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很美

2016-01-28 17:35温禹
满族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背包客山野野花

温禹

1

成为村民的第二天,丁离离志得意满地醒了。从这天起,她打算好好经营自己租来的这片风景,把灵感从树荫里、从小河边、从长着青苔的岩石上重新抓回来。可是当她去房子后边的山上观摩时,却蓦地发现自己租下的山野里其实只有果树。它之所以透着美,是因为眼下正是春天,果树的花正绚烂而已。

果树,在农民们看来是摇钱的树,可在丁离离看来就是一片俗艳的景致。她决不会画苹果桃子和鸭梨,如果一定要画,它们也是渲染主题的附庸。

只有果树的山野令丁离离沮丧。她本来构想着在乡间打造出一片风景,召唤她那在城市的喧嚣里弄丢了的灵感,也好继续梦想。现在看来她想得太简单了。所谓美,在她这个城里人看来是原生态景观,而在村民们看来却是硕果累累的丰收画面。而要改变现状就得李代桃僵。思来想去,丁离离决定先用自己山上的果树换取周围村民们的其它树种试试。如果不行,她就要一边卖果树,一边用赚来的钱去买树。如果是后者,很抱歉,在她为艺术而努力的进程中,就得扮演一回生意人,还得学着讨价还价,想一想都觉得俗气!不过没关系,这里山高皇帝远,将来她找回了灵感,画出了好作品,这些不堪的情节就可以自行删掉,谁也不会知道。

出乎意料的是,村民们听说丁离离要用果树换其它树种,都非常愿意帮忙,甚至把生长了几十年的老黄柏树、塔松都挖出来送到这里,包括一些树根。他们对丁离离说,你们城里人都喜欢来找树根,这些都给你,你爱根雕就根雕吧,爱木刻就木刻吧,反正我们也不需要。这倒令丁离离奇怪了,她记得游北京故宫时,发现每一棵树都被呵护得周全,那些没了枝叶,只剩主干的故去之树就那样被安放在原地,周围的装饰和泥土依然如故,仿佛它们还活着。可是这里的人却弃老树如粪土。但转而一想,她好像明白了——老树除了能勾起对岁月的怀念,还会有什么呢?

树木可观了,风景天成。事实上,直到现在为止,丁离离还有些心情跌宕起伏的味道。一个像大海沙砾那样的画家,就为了找回灵感而选择了去乡下租个“场子”,让浮躁的心在此泻火。因为租下的风景不够完美,她又自己出手打造这片风景——谁能有她的这份执着与魄力呢?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简直有些像近些年被网络炒得一塌糊涂的漫画家老树了。老树说他画画就是为支一个场子,让大家泻泻火。当然,老树博爱,他是为别人支场子;而她是为了满足一己愿望。相较之下,大我和小我立见高下。但是别忘了,她寻找灵感的目的可是为了创造精神财富。从这一点上说,她只不过是先小我后大我而已。然而她又忍不住失笑了:如果任何一个想做事的人,都要像她一样,为了画一片风景就要打造风景,真不知世上几人会在生命存续期间成功。

可是当她对照山野里的风景,开始一一描摹之际,却发现树下没有野花。没有野花的山野,在一个画家的眼里就像一幅好画没了细节,怎么看都不唯美。于是,她决定把自己租下的这片山野建成野花庄园。当然,这样一来,山上的树就是陪衬了,但凡事都得有取舍。

经过半多年的跋涉,她在山溪边、坝埂处收集到了马兰、益母草、红蓼、蔓陀罗、山丹、地黄和沙参等上百种野花。

有一天,当丁离离观赏着四处淘弄来的这些野花时,又觉得野花庄园杂乱和没有主题。就像作画一样,无论你如何有才气,假使表现在纸面上的只是些零散的元素,多半会是败笔。不错,这个庄园缺了一个重要的主角,它的学名叫败酱。

败酱花有多美?当丁离离还寄居在外婆家时,就曾搜肠刮肚想要形容一下,但在这种野花面前她的语言却像枯水期的河流,干涸和呆板,拿不出任何像样的景致。她只记得败酱花高挑、清新,有着复式冠状花序,花开两色,白的像雪,黄的像洒落在山野中的金屑。倘若有风吹过,它们的芳香就会把人的整片肺腑都沁透。只是它生在深山,没有牡丹和桂花那样的福气,能得以入主人的世界。但或许就因为它散养在山野,就开得浪漫,开得不拘一格。所以丁离离热爱它。

败酱花成片成片盛放时还会生发一种美丽的喧嚣。当然,这喧嚣是写作手法中的通感,绝非现实中的嘈杂。这喧嚣会使丁离离有回家的错觉。从小,丁离离就觉得父母总是遗忘自己,以至于在她三岁的时候就被送到外婆家,此后他们一年只偶尔来看望几次便踪影不见。他们还给她取名叫丁离离。离,它的造词实在让人忧伤——离别,离弃,离愁别绪……上高中以后她虽然回到父母身边,却依然憎恶自己的名字。特别是看到父母是那样疼爱弟弟的时候。但,既然怨怼父母,她为什么还那么多次站在败酱花的丛中遥念故乡呢?

十八岁那年,就是在这些败酱花的熏染下,人生第一抹爱情的曙光照耀心灵了。只是她不敢接受他,于是诚惶诚恐地,她用心呵护,希望有一天高中毕业了,大家再相聚时告诉他自己的所想。可惜那个男孩久等不见她的回复,误以为流水无情,竟办理了转学手续,从此后音信全无。

二十岁那年,外婆离世了,她在日记里说,世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外婆后来就葬在长满败酱花的山坡上。

按照丁离离以往的认知,败酱花应是长在阳光充沛的平缓坡地,或深山里的阳光地带。但这些日子寻找其它的野花,周围的山坡几乎都走遍了,也不见败酱花,看来就只有去深山寻找了。

正想着,一个背包客突然闯进了野花庄园。

背包客在院子中间的那棵花朵胜雪的老杜梨树下坐了一会儿,轻轻哼起一首老歌:正当梨花开遍了山崖,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背包客的声音真好听。丁离离就坐在那里,静静聆听着背包客旁若无人地歌唱。

歌声停止的时候,丁离离的思绪不觉又回到了青少年时代的山野。记得败酱花生长的山野上到处是墓地,夜晚她经常站在外婆家的东门口,偶尔会看到闪烁的磷火,它们被称为鬼火。但看过鬼火的她,依然会在白天穿梭于坟墓之间,闻着花香雀跃。多年以后她轻笑了,觉得当时的自己是无知者无畏。

背包客要留宿这里。他把一个证件拿出来晃了几晃说,如果我做了坏事,你可以按图索骥。丁离离看了看他认真的样子,未置可否。此时,东天的暮色正排山倒海似地向西边压过来,夕阳也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山下,几许金灿灿的光,无力地抚摸着大地。显然,今天已无法出门寻找败酱花了。于是她叹息一声说,算了吧,留你。

2

夜晚的月亮真美,丁离离望着它想起了久别的爱情。但爱情她究竟是谁家燕子?是那个负气离去的男生吗?还是……

当初,丁离离跟合伙人说要去“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乡村寻找丢失的灵感时,看到他面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喜色。但他似乎也有惆怅,说你走了,这里缺了风景,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为看人而来看画了。直到这时丁离离才明白,合伙人是把自己当成可以招徕顾客的活的艺术品了。如同古斯巴达人把奴隶当成会说话的工具一样,在合伙人的眼里,或许她一直就只是个可利用的工具。于是她很生气,甚至腹黑地看着合伙人那张有些丑陋的脸说,来人还可以看你捉鬼。合伙人下意识打量了一下自己,讪笑说自己这形象的确只能在夜里扮个门神或钟馗。

听说丁离离要去深山里寻找败酱花,背包客表示愿意护花,为了强调护花的重要性他还说,深山里有熊出没,它们的战斗方式是见到活人先上前拍晕,然后伸出可怕的舌头把人的天灵盖舔开……

女人没有不胆小的,虽然丁离离是铁了心要去寻找败酱花。不过,既有人愿意护花,她就觉得自己的危险系数将减少,何乐而不为?

只要进入大自然,丁离离就会按捺不住地激情泛滥。她不由得对身边这个陌生人诉说了自己对野花的热爱和考证。听得背包客直点头。

后来,她终于说到了正题——败酱花。她说那是自己青少年时期的云朵和飘带。背包客不懂,丁离离就解释说,在花丛中戏耍,恍若神游仙境,彼时,团花如云,花香似无形的飘带。

背包客看了看丁离离脸上那既神往又矛盾的表情似乎懂了,他急切地问丁离离,败酱花究竟是怎样一种神奇的花?

败酱花分好多种,有异叶败酱,黄花龙牙,还有糙叶败酱。它们的特点是茎比较高挑,叶子细长,有的对生。复冠状花序,发着迷人的清香。根部有败酱味道。丁离离解释道。

背包客还是一头雾水,他摇摇头说,不太清楚你说的这种花是什么样子。有它的图片吗?

图片?噢,对了,丁离离打开手机相册,翻到有败酱花的那一页。

但可惜的是,直到日上三竿,二人也没有发现败酱花半点踪迹。

背包客闲来无事,为丁离离写了一个匾额,上写:我有满园花香,等你来采撷。落款处题着他的名字:邱风。邱风何许人也?丁离离没有听说,她只知道这个人写的正是自己要表达的。邱风说,他的字虽然永世也比不上钟张、二王,但在圈里的口碑还凑和,所以斗胆得瑟一把,为野花庄园题个字,今后要是这里成了名胜,他也将跟着扬名立万。说到这里,他又自嘲地笑了,说为这里添点书香才是真的。

3

败酱花比想象中更难寻找。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深山也未见芳踪。

几天以后,邱风从外边回来的时候说,他发现几乎所有的自留山上都栽着青一色的果树,大凡有果树的自留山上,几乎都是没有花和草的,包括灌木。果农们告诉他,那是因为林下有杂物,会影响果实采摘,也容易滋生蛇虫,所以就在每年打两次百草枯。百草枯是烈性农药,草木遇上它多数都会死掉。每年两次百草枯打上,林间就极少有花草了。

丁离离听到村民将野花当成杂物,觉得很不舒服。她少年时候读过唐代魏徵的《十疏思》,说:如果想要源源不断地获得猎物,就在围猎的时候只围三面,以免把猎物一下子都杀光。不过,《十疏思》不应是村民的读物,他们也不会懂达尔文们的生态学说,如果责怪他们荼毒草芥,恐怕就唐突了。

邱风还告诉丁离离,果农们说,栽果树前山上的大树和灌木都被伐掉当烧柴或卖了。说到伐树,丁离离就想到了一个故事。说,一群伐木工人上山的时候,听到林间鸟雀啁啾,和其它天赖一道构成混响,特别美好。可是后来,鸟雀出去觅食了,他们则在山上伐木,夜晚时分,树都被伐倒了,鸟儿们归来却找不到家了。于是,鸟儿便围着原来的树林,现在的荒山焦急万分地鸣叫,直到月亮升起。想到这些,丁离离突然觉得老树之流应该到乡下来支个场子,让急于奔富的人等泻泻火。不,老树还应该去更开阔之地支场子。但老树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邱风见丁离离若有所思,便说,先别气馁,或许,江海沿岸会有败酱花。

丁离离的眼前一亮,是啊,自己怎么就没想到。

夜晚的时候,邱风破例来敲了丁离离的门。而她用以护院的狗儿笨笨则像邱风的护卫一样,站在一旁用苍茫而又坚定的眼神望着她。丁离离有些生气,不过几天时间,它就改旗易帜,臣服这个陌生人了。

今晚月色挺好,我们去看月海和月坑吧。邱风好兴致地说。

丁离离看到他手里提着天文望远镜的支架,手里端着长长的镜筒,突然很想知道在天文望远镜里看到的月亮会是什么样子。她小时候听了许多有关月亮的神话和传说,也曾出神地观察过月亮,仿佛看到月宫里树影婆娑。

邱风看着她期待的样子,送来一个微笑。丁离离觉得这微笑温暖而鲜亮。当然她掩饰了自己,蹲下身子抚摸着笨笨光滑的毛说,我们要看月亮了。

说话间,望远镜已经调好。邱风让丁离离先观看。

费了很大力气,丁离离终于找到了月亮,它在镜头里是一个静止的白色圆盘,而且表面坑洼不平,有的处所就像墙皮脱落了,显得破旧和沧桑。至于传说中的月桂树和捣药的白兔自然是子虚乌有。丁离离觉得科学很残酷,它一下子就打碎了她二十多年构建起的浪漫遐想。

在以往她的作品里,月亮常被当成风景,和树影搭在一起,或与天空、星辰混搭,但在望远镜里,它分明就是掉了皮的破败圆球。

被望远镜粉碎了美丽外壳的月亮形象,在丁离离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觉得看起来很美的东西,未必是真的美,需敲碎外壳看个究竟才行。为此,她站在那里很是费了些脑筋,试图看穿自己此来山间寻找灵感的动机。她不知道自己的改造山野行动究竟会不会缔造出真正意义的美景,还是她原本就想来山间泻泻俗世的虚火?

邱风用望远镜无情地浇灭了丁离离对月亮的美好情愫就离开了。走前,他发感慨说,真希望时间定格在和她一起寻找野花的日子里。因为有些事比真实的月亮更乏味,但又不得不做,因为很多光鲜的事务,都是由琐碎和乏味拼接而成。人在其中不自知,人在其外更难知晓。一旦走出去,转了几个圈,往往又会回来,因为他们看懂了积累的真正意义。积累可以让小流成江海,让跬步成千里,所以琐事虽小,总得有人去做。而只要你还有生命,有思想,有体魄,为琐碎的周旋就会无法休止。

丁离离没能听懂邱风的话,她怀疑对方是在赞美自己在为了找回灵感而打造景观的举动?可是他为什么不直接赞美?还是他不确定自己此举的初衷?

没有了邱风的陪伴,丁离离寻找败酱花的脚步似乎变得有些庸懒。百无聊赖之际她想读小说,便把一摞文学杂志都摆放在案前。但是翻阅了所有的页张,都不觉得哪个小说耐读。有的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是东施效颦之作,有的像用老掉牙的材质团出的粗鄙陶瓷,还有的通篇思想被熏得黧黑或昏黄,读起来晦暗而且不能余音绕梁,所以丁离离对着那些杂志说,别了,我看不到你们里面透出的光和热,湿度和色彩。

4

朝阳慢慢地爬上了离地六十度角的天际,暖意便铺上了大地。丁离离又一次寻找败酱花未果。而她穿着高跟鞋的脚已经又酸又痛,恰又走上了一段木质的地板甬路。那些铺设地板的人大概只想到它们会热胀冷缩,却没有考虑到游客会穿高跟鞋,将地板间留有很大的缝隙,走在上面一不小心鞋跟就陷了进去。反反复复拔鞋跟的感觉惹恼了丁离离,索性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里。

走到一座桥上的时候,一位吹萨克斯的老者突然现身。江风劲吹中,一曲《久别的人盼重逢》被送入耳际。这个郊外的上午,被渐浓的秋色,清冷的风,略带忧伤的曲子点染得有些醉人了。丁离离张开臂膀,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立时觉得天高云淡水清明。

但是后来,那老者不知怎么,只吹奏“久别的人盼重逢,重逢只怕日匆匆”这一句,这让丁离离不觉感伤落泪。

积雨云不知何时游到头顶。丁离离忙把鞋子穿好,在路上寻找出租车。遗憾的是,这里地处郊区,出租车鲜有经过。前面的公交站牌倒是走几步就到了,可是她的衣袋里竟然没了零钱。没带零钱上车多半会被司机训斥,丁离离可不想好心情打折。但她奇怪的是,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火力旺盛。翻看历史,大凡社会上某一种现象泛滥不已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力量出现去翻转它们。比如宗教承载了被压迫生灵的叹息,让浮躁或无依的心灵有了居所。那么老树之流算不算当代的宗教?

天色越来越暗。一场倾盆大雨即将降临,幸好邱风开车经过,把丁离离送达目的地。但这回他说自己做了好事多少得要点回报,所以丁离离得把手机号码告诉他。他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内心忽地升腾起一泓情绪,那是温暖的江水漫上脚踝的感觉。

丁离离没有想到邱风会约自己去江海岸边寻找败酱花。

邱风先带她到两国分界处看了看,那里用铁丝网拦着,网这边是我国,那边是异国。而那一簇簇的芦苇却不管不顾国界的问题,硬是把叶子伸到了界外。邱风叫她好好摸摸这异国无羁的芦苇。她一边感受着它们,一边想它们所属那个国度的历史,觉得沧海桑田的人世真的很耐人寻味。她见过这个国家的一个诗人,诗人因为很多原因目前一直定居我国,他经常会站在江岸边把酒临风,酒里不知浸着什么样的乡愁。

丁离离把玩着异国的芦苇浮想联翩的时候,邱风递过来一枝快朽掉的草棍,上面依稀有枯萎的花朵在。仔细端详了片刻,她确定那不是败酱花。当年,她时常会向青草更青处漫溯,看到的除了草叶上的露珠,就是笼罩在整片山野里的属于黑土地的湿润之气。就是这种地下的湿润,加上倾泻而下的充足阳光滋养了败酱花,使它们婷婷玉立,卓尔不群。而这里虽然地处湿地,却少了那种特有的泥土的质感,所以注定不是败酱花的故土。

看看天近晌午,邱风约丁离离去附近的派出所坐坐,并很自然地说起自己是那个边防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此前去野花庄园是和战友们分工合作办一件案子。案子的犯罪嫌疑人是个持枪杀人的凶徒。不过,现在案犯已归案。

丁离离听得目瞪口呆。很显然,一位警官是不会钟情于花农,或者村姑的。特别是当她听到别人喊他教导员的时候,就更加明白,所有的故事都结束了。所以当邱风非要亲自送他到家时,她谢绝了。

5

找不到败酱花,丁离离在街上无由地逛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邮局。从前,这个地方寄信的,邮包裹的,络绎不绝。可是现在却人流稀疏。摆放了多少年的邮筒已经由原来的三个,变成了现在的一个,由原来的三个大的,变成现在的一个小的。

丁离离突然之间就想写一封信,重温一下那远去的感觉。可是写给谁呢?如果外婆活着,她一定会写给她老人家,就说自己现在是个庄园主,而且可以带她去大医院看病疗治了……可是外婆远在天国。

那么就写一封信给邱风吧。她要感谢他让自己寻找败酱花的旅途多次变得温馨而充满了希望,还要感谢他为野花庄园题写的匾额,让庄园蓬荜生辉。

心血来潮的丁离离写了这封无厘头的信,就投进了邮筒。随后将这件事遗忘。

第三天中午,丁离离正在午睡,手机突然响了。取过来一看,是邱风来电。

您好!丁离离带着大梦初醒的语态问候对方。

我是邱风,在你家门外,出来见一面吧。

啊?丁离离吓了一跳:有事吗?

见了就知道了。他说。

丁离离此时睡意未尽,整个人看起来懒散而妩媚。她把松散的长发往耳根部努力地拢了拢,为的是让自己更精神些。可是一抬眼,却看见了穿军装的邱风。她努力振作了一下,问他为什么在中午时间跑过来,难道您不午休吗?她故意用了您字,试图压制内心的不平静。

邱风看了看丁离离,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递过来说:你写的?为什么?爱上我了?

丁离离吓了一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信夺过来说,是啊,我写的,但只是玩玩传统。

后者眼里有愤懑,但他忍住不发,只是有些冷冽地说,既然不是爱上我,就别再写信,怪吓人的,我还以为你遇上了什么事。

丁离离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别过头偷笑了,想不到书信那送达人类情感的功用还在。

送走了邱风,丁离离觉得有些心乱,于是想提笔画些什么。可是神不知鬼不觉就写下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几个字。

这个夜晚丁离离睡得不安稳。枕着温暖的怀想,又在怀想中做起了梦。

她仿佛看见童年时期的山野,那时候,山上有好几层植被,最下面一层是那种紧挨着地皮的叫羊胡子草的植物和苔藓以及其它的野草和野花。它们都用自己的根紧紧地抓着泥土,犹如山体的皮肤一样,使泥土表层无法轻易松动。比它们高大些的是榛子树、枸杞树等小灌木,它们密密地排布在山上,长在高大树木之间,也构成了一道道屏障,纵使泥沙俱下,也能够被收纳在其根部。比灌木高大的自然就是松柏、柞树了,它们的根和干,有的因年代久远,粗壮和强劲有力,更容易保持水土。童年的丁离离在山间玩耍,途中有太多的树和草将她保护周全。但是现在,许多树木都被伐掉了,就连蕨类植物多年生的老根也被挖出来拿到市场上售卖。许多山上只剩下稀疏的小树和松动的泥土了。植被生态被破坏了,溪流的水无处可储存,山间自然也就不再湿润,或许是这个原因,败酱花消失不见?丁离离被梦中的遐想惊醒了。

她又想起学画的往事。父亲讨厌自己接触艺术,因为追索艺术的道路太过漫长。很长一段时间,和父亲对抗成了那时节她的日课。父亲不允许在家里画,她就在野外画,在同学家里画。同学的父亲爱惜她的才华,说如果你喜欢画,叔叔给你拿钱上学。那一刻,她哭得稀里哗啦。因为学画不是一个普通家庭所能担负得起的,最终母亲也不愿意做她的同盟。她的艺术之梦险些被掐死在摇篮里,如果不是她在上大学之前就开始打工养活自己,或许早就嫁给某个有钱的屠夫,或有权的官员,从此像花瓶一样摆在他们的家庭里,吃着自己的青春老本直到容颜老朽。

她还想到了外婆,老人家去世前,她从来都不知道,生命原本是那样脆弱,而金钱竟然那样重要,一旦生命需要金钱的时候而它不在,美好的生活就会遭遇悲情。

回到现实,她觉得所谓邱风只不过是自己在寂寞无助时的一个幻影,他的温柔与呵护是冬季里一朵冒着严寒盛开的雪莲而已。迟早有一天,这朵雪莲花会不胜寒意而凋谢成泥,然后她看到的就只会是皑皑的白雪。

丁离离想着想着有些头疼,后来就浑身发冷,冷得越来越厉害。恍惚中她拨打了邱风的电话。

二十多分钟后,有人敲门。丁离离挣扎着下地,开了门,便瘫倒在邱风的怀里。

丁离离昏昏沉沉,想睡又觉得冷。邱风抱着她的身体心急如焚,想送她去医院。但她却不肯。

邱风只好把丁离离更紧地搂在怀里。这就是她要的温暖,当然,也许会瞬间消逝,但她眷恋这一刻。

6

自从那次发烧以后,邱风又来过几次,但他也只是坐坐,说几句话就走。丁离离也当作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不咸不淡,从容如旧。

丁离离向村民求证后,得知这周围的许多野花都已灭绝或接近灭绝。这样看来,败酱花消失不见,也并非怪事。而灭绝这个词在丁离离看来有些残忍。这些年,它经常搅扰她的视听。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中华鲟。几年前,她听说中华鲟已经所剩无几的时候,有一个企业老总请吃饭,席间就上了一条中华鲟。老总夸夸其谈,说这是中国最有名的鱼,连它的骨头都能吃,因为补益身心。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口,只好以自己正服用中药为由谢绝食用这个古老物种。事后她听说,这条中华鲟是养殖的。可是,如果没有猎捕,怎么会有养殖呢?而且还把它送上了餐桌!

如果人们猎杀动物是为了它们的牙齿、翎毛或是皮毛、犄角,那么,人们要野花做什么?除了让位于果树生长?村民们听了她的话笑说,很多野花都是野菜或中草药。城里人爱吃野菜,喜欢用中草药调理身体,挖野菜、采草药不就可以赚钱了吗?有需求就必然有市场,村民的话又让丁离离学会了一课。

但丁离离也因此冒出了一个想法:抢救野花。尽管这事跟画画实在搭不着边界,但既然想到了,她就想试试。

为了让更多人加入到保护野花的队列中,丁离离开始对外开放野花庄园。一时间,她的野花庄园里游客络绎不绝。然而游客们说到底都只是叶公,她仍然是野花孤独的“粉丝”。于是她又宣布关闭野花庄园,开始重新修整。

邱风来问她曾否找到败酱花?她头也不抬地回应说,天不时,地不利,人也不和,所以,败酱花终将与我无缘。邱风听罢顿了顿说,也许你说的太过绝对了。随后就走了。

现在,野花庄园又重新回到了安静、详和、美好。游人的嚣闹、满眼的垃圾杂物,以及爱情的狂想都消失了,退却了。丁离离觉得有些神清气爽,便不由自主地铺开宣纸作画。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她的灵感还是没有如期归来,她那关于有了风景就可以成就作品的幻想也面临破灭。更糟的是,她似乎患上了强迫症,只要看到哪处山野里没有了野花,树木萧条,泥土松动,就想把那里种上野花。她固执地认为,正是因为野花、野草和原始灌木加乔木这样的物种搭配,才使得山野里的果实更香甜和富于营养。但是周围的村民都不喜欢野花。她跟他们讲道理说万事万物之间是有联系的,老子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树下有了野花,野草,树上的果实可能更香甜,这是生态多样化的好处……可是其中一个村民不屑地看着她说,老子是谁家的祖宗?

由于果树陆续减产,大量贫脊的山野被撂荒,丁离离发现了,强迫症再度发作,抑制不住地想把野花和树移植过去。当她和农民们商谈的时候,却得知一些荒山正被卖掉。此后,挖掘机、雷管们整日在村子里叫嚣,没有多久,一些荒山上的土和石头就被建筑商运走了。山也随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路和别墅。

远观这一切,丁离离忽然很想回到古代,去告诉愚公:太行王屋二山碍事吗?不用子子孙孙搬运,现代科技会让你在活着的时候实现愿望。

既然无力说动村民栽种野花,丁离离打算回归自己的小国寡民状态。可是当她再一次铺开画纸,把所有的元素都铺排在画面上才发现,画面景物的层次有些问题。少了什么呢?原来是清亮的河流。画面里的河现在是被蒿草和垃圾覆盖的,几乎变成死水的细长划痕。

于是丁离离又去清整河流,找村民来帮忙修河床,淘河里的沙子和垃圾杂物。顺便又还原了河边一口盛着山泉的老井。

现在,丁离离的画面上除了没有败酱花之外堪称完美了。可是灵感还是不曾回归。画面上的元素堆砌感十足,这哪里是作品?她忍不住脾气上涨,哗哗哗,撕碎了那幅画。

后来,一个记者来到了这里,他看着满眼的风景,突然问丁离离,你打造风景真的是为了创作?丁离离还没有从前几日的坏情绪里走出来,为此一时没答上来,便绕来绕去,说了很多有关野花的故事。说到后来她告诉这个记者,在某些时候,她宁愿自己就是个农民,她要放任山野里的蕴藏自在生长,让它们成为永恒的风景。但在某些时刻,她又愿意自己还是个画家,因为可以撮万物于笔端,不过前提是要有风景,不然画家要画的不就只剩了虚无?

记者走后不久,丁离离在网上看到一篇稿子,题目叫《一个画家的相对论》,写的正是她和野花庄园的故事。

也许丁离离先天就有些形而上,她总觉得造物主之所以将山造成山,将河流造成河流,并且使它们按照某种规则排布在世界上都是有道理的。她还觉得人和山野和泥土与河流之间也是有渊源的,既然周围的山被毁掉成荒凉之地,她的野花庄园也必将孤独无依,它无依了,住在其中的自己就是孤独的。

孤独感一旦涨潮,丁离离又开始怀疑自己来乡下的初衷。不是吗?灵感没找到,空自营造了风景,可是风景周围的风景却逐渐地褪落它们的原色,变得人工斧凿痕迹越来越重。长此下去,她是不是还应该回到城市她的故乡?可是想到城市,她又有些胆怯——正是因为城市盛不下自己的梦想,她才奔赴山野。

嘈嘈杂杂的心境无法平息,丁离离便信手涂抹了一幅叫《最后的野花》的作品。这幅画送到原来那位合伙人的店里,受到意外的追捧,大家都说丁离离营造了这世间最唯美的忧伤。可是,难道她画的,就只是忧伤?

后来的一天丁离离有些精神恍忽,她叹息自己在山间的一番折腾似乎归了零。那贯穿《最后的野花》的思想仍然空空如也,尽管它获得好评如潮。

夜晚时分,她觉得外边好像有一场大雨突然来袭。紧接着山洪从高处湍急而下。然后那些变成了路的山地就成了洪水自在奔涌的通途。而那些消失了花草、栽满了果树的向阳的山坡和山间沟谷处,泥石被狠狠地冲撞着——泥石流来了。

没有了固土的花草、多年生的苔藓和灌木、乔木,果树们的根被一排排地拔起。树上的果子顺着泥浆向山下滚去,来势汹汹地奔向村庄。村庄里的房子在宏大的泥石流下应声倒塌。房子里的人仓惶出逃,但大量的人被泥石流掩埋了,包括孩子和孕妇。

丁离离被惊醒了,醒来一切如旧,只是自己的枕边躺着一个包裹。打开密密层层的包装,几枝有些枯萎的,发着腐酱气息的花草呈现在眼前。原来是她的败酱花来了。在花儿旁边她还发现了一行字:虽然天不时,地也不利,但只要人在,花儿终将盛放。落款是邱风。

〔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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