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奉德
一 味 堂
清末民初,安东医药行业很繁荣。有“瀛西药房”这类驰名中外的制药名坊,还有“福兴堂”、“老天祥”等字号很响的名店望铺。据传,除这些名坊老字号之外,还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诊所,在民间被津津乐道。
小诊所称“一味堂”。郎中林谷涵本来跟着家父学中医,还未出道又跑去省城学西医。学完西医,正值社会大兴排斥中医之风,他偏偏又要干中医。
林谷涵拜访老同学——安东商科学校校长。校长奇怪,你专研西医之人,为什么又要干已不受人待见的中医?林谷涵却自我调侃道,天降大任与斯,特来拯救中医!两人相视大笑。你一个人拯救中医?我不是一个人拯救中医,是一味药拯救中医。校长讥笑说,这话可有些托大。我眼下遇到个棘手的问题,你还是先拯救拯救我吧。
原来,去年,安东满铁地方事务所,在鸭绿江上搞了冰上运动会。今年,安东总商会也要搞冰上运动会。总商会特嘱商科学校校长,我们的冰上运动会务必要盖过日本人的冰上运动会。今年奇寒,学生天天在冰上训练,大都外感风寒病倒了。眼见运动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校长正急得火烧火燎。
林谷涵随着老同学来到商科学校学生宿舍。几十个学生蔫头耷脑的,大部分已开始发烧。林谷涵开了白虎汤的方子,校长小声说,我个穷校长,哪有抓这几十付中草药的钱?林谷涵琢磨了好一会,问,能让学生喝上粥吗?能!林谷涵一听乐了,好!我一味药治病,就从你的学生开始。于是开了一味药,生石膏,用生石膏熬粥。当晚烧热渐退。
商科学校的冰上体操表演,不仅盖过了去年日本人的冰上运动会,也让安东总商会知道了,林谷涵用一味药,治好了学生们因风寒引起高热的病症。
林谷涵到福隆堂药房坐堂开诊。求医就诊的真不少,林谷涵每天在八仙桌上给病人切脉问症,研墨开方。药房最瞩目的地方并不是把脉下方的八仙桌,而是迎门而立,占了整整一面墙,一个挨一个的装药抽屉。药抽屉已经用了好多年,漆皮有些剥落,却擦拭得油光铮亮,药抽屉上书写的药名娟秀工整。不管你因何来到福隆堂药房,一脚踏进大厅,看到宽大明亮的柜台和满墙排列着数不清的药抽屉,心里就会觉得踏实。
林谷涵下了药方,专管付药的赶紧给抓药。在药房里,抓药的顶半拉郎中。不仅对每味药的温凉、入经、主治等心知肚明,而且,一纸处方在手,便知是化脾开胃,还是舒肝理气,或是扶阴正阳。给病人抓起药来,又颇有点表演的意味,能见出一番功夫来。只见五指在一摞包药纸上一旋,纸便呈花瓣形散开。想抓多少付药,便拈出多少张纸依次铺在柜台上。小巧的戥子拎在手里,一把一把的药抓进戥子,倒入纸中,虽然让人眼花缭乱,却准星不偏不倚,戥杆不高不低,药材不多不少。那拉开药抽屉的果断,关上药抽屉的迅捷,那抽拉药抽屉的欻欻声和啪啪声让人赏心悦耳。悦耳之后,包裹精致的药袋已码放得见楞见角齐齐整整。这抓药包药的过程,似乎是治病的前奏曲。
林谷涵虽然治好了很多病人,由于在治病中时而开出一味药的方子,让相关的人有了异样的感觉。病人有担心,主要是有钱的病人担心,一味药能治好我的病吗?抓药的人不解,一味药的方子?不懂君臣佐使呀!当手持一味药的方子时,抓药时那种畅酣淋漓的表演快感便荡然无存了。心情最复杂的要数福隆堂掌柜的,他始终认为,药房靠卖药赚钱,坐堂郎中首先是卖药,其次才是治病。没想到聘来的郎中,却是个喜欢一味药的吝医。渐渐地安东医药行有了微词,行医是圣洁的事,可不能被民间滥方、江湖郎中玷污了。
有位外感伤寒的病人,吃了几付药,反而发热,大便不下。再喝大承气汤,仍无好转。来到福隆堂,林谷涵给他把脉。掌柜在一旁说,这是明显的阳明腑实症,大承气汤不见效,是药量不够。林谷涵把完脉对掌柜的说,大承气汤不见效,是因为气机不能运化,药效便发挥不出来,应该从助气机通经络入手治疗。说完开出一方,又是一味药,威灵仙。掌柜很是不悦,却也无话可说。病人煎药服下,先是腹痛,即之有便感,很快泻下。便后热渐退,伤寒初解。
这天林谷涵出急诊,药房来了位病人。也是外感伤寒,治疗中开始发热,再用大承气汤,仍不见效。掌柜一看,这和前些天那位阳明腑实之症如出一辙,便也用威灵仙。掌柜敢在林谷涵不在时放胆用药,有他的盘算。如果治不好,恰恰说明一味药之荒唐,就正好借机劝劝他,别总沉浸在一味药的方子里自我陶醉。当即煎出服下,静等反应。病人既不腹痛,也无便感,如未服药一般。
过了半个多时辰,林谷涵回来了。再把脉仔细问诊,笑着对掌柜说,虽然和前几日的病人类似,确也略有不同。病人自述,服大承气汤之后,胁下痛疼。这说明他气机失调的原因是肝气瘀滞,而非经络不畅。说完开出一方,竟然还是一味药,柴胡。服后泻下,肝气顺,外感伤寒自然也痊愈了。此时掌柜心里真是薄荷加黄莲,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林谷涵的名声渐渐大起来,尤其擅长一味药除病,在街巷传为佳话。
这日,一位妇女由她男人背来看病。男人进了门就央求,求各位先生,快救救她吧。男人一嚷嚷,掌柜的抓药的都围过来。妇女无力地仰坐在椅子里。掌柜的说,病成这个样子,才来看病?男人说,穷人家身体不金贵,小病小灾的只能扛着,最近却大发了。掌柜埋怨说,穷人家也得治病呀!
林谷涵一边把脉一边观察病人,见她脸色暗白,神情倦怠,向男人询问了症状。男人却不时地对林谷涵说,先生快救她吧!俺家里穷,她有个三长两短,穷日子也没法过了。林谷涵把完脉确诊,是久泻至虚,现在只是虚脱,暂时无他症,也无大病。便劝男人,你不用太着急。男人一边点头,一边反复说,穷人家的病,就用穷法治,先生给个方吧。林谷涵想,按常理说,她长期下泻,用补药慢慢调养恢复,是适宜的治疗方法,但她的生活状况显然负担不起慢慢调养的费用。掌柜在一旁搭腔,病人下泻这么久,必须得好好调理脾胃,不然非落下胃肠病不可。林谷涵再次把脉。一边把脉一边望着皮肤粗糙略显驼背的男人,好一会,才对掌柜说,她脏腑没什么毛病,暂时胃肠也没受到大的影响。又转身对男人说,天天用山药给她熬粥喝,市场上的鲜山药便宜,药效也差不太多。男人背起女人,千恩万谢,走了。掌柜的却再也忍受不了了,向林谷涵讨要说法。久虚之症要从多个脏腑入手调理,才会渐有起色,绝对应该开大方开多次方。这道理你比我清楚吧!林谷涵说,掌柜的,你也看出来了,他们根本付不起滋补调养的药钱,何不给她一条既能治病,又能维持生活的道呢?掌柜提高了声音说,又开一味药的方子也罢了,你还让病人自己到市场买,福隆堂是慈善堂么!再这样干下去,福隆堂就得关门歇业了!突然掌柜的眼睛一瞪,对不住,你另谋高就吧!掌柜的断然辞退了林谷涵。
林谷涵试着再谋行医之所,都落空了。到老同学那闲聊,流露出打算离开安东的想法。校长讥笑他,你一味药不仅没拯救中医,连自己都快拯救不了了。林谷涵面露羞涩,却倔倔地说,我还会用一味药证明,中医决不输于西医。
几天后校长带给林谷涵一个消息,安东总商会在办公楼下腾出一间办公室,供他行医之用,并授“一味堂”匾额。从此安东有了一处独具特色的中医诊所,多了一位个性鲜明的吝医。
师 徒
单久家在宽甸步达远小镇行医,心有不甘,欲到安东城里拜师深造。父亲训他,小镇虽偏远,寻医问药的并不少,家中虽贫寒,却藏有一部《伤寒杂病论》,够你研读一辈子的。小郎中哪能听进老郎中的劝。只身到了安东,拜在名医杨博望门下深造。
杨博望在安东医界名声很响,每天就医者不断。单久家每日替杨博望抄方,累得指僵手脖子酸。杨博望看出这是个学医执着的人,只是有些不活泛。常开导他,要想成为名医,得先学会做人的学问,医术要精通,医界的规则更要精熟。
虽然找杨博望看病的人很多,杨博望每天只出半天诊。跟了名医半年之后,单久家向杨博望建议,小病小疾的我来处理,疑难杂症再请先生上手,这样就可以全天出诊了。杨博望笑而不语,仍然出半天诊。剩下的半天干吗?大多是会友打牌。
杨博望牌瘾很大,只要坐上牌桌,便如饕餮御宴,不受用够了决不离桌。正打着牌,有人跑来求诊,病人病情挺急。单久家知道这时打扰先生,不仅败了他的兴,还可能遭他训斥,求诊的人又急得没法。干脆,替先生出趟诊。
第二天,单久家告诉杨博望说,牌间有急诊求医,没敢打扰,就替先生出了一趟诊。杨博望一听,脸色骤变。我定下的规矩你敢私下破了?单久家愣住了,我怎敢破你的规矩。出诊半天,这是我的铁规!病人病得急,再说也有诊费呀。湖涂!不是钱的事。我在安东是个名医,名医立了规矩就得立住,不然哪来的名?单久家这才明白杨博望出半天诊的道理。
安东总商会宴请各同业行会的人议事。杨博望做为医药行会的名人,自然在请之列。杨博望带上了单久家,遇见熟人便介绍,这是居住宽甸步达远的郎中,特意寻到安东拜师学医。介绍完还调侃一番,我说他住的不大远,其实呀,那不大远的地儿,过了宽甸县城还得走一百多里地呢,眼见入吉林地界了。杨博望用地名步达远的谐音笑说那地方不大远,而实际却很远,各位听了都会心一笑。杨博望侃侃而谈,颇有尊长名流的气派。
酒足饭饱了,事也议完了,知己间同行间便闲聊起来。一个商人来到杨博望跟前,本是相识,却客气的拱手施礼。虽谦恭,仍能看出是商场得意之人,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寒暄过后,向杨博望敬请常福常寿之方。还振振有词,追常福乃人生之幸事,求常寿则世间之境界。说完转脸问单久家,你说对吧!单久家便说,世间有了常福常寿之人,才能找到常福常寿之方。话音未落,杨博望喝斥道,小辈不可妄言!岂知草虫玄妙医道精奥之理?快去寻笔墨。纸砚备好,杨博望让单久家执笔,口述一方,交与商人。商人恭敬收下。
事后单久家请教先生,那方真有常福常寿之效?杨博望板着面孔说,名流汇聚之地,非诊病斗室,所言所行不能有半点差池。这些显贵常会索要这类方子,你说天下没此方,会被认为没学问。
安东五金同业行会会长夫人患外感咳嗽,慕名来请杨博望诊治。会长夫人有病,没法推辞,带着单久家来到会长府上。夫人咳喘得厉害,夜不能卧。名医就是名医,一望夫人面色,就断定并非外感咳嗽这么简单。边号脉边询问,原来平日时有咳血。杨博望斟酌再三,嘱单久家开滋补之方慢慢调理。单久家方开过半,搁下笔,到外室跟先生说,可不可用小青龙汤试试?杨博望说,区区小疾,便下重药,一旦出现其它症状如何解释?慢慢调理才是最保险的治法。单久家说,夫人现在胸闷呼吸困难,喉中痰鸣有声,再咳喘几日,恐有危险。可不可以先治咳症。杨博望说,有一点你有所不知,却没逃过我的眼睛,她有血症。我曾教过你,血症怕热药。此时用小青龙汤,恐会呕吐不堪,会长会认为我医术不精。单久家说,可以在小青龙汤的方子上做加减,不然咳喘症会不会恶化?杨博望不耐烦了,按我的方子下药,不必多言。
第三天去复诊,仍用滋补法调理。第五天,会长夫人因咳喘痰塞而亡。
外感咳嗽的小病,在极有声望的名医手里,竟未愈而亡。安东医界传得沸沸扬扬。杨博望抑郁烦躁,我堂堂名医,以后还怎么在医界混?毕一生心血打造的名医招牌,就这么毁于一旦?杨博望心有不甘,望着在诊室忙里忙外的单久家,突然有了主意。
午后,杨博望既没会友,也没打牌,在诊室摆下酒菜,请徒弟喝酒。单久家受宠若惊。杨博望三杯酒下肚,长吁短叹起来。单久家这才知道先生还在为会长夫人之事烦恼。宽慰说,大夫不是神仙,病症各有不同,不必太过自责。杨博望说,我恭奉行事,谨慎行医,博得个名医声望,这其中酸咸苦辣非常人能知。又转了话题温和地问,带你学医两年有余,为师可有传医不精,体恤不周之处?单久家说,先生能接纳僻壤郎中已感激不尽,怎么说不精不周呢?杨博望直视徒弟说,保全为师名节,维护为师声望,只能靠你了。单久家一惊,呆呆地望着杨博望。杨博望说,看在这两年多,既传授你普济众生之医术,又教你处事安身之礼法的份上,为师求你了。说完竟站起做了一揖。单久家赶紧也站起来连连做揖还礼。先生何言求字,只是不知我怎样帮你?杨博望赶紧说,那你是应允了。其实很简单,你主动承担下慢慢调理的滋补之法,便可保为师的名誉声望。单久家如被雷电击中般,僵在那好一阵才说,先生说什么?杨博望说,是我提出用小青龙汤之法,你提出用滋补之法,这样说,就可以了。明天我在鸭绿江饭店宴请会长和医药同业行会的人,说一下就好了。
单久家一宿辗转难寐,背负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似自己闯下祸事一般,都感到有些发抖。反复问自己,如果担下了这桩事,还能再当郎中吗?内心也曾萌生到宴会上把真相说出来的冲动,但确实又没这个胆子。煎熬了一宿,天快亮时,收拾了包袱,悄悄回步达远了。
第二天,杨博望找不到小郎中,先是一惊,继而,仍然到鸭绿江饭店摆酒席,把想让单久家说的话,自己说了一遍。并解释道,单久家如果不背叛我,本想将此事永远冰封在心里。现在他害怕担这个责任,不辞而别了。我作为他曾经的先生,向五金同业行会会长真诚地说声,对不住了!向医药界同人表示歉意!
从此,杨博望仍是一个极有声望的名医,仍是一个颇有名流风范的尊长。
正 骨
民国年间,安东有个接骨大夫孙华山。据传甭管断裂错位的骨折,还是粉碎性骨折,也甭管折在哪个部位,经他推、摁、掰、揉,没有不还原本来位置和模样的。又传八道沟石窝子塌方,从石碴子缝里扒拉出个人,已经脚尖冲后,脖梗转筋,胳膊断三截,肋巴折五根,抬来时已没了人的形状。经他一通正骨复位固定包扎,这人竟自己站起来了。反正民间口口相传,越传越神。这样一位身怀绝技的大夫,人们却称其“瘸医”,已经无人知晓其姓甚名谁了。
双和料栈老板到货场验看从鸭绿江木排上卸下的圆木,料垛突然滚坡,粗大的圆木把老板的腿砸扁了,骨头碴子都撅出来了。看过的大夫都摇头不治,有点见识的还说,得到奉天截掉这条腿,要不性命难保。
恰在这时,孙华山主动要给老板治病。老板寻思,现在安东街上的大夫躲我都来不及,从哪冒出个毛遂自荐的。便不耐烦地说,你不是在拿背运的人寻开心吧?孙华山只说,但求老板赏个面子,便仔细查看起受伤的腿。按了按捏了捏说,医不好你的腿,从此不在安东行医。医好你的腿,分文不取,算是答谢你赏我治腿这份面子。老板对自己的腿已经心灰意冷,不妨就让他试试吧。
料栈老板正放松自己,想任凭小大夫处置。孙华山却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有两个条件,不答应断不能治。老板心里怪道,找上门主动要给我治病的是他,转眼之间又向我提条件的还是他,够怪癖的,且听他说。孙华山说,知道老板应酬繁忙,但正骨复位之后,必须卧床三十天,百日之内不可长时间站立,久立伤骨。老板苦笑着皱了皱眉头,算是答应了。孙华山又眼望着天棚,像背书似地说出第二个条件,必保百日无房事。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不仅把老板逗乐了,太太姨太太们也捂着嘴偷笑。孙华山继续望着天棚背诵般地说,骨折见红,最忌精髓流失。如贪一宵之欢,恐留终身悔恨。老板扳着笑脸,挠着头皮没吱声。太太姨太太们绷不住了,一边放肆地笑着,一边逗起孙华山,看不出,小小的年龄,还懂得这个。孙华山的脸刷地一下红到脖根。眼睛没敢离开天棚,一句一顿地说,学医之人,懂得阴阳调合。老板的腿伤能否早日痊愈,全看各位太太们了。太太姨太太们听了这话不愿意了。你是大夫,治病得靠你,怎么扯到我们这了?真是的!你到底能不能治啊?老板喝斥女人们,你们都闭嘴!太太姨太太们甩手扭腰地悻悻离去。老板在心里想,这小大夫性格太过耿直,说话不转弯,倒也是个爷们。
老板大喊大叫大汗大喘,闹腾了一个多时辰。大夫手狠心狠招狠劲狠,正骨了两个多小时,再仔细把外伤消毒包扎。之后,每日换药,检查监督。
如此,一个月下地,三个月痊愈。老板被很多大夫断定要截掉了的腿,硬是被孙华山给保住了,给治好了。老板心怀感激,付给一笔丰厚的酬金。孙华山仍坚持分文不取。老板奇怪地问,你一个行医之人,尽心尽力治好了我的腿,却不收钱,图什么呢?孙华山说,当初就说定,治好你的腿,分文不取。我不能破了定好的规矩。
半年后,料栈老板约周华山到坝岗街二道桥,领他参观了一栋二层小白楼。告诉他,这栋小楼是专为行医设计建造的,楼上生活起居,楼下行医煎药。你搬进来吧。孙华山大为惊讶,这是一栋楼房啊,我如何承受得起。老板说,言重了,这栋小楼供你行医使用,既没破了你给我治病分文不取的承诺,也避免我被留下个白使用大夫治病的话柄。两不相欠嘛。
自从搬进小白楼行医,孙华山正骨的名气渐渐大了。
“九·一八”事变之后,安东人既恐日,更恨日。商人私下蕴酿抵制日货,教师暗自筹划上街游行。孙华山也在心里打定主意,从此不给日本人治病。
你不给日本人治病,日本人偏偏专找你治病。日军一个少佐,在辽东抗日名将邓铁梅攻打凤城时,腿被炸伤。虽在奉天满铁医院治疗过,恐要落下跛症。听说坝岗街二道桥有个擅治重症骨折的,就找来了。孙华山推托,日本人却强行把他带走。
孙华山先被领到刑讯室转了一圈,才来到少佐办公室。少佐已沏好了茶在等候他,一见面就谦恭地说,今天,我是你的病人,你当然就是我的恩人了。孙华山说,我只有治错骨掉环的小技,恩人的美誉恐怕担当不起。少佐继续和颜悦色地夸赞他,双和料栈老板的腿都被砸扁了,无人能治,就是你给他治好了。真是神医呀!那是街巷孩童的传说,不必当真。少佐热脸贴到冷屁股上,本欲发作,却由于自己这倒霉的腿,就把火压下去了。孙大夫不必谦虚,你的医术在安东人所共知。我的腿伤也算疑难之症,你就没有兴趣研究研究?孙华山说,少佐是血光之灾,我一个陋巷村医,实在见所未见,又从何医起。少佐经不住这样不冷不热的嘲讽,猛地拖着坏腿站起来,怒道,不给我治腿,你也脱不过血光之灾。如果我落成了跛子,你就得变成瘸子!少佐额头上的血管一跳一跳地暴起。
孙华山站起来,把腿垫在茶几上,平静地说,既然少佐抬举我,那就陪你吧。说完,抓起刚才坐着的櫈子,向自己的腿重重砸下去。一声惨叫,便昏死过去。少佐惊讶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的腿算是完了!恨恨地说,拖到囚室关他一个月,等成了瘸子,看他怎么面对断胳膊瘸腿的病人。
正骨名医孙华山就这样成了瘸子。瘸子继续正骨,瘸医的名字越传越广,越叫越响,孙华山的大名倒渐渐被人淡忘了。他的性格也更加怪癖,还添了一条规矩,非汉人不治。时间一长,人们摸索到瘸医怪癖中的怪癖。满人来治病,只要认认真真说一句,满汉是一家,瘸医便会暂时撂下规矩。朝鲜人只要认认真真说一句,朝汉是近邻,瘸医也会仔仔细细地给你接骨正骨。
〔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