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循迹之旅

2016-01-27 11:37刘稚亚
经济 2016年2期
关键词:壶里凉茶阿婆

刘稚亚

对深圳的想象,一直掺杂着对其客家人在“迁海”和“复界”后发展状况的好奇,一直包含着对中英街和中兴街繁华与沧桑的感叹,甚至还曾幻想与忙碌的“包头仔”一起在港口打次鱼。然后这一切被光怪陆离的高楼大厦、奢华穿梭的高级游艇和打扮精致的阳光海岸击得粉碎。

不甘心之下,特意从市区打车一个多钟头去沙头角,却发现中英街人头攒动,暗忖对租界历史感兴趣的人竟会如此之多。我跟着其中一批人流走,然后懵懵懂懂地就进了一个“门口”,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冒出一个内地边防武警来要我出示证件,我很奇怪:“出示什么证件?”武警有些不耐烦:“那边是香港,没有证件的一律不准过去。”原来,由于免税、汇率和市场的关系,中英街的商品都很便宜,其中日用品和药品,不但比大陆的便宜,也比在香港市区购买的便宜,很显然,这些攒动的人头都是来这里购物囤货的。

而没有港澳通行证的我,被拒绝在了历史的门口。

面对我的失落,窦爷安慰道,不要在意,深圳就是一座“没有文化”的移民城市。他要离开招行了,邀请我在2015年的最后一天和跑友团们沿着他在深圳就职过的3个地点跑一遍,分别是数字科技园、平安大厦和招行大楼。并美其名曰,帮我快速熟悉深圳。

我平时向来避免长时间的有氧运动,小心翼翼地珍惜呵护着自己靠举铁几千下才好不容易长起来的两公分臂围,不过不得不承认,晨跑是了解一个城市最快的方式:它的生活节奏(有多少人早起运动)、它的绿化率(机动车道与非机动车道的分界线)、它的居民基本素质(汽车是否会避让行人)、它的空气它的湿度它的温度……

五公里。前半个小时在对沿途风景的新鲜感中很快过去——跟随着窦爷奇怪的路线设置,先是在高架上与机动车进行生死时速比拼,随后翻山越岭来到海边逆风而行,接着九曲回肠穿越隧道,最后在“前方道路施工”的指引下翻越栏杆——活生生地把半程马拉松跑成了110米跨栏。

孤独的运动总能给人带来莫名的快感,跑步、游泳、骑行、滑雪,甚至一个人对着沙袋打拳……我把这种快感的源头归结于专注。锁定眼前的那个目标,感受肌肉拉伸的张力,还有心无杂念的呼吸。平时压抑着的,小心翼翼的呼吸,只有在运动的时候才会肆虐放开,在蓝色的天空下,碧绿的海浪边,皑皑的白雪前,静谧的拳馆中,呼出去,吸进来,再呼出去,大口地喘气。

最初的不适、酸痛与疲惫渐渐随着呼吸变得麻木,而那终日萦绕在脑海中的抑郁也随着内啡肽的分泌渐渐消散,这就是所谓的“运动高潮”吧。

马斯洛曾提到过一种“发至心灵深处的战栗、欣快、满足、超然的情绪体验”。而这种愉悦的体验,往往发生在需要忍耐的事情后。不止一位朋友向我承认,当短时间内一件事把他们推向崩溃的边缘,比如跑一万米比赛这样需要付出巨大努力的事,他们在事后能体验到“高潮般的愉悦感”。

十公里了。

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难快乐起来的人。曾经在友人的推荐下使用一个检测睡眠的APP,那个APP会要求我在每天刚醒来的时候选择自己的心情状态:愉悦/一般/悲伤,在使用了该APP一个月之后,我发现我有20天选择的是悲伤,7天选择的是一般,还有3天没有记录。该分析使得我决定停止使用这款APP——因为发现自己不快乐本身就是件不那么快乐的事。

后来在一个冬日的午后,我无意中看到北大一名教授的讲座信息,正巧时间合适,便寻去听了。明斋的小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不到十个人,我百无聊赖地听着他聊“互联网”、“失控”和“大数据”,听他半敷衍地回答着同学提的有关创业的问题,忽然举手问道:“老师,我怎么样才可以快乐。”

他先是愣了,随后笑了。“这个问题我也曾经思考了很久。”

讲座结束后,我们聊了很久。他说了两句话,令我印象深刻。

第一,你要承认,有些人生来就是很难快乐的。(就像阈值的高低。)

第二,这个大前提如果不影响你的正常生活,就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做你应该做的事,为什么非要“快乐”起来。(就像康德的“有色眼镜”说,不同的生物具有不同的感觉构造,因此他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不同。有色眼镜是不可能摘掉的,因此物自体是什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表象,以及在表象下的行为方式。)

半年后在一次论坛上居然又碰见了这名教授,他是该论坛的发言嘉宾。他见到我,竟一眼认出,问我道:“现在过得还快乐吗?”

我告诉他,我还是不容易快乐,但是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在此之下努力地生活着。

木心说过,“常以为人是容器,盛着快乐,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各种快乐悲哀流过,一直到死,导管才空了。”

我一直不敢承认,这才是我热爱运动的原因。不是因为我要保持身材,不是因为我意志力坚定,而是因为每天只有在那两个小时中,我这根淤堵的导管才能收获一点点的快乐与满足——哪怕维持到可以让我睡个好觉。

十六公里,真的跑不动了。

窦爷说,我请你喝凉茶去吧。

广东人爱喝凉茶。

因此,凉茶铺随处可见。

广东凉茶铺最大的特点便是红底黄字的招牌,“凉茶”二字用黑体打印,十分显眼,后面跟着“清热解毒、清肺止咳、清肝利胆、各种湿气”等看起来包治百病的广告语。小小的玻璃桌上放着两个不锈钢的开水壶,一壶里装着熬好的由冬桑叶、金银花、菊花等配制而成的凉茶,还有一壶里盛着凉白开,用来冲兑煮好的凉茶。地上还整齐摆放着两个锃亮的大桶,看起来沉甸甸的,扮演的角色应该是开水壶里的“替补大军”。

凉茶铺是一定要配着一颗大树的,繁茂的枝叶低低垂下,塑料椅上歪着闲聊的男人女人,看到有客人驻足,便起身招呼着卖茶。掀开壶盖,淡淡的药香飘出。

所谓凉茶,是指将药性寒凉和能消解内热的中草药煎水,以消除人体内的“火气”。所以“凉茶”既不凉,也不是茶。

我向来觉得凉茶铺“又土又老”,因此就算友人推荐,也常自诩“体寒”不易喝凉茶,而加快步伐匆匆路过,拐进街角的“星巴克”。今天跑完十六公里,口渴上火,倒确实需要一杯凉茶降降火。

路过一家茶铺,看到一名头发花白的阿婆静静地守坐在那,表情从容淡定,我忽然想,在完全相同的壶里,一冷一热,一茶一水,连杯子都配合得恰恰刚好,这里面到底是隐藏着怎么样的一颗心?

我们要了3杯凉茶。阿婆熟练地按照茶和水一比一的分量兑好,我迫不及待接来大饮一口,毫无思想准备,顿时被苦得脸都纠在了一块。阿婆见状急忙递给我早已准备好的陈皮丹,我接过来泡在了茶水里,惹的阿婆都忍不住笑了:“小妹妹,这是含在嘴里的!”

为了缓解尴尬,我询问起阿婆制作凉茶的工艺。她告诉我,她每天从凌晨三四点钟就开始煎药材了。“一年四季需要煲制功效不同的凉茶,也就需要不同种类的中药材。”

“煲制的时候,火候和加水量也不能马虎,用急火还是慢火、加多少水,都要严格控制。”

“凉茶煲到时候了,一瓢一瓢地盛出来,过滤掉药渣,这才可以装到保温壶里开张营业。”

阿婆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嚼着陈皮丹,几乎要听呆。从来没想过这土气到掉渣、简陋似尘微的小门面背后竟然也蕴含着一颗匠人的心。

忽然想到高中的时候,母亲每天早上都会给我熬一碗粥。那时候临近高考,经常熬夜,肠胃不佳,也导致食欲不振。她为了让我能够“营养跟得上”,变着法儿给我换口味。丝滑鸡蛋羹、莲子薏仁汤、山药乌鸡煲……天蒙蒙亮,她便蹑手蹑脚起床,将昨夜配好的食材洗净、切块、焯水。肉类需要急火快炒,主食需要小火慢熬,用大火烧开后再用小火细煨。她总能把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能够在我磨磨蹭蹭洗漱完毕坐到饭桌前时,将一盅火候恰当的早粥端上来。

那时候,我从来不觉得每天的“混搭”粥有何特别之处,总是尝两口便放下了,宁愿去吃当时流行的KFC早餐粥。正如这被我路过了无数次,也无视了无数次的“又老又土”凉茶铺。

却不知道,不论是熬粥,还是煮凉茶,背后所汇聚的那份对食材挑选的坚持、时间心力的付出和长久的守望期待。

来到深圳,本想循溯历史之迹,却在这变化得面目全非的城市里,重新找回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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