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静冬
饭菜刚端上桌,老头儿的胃马上就开始堵得慌。老太太夹过一筷头子菜,问怎么回事,刚才不还好好的?老头儿把一筷头子菜挡回去,只管闷头喝粥,说没事儿,喝点粥就好。老太太说好,那就喝粥,喝粥顺溜。
老太太耳朵不好,眼神儿不济,脑子也不灵光,所以刚刚她儿媳一边端盘送碗一边拧鼻子摔脸的样子全没在意,指狗骂人的话更是没听出音儿。老头儿心里却都明镜似的,不然也不会一下子就没了情绪。
乖小儿就是刚才那只惹事的狗,现在它蔫头耷脑地趴在门口,眼角洇湿了一溜儿,也不知是被骂哭的还是想吃没吃着馋的,全然一副很委屈很无辜的样子。先前房门是开着的,饭菜的香味撩得它没羞没臊,更顾不得贪吃被人打骂过多少次,尥蹄撒欢儿一头钻进屋去,不想中途却绊了老太太儿媳的脚,她当即趔趄了下,碗里的菜汤漾出来,一块肥肉也跟着骨碌到地上。乖小儿抢先叼住肉,不想一个飞脚比它还来得快,竟把到嘴的肉踢进灶坑,眼瞅一股黑烟冒过,乖小儿那个无奈啊,也不知会不会这样想:只沾了一点腥,就挨了好顿踹,再没比这更窝火的了。
其实更窝火的是老头儿,明明是乖小儿惹的祸,可他却怎么都觉得老太太儿媳是冲他骂来的:死狗,滚,滚出去!跟你说多少遍了,一点记性也不长,这家是你进的吗,是你进的吗?滚,滚出去,滚回你老窝去!
刚刚开春时,在房屋拆迁书下达以后,老太太儿媳就跟老头儿正式说过,临时租住的房屋太小,不够一大家子人住,再说她儿子也快结婚了,只好让老头儿先回乡下儿女家落落脚,至于老太太,也得暂时把她送到女儿家。她还顺便给老头儿敲边鼓,说老太太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一天不如一天了,以后恐怕不能照顾他,要他最好早点想想自己的后路……
眨眼之间,老头儿和老太太已在一起“搭伙儿”十三年了。其实老头儿夹包来和老太太“搭伙儿”过日子时,是想要和她正式登记结婚的,可老太太的儿媳却总是不吐口,还把户口本锁得死死的,并说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登个什么记,搭伙儿过着不就挺好嘛。可这伙儿还没搭到底,随着房屋拆迁的临近,老头儿却分明感觉他和老太太就快要被拆分了。
按说老头儿身体一向还是不错的,可就在他准备动身回乡下的头天晚上,起夜时,却忽悠一下就栽倒了。醒来后,他看到自己躺在医院里,医生说他得了心梗,亏得发作时有些自我缓解的征兆,不然后果还真就难说。老太太心急火燎地赶到病房,看到两眼乌青的老头儿,都快被吓瘫了,只说句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让我怎么办啊,就只顾握着老头儿的手直劲抹泪。
老头儿也跟着哭了。他难过的不是自己一蹬歪腿就死了那么简单,而是说好了跟老太太一起活到老的,可现在人是活过来了,却不能守在一起活到更老,这就让他心里比心梗发作还要难受。
老头儿安慰老太太说,别哭了,没事的,死不了。
老太太捂着脸,哭得像个小姑娘,有些赌气地说,死了倒好,我也就快了。
今天是老头儿出院的第三天。出院那天,乡下的儿女们是准备接他回老家的,可老头儿说什么也不肯。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虽然儿女不少,可都各有各的难处,谁也指靠不上。出院那天,他偷着去联系了一家福利院。院长说,刚好空出间房,不嫌弃的话,清理清理,三五天后再住进来。老头儿是看惯生死的,说不嫌,给我留着吧。
老头儿有些言语迟,心思也比较重,想着前些日老太太儿媳私下里跟他说的话,还有刚才那一通骂狗的话,心里就再也憋不住了。他有些艰难地喝下最后一口粥,把碗筷放到桌上,对老太太,实际上是对老太太儿媳说,明天我回乡下了。
老太太感到突然,问,回乡下干什么?
老头儿瞄眼老太太儿媳,说,乡下空气好,我去养几天。
老太太像个喜欢跟脚的小女孩,也不管坐在周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说,那我收拾收拾跟你一起走。
老太太儿媳心里有数,她说,妈,过两天咱们就得搬家,乱糟糟的,叔刚出院,回去养些日子也好,你先留在家里,帮着看管点东西什么的。
老太太端着半碗粥,听儿媳这样说,话没了,饭也没心思吃,扔下碗筷起身回屋了。
老头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无非是几件衣服还有几本书。当初他来的时候,只穿了身半新不旧的衣裤,当他把工资交给老太太时,老太太默不作声地给他春夏秋冬换了个遍。拾掇着这些物件,老头儿心里不好受,老太太也觉得怪怪的,问,不就住几天吗,用得着带这么些东西?老头儿说,得带着,用起来方便。
老头儿开始捆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对老太太说,对了,去把我的身份证、工资卡、医保卡找出来,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
老太太正坐在炕沿上发呆,听老头儿这样说,忽就恼了,骂,你个老混蛋,是不是骗我,走了就再不回来了?
老头儿不敢说实话,因为老太太儿媳跟他说过,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暂时分开,还不许跟老太太说得太多,所以他只好吱吱唔唔地说,别瞎扯,我怎么能扔下你不管,住些日子就回来了。
老太太问不出实话,心里不太高兴,可还是一边起身去找那些卡和证,一边嘟嘟囔囔地说,那可没准儿。
不知老太太都去哪里翻找,反正直到老头儿准备脱裤子上炕睡觉,她才拎出一个小布口袋。老头儿要打开看,老太太就不耐烦地一边往他常用的旧皮包里边塞, 一边没好气儿地说,看什么看,就这么几样值钱的破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老头儿正解着裤扣,被老太太几句话呛得也没好意思看,许是手劲儿大了些,突然“哎哟”一声,扣子就飞了出去。
老太太吓了一跳,以为老头儿身体又出了什么状况,忙问,怎么啦?怎么啦?
老头儿说,没事,扣子掉了。
老太太就嗔怪着说,就你这样,能去哪?一惊一诈的,吓死个人。
老头儿趴地上往大衣柜底下掏,半天没够着,扭头对老太太说,快去给我拿个笤帚来。
老太太晃当晃当地去厨房拿,转一圈回来了,老头儿撅腚够得正欢,头也不抬地反手接去,突然“呀”地一声跳起来,又把老太太吓一跳。
老太太骂,你诈尸啊!
老头儿骂,你作死啊!
老太太有点被骂蒙了,一边往前凑着,一边使劲儿地晃动着手里的东西,恼怒地骂:老死鬼,真不好侍候,你要的东西这不给你拿来了吗?
老头儿恼了,边躲边厉声喝问:看你拿的什么东西?!
老太太低头看去,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可她却分毫不觉错在哪里,傻愣愣地现出茫然而又无辜的样子。
老头儿心里一阵揪疼,立马后悔责骂老太太,扣子也不找了,夺过她手里的刀,默默送回厨房。他记得不久前,他要带她去外面溜达,外面风大,他返身进屋给她拿围巾,待他把围巾递到她手里时,她没有围到脖子上,却一把摁进了身旁的水盆里……老头儿想,这下可真应验了,老太太儿媳说得没错,老太太的脑子真是坏了,看来这掉腚忘事的老太太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躺在被窝里的时候,老头儿瞪着一双混浊的眼茫然地想着心事,老太太明显感觉不太对劲,却又不知该问什么好,就怯怯地握着老头儿的手。多年下来,似乎都养成了一种习惯,两个人一直都愿意钻进同一个铺盖里睡,每每临睡前,还都愿手扯手絮絮叨叨地唠些家常嗑,常常是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就那么东一句西一句地唠着,唠着就唠到梦里去了。更有趣的是,就算都到梦里了,偶尔有谁说个梦话,另一边的竟也会接着话把儿唠个一句两句的嗑,哪怕没头没尾,也不碍事,梦里的事儿记挂着呢,天亮醒来又会东拉西扯地像线头一样慢慢捋出头绪。可今夜不同,他没嗑唠,她心里就没了底。她用干巴巴的手指头捏了捏他的手,他粗硬的指尖也跟着捏了捏,算是回应,仿佛在说,没事呀,不早了,快睡吧。这回她心安了,像只乖巧的小猫儿缩进被窝,只眯缝一小会儿,鼻息里就响起了均匀的呼噜声。老太太的呼噜声好是有趣,明明是一声接一声呼噜呼噜地响着的,可突然之间就断了捻儿。老头儿下意识地侧过身看看她,确切地说是听听她,不由得还习惯性地伸手摸摸放在两人枕边的小药瓶。别看老太太整天一副稀里糊涂忘魂的样儿,可对这个被她叫做“宝葫芦”的小药瓶可精心着呢,每每临睡时总是记得放在二人枕边,还一再重复着提醒老头儿,你的救命仙丹在这了啊!直到老头儿应答着,知道了知道了,她才放心地睡去。小药瓶里装的是速效救心丸,老头儿感觉不舒服时会含几粒,老太太上不来气儿时也会吞几颗。常常的,老头儿心里是有数的,那救命药一般是派不上用场的,不过是有备无患,用来安心壮胆的。果不其然,老太太的呼吸也就停顿了那么一小会儿,如若大海的潮汐,一波波地漫过来,浪来了,才又排山倒海地像拖拉机似的骤响起来。这一响,原本睡着的老太太突然被自己惊醒了,只听她迷迷瞪瞪地问,我睡着了吗?老头儿答,睡着了。老太太满意地“嗯”了一声,翻个身,转眼就又钻进梦里任那涛声依旧了。
老头儿本想是第二天一早就动身离开的,可老太太醒来便嚷着要老头儿跟她去趟早市。老头儿说,不去了,过会儿我还得赶车呢。老太太说,赶个破车有什么急的,过了晌走也不晚。你不就爱吃水豆腐吗,我去给你买点儿。老头儿听了,心里立马暖暖的酸酸的,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很听话地像往常一样去院里推他的小三轮车了。
老头儿是事业单位的退休干部,平时总爱摆弄点小文章。去年春天,他用攒了很久的稿费,买回了这辆红色的脚蹬小三轮车。老太太不解地问,买那玩意儿干啥啊?老头儿得意地摁出一串铃声说,你说干啥?就是想干啥就干啥呗!
老头儿说到做到,野外山坡上的映山红花开了,他会拉着老太太站在山底下看;大地里的蒲公英冒芽儿了,他会跟老太太一起去抠;最有意思的是听人说北山上的冰凌花开了,老头儿就巴巴地领着老太太去看,可惜从枯草堆里钻出来的冰凌花又矮又小,隔老远看不到,只能爬到山上。老头儿心疼老太太,说算了吧,又不是没看过,就是那种娇黄娇黄的小花,不看不看吧,到时我领你去看槐花。不想老太太的兴致早被激发出来了,顾不得腿脚不好,非要爬到山上去看看。老头儿扯着老太太,慢慢爬上去,等找到冰凌花时,太阳都快落山了。老太太瞅着东一堆西一堆的冰凌花骨朵说,不对呀,先头下山的人说花开得可新鲜了,怎么这一会儿就都噘嘴了呢?
老头儿说,你也不看看点儿,等我们两个老蜗牛爬上来,冰凌花都睡着了。
老头儿的这一句睡着了,让老太太高兴了好多天,她说活了一辈子,才知道冰凌花是在白天才开的花,太阳下山了,也会跟人一样睡觉的。
或许就是冲着老头儿会写点小文章,还有蔫巴蔫巴挺有趣的份儿上,老太太才心甘情愿跟他“搭伙儿”的吧。要知道老太太的前夫,可不是个一般人,生前可是个大局长。老头儿的条件不算好,是从乡下后调到县城工作的,年轻时一直跑通勤,退了也没在城里买房子。老伴儿病故后,有人把他介绍给老太太,老太太开始是看不中的,当她问他平时都喜欢干什么时,他有点羞涩地说,就喜欢看看书写写字,她这才决定把他领回家。就这样,跟老头儿十几年过下来,老太太还真是很喜欢老头儿呢。
只可惜岁月不饶人,这不老太太明明是要跟老头儿去早市买水豆腐吃的,可都来到早市了,老太太却硬是赖在车上不下来。
老头儿说,下来啊,都到了。
老太太说,不下!
老头儿看人来人往的,就赔着笑脸说,不是去买水豆腐吗?下来,我再去给你买双布鞋。
老太太没有好气儿地说,不下,买屁,什么都不买!
老头儿憋着嘴笑,那你说,到底要干什么吧?
老太太嘟着个嘴,我要去北山,去北山!
老头儿敲破锣,大清早的,多冷,去那里干什么?
老太太固执地说,看花,去看花开了没有!
老头儿立刻就想起这是他曾许过的愿。去年老太太虽没看到盛开的冰凌花,可每当念叨起他那句“冰凌花都睡着了”的话,就忍不住“扑哧扑哧”地笑,让老头儿觉得她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可爱。于是在被窝里,老头儿和老太太相约睡去时,老头儿用唇嘬了一下老太太的脸颊,特意附在她耳边说,明年开春,我再领你去看啊!老头儿清楚地记得,老太太当时高兴地掀了被子,硬是童心大发地跟他拉了钩,然后才笑眯眯地睡去。
可今天不行,老头儿挂着昨晚说过的话,不早点离开这个家,好像对谁都不好交待,只好哄着老太太说,我这病刚好,身上没劲儿,等我养几天,从乡下回来,再陪你看!
老太太信了,说好,那你快点回来,春脖子短,可是说过去就过去了。
或许是起得太早,又这样折腾一气儿,老太太有点头晕,老头儿也感觉迷糊,看着闹哄哄的早市,就都没有了兴致。趁老太太回家躺炕上补觉的工夫,老头儿匆匆搬出衣物,放到车上,回屋瞅瞅熟睡的老太太,万千不舍,也是无奈,悄悄看上几眼,然后转头离去。可堵在院门口的乖小儿不干,它咬着老头儿的裤腿,不放他走。老头儿抱起乖小儿,硬是把它关在门里,骑上小车,泪就迎风流了下来。
乖小儿是老头儿和老太太一起捡的。那年冬天的午后,老头儿扯着老太太散步,正走着,老太太脚下突然一个趔趄,若不是被老头儿挽着,差点就绊倒了。那个时候,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乖小儿,脏得像个泥球,身上长着癣,一只腿是瘸的,绊了老太太也不跑,就蹲在地上眨巴着一双生着玻璃花的小眼睛可怜兮兮地呆望着,仿佛在向老太太哀求,救救我吧,要了我吧。
乖小儿哟!当时老太太只爱怜地喊了这么一声,从此就结束了乖小儿的流浪生涯,也从此就成了这只流浪狗的名字。
老头儿太清楚老太太脱口喊出“乖小儿”这三个字的含义了。
老太太唯一的儿子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嘴巴和腿脚都不太利落,眼睛也有点歪斜。“乖小儿”不是他的名字,可小的时候,但凡他受了委屈,只要老太太爱怜地喊声“乖小儿哟”,扑到老太太怀里的他就不再哭了。老头儿当初跟老太太搭伙儿时,本是想带老太太出去租房子住的,可老太太说什么也不干,她说他的儿子不扛事儿,住在一起还可以帮衬他。老头儿听老太太说,她儿媳是从乡下找来的,若不是局长丈夫给她在城里找了工作,她也不会嫁过来。
现在,老太太的儿子早就不会扑到她怀里哭诉委屈了,有时她说句颠三倒四的话,他还会不耐烦地训斥两句,说她迂叨、话多。这回老太太儿媳要老头儿和老太太分开,老太太儿子都是知道的,可他总是眼神躲闪着低头不语,脸上也是冷落落的,就让老头儿心里感觉拔凉拔凉的。
老头儿骑着小车刚踏进福利院,院长就从老远跑来迎接了。院长胖胖的,满脸都是笑,她亲亲热热地冲老头儿喊,我的亲爹哟,你可来了,再不来,屋子可就被别人抢走了。老头儿看到不远处,站着个干净利索的老太太。院长说,这不,也是要来住的,我说先答应你了,再晚一点儿,我可就安排给她了。老头儿千恩万谢着,院长忙前跑后的,突然间,院长说,那老太太也是孤家寡人,不然你们往一起凑和凑和吧,也省得我再给她倒房间了。老头儿偷眼看看那老太太,还蛮精神的,心里一慌,嘴上却连声“不不不”地乱叫着,院长哈哈大笑了,那老太太一撇嘴也笑了。
院长把老头儿送进房间,老头儿看到里面干干净净的,被褥也都是全新的,很是满意。院长说,行了,这就是你的家,住下吧。接着又开老头儿的玩笑说,那老太太真不错,你可上点心,考虑考虑吧。老头儿臊了,脸也红了。
收拾好自己随身带来的衣物,老头儿掏出老太太放在破皮包里的小布口袋。院长刚才说了,让他去前台详细登记下。老头儿到了前台,抖抖索索地往外掏证件,却只掏出工资卡和医保卡,独独不见身份证。老头儿跑回屋里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就知道不是被老太太扣了就是忘了,后悔当时没亲眼看一下。院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说先这样住下吧,尽早拿过来,不然没法建立个人身份档案。
傍晚,老头儿吃过饭,感觉初来乍到的,在福利院里跟谁也不熟,心里就空落落的。他想去找老太太,跟她把身份证要过来,就骑上小车走了。到了熟悉的胡同口,老头儿犹豫了,这算闹哪出,白天说走了,晚上又回来了,该怎么解释?唉,管它呢,也不是赖着不走,是来要证的。这样想着,老头儿的底气足了些,可当他拐出胡同口,也就刚探出头的瞬间,他看到老太太领着乖小儿站在门口,正向这边打量呢,吓得他一激灵,赶紧抽身缩了回去。老头儿心里很不安,就像做了亏心事,突然没了去见老太太的勇气。
朦胧中,老头儿听见隔壁邻居跟老太太打招呼,问她吃了没?又问她这么晚站在外面干什么?
老太太说,没吃呢,等俺家老郑回来一起吃。
老头儿心头就滚颤了一下。
接着,老头儿听见老太太孙女在喊奶奶,说吃饭了,都喊你几遍了还不回去。老太太答应了一声,说怪啊,你郑爷爷哪去了?等这么半天也不回家吃饭,我还特意给他买水豆腐了呢。孙女就说了,奶奶你又糊涂了,郑爷爷不是回老家养病了嘛,怎么能回家吃饭?老太太疑惑地絮叨着,不对呀,你郑爷爷是骑车走的,就那小破车,能骑到乡下吗?孙女说,那有什么奇怪的,破车骑不了,还不能带着走嘛,反正也是人家买的。老太太生气地埋怨道,这个老鬼头子,净糊弄我,趁我睡着了,敢偷着走!
躲在胡同口的老头儿受不了了,不忍再听下去,身份证也不想要了,转身骑车回福利院了。夜里躺在崭新的被褥里,老头儿觉得硌硌棱棱的,怎么睡也睡不着,眼前总是晃动着老太太憔悴无助的身影。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着,老头儿的心脏开始有些受不住了,他习惯性地摸索着枕边,却没有抓到装着“救命仙丹”的“宝葫芦”,他这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没长这记性,平日里可都是糊涂健忘的老太太替他想着呢。摸了空的老头儿好难受,收回来的手握成拳头“咚咚”地擂向胸口。他想起自己不只一次地跟老太太聊到生死,每一回他都会说不想苟延残喘地活着,要是活得没有尊严,没有价值,没有意义了,就去药店买点安眠药,痛痛快快地死了算了。老太太呢,每一回都对老头说的话表示不满,她会说,哪那么轻巧,说死一个人就死了,那我呢,就扔下我不管了?我可不想再看到谁死在我前面,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老头儿每一回听老太太这样说,都有一种想跟老太太击掌盟誓的冲动,可现在倒好,活不能一起活,死不能一起死,老头儿心里那个愧疚啊,就都化成叩击胸口的沉闷敲打声了。
老头儿一连病了几天,等他好不容易挣扎着爬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去看看老太太。可是当他来到老太太家时,却见破败不堪,人去屋空。老头儿心里空荡荡的,喉头一紧,不由蹲在地上干嚎几声。老头儿孤独地坐在院子里,两眼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太阳西斜的时候,一条狗兴奋地扯着他的裤腿,才让他醒过神儿来。老头儿仔细看去,不想竟是乖小儿,一激动,就涕泪横流地又哭又笑起来。紧接着,梦幻似的,老太太顶着满头冰凌花般的金色晖光,笑意盈盈地走进院子。老头儿蓦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就扑了过去,却见老太太有些惊恐地躲闪起来。
老头儿急忙拍着胸脯说,是我,是我老郑啊!
老太太却疑惑地说,老郑?你可不是!
老头儿说,你再糊涂,也不能就这么几天不认人啊?
老太太说,不认识就是不认识,还强迫人认识啊!
老头儿看见老太太摸出自己的身份证,证上的老头儿胖胖的,是个圆脸。可现在呢,上次病过一场就瘦下很多,这些日子又在病中,饭也没正经吃,老脸都要干巴成柿饼了,难怪好忘事的老太太不认得他。
老头儿问老太太,你拿我的身份证做什么?
老太太说,怎么能是你的身份证,那是俺家老郑的。这个像照得好,是正身的,我脑子坏了,怕记不住他,过一会儿就看一眼。
老头儿的心顿时就沸腾起来,也不管老太太愿意不愿意,一展双臂就把老太太匝进怀里。
老太太拼力挣扎着,可在老头儿温暖的怀抱和喃喃的话语里,老太太却渐渐变得像个娇羞而又听话的小女孩。
老头儿哽咽着说,我不管,就算你变成傻子,不认我了,我也不再扔下你。
老太太似乎很委屈,嘴一瘪,“呜呜”地就哭了起来。
老头儿把老太太扶上小三轮车时,乖小儿也乐得直往上蹦。
老太太问老头儿,你说老郑住在福利院里,离这多远?
老头儿说,不远,就在前面,一直走下去,就到了。
老太太重复着说,哦,一直走下去,就到了。
昏暗的小路上,老头儿用力地蹬着车,隐约看到前方路面有处坑凹,他想绕过去,就顺手拐了下车把,不想拐得大了些,念着后车斗里的老太太,不由“哎哟”一声。老太太略略惊颤了下,随着车身的摇晃,她抓着车沿的双臂不由脱空飞舞起来,可她没有慌,就势抓挠着往前凑了凑,赶巧一下就抓住了老头儿的腰。老头儿没有躲闪,相反还故意挺直了腰身,并且高声大气地跟老太太说,明天,太阳出来了,我就领你去看冰凌花啊!也不知是来自身体的暖,还是来自那撞击心扉的话语,让老太太兴奋得不忍松开,就势把脸贴上去,独自欢喜地念叨着:明天,太阳出来了,我就领你去看冰凌花啊……
〔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