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以载道”的“文”“道”之辩

2016-01-28 18:13李玫洁暨南大学广州510632
名作欣赏 2016年20期
关键词:刘勰孟子儒家

⊙李玫洁[暨南大学, 广州 510632]

“文以载道”的“文”“道”之辩

⊙李玫洁[暨南大学, 广州510632]

宋明以后,文以载道观成为中国文学中影响至深的传统。本文从辨析“文”与“道”的含义入手,辅以相关文论佐证,理清历时线索中文学与道的关系发展以及工具性的“文以载道”观如何从中产生。

“文以载道” 文道

“文”和“道”之间的关系,历来是古代文论阐释的重心,在古代文学批评中,一直存在着“文以载道”“文以贯道”“文以明道”“文以厚道”等说法,是古代文人进行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重要原则。

北宋的理学家周敦颐提出“文所以载道也”①,把“文”当作“道”的运载工具,如车载物一样,文的存在意义完全依附于道。文学的依附性、工具性的源流可以溯源至先秦儒家起道德教化之功用的文学观,至西汉董仲舒视礼乐为道之具,司马迁强调《春秋》义法,扬雄反复言“圣人之道”。中唐韩愈、柳宗元认为“文”为“贯道之器”,而宋代欧阳修及苏轼继承韩柳文以贯道的思想,再到周敦颐的“文以载道”之说。但“文以载道”中的“道”是程朱理学中的“天理”,而非传统儒家的仁政教化之道。在这一层面上,“文以载道”与之前的文学实用性观念是断裂的。

一、“文”与“道”的含义辨析

“文”最早出现于殷商后期(公元前1700~公元前1100)一些青铜器上。《说文解字》给出解释“文,错画也,象交文”。《诗经》中有“文茵”一词,注释解释为“虎皮坐褥”。

在公元前5世纪到公元前1世纪间的古文中,“文”指各种记号或花纹。《论语》中,“文”有几种意义,有时指“文化”或“文明”(《八佾第三》);有时指“文饰”,与“本质”相对(《雍也第六》);有时指“学识”(《学而第一》)。“文”的意义在此时期是多义的。

到了公元前2世纪,“文”才意指今天意义上的“文学”。汉朝时期(公元前202—公元220),“文”常指以对偶与押韵为特色的作品。六朝时,“文学”正式独立出来,与“经学”“玄学”“史学”并列。“文学”的独立遂有细化的分类,出现了“文”“笔”之分。对二者的区别,在形式上,押韵者为“文”,不押韵者为“笔”;在目的上,抒情作品为“文”,实用目的者为“笔”。“文笔”之分,在唐朝以后逐渐消失。“文”有时用以指“散文”,与“诗”相对,同时,指散文和韵文的广义上的“文”也存在着。

相较于“文”,“道”的概念则要复杂得多。“道”的本义指的是人走的道路,《说文解字》解释为“所行道也”。《尔雅·释宫》中也称“一达谓之道路”,《释名·释道》中说“道,蹈也;路,露也,言人所践蹈而露见也”,其意思是说人行走践踏露出来的便是道路,这些都只是“道”的原始含义。关于“道”的论述,先秦诸家有着不同的认识和解释,这里取儒、道两家的观点。

儒家认为,“道”是崇尚仁政教化的仁义之道。孔子将“道”放在“道、德、仁、艺”四个方面的首位。《论文·里仁》“朝闻道,夕死可矣”②,“道”高于功名利禄,甚至是生命。《孟子·离娄上》中记载孔子论道的话说:“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③道有仁与不仁之分,孔子的道是仁的道。孟子说:“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④在孟子看来“仁”是人的本质属性,人与“仁”结合为“道”。孟子在《告子上》中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⑤孟子将仁比作人心,义比作人路,学问之道求其放心,就是要人们求仁求义。孟子在仁义之道的基础上又衍化出政治上的仁政和王道。

道家认为宇宙间万物皆源于道,道是宇宙规律意义的自然之道。道家的创始人老子认为自然万物依其自身的规律在运行,这便是道,并主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庄子继承了老子的自然无为思想。老子把“道”划分为两类:一类是“常道”,另一类是“非常道”。庄子的“道”也具有这种二重性。他描述抽象的道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道是天地万物的总根源,在“太极之先”“六极之下”,是超越物质、超越空间的。

儒家与道家关于道的不同解释引申出有关文学起源的两种观点。一是指文学的本源为具有宇宙规律意义的自然之道,是文学与道形而上的解释;二是指文学源于儒家的政治教化之道,是文学与道实用论的解释。但要说明的是,这两种观点虽然在先秦已经萌芽,但它们并不处在二元对立的场中,文与道的形而上论和实用论往往是并存着出现的。

二、形而上与实用并存的文道观

先秦儒家被认为是文学实用论的源头,然而在其经典中也出现了形而上的文学观念,出现形而上与实用论并存的现象。

儒家经典之一的《易传》中已经有了文学显示自然之道的观念。贲卦中的《彖传》“关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⑥,“天文”指天体现象,“人文”指人文制度,二者被认为是自然现象与文学的平行显现。《系辞》中,《易经》本身被认为是自然之道的表达,“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⑦。《易传》作为先秦哲学论著,它对自然之道的言说,渗入到后世的文学领域中。《礼记》中记载音乐是宇宙和谐秩序的体现,鉴于中国的诗乐传统,次理亦通于诗,进一步可推论出文(诗)是对自然之道的模仿。在儒家经典中,文学起源显示自然之道,这种自然之道是建立在对万物运行规律的哲学思考上的。

刘勰《文心雕龙·原道》篇深入细致地讨论了文与道的关系。他把“文”溯源至宇宙的诞生,“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⑩。文——既指文学,也指图形、文化,它与天地齐生;人是天地之心,五行之秀,人的心灵诞生出语言,语言又衍生出文学,这是自然的道(法则)。依刘勰之见,宇宙秩序和文学,通过人的心灵和语言建立起联系。刘勰还总结了道、圣人与文学之间的关系,“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⑪。道——圣人——文学之间的循环关系,本身就是自然之道的一种运行方式。刘勰提及了《易经》中的观点,认为自然运作的原理隐藏于语言之中,因为语言是对道的言说。在《文心雕龙·原道》篇中,刘勰将文学提升到自然之道的高度,认为文学是经过圣人的语言对道的显示。

在《文心雕龙·原道》中,“文”具有多义性,如“图案”“文化”“文学”,但在讨论与“道”的关系时,刘勰偏重“文”的“文学”之义。“道”也是多义的,它可以是非道德化的自然之道,亦可以是儒家或佛家等有具体道德含义的道。刘勰的“道”尽管区别于“文以载道”的“道”,但却可以通向“文以载道”的“道”。

三、工具性的文以载道观

应该说,自宋人周敦颐提出“文所以载道”⑫之后,“文”与“道”在中国文论中的关系,便发生了道德说教的工具性转折,实用与形而上并存的文道观至此被割裂。韩愈的“文者,贯道之器也”⑬,可视之为转折的中介。

唐宋古文家强调“文”与“道”的关系,并以复兴儒家之道为己任。唐代中期韩愈、柳宗元发起古文运动,提倡“文以明道”“文以贯道”,把文学与道德联系在一起。韩愈接受了儒家传统的仁义道德的道,建立了道统。这一道统经由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孟子而传至韩愈。故古文运动以复兴儒学为号召,实现散文的革新,意在使儒家之道与文学合而为一。韩、柳的“文以明道”“文以贯道”,指的是儒家道德化的“道”,并且文学的实用性已经很明显,但文学并没有沦为道的“工具”。

到了宋代,随着儒学向宋明理学的转变,文学成为道德教化的工具。“理学以理性思辨的方式探索儒家经典义理,从致知穷理以认识圣人之道,通过诚意、正心、修身的道德自省途径,以期实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最高政治理想。南宋末,‘理学’被确立为统治思想。”⑭

理学家们想建立起一种纯正的儒学,重构儒家道统,他们首先要批判的就是韩愈的道统以及“文以明道”观,因此提出“文以载道”。

周敦颐提出了“文以载道”,其在《通书·文辞》道:

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焉。肾者得以学而至之,是为教。故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然不贤者,虽父兄临之,师保勉之,不学也,强之不从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周滚溪先生大全集》卷六)

“文以明道”和“文以载道”虽然一字之别,但后者彻底将文学客体化了,道是主体,如果没有道,文学也将无所谓之文学。

其次,“文以明道”与“文以载道”中的“道”所指不同。韩愈的《原道》所讲的“道”都是传统的儒家之道,其核心内容是“仁义”,这种社会伦理准则是较为抽象的,适应范围也较广泛。新儒学派所理解的“道”是他们刻意学习圣贤道德至善之道,称之为“道学”,这种“道”又被他们称为“天理”,要求个人克制私欲使天理复归,使行为符合“三纲”“五常”的要求,以便臻于道德纯善的境界。⑮

继理学家朱熹把“文”看作是“道”的附庸之后,更有程颢、程颐等人将重道轻文的主张推向更偏狭的方向,认为“作文害道”,把“文”和“道”对立起来。理学家从载道与卫道的观点,自觉地改造文学,使文学失去独立性而降为载道的工具。随着南宋后期理学成为统治思想,“文以载道”盛行于世,并经明代的宋濂、方孝孺,清代的章学诚、叶燮和桐城派传承下来。

“文以载道”是实用性的文道观的极端发展,文学沦为纯粹的工具。这种观念认为,文学仅是载体,若失去主体,或主体不用它,它便没有存在价值,因而要求文学成为政治道德教化的工具。由于理学家近似宗教的狂热与固执,文道关系遂陷入了哲学与文学的迷误,使文学从此屈从于意识形态而走上异化的道路。

①⑫郭绍虞、王文生编:《中国历代文论选·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83页,第283页。

②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一》,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71页。

③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七》,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77页。

④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十四》,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47页。

⑤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十一》,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33页。

⑥⑦转引自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杜国清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页,第23页。

⑧挚虞:《艺文类聚·卷五十六》,第1018页。

⑨ 《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74页。

⑩⑪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页,第3页。

⑬李汉:《唐吏部侍郎昌黎先生讳愈文集序》,见《昌黎先生文集》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⑭⑮谢桃坊:《评新儒学派“文以载道”观念》,《社会科学研究》1995年第5期。

[1]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M].杜国清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

[2]谢桃坊.评新儒学派“文以载道”观念[J].社会科学研究,1995(5).

[3]郭绍虞,王文生编.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4]王本朝.“文以载道”观的批判与新文学观念的确立[J].文学评论,2010(1).

[5]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作者:李玫洁,暨南大学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方向:比较文艺学。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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