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杨树和杏树、桃树一样,都是先开花,后长叶。叶子从来不与花儿争春,它们都是躲在后面,让花儿先开,尽情地开。等花儿谢幕时,它们才伸出叶子为花儿鼓掌,长时间鼓掌。
杨花比不得杏花和桃花,杏花那个白来桃花那个红,都鲜艳得很,而杨花灰秃秃的,一点儿都不打眼。杨花不是朵状,是穗状。落在地上的花穗毛茸茸的,被小孩子说成像毛毛虫。有的小孩子愿意把“毛毛虫”提溜在眼前看,说“毛毛虫”还会动哪!
挂满杨树枝头的花穗,如果真的是毛毛虫就好了,啄木鸟就不用东敲西打地忙活了,每天都有吃不完的大餐。可目前来说,杨树的叶子还没长出来,与杨树叶子共生的各种虫子也没有出现,啄木鸟还得通过啄木,才能把头年隐藏在树洞子里的虫子或虫蛹叼出来。
冯登龙家院子外面的地里,就栽有一片杨树,每棵杨树都是已经成材的样子,树腰都比人腰粗。杨树的志向是蓝天,它们还要往高里长。冯登龙下班一走到树林边,就听见了啄木鸟在杨树林子里啄木的声音。每年秋后,当杨树的叶子落尽,总会有一只啄木鸟按时上岗,开始为杨树捉虫子。啄木鸟非常忠于职守,哪怕是大雪飘飘的寒冬,它也从不停止为杨树除害的工作。冯登龙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不声不响地站在树林边谛听。他非常喜欢听啄木鸟啄木的声音,从秋天听到春天,老也听不够。在他听来,啄木鸟啄木声像是卖油郎敲梆子的声音。卖油用的梆子,是取一段木头,将其掏空,安上手柄,用木棒敲击。梆梆村东,梆梆村西,敲起来相当响亮,很有召唤力。只是敲梆子的声音薄一些,不如啄木鸟啄木的声音来得浑厚。啄木鸟啄木声,还像是戏台上敲边鼓的声音。边鼓手是伴奏乐队的总指挥,哒哒依哒哒,敲击速度极快。可边鼓手和啄木鸟比起来,那就差远了,啄木鸟一啄,发出的声响就是震颤性的一串,让人分不清点数。更为难得的是,啄木鸟啄木是在高处发声,高处播声远,听来有些悠远,还有些旷古,像是天外来音。
听着啄木鸟断断续续的啄木声不够,冯登龙还想把啄木鸟看一看。好比啄木鸟是一位独唱的歌手,他听了歌手动听的歌声不够,还想目睹一下歌手的风采。他仰着脸往树林上面瞅,只见树冠上枝桠交错,枝条上的花穗,摇摇坠坠,却瞅不见“歌手”在哪里。冯登龙寻找树上的“歌手”好多次了,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这么说来,啄木鸟是一位孤独的“歌手”,也是一位耐得住寂寞的“歌手”,它不在意听众反应如何,更不会向听众要掌声。
冯登龙的妻子路采凤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她一出大门口,就看见丈夫双手握着自行车的车把,在树林边仰着脸站着,她说,干什么呢?等着天上往你嘴里掉馅饼呢?
冯登龙这才回过脸来,说,你猛一说话,吓我一跳。
你还吓我两跳呢!我约摸着你该回来了,一等二等不见你,我还以为哪只母狼把你从半路劫走了呢!
哪来的什么母狼,我想看看啄木鸟长什么样。“老啄师傅”老给咱家帮忙,我从来没看见过它的真面目。
啄木鸟害羞,它不会让你看见的。
冯登龙看着路采凤。
你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啄木鸟。
你就是我的啄木鸟,我看你害羞不害羞。
我当然害羞。不光害羞,我还害怕呢,该回来不回来,我正准备到井口找你去呢!好了,饭早就做好了,快回去吃饭吧。
近来冯登龙上的是夜班,夜班的上班时间,要从半夜零点到早上八点。从这个时间上算,煤矿实行的是八小时工作制。可由于煤矿的工作环境比较特殊,八小时两头总要附加一些时间。拿冯登龙上的这个夜班来说,说是零点上班,他半夜十一点多就得往矿上赶。到队部参加过必修课一样的班前会,再换工作服,领取矿灯,乘罐笼下井。垂直穿过几百米深的井筒,从地面来到井底,还要走过长长的巷道,才能到达采煤工作面。比起班前,班后附加的时间更多一些,因为从煤窝里爬出来的人总得洗一个澡。好比一个唱包公戏的演员,从戏台上下来,不能穿着戏装带着油彩回家,他必须卸掉戏装,洗去脸上所涂的油彩。试想一下,如果“包公”戴着乌纱帽,穿着粉底靴,黑头黑脸地回家,不把家里人吓得目瞪口呆才怪。煤矿工人和“包公”一样,都是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再出现在家人面前。不同的是,“包公”的油彩只涂在脸上,洗起来容易些。而煤矿工人身上的“油彩”无处不在,清洗起来就麻烦些。就说脚上吧,一只脚四个脚指头缝,如果你把三个脚指头缝都洗到了,只有一个没洗到,里面就有可能还夹着一层煤。要把全身的夹夹缝缝、毛毛孔孔都洗净,时间就像洗澡水一样流走了。冯登龙每天班后附加的时间,大约是一个多钟头到两个钟头,说是八点下班,等他回到家,差不多到了十点。
作为矿工的妻子,路采凤已经摸准了冯登龙的作息规律。她不能按所谓“八小时”为冯登龙掐点儿,要是那样的话,她连冯登龙的影子都掐不到。她必须学会用加法,给丈夫归家的时间留出一些富余。她给丈夫留的时间不是一个钟头,也不是两个钟头,取其折中,是一个半钟头。也就是说,她估计丈夫九点半左右能回到家。她不敢指望丈夫九点钟就能回到家,到时见不到丈夫,她会担心,着急。她也不愿丈夫延迟到十点以后回家,那样做饭的时间不好掌握,丈夫也会饿得受不住。还算不错,丈夫都是按她所估计的点儿回来,一般来说误差不会超过一刻钟。丈夫今天的脚步要不是被啄木鸟留住,应该会准时到家。就算丈夫被啄木鸟啄木的声音吸引住了,比九点半才晚了八分钟。
馒头、新韭菜炒鸡蛋、红薯丁子甜稀饭,都不热不凉十分可口。冯登龙一边吃得狼吞虎咽,一边还说着好吃,好吃。吃完了饭,冯登龙抽了一支烟,就开始打哈欠。他的哈欠打得很大,把眼泪都打了出来。夜班是黑夜,井下也是黑夜,在双重的黑夜里,他都捞不到睡觉。现在回到了井上,回到了白天,他却瞌睡得不行了。看他哈欠连连的样子,似乎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一睡就是昏天黑地,不但啄木鸟啄木听不到,恐怕天上打春雷也轰不醒他。那么,冯登龙就自我放倒睡觉去吧,还硬撑着干什么!哪个上夜班的矿工,不是把睡觉放在头等重要的位置呢?可是,不行啊,冯登龙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这项任务关系到他的前途和命运,必须按时完成。这项任务不是矿上给他布置的,也不是路采凤交给他的,是他自己给自己安排的。老是等着别人给布置任务,那是被动的,也显得不够成熟。只有自己开始给自己安排任务了,才是主动的、负责任的、成熟的表现。
冯登龙给自己安排的任务是练习唱歌,而且要唱够一个小时。
他打开录放机,机子里一位男高音歌唱家开始唱歌。他合着节拍,跟人家一块儿唱。人家唱什么词,他也唱什么词。人家唱高,他也唱高;人家唱低,他也唱低。他没有进唱歌学习班学习,也没有专门拜老师。录放机等于是他的学习班,歌唱家就是他请来的老师。他不仅模仿老师唱歌的腔调,还装作自己也站在舞台上,模仿老师唱歌时的状态。他挺胸收腹,目视前方,手持一根红红的胡萝卜,把胡萝卜对在嘴上唱歌。
三岁的儿子小海,站在冯登龙对面,眼睛看着爸爸手里拿的胡萝卜。如果冯登龙的歌唱需要观众的话,小海代表的就是观众。小海对胡萝卜最感兴趣,爸爸把胡萝卜放在嘴边,要吃又不吃,让他觉得挺好玩儿的,也挺好笑的。小海笑着,把一根指头放进嘴里。他的手指头也像一根小小的胡萝卜,他把“胡萝卜”放在嘴里噙着,嘴角直流口水。
见儿子看着他笑,冯登龙几乎有些“笑场”,他让儿子到一边玩儿去。
儿子问,爸爸,你拿着胡萝卜干什么?
这不是胡萝卜,这是麦克。
什么是麦克?
麦克就是麦克,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把手指头拿出来,不许吃手!
小海把手指头从嘴里拿了出来,说他没有吃手。
路采凤过来把小海拉走了,说,别耽误你爸爸干正事。
什么是正事?
正事嘛,就是大事,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冯登龙反复唱的是一支关于煤矿工人的歌。人说干什么吆喝什么,他是干什么唱什么。每年的“五一”,矿上都要组织开展全矿歌咏比赛,到时候,不管你是采煤工、掘进工、放炮员,还是在灯房收发矿灯的女工,都可以到俱乐部的舞台上一展歌喉,参加比赛。如果唱得好,可以拿名次,得奖金,上广播,还有可能成为矿上的名人。一开始,冯登龙没敢产生参加歌咏比赛的想法,唱歌比不得挖煤,挖煤只要舍得努劲就行了,唱歌可不是舍得努劲就能奏效,不是谁想唱就能唱的。后来,窑哥们儿纷纷登台亮相,挂牌参赛,事情越闹越红火。有一个掘进工,以前天天抱着电煤钻在煤墙上打眼,电煤钻的声音把他的耳膜都快震破了。他参赛拿到了一等奖,命运一下子发生了转折,调到矿工会当上了文体干事。从此之后,他再也不用下井了,再也不用抱着电煤钻往煤墙上使劲了,只动动嘴动动嗓子就行了。掘进工的调动,给了冯登龙很大触动,看来动手不如动嘴,干得好不如唱得好,唱歌还真是走出煤窝子的一条途径。连妻子路采凤也鼓励他,说他也是高中毕业生,说他嗓子也不错,人家能唱歌,他为啥不能唱呢?人家通过唱歌,从井下唱到井上,他为啥不能试一试呢?那好吧,啄木在鸟,成事在运,他摩了拳,擦了掌,也开始练习唱歌。既然到了唱歌的时代,既然大家都愿意听歌,再多他一个唱歌的也不算多。啄木鸟都能通过自己的方式发声,他比啄木鸟也不差吧。
他本来喜欢唱的是一支关于石油工人的歌,那支歌的歌词很美,曲子也很抒情。可是,他参加的是矿上组织的歌咏比赛,比赛的组织者要求,最好唱和煤矿工人有关的歌,上什么山唱什么歌嘛。你想唱别的歌也可以,在评比时没有加分。你唱了带“煤”字的歌呢,就可以得到题材方面的加分。为了能得到加分,冯登龙只好选择了一支歌唱煤矿工人的歌曲。歌曲采用的是第一人称,自称是一位在煤海里冲浪的黑小伙。黑小伙头戴丹心一样的矿灯,大步走进深深的矿井,脊梁上流淌着黑色的汗水,胸中燃烧着青春的激情。苦一点算什么,累一点算什么,煤矿工人前仆后继,无怨无悔。黑小伙看到行进的列车,璀璨的灯火,飘香的饭菜,还有姑娘嘴角的微笑,都可以和自己的工作联系起来,都感到光荣和自豪。歌曲反复强调的是黑小伙的快乐,把快乐比成太阳,比成月亮,比成风帆,比成翅膀,每一段的结尾都落到“真呀真快乐”上。
路采凤领着小海没有走远,到邻居陈师傅家去了。说是邻居,陈师傅和他们家住的是同一个院子。他们家的房子比较多,有五间正房,还有东西各两间厢房。陈师傅一家租住的是他们家的东厢房。陈师傅比不得冯登龙,冯登龙是矿上的正式工,陈师傅只是一个在矿上打工的合同工。陈师傅的老家在外省,只能临时性地在附近农村租房子住。陈师傅在井下受伤后被截去双腿,现在只能在轮椅上生活。他不能打工了,由妻子代替他外出打工。妻子打工的地方不是煤矿,是一家烧砖的砖瓦厂。妻子早上起来出门前,把陈师傅抱起来,放在轮椅上。妻子傍晚下班回家,睡觉前再把陈师傅抱下来,放到床上。轮椅的两个胶皮轮子当腿,陈师傅进退自如,可以自己做饭吃,也可以到矿街上买东西。可他就是没能力自己上轮椅,也不会自己下轮椅,妻子一把他放到轮椅上,他如同和轮椅连成了一体,每天只能在轮椅上做动作。如果轮椅是他的人生舞台的话,他的舞台面积有些小,显得有些逼仄。曾几何时,陈师傅也是一条挖煤的好汉,在煤海里称得上是“浪里黑条”,干得左右逢源。没了腿就不行了,陈师傅认为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他听见了冯登龙的歌声,也明白冯登龙的用意,对路采凤伸着大拇指说,行,登龙现在唱得不错了,差不多可以参加比赛了。
路采凤说,参加什么比赛,他是唱着玩儿呢!
不管采取什么办法,你得让登龙尽快从井下调上来,千方百计,钻窟窿打洞,也得从石头缝里调出来。黑脸石头不长眼,它可不管你是光棍,还是眼子,砸住一个算一个。一砸住就不行了,不是头破就是骨头折。你看我就是现成的例子。我这一辈子算是朽了,连啄木鸟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登龙也想从井下调上来,哪有窟窿可钻呢,哪有洞可打呢?路采凤仍没有把冯登龙练习唱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她可能觉得,想通过唱歌唱到井上是一件很难指望的事,说出来还不够让人笑话的。
见女房东说话有些躲闪,陈师傅也不好把话说破。其实他的看法跟女房东的看法差不多,也觉得想通过唱歌调到井上有点儿玄。天下会哼哼几句歌的人很多,唱歌唱出名堂的人能有几个呢?陈师傅建议,最好的办法还是托熟人,拉关系,给矿上管事的领导送礼。只要把礼送出去,只要领导愿意收你们送的礼,时间长了,用礼把自己的脚垫高,领导一伸手,兴许能把登龙从井口拉上去。
我们倒是想送礼呢,矿上的领导我们一个都不认识,想送礼都没地方送。烧香得找到庙门,连庙门都找不到,烧香也没地方烧。
小海扒着轮椅的轮子,想往陈师傅坐的轮椅上爬。他家的椅子没轮子,不会走,这个椅子有轮子,会走,他大概觉得轮椅挺好玩的,想爬到轮椅上玩一玩。
陈师傅不愿让小海上他的轮椅,说,别别,这可不是小孩子玩的。
轮椅可不是椅子,一把椅子下面装上轮子就不好了。路采凤有些害怕似的,命小海,松手,下来!
不,不,我就要上去!
听话,不下来我揍你的屁股。路采凤拽住小海,强行把小海抓着轮椅的手拽了下来。
小海双脚弹蹬着,哇哇大哭起来。
路采凤带着小海从家里出来,她的耳朵好像还留在家里,一直留意听丈夫唱歌。小海这边一哭,丈夫的歌声就中断了。她以为是小海的哭闹干扰了丈夫唱歌,说,走,咱们回去看看你爸,看你爸是不是生气了?
她抱着小海回到家里一看,原来冯登龙仰躺在床上睡着了。冯登龙一只脚搭在地上,另一只脚杠在床上。杠在床上的那只脚在床头悬空着,大脚趾上挑着一只旗帜一样的塑料拖鞋。冯登龙的嘴微微张着,好像还在唱歌的样子,而他的眼睛却闭得紧紧的,恐怕用指头掰都掰不开。小海还在哭,小海的哭声似乎对冯登龙没有任何影响,冯登龙仍睡得呼呼的。路采凤对小海说,别哭了,要是把你爸爸吵醒,你爸爸休息不好,就没法儿下井。爸爸要是下不了井,就挣不到钱,就没法给你买玩具。你要是听话,妈妈一会儿就带你去买玩具。给你买个啄木鸟,能敲响的那种。小海这才不哭了。
路采凤把小海放在地上,把冯登龙脚上的拖鞋脱下来,将冯登龙搭在地上的那只脚搬到了床上。她轻轻拍了拍冯登龙的脸说,醒醒,脱了衣服,盖上被子,好好睡。冯登龙一动不动,睡得像一盘石磨一样。看来冯登龙真是累坏了,也困坏了。路采凤想把冯登龙往上抱一抱,抱得冯登龙的头枕在枕头上。可她个子小,冯登龙个子大,她身子轻,冯登龙身子重,她哪里抱得动冯登龙呢!没办法,她只好搬起冯登龙的两条腿,像推磨一样把冯登龙的身体推得斜过来,拉过枕头,塞在冯登龙头下面,并拉开被子,盖在冯登龙身上。做完这一切,她瞪大眼睛看着冯登龙,她的脸与冯登龙的脸贴得很近,她的眼睫毛几乎碰到了冯登龙的鼻子。可她的看是单方面的,冯登龙闭着眼,睡得呼呼的,对她的看没有任何回应。我的受苦的人儿啊,你什么时候才能从井里出来呢?路采凤在心里这么念着,鼻子一酸,两只眼睛都模糊起来。
跟着录放机里的歌唱家学唱了一段时间,冯登龙自觉学得差不多了,就关掉录放机,试着独立地歌唱。要唱出去,预先要走出去。他没有继续在家里唱,到离他家不远的一条山沟里唱去了。向阳坡上的山桃花开得正盛,远看一片白,近观一片红。冯登龙就站在明媚的春光里,对着漫山遍野的山桃花歌唱。山沟是他的舞台,桃花是他的听众。舞台真大,听众真多。他觉得桃花很爱听他唱歌,每朵桃花似乎都对他露出了笑靥。有一支歌唱桃花的歌,冯登龙也会唱,但他没有唱那支歌,唱的还是关于煤矿工人的歌。好在桃花没有什么身份定位,更没有本位主义,一直是开放和欢迎的姿态,不管他唱什么,桃花好像都乐意听。
一个老汉和一群绵羊,沿着山沟的缓坡走了过来。羊群意不在走,在吃,羊群走的过程就是吃草的过程,所以羊群总是不慌不忙,显得静好、从容。新生的野草又是那样肥嫩,营养又是那样丰富,每只羊都吃得又甜又香。见羊群逐渐靠近,冯登龙暂时停止了歌唱。
放羊老汉问他怎么不唱了。
他说,我唱得不好,我怕吓着了你的羊。
你只管唱你的,羊不怕唱歌,有时候还喜欢听唱歌。
真的吗?
不信你唱一下试试。
冯登龙打了打嗓子,接着唱起来。他一唱,果然有的羊停止了吃草,抬起头来看着他。那些羊温情脉脉的样子,仿佛真的听懂了他唱的歌。他唱的是“黑小伙”,他本人也是黑小伙,那些羊都是“白小伙”。如果黑小伙只是跟“白小伙”说话,“白小伙”不一定听得懂,他把说话转变成歌声呢,“白小伙”似乎就听懂了,“黑白”之间就达成了沟通。怪不得世间除了有话,还要有歌。
台子要自己搭,舆论要自己造。冯登龙为了让工友们知道他会唱歌,为了能给参加歌咏比赛打下舆论基础,上班走在通向采煤工作面的大巷里,他装作不经意间哼起了歌。下班走在宽敞明亮的大巷里,他唱歌唱得声音更大些。大巷的顶是穹顶,有着很好的回音效果,他一唱歌,整条巷道都在嗡嗡作响。冯登龙不在采煤工作面唱歌,工作面煤尘太多,矿灯一照,浓密的煤尘像银色的蛾子一样扑打着翅膀上下翻飞。倘若他张嘴唱歌,那些活跃的“蛾子”会纷纷飞进他的嘴里,并有可能飞进他的喉咙。那样的话,他的喉咙就会被噎着,使他难以发声。更为严重的情况是,“蛾子”一旦钻进他肺里,就会在他肺里沉积下来,沉积得多了,他呼吸起来就困难了。而在岩石层里开凿的用于矿车运行的大巷里唱歌就好多了,虽说大巷里的空气质量也谈不上优或良,到处充盈着地层深处的污浊气息,但致人职业病的煤尘总算少多了。
冯登龙在井下一开唱,工友们就听到了。他们以前没听见过冯登龙唱歌,还以为这哥们儿是一只不会打鸣的公鸡呢。公鸡打鸣头一声,不鸣则已,一鸣鸣得还不错,很像那么回事。社会到了今天,识字的人多了,会跳舞的人多了,会唱歌的人也多了。每人一张嘴,好像谁都能哼哼几声。但实在说来,唱歌唱得真正好的人还是很少,能上得大台面的人更少。唱歌不像挖煤,挖煤嘛,只要有把子力气,又不惜力,舍得往煤墙上使劲,就可以挖出煤来。而唱歌可不是仅仅舍得使劲就能奏效,唱歌得有天赋,第一嗓子要好,音域开阔,第二乐感要好,唱起来不跑调。冯登龙怎么样呢,应该说他唱歌的天赋还是可以的,他的嗓子圆满、浑厚、洪亮、高亢,唱到高处一点都不劈。更为难得的是,他唱歌一点儿都不跑调,分分寸寸,点点滴滴,都拿得很准。
班长说,好小子,你唱得不错呀!
冯登龙说,瞎唱,唱不好。
是龙你盘着,以前没见你露过呀!
见笑见笑。
我看你这水平,可以参加矿上的歌咏比赛了,说不定还能上“星光大道”呢!
班长道破了冯登龙的想法,让冯登龙有些不好意思,他说,那可不敢,参加歌咏比赛,我想都不敢想。他问班长,你说我真的能报名参加歌咏比赛吗?
又不是比赛撒尿,那有什么不敢想的。等你唱出了名堂,别忘了咱哥们儿就是了。
说话劳动节就到了,冯登龙家院墙外的杨树枝叶大展,每片杨树叶子都像一只小巴掌。一阵风吹过,“巴掌”鼓掌鼓得哗哗的。杨树叶子不是为啄木鸟鼓掌,因为啄木鸟停止了啄木。在树叶落尽的冬季,人们都很难瞅见啄木鸟的身影。如今树叶长得密不透风,人们更不知道啄木鸟隐身何处。
冯登龙报名参加矿上的歌咏比赛获得批准,他明天晚上就要登台。他理了发,刮了脸,路采凤还为他贴了面膜。他预演性地穿上结婚时穿的藏青色西服,打上结婚时打的红花领带,俨然一副新郎倌的样子。如果他和路采凤结婚是第一次举行婚礼的话,他似乎把明晚登台唱歌当成了第二次婚礼,激动的心情不言而喻。
陈师傅也知道了冯登龙明晚要参加歌咏比赛,驾着轮椅,特地到冯登龙家门口表示祝贺。陈师傅见冯登龙打的是领带,建议冯登龙最好不要打领带,要戴领结。他说他在电视上看男歌手唱歌,人家领口戴的都是领结。一句话提醒了冯登龙和路采凤,是的呢,他们也经常在电视上看男歌手唱歌,的确是戴领结的居多。可冯登龙从来没戴过领结,家里也没有领结,这可怎么办呢?现在干什么都讲究形象包装,他们可不愿让冯登龙在包装方面丢分。路采凤说她去买领结,赶紧搭长途汽车到城里去了。
晚饭之前,路采凤总算把领结买了回来。她让冯登龙站在穿衣镜前,当即就把领结给冯登龙戴上了。白色的衬衣领口戴上黑色的领结,使冯登龙的形象顿时提高了一个档次,不再是新郎倌的样子,显示出歌手应有的风采。新郎倌算什么,新郎倌是一次性的,新郎倌早就成了“旧郎倌”,当歌手才是他们两口子的新希望。对着穿衣镜,冯登龙站得板板的,做出已经登台的范式,继续练唱,在做最后的冲刺。为了不耽误冯登龙做登台准备,路采凤把儿子小海送到她娘家去了,她一心一意为冯登龙打下手,搂后台。她递给冯登龙的“麦克”不是胡萝卜,而是一根小擀面杖。小擀面杖是她包饺子时擀饺子皮用的,比胡萝卜长出不少。冯登龙把“麦克”握得有些紧,像在井下攉煤时握住铁锨把一样。去年秋后,井下发生了一次瓦斯爆炸,弟兄们瞬间倒下了一百多。冯登龙那天上的是四点班,爆炸发生在夜班,他升井刚洗完澡,井下就出了事故,他有幸躲过了一劫。灾难虽然没落到他头上,他还是吓得手软脚软,好几天都不敢下井。他不想再下井了,想从此告别挖煤的生活。有同学也劝他,说工厂车间的门朝南,煤矿车间的门朝天,门朝天的地方不是好待的,何必在那里干一辈子呢!冯登龙心里清楚,天下三百六十行,数在地底下挖煤的人最累最苦最凶险,谁都不愿意长期在井下挖煤。说是扎根井下,也就是说说而已,连煤在井下都扎不住根,连木头柱子在石头底板上都扎不了根,何况长有两条腿的人呢!可不管好歹,挖煤也是一份工作,有了工作,才能挣钱,才能顾家,才能养孩子。要是没有工作,他和家人靠什么生活呢?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下井的人都是生存所迫,都是出于无奈呀!现在好了,冯登龙总算找到一条通向井上的道路,成败如何,就看他明晚的现场发挥了。
冯登龙和路采凤难免有一些想象,在他们的想象里,冯登龙发挥得很好,一举就成了歌咏比赛的第一名。这一下,评委认识他了,矿上的领导知道他了,他很快在全矿蹿红,成了矿上的名人。名人是不会被埋没的,调到井上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到了井上的科室,他就不必每天穿煤一身、泥一身、水一身的工作服了,穿举行婚礼和上台唱歌时穿的西服就可以。这样的想象让路采凤稍稍有些担心,她问冯登龙,到那时候,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冯登龙说,看你说的,哪能呢!不管到啥时候,你都是我的宝贝儿。
也许因为冯登龙太兴奋了,也太紧张了,他临场发挥得不太理想,如果说平时准备的水平是十个格,他所发挥的水平连七个格都不到。结果,他不但没能夺得第一名,连三等奖里都没有他的名字。
没办法,冯登龙还得继续下井。
杨树叶子落了又生,生了又落。一场小雪之后,啄木鸟又开始啄木。啄木鸟把树木啄得梆梆的,不是歌声,胜似歌声。
冯登龙没有灰心,劳动的节日年年有,到明年的劳动节,他还会报名参加歌咏比赛。他练唱的曲目还是那支“黑小伙”。在唱“黑小伙”之余,他还会唱一唱别的歌。这天他唱的是一支关于下雪的歌。大雪飘飘,天地一片白。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他把自己唱醉了,把妻子唱哭了。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