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亚鸣
一
将近两个月来,刀美兰和介民一直在同一个房间里。刀美兰一开始没有意识到,介民是一个陷阱。她一度认为他们就是萍水相逢,介民和她一样,只是证券公司的一个普通客户。开始一段时间,他们基本上不说话。但刀美兰到底按捺不住。实在想说话了,她就起身给盆栽浇浇水,把话说了。她浇水的方式很特别。她有一块发黄的海绵,不用的时候,海绵都发硬了,硬得像块洗衣皂。她先让海绵吸透水,然后再把海绵上的水挤进盆栽。后来介民买了块新的海绵,他先是把海绵放在饮水箱边上,但刀美兰没看见。后来他又把新海绵放在旧海绵边上,但刀美兰还是没看见。每次浇水,她依旧用黄而坚硬的海绵,浇水的时候发出一声叹息。介民吃不准,他不能确定刀美兰这声叹息的真实性,于是每当叹息过后,他就会竖起耳朵开始专心捕捉。但这样的捕捉从来没有结果,因为在同一天里,刀美兰从不发出同样的声音。房间没有窗户,没有干扰,连空气也沉浸在了昔日熟悉的静止里。一切都如她所愿,在海绵和水的浸润下发酵,发酵着当年没有得到满足的情怀。
房间小极了。朝东是一扇门,南面是证券公司新隔的储藏室,一直延伸到齐门口。这样一来,房间变成了一个弄堂,剩了个手枪柄形状的空间。刀美兰和介民的两张台子一个朝西,一个向北勉强放下来,很不宽敞。介民先来,挑了朝西的位置。这位置被储藏室挡着,安稳,不受干扰,肯定是这房间里最好的地方。但刀美兰来的那一天,介民站起身来对她说,你来坐这里,这里安稳。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不离开屏幕,鼠标还在桌上滑动。他人高而瘦,弓着身子侧对刀美兰的样子像一只晒干的虾米。刀美兰没谦让,但眼睛顺了下来。眼睛没有了目标,睫毛还闪了两闪。两张台子犄角放着,但她那张对着门。门一推就要和进门的人对视,这让她很不情愿。关键,还有风水问题在里面。她属蛇,命里却缺水,财对门,见光死。真金白银再多,门一开一关之间,可全淌走了。她不做声,一屁股坐在介民位置上,坐得理所当然,连句客套话也没说。和介民擦身而过的当口,她闻见了一股灰蛾子味道。灰蛾子让她顿时颤抖了一下。等到夜头做梦,竟是自己被灰蛾子咬了一口。她惊醒过来。灰蛾子咬人并不疼,让她惊醒的是灰蛾子的笑。灰蛾子的眼睛大而清澈,凝固着柠黄色的笑意。笑无声而暧昧,含情脉脉里布满善良诡异的腔调,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刀美兰醒来,那笑也随之走出梦乡。窗帘没有拉好,昏浑的黎明下,光线像一把埋葬了许久的刀一样,失了锋芒,却沾满灰蛾子的笑,生涩而熟悉地看着她。似乎要赶走幻觉,她慌忙打开台灯,但动静影响了余小平。余小平翻了半个身子,不满地嘟哝一声,把手垫在右耳下又睡了。刀美兰手搁在台灯开关上,侧身看了余小平好一会儿,一切重归平静的时候,她关上了台灯。
那天早上,刀美兰去证券公司的时候,给介民买了两根油条。那是她第一次给介民买油条。买油条的时候,她想起介民给她让座的情景。介民明明是对她说了话的,但现在无论她怎么想,也无法想对头。那些话怎么也不像是介民说的,那甚至不是男声。屋子里有一棵盆栽,绿叶宽阔,一张嘴就藏在绿叶下。说话的,更像是盆栽。是盆栽对她说了那句让她称心如意的话。
介民把油条嚼得很慢,慢得能听出受宠若惊的喳喳声。他甚至因此忘记了喝水,等到嚼第二根油条时,他的身体因为打嗝而颤动了一下,如同一只电池用尽的电子狗,走着走着忽然一停。光听声音也能听出他此刻心潮起伏不已。你为什么给我让座?那天上午,刀美兰到底把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她有些吃惊,但是她惊奇的程度要远远低于介民。当时她发现油条在介民喉咙口噎住,然后喉咙口便有了滞涩而艰难的碎响。那样的响动,宛若一只小公鸡初次失败的打鸣。正是这样的响动让她愧疚起来,但终究挡不住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追问。到底为什么?她笑着追问介民,像往一只没有死透的鸡身上补了一刀。问话的时候,她转眼看了看盆栽,似乎是想把自己这句话在盆栽那里转个弯,变成盆栽的声音发出来。她是笑着说这话的,笑在那时候和油条一样,成为一种态度,表达着婉转的谢意,却更像一个铺垫,通向了她和介民的世界,还有,谁都始料不及的那场灾难。
就在那天早上,刀美兰看见了陈兰。那时候她正要进自己房间,陈兰在走廊那端一闪。她们起码有十年没见了,一个背影,不足以让刀美兰确认那就是陈兰。当时要就这一个背影,有点眼熟便罢了。但进门的时候刀美兰捡到了一张身份证。于是结果就不同了。她“咦”了一声,心里有了波澜了。但即使如此,那时候她还是没料到,波澜下面拖着的是几条人命。
刀美兰是个不达目标不罢休的人。
刀美兰出生于1976年,家里在辛店开了个馒头铺。馒头是给客人和弟弟吃的,永远轮不到她。她和妈妈被又干又瘦的馒头师傅汗新收留下来。铺子本来不是汗新的,汗新只是个做馒头的,汗新甚至不是当地人。小时候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汗新天天做馒头,为什么就长不胖呢?胖胖的店主死了,店主倒像一个笑口常开的馒头,店主没有死的时候,她时常能吃到馒头。但是店主死了。店主死了之后她就再没吃过馒头。
店主的死给了她极其深刻的印象。店主被巨大的山芋叶子盖着,叶子在风中微微颤动着,风的缝隙里她看见店主的脸色也是绿的。店主的脸绿得像盆栽的叶子。到了夜里,她把绿色叶子的脸告诉了妈妈,妈妈挺起胸膛,反手给了她狠狠一个嘴巴。妈妈在抱着弟弟喂奶,弟弟闭着眼睛,她被打的时候奶子从弟弟嘴里滑出来,奶水洒了弟弟一脸。那些她面前的奶水,一颗颗星星一样。你吃饱啦?妈妈说,你要再说就叫你去喝绿萍水,不许再吃馒头了。绿萍是野河里的浮生物,在夏天的河里无穷无尽地生长。她和妈妈走出老家,一路上喝着绿萍水来到了辛店。她对绿萍的颜色太熟悉了,绿萍和辛店的山芋是一样的颜色。绿萍叶子小,小得像一粒米,山芋叶子大,大得可以盖住店主的面孔。那个晚上,汗新没有回家,他连夜赶往火葬场,天一亮就把店主化为灰烬。他随身带了60个馒头,火葬场里有他的老乡,他的老乡说他有很久没有吃到家乡的馒头了。在焚化店主的时候,老乡让他在炉子的玻璃前看一下店主,汗新有些迟疑,眯起一只眼睛,看见火焰猛一缩,然后他心口就被狠揪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