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承传的使命——陈国球教授访问记

2016-01-28 05:34陈英杰
关键词:中文系文学史教授



文化承传的使命——陈国球教授访问记

陈 英 杰

陈国球,香港教育学院人文学院院长、中国文学讲座教授、中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总监,香港人文学院创院院士及理事;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比较文学硕士,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曾任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中国文学教授,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主任,加拿大雅博特大学东亚系、捷克查理大学东亚研究所访问教授,台湾政治大学客席讲座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日本东京大学、北京大学、台湾清华大学、东华大学访问学者。编著有:《抒情之现代性》(合编)、《香港文学大系》(总主编)、《抒情中国论》《文学如何成为知识?──文学批评、文学研究与文学教育》《情迷家国》《结构中国文学传统》《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中国文学史的省思》(编)、《文学香港与李碧华》《感伤的旅程:在香港读文学》《香港地区中国文学批评研究》(编)等。

陈国球先生早期曾以古典诗论和文学史研究享誉士林,多年来持续深耕“抒情传统论”和香港文学等学术议题,亦为当代学界所称道。斐然的成果,已具体呈现为《胡应麟诗论研究》《镜花水月:文学理论批评论文集》《唐诗的传承:明代复古诗论研究》《感伤的旅程:在香港读文学》《文学史书写型态与文化政治》《情迷家国》《明代复古派唐诗论研究》《中国当代文学》(与张霖合著)、《结构中国文学传统》《文学如何成为知识?文学批评、文学研究与文学教育》《抒情中国论》等多部专著,同时编有《文学论文选读》(与陈炳良合编)、《香港地区中国文学批评研究》《中国文选析论》(与陈炳良合编)、《中国文学史的省思》《文学史(1—3辑)》(与陈平原合编)、《书写文学的过去:文学史的思考》(与王宏志、陈清侨合编)、《文学香港与李碧华》《抒情之现代性:“抒情传统”论述与中国文学研究》(与王德威合编)、《香港文学大系》十二卷(总主编)、《香港: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与陈平原、王德威合编),可谓著作等身。然而,如此丰硕多元的研究取向中,原有一个“一以贯之”的学思脉络。尤可贵的是,陈教授进一步落实为课程规划和教学实践,具体展现文化承担的高度。2015年2月开始,陈教授从香港移席台湾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系客座一学期,本人有幸得以就近访问请益,收获良多,谨择要记述以供学界先进参考。

一、文学传统的追寻

在早期出版的《镜花水月》自序中,陈教授透露最初钟情的是“现代文学”。他如何由这个起点拓展出今日丰富多元的研究取向,这一学思历程令人倍感兴趣。据陈教授回忆,其对文学的兴趣,原得自于中学时期一位台大毕业的国文老师影响。当时一般香港中学生不太容易会对中国语文感兴趣,但“遇到一位好的老师,整个观念都是会改变过来的,会明白文学是那么有意思,可以带来那么多丰富的经验和想象。”由于受到老师鼓励,自然也会主动追寻当时属课外范围的现当代文学,并尝试写作。

往后以选考现代文学史进入香港大学中文系,也预想多接触现当代文学,然而当时香港大学的氛围,却不利于现当代文学的讲授;另一方面,任教中国文学批评课程的黄兆杰老师,带给陈教授很大启发。黄老师整个学年的课就只讲叶燮《原诗》,而且大部分时间是在讲“内篇”。黄老师在香港大学的硕士学位论文导师是饶宗颐先生,在牛津大学的博士论文导师是霍克思先生(Professor David Hawkes)。他中西学养俱佳,讲叶燮时也能融会联系到从《毛诗序》《文赋》《文心雕龙》,到神韵、格调、性灵等传统诗学知识,以至许多西方──如柯立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康德、艾略特(T. S. Eliot)──的文学论说,实际上带入了以往中文系学生较少接触的现代批评理论和观念,也引人回头重新思考中国的传统。“就是黄老师给了我启发,原来文学批评的天地是那么大,能够开发更深更广的非物质空间。”陈教授回忆道:“我想很多时候,每个人对某些事物或者知识范畴发生兴趣,都有种种的‘因’和‘缘’;就因为适时的‘因缘和合’,我从那时候开始就对中国古典文学和文学批评非常感兴趣。当时另一个想法也是觉得要学习古典文学,就先要明白古人如何理解这些文学;要是能对古代的文学批评观念和方法有充分的认识,我们对中国文学整个传统的了解就会更深刻,所以就发愿就把它做好。”

更具体地说,黄兆杰老师所讲授的叶燮诗论特别强调“变”,其实就涉及如何面对“文学传统”的问题。陈教授往后完成硕士学位论文《胡应麟诗论研究》,其中也曾特别着墨胡应麟“变”与“不变”相互辩证的文学史观。这一思路的发展,自然也可说是受到黄老师的启发,但关于文学传统的思考,却也未尝不是陈教授年少以来持续探索追寻的问题。陈教授中学阶段已曾提问:“为什么要念古典文学?古代的东西不是已经过去了吗?”进入中文系后,这个问题更为突显,因为在当时中文系的环境,师生授受的内容大部分都是属于传统的东西。“今天我们活在现代的社会(甚至是‘后现代’的社会),那传统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陈教授指出这个问题成为他问学历程中“一以贯之”的议题。他从硕士研究胡应麟诗论、博士研究明代复古派唐诗论,往后研究文学史论,直至近年来对“抒情传统论”的系列性探讨,都可说是在回应这个问题。

以“抒情传统论”为例,陈教授特别提醒不要忽略了“论”字。“论”指的是一种论述(discourse),意指探索中国文学传统的一种进路;这种论述的态度或者框架并不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但确实有助于察见传统中某些重要面向和特质。因此,致力于研究“抒情传统论”,其实也就是想了解现代学人如何去阅读文学传统,“然后想尝试解释这个阅读方式是否能把所理解的传统更好地在今天传承”。对陈教授而言,其对文学传统的探索追寻,不应视为纯属知识性的学术研究项目,而更涵有一种“文化承传”的精神。念中文系究竟有何意义?这确实是中文人自我定位之际常面临的问题。陈教授特别强调文化承担的重要性,诚如他所指出:“中文系在大学里边有几乎不可或缺的地位,意味着它在整个知识架构及文化架构中,是很关键的一部分;我们从事中文的教学与研究,相较于那些做工程、做电子的贡献大家都看得到,那我们的贡献在哪里呢?我们当中应该有人要去思考这个学科的文化意义。我觉得文化上面的理解和传承相当重要。透过我们自身的体验与反省,去帮助我们的学生明白、引领社会公众了解;这其实是我们的责任。”由此,陈教授自然开展出他丰硕多元的研究:“在这种思考底下,我就尽量用我个人喜欢的切入角度、比较擅长的论述方式,来解释文学的意义。”

二、文学教育的理念

的确,相较于工程、电子之类实用性学科,文学的意义并不容易讲清楚,也很难有立竿见影的成效。陈教授说:“那不容易讲清楚的部分,更是我们应该努力的环节。”然而,“文学教育”究竟能带给学生什么?陈教授有相当细腻的思考。在《文学立科:<京师大学堂章程>与“文学”》一文,他曾对近代文学教育的情况作过深入的考察。他指出,对于草拟“大学堂章程”的晚清知识份子如梁启超、张之洞等人而言,文学教育一个很重要的功能正在于“写作训练”,而且在当时救亡、启蒙的考虑下,特别强调其应用性、致用性的层面。但如今时移世易,“写作”的意义所在当然值得重新省察。具体举例,中文系的学生是否还需要学习写作古典诗词与骈散文?这在以往似乎是不证自明的,但置身现代社会中,陈教授认为,“学习写作旧体诗文的意义在什么地方”确实是不能回避的问题。无论答案是正面还是反面,都应该以学术的理念来作充分的解释。

如上所述,以往文学教育常会期待学生有执笔为文的能力。但陈教授注意到,“阅读”的力量也不容忽视:“我觉得在现代社会知识更加普及的时候,我们不期待所有接受过中、高等教育的人都是以往观念的‘文人’,都要‘舞文弄墨’。现代人的情感抒发,除了自行‘创作’以外,也会以‘阅读’‘欣赏’文学艺术的方式来完成。换句话说,‘阅读’发挥了以前‘写作’的部分功能”。当然,这种“阅读”并不是普通的辨识文字信息,而是对文学的深层感应。因此,陈教授认为现今大学文学教育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当在于帮助学生去接触、去感应文学,“让学生真实体验到物质世界以外的精神领域,知道生活不应停止在物质层面,还有对文学的想象、对艺术的追求;对精神世界有所感应,能翱翔逍遥于其中。具备这样的阅读能力的个体愈多,这个社会就愈有希望了”。另一方面,陈教授也注意到一些具有创作才华的学生,即使只是少数、小众,在大学中也应该得到鼓励。“如果我们的课程有更全盘性的思考与设计,照顾到不同的需要,就最理想了。”陈教授也提到现今的文字工作很多元;有些应用性很强的事业,例如广告设计,也可以溶入文学的想象甚至“诗意”:“我们能不能将诗意汇入生活,让每个人都能亲近诗,亲近文学?”陈教授所言未必有意针砭时事,但衡诸今日台湾文学教育处境颇面临课程时数删减、班级整并、校内文学奖难以为继等问题,这一来自远方的声音似值得深思。

实际上,身为香港教育学院的中国文学讲座教授,陈教授负责的工作之一是创办新课程。当中有些新课程的设计,其实投射了他个人的文学教育理念,也和多年来的学术研究息息相关。一个很有意思的个案就是“语文研究”学位课程。陈教授指出,“语文”取广义,不止语言文字,也包括文学、文化。这个课程招收中、英文两种主修的学生,其最大的特色是要求中文主修者须修读部分以英语讲授的语言学和西方文学科目,英文主修者则须涉猎中国的语言、文学及文化科目。这种融会中、英的特色,颇近似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台湾大学中文、外文两系的交流和合作,台湾清华大学廖炳惠、陈万益、吕正惠诸先生亦曾筹办不分中文、外文的“文学研究所”。陈教授进一步补充,其实闻一多早在20世纪40年代已提出“文学就是文学,中国文学西方文学不应区隔”的类似观点,这一建议在身后由朱自清发表于《国文月刊》,曾经引发热议。然而陈教授如此设计,与其单纯视为绍继前贤,不如说是有见于香港独特的文化环境,亟思为文学研究创造优势。陈教授指出,香港曾为英属殖民地,百余年来浸润了很多西方的影响,“我们自然是不喜欢殖民统治,不过它带来的那种文化复杂性、多元性,可以转成今天的宝贵资产,要善加运用,为文学研究带出更大的可能性”。对英文主修的人来说,即使如西方学者般熟读莎士比亚,仍不见得有甚么特殊贡献;“但我站在我的土地上面,我怎么了解中国的东西?然后我也掌握西方的东西,就能结合双方,在讲莎士比亚时也可去说和中国有何关联或共通之处。这就是对莎士比亚研究的贡献了”。循同样的思路,“中文系的学生为什么要怕英文?我们从幼稚园开始学英文,早已是语言感应的一部份,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这个有利的条件?思想的开通与对世界的了解,正是香港的长处”。可见陈教授此一课程的设计,并非浅层地打破既有学科分际;更根本地说,是让学生能反照自身,尽量拓展视野,以更宽广的脉络去掌握以至省察文学与文化传统。

对照陈教授个人的学思历程来看,从早年受业于黄兆杰老师的文学批评课堂,后来又负笈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攻读西方文学理论,他如今的课程设计,大概也含蕴着一路行来甘苦自知的金针度人善意。

此课程还有一个值得留心的特色,就是必修“香港文学”,显然也和陈教授多年来的学术关怀密切联系。“香港文学在香港并不算是显学,现在讨论的人虽然较多了,但过去学者根本不屑一顾。”陈教授之所以投入心力研究香港文学并纳入课程,是出于这样的思考:“你活在香港的土地上,怎么能对香港的文学和文化没有半点关怀?”由此可察见他对斯土的深情。面对香港早期文学的遗轶失踪,陈教授语重心长地说:“是我们自己把这个部分遗忘掉、放弃掉”。他和同道正在艰辛编纂的十二卷的《香港文学大系》,表明了他的初心:“我觉得香港需要这个追踪的过程,起码让这些香港文学回到我们身边。”令人尤感兴趣的是,陈教授在台湾客座期间也为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首设“香港文学”课,他对这门课的意义,或对台湾学生有没有什么期待?如前所述,陈教授原是站在香港的立场去理解香港文学,然而客座的机会恰好提供了一个平台,而能近身去观察香港文学是否具有超越于本土以外的意义。“我希望将来大家都觉得香港文学的存在生态或发展过程,对其他地方也能有参考的作用。”陈教授期待台湾甚或中国大陆的朋友参考香港的文学与文化,重新去审视脚下的事物、眼前的经验,能够有更丰富的收获。“文学的意义,不止是本土的文献。”

三、结语

本人乘陈教授客座之便,一次访谈以外,于校园内尚有数面之缘。其为人也,温文儒雅,风趣深情,可说是最直接的印象,亦一如其文。而深层来看,他对文化传统的追寻、文学教育的理想和实践,乃至对台湾学界的敏锐观察和省思,更是时见精辟,其中并贯穿着其对文化承担的关怀和使命。只可惜限于本刊体例和篇幅,无法详述。所幸关于陈教授的访谈文字,稍早已有数篇,如张晖的《文学的力量──陈国球教授访谈录》(载《书屋》2010年第12期)、刘伟成的《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陈国球的香港文学史怀想》(载(香港)《启思教学通讯》2012年第2期)、李纯一的《“抒情传统”论述是在历史视野下理解文学的意义》(见《文汇报》,2014-06-23)、魏沛娜的《陈国球:没有文学史意识的文学欣赏只是猎奇搜趣》(见《深圳商报》,2014-09-22),既相互照应亦各有侧重。感兴趣的读者,直接阅读陈教授鸿文之余,不妨参看,或许还能激发出崭新的收获。

【责任编辑:王建平;实习编辑:童想文】

·名家访谈·

作者简介:(陈英杰,台湾台中县人,台湾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系博士、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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