们还喜欢去村南稻田里拔稗草。暑假里,吃了晌午饭,我们就在小顺子家集合,背上筐,拿上长把镰刀,说说笑笑着朝村南走。正午的阳光在水田上笼罩一层淡青色的烟霭,一股浓烈的水腥味裹挟着稻花香扑进我们的鼻子里,让人兴奋不已。因为对劳动的积极性并没有多大,因此我们先是在周汉河里耍水摸鱼,玩够了,太阳已经西沉,如同一群吱吱喳喳的水鸟的我们才散落到稻田里开始忙碌。
因为我身体羸弱,每次拔的稗草的收获都少于别人,回家的时候,小顺子就把他的稗草塞给我一些。我不想要,但又拗不过他。
我们在铅灰色的暮霭里弓着腰,背着满满一大荆条筐稗草,慢慢地往回走。那个时候,我就感觉自己让稗草的清香包裹住了,同时也被一种温暖的友情包围了。从对面田畔上,传来收工回家的女人们银铃般的歌声:“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觉得这歌唱的就是我们村。我们一边走,一边模仿电影里的台词,小顺子模仿得最好:“高,实在是高!”“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不光是腔调接近,样子也逼真,常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
小顺子个不高,长得敦实健壮,红扑扑的国字脸,浓眉,双眼皮,大眼睛,欢实,清亮,绝对是我们队里的小帅哥。小顺子性格稳重敦厚,话不怎么多,却句句都能说到点儿上,性格又直爽热情,因此就成了我们的首领,也称“孩子头儿”。
我们这里位于村子的西北角,因为偏僻,故称“西庄”。小顺子家住在最边儿上,他家西面,一条机耕路直通村北的田地,路西是一溜儿矮墙,墙那边就是队上的菜园子。每天下午放了学,我和小伙伴们就来找小顺子。我们喜欢趴在矮墙上,看夕阳如何沉到黛青色的远山后面;看雨后放晴,那大朵大朵的镶着金边儿的云彩;看鸡们悠闲地在菜叶上啄食小虫子。我们还眺望从远处大路上收工回来的大人们,盼着青紫色的炊烟早些从自家屋顶上升起来。
我家在小顺子家东面,中间隔了几户人家,我回家要经过他家屋后的一条胡同。他家的两处宅基地是并排连在一起的,东面那块还空着,就用准备盖房的砖“垛”了个半截墙头。我不能总白要小顺子的稗草,再回家路过这里,就从筐里扯下一大把,隔着那堵墙头扔到他家院里。第二天见面,我总免不了挨他一顿数落,他嫌我跟他见外,不就是一抱稗草吗?他就是愿意给我。
以后,他还是时常匀给我一些,我呢,也时常隔着那堵墙头给他扔回去。当我仰起下颏往他家扔稗草时,进入到我视线里的,有时是一抹玫瑰红的晚霞,有时又是两颗刚露出脸来的星星;这样扔来扔去,我们美好的少年时光就过去了。
高中毕业,我先去部队当兵,复员到县里一家电子元器件厂上班,在厂办室当文书。小顺子去了邻村他姐夫开的木材厂做工,刚开始是拉大锯,把一根根的木料剌成木板。后来,鸟枪换炮改为电锯。他结婚比较晚,是我母亲给他说的媒,媳妇是我父亲一个朋友的女儿,名字叫芹花。芹花长得说不上好看,人却爽快精神。头发有点自来卷,饱满的脸盘黑里透红,是那种健康的光泽;一对儿紧皮瓜眼虽说和妩媚差距很大,却明亮有神。见了人总是善意地一笑,就露出一口整齐白亮的小芝麻牙。
每到中秋和春节,小顺子和芹花都来看望我母亲,俩人没空过手,不是拎几托鸡蛋,就是买两盒点心。母亲总不忘向我夸奖:“看这个小顺子,这么知恩图报,真是个实诚人!”
这年秋后我回老家,母亲把一竹篮山楂递到我面前,说是小顺子和芹花送来的。母亲告诉我,小顺子不在他姐夫厂里干了,回来种了几亩山楂,今年刚挂果。
那山楂个儿大且圆润,像深红色的玛瑙挤挤挨挨地躺在竹筐里,专等着我们品尝似的。我拿起一个放嘴里咬开,淡绿色的果肉鲜嫩酸甜,非常可口。在我看来自己种山楂总比给人打工强吧,尽管这个人不是别人,是他的姐夫。那天,我一连吃了好几个,我认为那是我吃到的最有滋味的山楂了。
连续几年我秋后回老家,都能尝到小顺子送来的山楂。有一年,小顺子还送我满满一编织袋,我拎了拎,三十斤只多不少。我苦笑道:“怎么吃呢,这么多!”妻子也笑了,“看这个小顺子,就是实诚!”
那天午后,我去找小顺子,一来向他表示谢意,二来也想和他叙叙旧。但扑了空,小顺子开着三马车串村卖山楂去了,只有芹花在家。
芹花穿一件村里女人喜欢穿的枣红色西式上衣,下身配一条黑色紧身裤,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这在村里就是一种时尚。如今村里的女人都爱赶时髦,不管是年纪小的还是年纪大的,都是这种装束。想想吧,一个丰乳肥臀、满脸大褶子的老太太穿上这种裤子是什么样子?不似用两根竹棍支起一个肉墩子才怪。但芹花还不老,也没怎么发胖,因此还不那么寒碜。不但不寒碜,反倒让她显出几分洒脱。常年的风吹日晒,让她的肤色越发加深了一层,整个脸倒像一枚熟透的大山楂了。笑起来,牙依然那么白,像涂了一层釉儿,仿佛岁月对它都奈何不得。
下次回老家,我终于见到了小顺子。
这一次,我们谈得最多的就是山楂树。
他说,他种山楂一年的收入不亚于在他姐夫厂里打工。而且,比在厂里还轻闲一些。
我非常羡慕他成天与山楂树为伴,为它们浇水,为它们施肥,又看着它们发芽结果,再看着那一个个绿色小球球让秋风一点点地染红,吹醉。而且,又是在我们小时候曾经割过草,玩耍过的土地上,这真是一件令人惬意和浪漫的事情。
我说了我的这个想法,小顺子咧嘴笑了:“没错,有时候我干脆就坐在山楂树底下,让阳光透过树叶子照在脸上,然后,再闭上眼睛,听风声,听鸟儿叫。我听得出来,风声是一股一股的,就像大海的波涛一样,听着听着就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咱们在田里割草,打扑克,下六子棋,看各种形状的云彩,有的像一群马,有的像棉花垛;还有一大片云彩,从中间露出一块蓝天,像一个蓝幽幽的大湖,湖上还有几个小岛,有打鱼的小船,还有雪白的浪花——凡是地上有的,天上也有呵。哎呀,这一切又像在眼前一样。别睁眼,一睁眼,就是这满眼的山楂树。”
我说:“这山楂树也不错!那时候,咱哪见过山楂树呀,更没有吃过。”
“是呀,”小顺子笑笑,“可是,咱们那时候能玩水,能摸鱼,还能拔稗草。现在能吗?现在村南泉水没了,河也干了,连个稻子影儿也见不到了。这个世界变了。”
我说:“是变了,不一样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我瞥见他浓密的黑发里有了少许银丝,隐隐约约的像敷了一层面粉。我心里忽悠一下,岁月不饶人,我们已人到中年,不再年轻了。
“你还记得咱们拔稗草吗?”他突然问我,那双好看的眼睛亮了一下。
“哪能忘了?在野草里面,我觉得数稗草香!”
“是呀,数稗草香!就是再也见不到了。”他摇摇头表示遗憾,眼睛里的亮光变成了无奈,“我真想回到那时候,真想再闻到稗草的香味。”
这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小顺子的脸红得像蒙了一块红绸布,就连饱满的眼皮也红通通的;而且话也多起来,除了讲我们小时候的事情,还讲村里他看不惯的事儿。这两年,我们村里有几个小痞子,专门在村北的马路上劫持过往的大货车,却没人敢惹。其中就有马大鹏。马大鹏也是我们的小伙伴,我记得,小时候我们打扑克,他总爱往屁股底下藏牌,下六子棋,输了也不认输,耍赖;我们都叫他“马大蜂”,后来都躲着不跟他玩,就像真的躲避一只大马蜂。想不到,如今这种人也发了,在村里成了人物头。
坐在旁边一边看电视一边打毛线的芹花接腔:“咱们这一片过红白喜事,哪个不是请马大鹏操办?”
小顺子咽一口菜,一撇嘴说:“哼,就连村干部见了人家,也上赶着——”
从前,我们队上所有的红白喜事儿,哪个不是请小顺子的父亲玉秋大伯操办呢。没有玉秋大伯操办,红事儿就少了几分喜气,白事儿呢,也就缺了几分庄重。玉秋大伯不单有水平,而且人也耿直公道。
这天,我是带着醉意迷迷糊糊地回家的。
忽然有一天,母亲告诉我,小顺子把山楂树全刨了,刨了个净光。
“好好的山楂树为什么刨了?”我感到格外诧异。
母亲说了原因,其实非常简单——种山楂不赚钱了!
“莫非,没人买山楂了?”
母亲苦笑道:“倒是有人买,就是种山楂的太多了。”母亲不停地咂嘴,她为小顺子感到惋惜。
我终于明白问题不是出在山楂树本身,山楂树还是山楂树,没有少结一个果,只是见一家种这个赚钱,全村呼啦一下子都种起了山楂树,结果呢,产大于求,弄得人们都赚不到钱了。于是人们就挥起斧头,对准了那些被人们辛辛苦苦养大,并承载过他们梦想和希望的山楂树。
这似乎是一个怪圈,也许这就是市场规律吧?但我却认为人们是被一种东西牵着鼻子走。在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面前,人不仅被动,也显得太可怜了。
于是,我仿佛看到那一棵棵茁壮茂盛的山楂树被生生砍倒的惨烈情景,它们噗然倒地的一刹那全身颤抖,发出痛苦的呻吟,那满地的落叶就是它们滚落的泪珠吧。我不禁咂了一下嘴。我的心也颤抖了,为山楂树,更为小顺子。
不知怎么,我仿佛又闻到了那稗草的清香。
不久,小顺子办起了家具厂。
“哎哟,小顺子可真能干,咱们村西这一片厂子,惟独他家的好,真是好人有好报!”母亲说这话时,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蕴藏着喜悦,她是把小顺子当作了自己的亲人吧。那时我们村里办家具厂的还不是很多。
我们这一带的乡下人,手头一阔绰做的头一件事儿就是拆旧屋,盖新房。小顺子只干了五年吧,就把原来的三大间平房拆了,盖起了两层小楼。因为有两个儿子,他又在村外买了一块宅基地,还准备再盖一处平房。
大年初一晚上,村里还响着零星的鞭炮声,我踏着满地深红色的炮屑,嗅着满大街年菜的香味,走进小顺子家。
小顺子显得特别精神,比哪一年都精神,穿一身浅灰色西装,面色红润,印堂发亮,朗朗的笑声里充满着自信。他的腹部已经不再平坦,我们这里称“啤酒肚”,那是发福的象征——他颇有点小老板的风度了。他领我参观了他家的两层楼,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咖啡色铝合金推拉门窗,客厅明亮宽大,地面铺的是淡红色大理石,厨房、卫生间干净整洁,灯光下亮得直晃眼。我夸:“小顺子呀,你闹得真不赖,这就是别墅的水平了。”
他快活地笑着,那双好看的大眼睛都笑弯了,回答我:“嘿,瞎混吧。”“你还瞎混,我这辈子怕难住上这么好的房子了。”“你们那是城里,乡下和城里哪能比呢?咱再好,也是乡下!”自信里面满有谦逊。
喝着酒,小顺子问我什么时候买房。
我说光是有这个想法。他马上接话:“好哇,如果钱不够,一定说话,你这家伙,跟我千万别见外!”
他的话让我再次想到他家那堵半截高的墙头,想到了那喷香的稗草。我心里感到暖烘烘的。那时候房价虽说还不是太高,买一套少说也得十多万,这对我们工薪阶层来说已接近天价。可是,我又想,我如果买房真的向小顺子张口吗?我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后来,我们聊得最多的还是小时候的事情,仿佛不聊那个就不是好朋友,不聊那个就不是一起长大的发小。
一瓶高粱大麯,很快就被我俩喝个净光。酒精冲得我头晕脑涨,但心里十分惬意,像终于完成了一桩夙愿。是的,对于我这样一个离开故乡的人,平时对故乡的思念中就包含了小顺子,这是一种无法割舍的感情呀。人生在世,无非就三种感情:一是亲情,二是爱情,三就是友情。缺了哪一个,人的一生就不会完美。而世上的一切悲喜剧,不就是围绕这三种感情而生发的吗?
再后来,我又听说,小顺子的厂子规模扩大了,他买了他家前邻闲置的宅院做场房,雇的工人自然也多了。我再回家,就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电锯切割木板刺耳的尖叫,伴随着这种声音,还有一股难闻的油漆味随风飘来。我不由得皱起鼻子。
母亲说,邻居们对小顺子非常有意见,都想提醒他一下,但谁也不好张口,小顺子平时为人太好了,大家哪好意思得罪他呢?看得出母亲心里也十分矛盾。事实上,这两年我们村里呼啦啦冒出了许多家具厂和板材厂,到处都是垃圾,到处都是废弃的家具下脚料,空气中总有一种刺鼻的稀料味和油漆味,呛得人直发呕。
尤其让我痛心的是,村外那大片大片养育了世世代代的人肥得流油的土地,正在被乱七八糟的厂子所蚕噬。我觉得那些乱糟糟地戳在大田地里的厂子就像不停地啃吃桑叶的蚕宝宝,就连声音都是贪婪的。照这个速度不出几年,我们村就没地种了。
“哎呀,小顺子应该把厂子搬到村外去。别人不说,咱就更不好说了。有时我都不敢开窗户!”母亲无奈地咂咂嘴说,“小顺子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如果想到了,他绝对不这么做!”
再见到小顺子时,我就想把邻居们的感受告诉他,但看到他那厚道样儿,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地咽了回去。除了说我们小时候,他谈得最多的就是厂里的情况。他对他的经营水平颇为自信,其实,说到底,所谈的只有一个字——钱!我有些不理解他了,可细一想,又能理解他:如今村里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把眼珠子盯在“钱”上面呢?
这一次回老家,我听到的是小顺子的坏消息。
因为芹花在网上迷上了炒股,一夜之间赔进了几十万。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几年他们把厂子经营得不是挺不错吗?不是赚了不少钱吗?怎么还不满足呢?
母亲说,也许是受不了这个打击,小顺子得了肺病,都住了好几次院了总也看不好。“唉,唉——”母亲连声叹息着,“芹花这个闺女呀,怎么这么糊涂哩,有多少钱才算多呢,怎么就不知足?唉,这下可好,他家的厂子垮了!”
我大妹妹住得离小顺子家比较近,她知道的情况更多一些,她说:“一个乡下人,怎么能炒股呢?那是人家城里人干的!咱哪懂那个?看让人给骗了不是?你看看这个芹花!挺好的一个人,生生把家给毁了——”
但我却固执地认为,小顺子得这个病主要原因还是来自他家厂子的污染。
从村里的小卖部买了几样营养品,我怀揣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和妻子走进了小顺子家。
小顺子和芹花都在家。小顺子瘦了一大圈,明显衰老许多,就连眼皮上都起了细密的皱纹。而且目光呆滞,面部肌肉僵硬,说不了几句话就哈着腰,大声地咳嗽。他还不到五十岁呀,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芹花正在院里领着小孙子玩。那孩子穿一身白色童装,粉白色的小脸蛋,两只清亮的大眼睛新奇地盯着我,让我想到年轻时的小顺子。我说:“看看,都当上爷爷了,咱们哪还不老呢?”小顺子笑笑,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唔”,那僵硬的脸肌往两边扯了扯,那就是从内心生发出的欢娱。
芹花还是那么爽朗,单从脸上看不出一点受挫的影子,是她在强撑着不让自己流露出一点吧?我想,这是个多么坚强的女人!
我打算安慰他们几句,见她只字未提那件事儿,我也不便开口,因为那毕竟是他们心头的一块伤疤。
我只有安慰小顺子,毕竟年岁还不是太大,身体慢慢会好起来的。小顺子呢,他低着头不停地唉声叹气,两只手在膝盖上来回地搓着:“完了,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咱们小时候多好呀!你还记得咱们在一起拔稗草吧?”
我说:“哪能忘了?记着哩。”
“我真想念那时候!”小顺子呆滞的眼睛里,立刻迸射出一种久违的光亮,那僵硬的脸上也泛出一层红晕,像霞光映在河面上,在这一刹那我俨然看到了从前的那个小顺子,那个对未来充满美好幻想的小顺子。我心里一热,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英俊的少年,在河岸上,赤着脚,开心地跑,跑,迎着落日,迎着晚霞,边笑边跑。那劈劈啪啪的声响和着声声蛙鸣,在稻田里传得很远,很远。
我说:“是呀,那时候真好!咱们村多美!村南小河的水多清亮,有鱼,有虾——”
“是呀,现在都见不到了——”
他又问我:“你还记得吗?你非得隔着墙头,还我稗草!你看你,总是那么客气!”
我说:“你怎么非得给我呢?我又不是没有!”
“我不能让你比我们少——”他的语气很重,像和人吵架一样。
我俩同时笑了,笑得很开心。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盯地面,从我脸上移开后久久地望向远处。我发现,里面有水光在微微地闪动。我心里一热,感到眼里也湿漉漉的。
有一点让我感到十分欣慰,他们不但抱上了小孙子,而且,二儿子在大学里学习很优秀,明年就要毕业了,学的是工程建筑。据说,有一家大公司等着和他签订工作合同。他家的厂子倒闭后,大儿子和他媳妇就到镇上的工业园做工,收入非常可观。芹花说,在工业园上班比自个儿开厂子好,不但收入有保证,更不用操多少心。“你看看,这些年说是挣了俩钱,着多大急呀。”那种轻松的样子,像是甩掉了压在身上的一个大累赘。
我知道镇上今年建了工业园。我想,工业园不但让人们收入有了保证,而且还会把人们占用耕地乱建厂子的现象遏制住吧。自然,乡村的污染问题也会得到改善。这些都是我一直期待的,也是最希望看到的。
从小顺子家出来,我和妻子顺着原路往回走。
我对妻子说:“我带你去看个地方。”妻子抬起头,好奇地望着我,问:“什么地方?”我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于是,我领妻子来到了小顺子家屋后。还是那条小胡同,只是两边的平房几乎全部变成了两层小楼。我在一座小楼后面停住了,扭头对妻子说:“这就是我当年给小顺子扔稗草的地方——”
哪里还有当年的影子呢?面对我的是青灰色的水泥墙面,四周也都是这样的墙面。这几年,我们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盖了两层小楼;即便住不着也得盖,不然就会被人瞧不起,说你没本事,死抠门。正是夕阳西沉,我像从前一样仰起下巴往上望。一抹霞光进入我的视线,我胸腔发热,就有些冲动。然而,我看到的只是天的一角,非常小的一角。因为那一座座楼房将天空切成了窄窄的条状,再难看到完整的天,还有那满天的彩霞了。就连当年的这条胡同,也显得比从前狭窄和逼仄了,给人一种压抑感。
突然,一股香味随风飘来。香味让我的脑神经不由得兴奋起来:“嘿,我闻到了稗草香!”
妻子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忽闪了几下,皱起眉头问我:“哪来的稗草香呀?我怎么闻不见?”
“没错,就是稗草香!”
妻子有些夸张地抽动鼻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有几分不屑地望着我:“哪呀?明明是炒菜的香味。”我哪信呢,也学着她的样子,深深吸了两口。还是稗草香。我说:“不对,就是稗草的香味。”
妻子有些不耐烦了,她扫我一眼:“你怎么这么固执呀,明明是炒菜味,非得说是稗草的香味!你鼻子出问题了吧?哎呀,快走吧,该吃晚饭了,说不定妈都等急了!”边说边用力扯我的胳膊。
我只好随着她往回走,但我却认为我的嗅觉根本没有出问题,那明明就是稗草的香味呵!
可是,又从哪里来的稗草香呢?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责任编辑 杨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