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睿思[辽宁师范大学, 辽宁 大连 116029]
英语文学研究
《雨王亨德森》:现代人的困境能否真正摆脱?
⊙辛睿思[辽宁师范大学, 辽宁大连116029]
在索尔·贝娄的小说《雨王亨德森》中,面对现代人的精神“荒原”,贝娄以主人公去非洲探索的描写,提出了一条浪漫主义式的解决途径。值得我们深思的是,亨德森历经非洲之旅回到美国,是否能彻底摆脱困境?传统文明能否解决20世纪的现实难题?
索尔·贝娄精神困境浪漫主义
在当代的美国文坛,索尔·贝娄(1915—2005)被认为是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1976年,他以“对当代文化富于人性的理解和精妙的分析”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其1959年发表的《雨王亨德森》是一部极具浪漫主义特征和喜剧色彩的经典作品。小说讲述了百万富翁亨德森由于生活空虚,陷入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机,为了摆脱危机,寻找真正的自我,他深入非洲内陆的原始部落,开始了自我探索的心路历程。在历尽种种艰辛和危难之后,终于领悟到人类向善的本性,认识了自我,他决定回到美国开始新的生活。对于这部小说的结尾,主人公亨德森回到美国后,是否会再陷入精神困境,值得我们深入文本细读,进行深刻思考和研究。
小说一开头作者便向我们揭示了主人公亨德森正处在精神“荒原”之中。种种烦心事围绕着他,对他形成一种巨大的压力。亨德森对周围人的态度异常乖僻,他与一切都格格不入。在婚姻爱情上,他与第一任妻子弗朗西斯科缺乏沟通交流,彼此不能理解和忍受,亨德森战后归来不久,他们便离婚了。他与第二任妻子莉莉在争吵中不断磨损最初的情感,他甚至不顾莉莉的感受,当众骂她羞辱她;他明知莉莉的父亲是开枪自杀而死,却故意拿自杀的手势威胁和刺激莉莉。此外,亨德森与父亲、与儿子,三代人之间也存在着深深的隔膜。他们彼此内心深爱着对方,却又无法相互宽恕和理解。亨德森处在这种缺乏爱的环境中,变得性格暴躁、喜怒无常、独断专横,不仅他自身十分痛苦,也给他周围的人带来无尽烦恼。他被认为是个疯子。
两次世界大战后,西方各国都投入经济恢复和建设中,物质飞速发展,但是战争留给人的创伤却难以愈合。战争给西方人精神带来的恶果,正如美国诗人艾略特在1922年发表的长诗《荒原》中所描写的一样,悲观绝望、空虚颓废。作为一位有志于表现社会历史的作家,索尔·贝娄对自己身处的时代有深刻的认识,他笔下的亨德森是现代人的典型代表。亨德森也参加过战争,他在战争中体会到了个体的渺小和无助,亲眼看到和平、自由等一切美好理想被瞬间摧毁。战争带给他的不仅是身体的伤痛,更是心灵的打击、信仰的崩塌。身处物欲横流的美国,人的主体性更容易丧失,现代人不能控制自己。亨德森的大哥狄克的死就十分荒诞:因为靴子灌水,过河时被淹死了。狄克的死如同一个笑话,脱离了高大悲壮的英雄形象,现代人的生存状态既可怜又可笑。面对现实,亨德森的内心不断发出“我要,我要”的叫喊。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总之不是外在的物质生活。这叫喊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他期望解脱。为了一句关于宽恕的格言,他查了十几部书都没找到,并将父亲夹在书中的钞票散落一地。这个讽刺的画面,暗示了在如今金钱至上、道德沉沦的社会,企图从西方精神文明内部寻求安慰是于事无补的。“我试过了一切能想到的解脱办法,没用。在一个疯狂的时代,想要避免受疯狂的影响,这本身就是一种疯狂的表现。而追求神志清醒的努力,也会是一种疯狂的行为。”①直到家中女佣死亡才使他惊醒,“亨德森,看在上帝的面上,鼓起勇气,离开吧。否则,你也会落得同样下场。死亡将摧毁你,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存,除了一堆破烂,再没有别的东西留下。”②他意识到只有活出价值,人生才有意义。正是现实困境和精神焦虑,使亨德森去非洲旅行,开启了寻找自我之旅。
现存的一切秩序全都乱套了,亨德森找不到拯救自己的办法,他决心走出去,离开繁华的美国,走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作者索尔·贝娄对西方现代文明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种种弊端进行了批判,提出了一条独特的浪漫主义式的解决途径。他笔下的亨德森选择了去往人迹罕至的非洲原始土地进行探索。非洲与美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非洲象征着原始文明的发源地,相对于美国代表的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社会,去往非洲正印证了浪漫主义呼吁回归自然的观念。从传统到现代,科技进步制造了许多新的“神话”,人反而逐渐堕落,世界变成了一个“失乐园”,人们丢失了最初的天真与美好,人人戴着面具生活,在繁华的都市迷路,只能重返原始的自然寻找。
亨德森的非洲之旅,实现了从向外求到向内求的过程。初到阿纳维人的部落,他感到一切都返璞归真了。女王问他的“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这三个问题,他无从回答,同时又一语点破他的困惑。亨德森认识到,曾经的“我”是一个精神空虚颓废,甚至逐渐丧失人的本质而与“猪”为伍的“我”。而非洲对亨德森意味着新的起点,寻找一个不同于以前的真正的“我”。他在女王身上看到了宁静、淳朴、热情,这正是困惑、暴躁、苦闷的现代人迫切需要的。女王既是女性又是男性,她的形象极具神话色彩。雌雄同体在希腊神话中是原始生殖力的象征,是一切事物生产和发展的希望,代表着人的完整性,弥补了现代人的缺失。亨德森在接触女王的腹部时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这种强大的力量打破了他沉睡的心灵。他从女王口中得知,生活的真理是“格朗——图——摩拉尼”,即“活下去”。他一直发出的“我要!我要!”其实就是要真实地活着。这不仅是身体的存在,物质的满足,更是丰富的精神存在。他决心要为阿纳维人做些有益的事情。他想到了用炸药炸青蛙,解决部落的干旱问题。
亨德森在炸青蛙的同时摧毁了唯一的水塘,虽然失败了,但亨德森没有放弃,他前往瓦里里部落继续进行探索。在瓦里里部落,他认识了学识渊博、聪明睿智的国王达甫。达甫对亨德森的自我探索起着关键作用。达甫国王告诉他,“格朗——图——摩拉尼是挺不错,但它本身还不够,亨德森先生,还需要更多的东西。”③亨德森在非洲瓦里里部落,看到了部落内部因政治斗争而进行的残忍的杀戮、黑暗的阴谋。达甫面对死亡坦然从容。他亲自引导着亨德森,使他认识了生命存在的真谛,即如何活下去。个体的存在,免不了痛苦、困惑、恐惧、死亡的威胁。要活下去,并且有价值地活着,就要学会面对现实中的种种苦难、面对真实的自我以及学会爱和宽恕。
作者借达甫之口强调了想象的重要性。想象能激发人的热情、活力和创造力,激励人改变现实,为生命创造新的机遇。亨德森在达甫的指导下,学习狮子吼叫。在这个过程中,他打开沉寂的心扉,开始正视自我,逐渐离开以往像“猪”一样堕落的生活,学习“狮子”的王者精神,找回了勇气和信心。在小说中,索尔·贝娄多次描写大自然中的动物,人从动物身上找回了最初的神性,摆脱了现代社会不良风气的污染,契合了浪漫主义的自然观和泛神论观。索尔·贝娄继承了19世纪浪漫主义的写法,又对其有所超越。他关注人的内心世界,关注人的精神本身。他笔下的人物对现实不满,选择逃离现实,回归自然。但又不止于逃离,贝娄赋予他们启蒙时代的探索精神,他们在不断追寻着更高的意义。亨德森在非洲旅行中不断进行自审和道德完善,获得了坚实的内心力量。
在小说的结尾,亨德森意识到,美国人在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中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完成了许多重大历史任务,“留下的最大问题是面对死亡,我们必须对此有所作为。这不单是我,大战后亿万美国人已经着手拯救现实和发现未来。”④贝娄借亨德森传达出,战后西方现代文明的危机已经非常紧迫,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已引起重视,美国当代知识分子正在积极地探索,寻求出路。索尔·贝娄自身也不例外,他在小说中提出了一条浪漫主义式的探索途径。并且在小说中亨德森肯定了这次非洲的经历。他在写给妻子莉莉的信中,说:“二十天我仿佛成长了二十年。”⑤曾经他是一个不相信“爱与宽恕”的人,如今他决定回到美国后从事慈善事业,还要学医,治愈病人,造福社会。在回美国的途中,亨德森回忆往事,他理解了父亲,也宽恕了自己。亨德森将以新的面貌回归故土,开始新的生活。
纵观整部小说,亨德森的心路历程就像一部当代的《浮士德》。在歌德的《浮士德》中,主人公浮士德力求改变现实,寻求发展。经历了数次的挫折和失败,浮士德在不断否定中实现了精神的攀升。在结尾,浮士德肉体虽死,上帝却派天使将他的灵魂带到天上,浮士德最终获得了精神的胜利。然而两部小说结局不同。在《雨王亨德森》中,亨德森回到了美国,他虽然获得了精神力量,找到了自我,美国却仍是一片“荒原”景象。故事的结果如同一个圆,从一个点走出去,最终又回到原点。亨德森回去后会怎样生活呢?
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指出,传统文化是以韵味为标志的,而到了当代,韵味在震惊中四散。传统艺术被充斥着机械复制品的现代文化取代。传统艺术使人们获得审美愉悦,以及生命和心灵的感知。而在现代意识中,消费者力求感官的震惊、刺激性的体验。人们受传统文化的洗礼,追求崇高、真理和理想。而当代文化以轻松、娱乐促使人们消费。在《雨王亨德森》中,作者也将传统文明和现代文明的差异和关系做了形象化的阐释,从中不难看出,作者对传统文明的向往:希望人们通过回归传统,找回人的完整性,重获勇气和信心。
小说中对非洲原始部落的描写,并非现实,而是作者对原始文明的想象和象征性的演绎。小说中非洲部落内部也存在黑暗争斗和残忍杀戮,从中不难看出,作者索尔·贝娄也清楚地知道:人性的问题是永恒的问题。人存在的困惑,在历史中不断延续。从古希腊神话中“斯芬克斯之谜”的提出开始,历代作家对人的问题的探索就从未停止过。人性是复杂的,人性具有神性和动物性两方面。人身上的内在缺陷
一直都存在,特别是发展到现代,“法西斯的屠杀”、物质带来的疯狂等,在彻底地摧毁和扭曲人性。传统价值观念瓦解,危机深化。索尔·贝娄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的荒诞以及人在历史中的无能为力。他的作品多描写美国当代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苦闷和矛盾。尽管他以浪漫主义的视角提出了解决办法,期望通过恢复曾经遭到践踏的人道主义观念,重建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与友爱,使资本主义文明避免灭亡。但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矛盾。
索尔·贝娄一方面看到了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弊端,厌恶空虚的物质主义,渴望找到新的价值信仰,解决现代人的困境问题;另一方面,作为现代社会的一员,贝娄自身就是物质文明的受益者,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定程度的现代文明的优越感。他把精神危机问题和社会改造的根本问题割裂开来,用浪漫主义式的幻想,寻求精神解脱,这何尝不是一种与现实的妥协?当亨德森回到现实,面对仍处在动荡不安、黑暗腐败的美国社会,信仰是否能经得起现实考验?在非洲之旅中找到的精神力量能否保持下去?答案是未知的。但贝娄对现代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对人性的探索、对灵魂归宿的寻找、对文明的反思,已使《雨王亨德森》不单纯是一部简单的旅行小说,而是上升到了生命哲学的层次和高度。
①②③④⑤[美]索尔·贝娄:《雨王亨德森》,蓝仁哲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页,第38页,第206页,第262页,第267页。
[1][美]索尔·贝娄.雨王亨德森[M].蓝仁哲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2][德]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M].王才勇译.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1993.
[3]蓝仁哲.《雨王亨德森》:索尔·贝娄的浪漫主义宣言[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4(20).
[4]白丽英.《雨王亨德森》的“负罪—救赎”母题[J].中山大学学报论丛,2006(11).
[5]陈.索尔·贝娄——当代美国文学的代表性作家[J].世界文学,1979(4).
作者:辛睿思,辽宁师范大学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