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颖儿
臊子面
那时候,学院门口有个小面馆。面馆的客人差不多都是学院的学生。学生在这里解不了馋,却能换换口味。学院的食堂就那两下子,大锅饭菜着实无味,连着吃上十来天,就烦得不行了。于是,就有人溜达到这间小小的面馆,亮着嗓子叫一声:“老板来碗面,肉要双份!”那小老板甭管多忙,都会兴冲冲拖着长声回上一嗓子:“得嘞——双份您哩!”面馆里那热乎劲儿,让你不住地咽下口水,恨不得立马就成为其中的食客。而我和他就是在这个小面馆里相识的。
那时,我还上大三。吃腻了学生食堂时,就去那儿,要碗牛肉拉面,既换了口味又解了馋。有一次,我下了晚自习,鬼使神差,就想去面馆来碗面吃。像往日一样,老板冲我招呼:“您来啦!可对不住您啦,面没了。”我瞅着大锅里翻着浪花卷着的一团面,莫名其妙:“那煮着的是啥?!”老板歉意地笑笑:“就剩这最后一碗,有人要了。”我这才发现,角落里还坐着个学生模样的人。那人冲我点点头,又示意老板把面端给我。没等我谢绝,那人就推门出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数学系的,比我高一届。再后来,我常在面馆里碰上他。我就纳闷了,按说他都毕业了,怎么还来这个小面馆泡着呢?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再次碰到他的时候,我就没话找话地说:“这儿的面真的不错呢。”他说:“你还没吃过更不错的呢。”
我问:“还有比这个更不错的?”
他说:“当然。比如我做的臊子面。”
他说他生在晋南。晋南是产麦区,那儿的人最讲究面食。面要用蛋青来和。好媳妇,一个鸡蛋就能和上一斤干面,那面和得比牛皮糖还有弹性,指头摁下去,有个坑儿,指头抬起来,那坑儿就无影无踪,光光溜溜的一个面团。这时候还不能擀,还要再醒上一个半小时。醒好,擀好。撒上玉茭面,用那大驳刀,双手细细地切,切好了抖一抖,就甩到了翻滚着水花儿的大锅里。这面就是不怕煮,越煮越筋道。滚上几滚捞上来,浇上臊子。“知道什么是臊子吗?就是北京人说的面码、卤子之类,拌面用的。我们那儿的臊子,是用精肉、姜末、胡萝卜丁还有芫荽烧成的,这东西浇到冒着热气的细丝般的面条上,不用我说,你就感受到是啥味道了。”
“你就好吧你。”他用了句晋南方言结束了他关于臊子面的解说。
我还就真好了。不光好了他做的臊子面,还让他好做了我丈夫。人家是花为媒,我是面为媒,是不是有点滑稽?所以,我曾问过自己,我的选择是不是有点轻率?
但是,我不否认最初的那两年,我们过得还不错。丈夫在一所中学教书,我在一所医学院当助教。我们有了一个家,尽管房子是租的,不大,但也算是温馨。丈夫说,要是有个宝宝就更好了。可我不想一结婚就要孩子,趁着年轻,先轻轻松松地活几年再说。要了孩子,你能想逛街就逛街?想和朋友聚聚就聚聚?能想看电影就看电影吗?而一个女人要是不能随时逛逛街,不能随时和朋友聚一聚,不能随时看看电影听听音乐,是不是也太落伍了呢?是不是和这个社会脱节了,或者被边缘了呢?
所以,丈夫暗示我该要个孩子时,我就会用堂而皇之的理由让他打住:“你当我不想要宝宝吗?一个女人要是没有宝宝,那她还算是个完整的女人吗?可房价这么高,我们哪买得起自己的房子,还不是得租房子住。房价高房租也在跟着涨,等涨到我们撑不住了,就免不了要从城里往郊区搬。我可不想带着宝宝搬来搬去的。再说了,有了宝宝,奶粉费、保姆费、托儿费,还不说将来上学的费用,你都准备好了吗?咱有多少积蓄能养宝宝呢?”
我这么一说,丈夫就立时没电了,然后叹口气,收声。
我还有个嗜好,就是看译制片。可好的译制片比如《霍比特人》《速度与激情》《星际迷航》之类,通常被电视台安排在半夜播出。片子一开演,我那不大讲究脸面的肚子就想消化点食物了。这时不待我多说,丈夫便会把一碗香喷喷的臊子面端给我。挑一筷子卷到嘴里,滑溜溜的,筋道道的,耐嚼,更耐人寻味。还有那汤,鲜鲜的,热热的,喝上一口,由不得你不咂吧咂吧嘴,那滋味,那感觉,别提多舒坦了。每每这时,丈夫就坐在一旁,很开心地注视着我慢慢地吃慢慢地喝,也是有滋有味儿。他还总是把我甩开的被子重新拥好,生怕我着凉感冒了。
于是我就想,有这么一个丈夫真好。平凡是平凡了点,可他知冷知热,体贴你,爱护你,把你当成个宝儿,你就觉着心里挺踏实,身上挺暖和,嘴巴里挺香甜。可不是吗?你就是有200平的大house,天天酒楼菜馆,夜夜歌厅桑拿,你能像我这样,大半夜的在被窝里吃上一碗自己丈夫亲自操刀的臊子面吗?哼,你们那些丈夫还不知道跑到啥鬼地方潇洒去了呢!这么一来,我就真的挺满足的。要是央视记者拿个话筒来问我:“你幸福吗?”我肯定会说:“是的,我幸福。这幸福源于我有个好丈夫。”
日子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去了,没有什么大起大落,也没有什么大悲大喜。白天我们都上班,班上的日子也马马虎虎。晚上,我守着电视看《家族的诞生》《千日的约定》之类的韩剧,丈夫一般是看书或者给学生们改改卷子,他教的是毕业班,忙起来一成不变。但不管多忙,每到深夜我饥肠辘辘时,丈夫总是放下手中的书卷,走进厨房,麻利地为我做上一碗臊子面。
要不是有一天,我的同学兼闺蜜小白来我家玩,我们可能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了,也就没有了后面的故事。
那天,小白费了挺大工夫才找到我们那个老旧小区。小白说:“就你们这个破楼,破就破吧,楼梯、走廊也不安个灯,害得我摔了一溜跟头,才摸到你们家。瞧瞧,瞧瞧你们混的,一般人想混成你们这样都难!你不是瞧不上你那个李秃子同学吗?知道人家现在住的房子有多大?有几处?你不是瞧不上王老蔫同学吗?人家早就赚的是年薪了,好几十万。你不是瞧不上咱们班长吗?人家自己办班考研,怕是家里的资产早就上百万了吧!瞧瞧你们,让我怎么说?对了,还有一个,他爹是司长的那个,门门挂,本科文凭都不知怎么混上的,人家考研成了,还是硕博连读……得得得,咱不说别人了,就说说我吧。”说到她自己,小白满脸洋溢出自我炫耀的色彩来,“我混得就算是最没劲的了,如今也混了个副总当当。在学校,你们功课都比我好,要是不嫌我们公司庙小,欢迎二位共谋发展。”说着掏出了一个皮夹,抽出了两张名片。
我说:“不用,一张就行。”
小白说:“拿着,一人一张。”
我细看,原来那名片是金箔的。我这才明白小白干吗要给我们两张。要是没钱花了,拿张名片换碗面吃富富有余。
小白走了。我的心却静不下来了。我跟丈夫说:“你一个大男人,就不如小白她一个小女人?你就不能也去大城市闯一闯吗?人活一辈子,至少也要放手搏一次,你就不能轰轰烈烈地干出点大名堂来?”
可丈夫却说:“谁不想赚钱,谁不想出名?每个人都有自己熟悉的领域,有他热爱的领域。在这个领域里,他就能如鱼得水,就能游刃有余,就能活得自由自在。”
我说:“你就不能去一个新的领域,最好的领域吗?”
他说:“没有最好的领域,只有你热爱的领域。你热爱这个领域,这个领域就最适合你。比如说,我父母的领域就在晋南,就在晋南大山里的乡间小学。虽说当年他们也都是北京知青,但他们已经融在那片大山里了,就没有回到北京……”
我说:“那就是说,你子承父业,你的领域就是你那个破中学喽?”
他说:“是子承父业,但不是破中学。是我的讲台,是我的学生,我离不开的。”
我说:“别说得那么好听,你不就是一个教书匠吗?还讲台呢!没那么高尚。”
他说:“高尚是一种心境,不用别人认可。”
我说:“那你就高尚地活着吧!但你要知道你的高尚不过是掩饰你不思进取的托辞。我是个俗人,我就得要有大house住,要像凯特·阿普顿那样有漂亮衣服穿,要有吃要有喝,人家有的我也要有!”
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是歇斯底里了。丈夫就不再说话,去了厨房。出来的时候,双手捧着一碗面端给我。
这碗臊子面不再给我温馨,给我的只有莫名的愤怒。谁稀罕你这破面!你瞧瞧人家吃什么?是法式牛排!是奶油蘑菇汤!是三纹鱼刺身!是白灼基围虾!我越想越来气,一甩手,那碗臊子面就飞了出去,碗和面都摔了个稀烂。
我懵了,忙说不是故意的。
丈夫拾起碗的碎片,拿在手里发呆。
我说:“你没事吧?”
丈夫连说:“没事没事。”
可我却感到,我们有事要发生了。
丈夫当然没去小白的公司,我也没去。但我辞了学校的工作,去了一家合资公司。干了半年,就当上了总经理助理。累是没少挨,但钱也没少挣。让我吃不消的是,公司差不多天天都有应酬。北京的食府、食城、食寮、食村、食堂吃了个够,几乎天天都是带子、多宝、基围虾之类的海鲜,吃得我觉得浑身上下都是腥味儿。而且很多时候,我回到家里时都是醉醺醺的。我和丈夫的话越来越少。再后来,喝多了我就在酒店开房,懒得回家了,省得给丈夫找麻烦,还得给我收拾那一片狼藉的行头。
终于有一天,我说:“咱们分手吧。”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睛看着别处,回避着丈夫的目光。
丈夫似乎并不感到突然,但他却说:“还是别。”
就这三个字,就能让我感觉到他骨子里的难舍难分。停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我们俩都没话说。最后,我狠狠心,咬咬牙,声音低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细声细气:“还是分手吧,我们有缘无分。”
又停了好久,丈夫才说:“那就照你说的办吧。只是以后喝了酒,记得一定要吃东西,比如一碗面什么的。”
我连连点头,说我会的,会的。
从民政局出来,丈夫坚持要给我做一碗臊子面。为了让他不致太伤心,我跟着他回到我们曾经的家。
他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捧出一碗冒着热气的臊子面。
我接过来,也顾不上热,就大口地吞食,为的是快点结束这尴尬局面。但吞进了嘴里,却咽得艰难。
丈夫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我吃面,我还得装出那面吃起来很香的样子,那感受真是难以言表。突然,丈夫一拍脑门,说:“唉呀,我咋就忘了放冬菜在臊子里了呢。”那表情,整个一副不可饶恕的样子。
一年以后,我所在的公司请客,没想到请的是小白。小白已升成“白总”了。她见陪客的是我,高兴得不行,坐在我身边就哇哇地说起来:“前几天碰上你家先生了,怎么搞的?像是老了许多?他还一个劲儿地跟我打听哪儿有卖冬菜的?我上哪儿知道呀,我又不做饭,就问他买那玩意干啥。他说你下月就过生日了,想给你做碗臊子面吃,说有一次没放冬菜,看你吃得很不开心。唉,我常想,什么人叫丈夫?答案就是你家先生那样的,爱你爱到无微不至。这样的男人,今天可是不多见了……”
这时候,我已泪流满面。
分 别
和吴小苏在一起工作差不多两年多,我们才走得近了些。
吴小苏是那种不大显山露水的女孩儿。可是,要是你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呆一会儿,你就会发现,这女孩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特别是那张表情生动的脸上,无论眼睛、鼻子还是嘴唇,你都找不出一星半点儿的毛病,是那种很耐看的女孩儿,越看越喜欢,越想没完没了地看。要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也不会注意到她。
我们单位是一家外资咨询公司,公司在同业里面算是很大的了,光北京分公司就有五六百人,十多个部门。我在综合部,她在客户部。平日里上班,大家都埋头自己的业务,电话在脖子上夹着,嘴里不停地说话,手头还得不停地在键盘上忙活着,同事之间哪儿有时间说闲话呢?再加上又常常出差,这个人回来,那个人又走了。不是一个部门的人,碰上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我和她真正相识是在公司的一次年会上。
年会是在富丽华大酒店举办的。公司除了表彰业绩卓著的员工,也借机招待一下客户和合作伙伴,联络、拉近彼此的感情。所以表彰过后,各个部门都要表演一下自己准备的节目。
作为公司的综合部的员工,主要的工作就是举办活动,迎来送往。这种年会更是要里里外外地忙,招呼这个,应酬那个,哪个手势没到,哪句问候疏忽了,都会影响到与会者的心情,甚至会得罪某个人,使年会的意义大打折扣,所以我们不敢丝毫怠慢。总算等到年会进入各个部门表演阶段,我们才有了喘口气的工夫。这时,我就只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会儿。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客户部正在表演韩国组合T-ara的《小苹果》:
我第一眼就迷上了你,
我彻底的沦陷了。
所谓的爱情就是这样吧?
我朝着你走去,
我急于想表白,
心里变得有些紧张激动……
歌词倒没什么,但那曲调,那几个男女的舞蹈动作就太搞笑、太可爱了。《小苹果》刚完,《江南style》就跟上了,演得就更滑稽了,难怪世界上那么多人疯狂追捧和模仿。这时候大家都跟着叫,跟着唱,跟着疯,大厅里闹到了极致,我才注意到她也是一个人,而且就坐在我的身边。
我说:“你怎么不上去比划几下呢?”
她说:“比划?你是说跳舞吗?”
我笑了:“这么说不好吗?”
她说:“没什么不好的。”
我说:“那怎么不跳呢?”
她说:“不会。”
我说:“怎么可能呢?”
她说:“一切皆有可能。”
我说:“不枉是客户部的。”
她浅浅地笑笑,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
闹哄哄的《江南style》过后,耳畔又响起一支支或欢快激越或悠远深长的萨克斯独奏。她似乎知道我不晓得这是些什么曲子,所以每当响起一支新的乐曲时,她都会自言自语乐曲的名字,就像是特意说给我听。而我再看她时,她又是一副完全沉醉其中的神态,又让我不好意思打扰她。
晚会结束时已是凌晨十二点了。送走所有的客人,我才发现酒店门口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说:“我先送你。”
她说:“别。你妻子已经等你好久了,她会着急的。”
我不再多说,拦了辆出租,硬把她推上去,我才坐在的哥旁边。的哥问:“哪儿啊您啦?”我这才发现,我竟然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她指挥着的哥开到了管庄附近。这里是城乡结合部,还保留着少量的平房村落,和周围的高楼大厦形成强烈的对比,使你置身城市中的乡村,而且是远远未经开发的乡村。许多从外地来北京创业的年轻人,都会选择租住在这样的地方。在一间黑着灯的小屋前,她说:“进来喝口水,暖和暖和吧。”我就跟她进去了。不是想喝口水,是想看看她住的地方什么样。
屋子里算是干净。白墙,粉红色的塑料地板块,一张小床,一张小桌,一张椅,一只帆布拉杆箱。屋子里没有暖气,甚至连个火炉都没有,冷得像掉进了冰箱。这么简陋,哪儿能算是个家呢?
我问:“就你自己?”
“是。”
“惨了点儿吧?”
“比上学时一个宿舍里挤八个强多了。”
“你倒是挺知足的。”
“不知足又能怎么样呢?就这个房子一个月还九百呢。谁让你想当‘北漂,要混在北京呢?”
她眼睛里流淌着无奈和凄凉,嘴角却挤出一丝苦笑,让我不知再说什么好。
她从暖瓶里倒了杯水给我,说是热水,连热气都不冒一丝。她说:“喝了,你就走吧,你妻子不知道要多着急呢。”
我走时,她执意要看着我搭上出租。我急忙说:“那哪儿成。到公路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让你一个人走这么长的夜路,我不放心。”
她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说:“还没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呢。”言语间流露出一点感激,一点暖意,还有一点悲凉。
我说:“那是因为你没碰上我。”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回到家已经快两点了。妻子睡得正香,枕头上放着一件蛋青色的真丝睡衣,我想是妻子送我的元旦礼物吧。我把它搁到一边,不想换上,因为我睡意全无了。小苏的影子总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她一个人在那个冰冷的小屋子里,度过这个元旦前的残夜。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儿,可有谁会送她一件元旦礼物呢?
假期过后去上班,我特意在礼品商店选了一张带音乐的元旦贺卡,写上她的名字,当然没署我的名字,交给收发员。
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在下班的路上等我。
“谢谢你。”她说。
“谢什么谢。”
“我知道是你送的。”
“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了元旦礼物。是不是?”
“有元旦礼物重要,但我要知道是谁送的更重要。”
“为什么这个更重要?”
“因为人要懂得感恩。”
“言重了,只是一个小小贺卡。”
她说:“是个小小的元旦贺卡,还是个迟来的贺卡,可是对一个在异乡飘泊的女孩儿来说,就像是家乡的火盆,让你全身都暖暖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在意你,你就不再感到孤单落寞。”
我说:“有这么夸张吗?”
她说:“当然。”
然后,我们去了北海东门一家香港人开的茶室,她说那儿的金峻眉很好喝。在那个静悄悄飘着茶香的小屋子里,她跟我说起她的家乡,说起江南的晨雾,那雾有一种湿漉漉的甜味儿,可以尽情地吸吮,不像北京的雾霾,避都唯恐不及。又说起她家堂屋里的火盆,“一盆炭火泛着蓝荧荧的火苗,一家人围坐着喝茶说话,那暖融融的情致,已离我太远了……还有我家屋檐下挂着的那些腊肉,好久都没尝到那个味道了……”
我们一直聊到7点钟。她忽然想起什么,马上催我:
“你该走了。你妻子等你吃饭了。”
我说:“那就跟我一块回家吃饭好了。”
她笑了说:“真的吗?”
我没敢说真的。因为说这话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会说出这么虚伪的话来。
她见我底气不足,笑笑说:“跟你说笑呢,瞧把你吓的。”
此后,我们有空儿就常来这间茶室。特别是遇上不顺心的时候。我们常在这儿痛骂老板或者嘲讽同事。我骂的时候,她就在一旁静静地听,不做评论,任凭我发泄。全都发泄出来了,我就舒服了。再后来,她说:“公司里的那些破烂事,不该在这么优雅洁净的地方说。公司的事已经够烦人的了,烦了你一白天,干吗还要让它再烦你一晚上呢?我们为什么不说说自己?比如我的过去?你的家庭?这不都是很好的话题吗?”
于是,我知道了她来北京是想多挣一点钱,让她多病的母亲好过一点。知道了她的文字非常优美,知道了她的理想是做一个自己的网页,在这个网页上刊登她那些优美的文字,给像她一样的创业者一些温暖的慰藉。
反正,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浑身舒服愉悦。以前出差去外地,三天五天、甚至十天八天,回来不回来都无所谓。现在,一上飞机或者一上火车,还没到地方呢,就琢磨起啥时候能回来,越早越好,其实是想见到她。我就纳了闷儿了,天天在公司都能见到她,怎么一出差,刚刚分开就想马上见到她呢?
有一次我去苏州。妻说苏绣天下闻名,我啥都不买也得给她买条珍珠缎面丝巾回来。其实,在我入住的酒店里就有丝巾卖,可我却特意跑到苏州工业园区福瑞丝绸,买了两条大方披肩。一条花些,一条素些。
送她的是那条素些的,我想,这可能更适合她。
她说:“这么漂亮。还没人送我这么贵重的丝巾呢。谢谢你了。不过还是送给你妻子吧。”
我说:“她有她的。这条是你的。”
她这才收起来。可是好多天都过去了,也没见她围过一回,再不围可就是夏天了。我问她咋不围呢?她说舍不得。
我说:“没什么舍不得的,你围就是了,大不了出差时再给你买一条。”
她说:“该围时自然会围的。”
可是,我不知道她说的该围时是什么时候。因为我始终没见她围过。
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我们之间的感情会不会只停留在这一步,就很难说了。那天是她的生日。她说,她只想请我一个人吃饭。我问她去哪儿,她说反正不去菜馆,去她家,她会做很多很好吃的菜呢。说来北京这两年,还没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手艺,希望我能给她一个显山露水的机会。
下班后,我们特意绕道新世界超市。在那儿买了两只螃蟹、两条鲫鱼、一包百合和一包鸡翅尖,当然,还有一瓶红酒。我说还应该买一个生日蛋糕,她说对,再买上几支蜡烛。等一切都置办妥当了,我们说说笑笑、兴冲冲地往外走。就在这时,迎面撞上我妻子。
我愣在那儿。
妻子的目光停留在我手里的一大包物品上。
我结结巴巴,实话实说:“我这位同事过生日。”
小苏倒是比我镇静得多。一边微笑着点头,一边邀请妻同去。
妻的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我还要去幼儿园接孩子,你们去吧。”说完,就自顾自地离开了。我想追上去向妻子解释,可我一回头,她的眼里已泪珠滚落。我不知所措。
她说:“你去吧,我自己过生日。”
我说:“这哪儿成?都说好了的。”
她说:“怎么不成?这些年,都是我一个人过的,谁给我过过生日呢?”
我说:“以前我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就今天,我给你过。”
那个生日晚餐,我们话很少。默默地点燃蜡烛,默默地吃喝,我不知道那红酒是什么味儿,我也不知道她做的菜是什么味儿,但我相信她做的那些菜一定是我吃过的最好最味美的佳肴。
分手的时候,她说:“能抱抱我吗?还没有一个男人抱过我。”
这时候,任何的回答肯定是多余的。我什么也不说,就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紧得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因为我怕一松手,就会把她弄丢了,就再也找不着她了。我只感到一股热流在全身流动,所到之处,血流加剧,心跳加剧,头脑里除了本能地要亲吻她,就全是空白。
可这时候,她却很执拗地很坚定地推开了我,说:“好了。我真的感谢你。感谢你给我过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开心的生日。”
第二天,她没来上班。给她打电话,说是不在服务区。
又过了一天,我去外地出差了。
等我回来时,同事告诉我说她走了,去南方了。
打开我的抽屉,搁着一封信。准确地说,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是她围着我送她的那条丝巾的照片。照片上,她浅浅地笑,目光里却流淌着一丝幽怨。
看着她的照片,我长时间地沉默。慢慢地,我的视线从照片移开,转向窗外,直愣愣地望着那灰蒙蒙的天空……
两年多来,我们没有联系过,但我还是不能忘记她。我知道,她也不会忘记我。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