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余龙
(上海外国语大学 语言研究院, 上海 200083)
波普尔的科学观与语言学研究
许余龙
(上海外国语大学 语言研究院, 上海200083)
[摘要]波普尔认为,科学研究始于问题,科学研究者是问题解决者。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假设(即尝试性解决方案)被提出、接受检验、被推翻,导致对假设的修正或新假设的提出。新假设又接受新一轮的检验与修正,如此不断螺旋型发展,使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不断提高。本文将以一项具体的研究来说明,语言学研究也可以采用波普尔的科学观,从问题出发,提出可证伪的假设,设计验证的方法,对假设进行验证。
[关键词]波普尔;科学哲学;回指;话题性;可及性
1.0 引言
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1902-1994)是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哲学家之一,其科学观受到罗素和爱因斯坦等一些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的赞赏和支持。著名数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赫尔曼·邦迪(Hermann Bondi)甚至说:“科学除了其方法,别无其他;而科学方法除了波普尔所说的,别无其他”(转引自Simkin,1993: 1),可见其影响之深远。其主要科学方法论著作包括《科学发现的逻辑》(TheLogicofScientificDiscovery,1963)、《猜想与反驳》(ConjecturesandRefutations,1963)和《客观知识》(ObjectiveKnowledge,1972)等。
本文将简要介绍波普尔的一些科学方法论思想,并以一个实际语言学问题来说明如何将波普尔的科学研究方法应用于语言学研究。
2.0 波普尔的科学观①
2.1 科学与非科学的划界
科学哲学的研究对象是科学的基本原理,因此波普尔认为,科学哲学中的一个核心问题是科学与非科学之间的划界问题。他明确指出,“不是其可证实性,而是其可证伪性,才可以作为一个[科学理论]系统的划界标准”(Popper,1935/2002:18)。他认为,科学的核心特征是,科学中的陈述至少从原则上来说应该是可以证伪的,科学的目标便是提出一些可证伪的陈述。例如,“黄金能溶解于盐酸中”是一种科学陈述,虽然是错的,因为该陈述可以证伪;而“一些中药有助于治疗H5N1禽流感”则是非科学陈述,尽管可能是对的,因为该陈述不可证伪。因此,他提出的科学研究方法也称为证伪论(falsificationism)。
根据上述区分标准,物理、化学、(非内省性)心理学等是科学;而逻辑学、形而上学(metaphysics)、心理分析(psychoanalysis)、占星术(astrology)和颅相学(phrenology)是非科学。其中,心理分析是前科学,因为其中一些陈述或许最终可以被证伪或可以重新表述为可以证伪的陈述;而占星术和颅相学则是伪科学。
波普尔的科学划界理论是建立在证实和证伪两者之间的逻辑不对称性之上的。因为从逻辑上来说,我们不可能通过经验,结论性地证实某一全称命题(如“所有黑色金属都受磁场影响”),而一个反例则可以结论性地证伪相应的普遍法则。而且我们可以很容易几乎为任何一个理论找到支持的证据。因此,波普尔认为,任何一个真正的科学理论都是禁律性的(prohibitive),即规定或蕴含了某种情形是不允许出现的。这样的一种理论是可以检验和证伪的,但永远不能在逻辑上证实。从而波普尔强调,一个理论无论在多长的时间里经受住了多么严格的检验都不能认为是证实了的;我们只能说,该理论获得了很高程度的证据支持(corroboration),因而可以暂时将其作为现存最好的理论保留下来,直到最后被证伪(如果最终能被证伪的话),或者被一个更好的理论所取代。
就语言学理论而言,生成语法中的约束理论(binding theory)是一种科学理论,因为其约束三原则明确规定了哪些情形是允许的,哪些是不允许的,并且可以检验和证伪。Keenan & Comrie(1977)的“名词短语可及性等级序列(Noun Phrase Accessibility Hierarchy)”理论也是一个可以检验的科学理论,因为该理论蕴含了,如果一种语言能用某种关系化策略来关系化一个可及性较低的名词短语,而不能关系化一个可及性较高的名词短语,那么便违背了该理论假设所提出的普遍法则(许余龙,2012)。
值得注意的是,波普尔总是清楚地将证伪的逻辑与其实际应用方法严格区分开来。他理论的逻辑非常简单:如果某一种黑色金属不受某一种磁场的影响,那么“所有黑色金属都受磁场影响”这一全称命题便不成立。从逻辑上来说,一项科学法则被结论性地证伪了。然而,在方法论上,证伪却要复杂得多,因为所有对事实的观察都不能保证完全不出差错,从而我们可以质疑实验的结果是否真正反映了事实。他明确指出,实践中会出现如下情况:一个与理论相冲突的反例并不能构成证伪该理论的充分理由;科学理论也通常被保留,尽管现有的一些证据与之相悖。因此,在实际应用中,证伪并非总是只要找到一个反例便可实现的,而是往往最终有赖于整个学界同仁的判断。
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可证伪性是科学与非科学的划界标准,而非是否有意义的划界标准。也就是说,非科学的理论并非一定是无意义的。因为有时一个当今不能证伪、从而是非科学的理论,可能随着技术的发展或对理论的进一步提炼细化,成为可以证伪的、从而是科学的理论。而且,过去一些即便纯粹是起源于神话的解释,也曾发挥了有益的启示作用,促进了我们对真实世界本质的认识。这一点波普尔本人已在上面所引的那句话后面加注予以清楚地说明(Popper,1935/2002:18,脚注3)。
2.2 科学研究中的问题意识
根据波普尔的观点,科学和人类知识的增长始于我们提出的问题,而非始于观察。他最后出版的一部论文集的书名便是《生命是解决问题》。在其中的第一篇文章中,他明确指出:“自然及社会科学总是始于问题,始于如下的事实,即正如希腊哲学家惯常所说的,某种现象激起了我们心中的惊讶(amazement)”(Popper,1994/1999:3,着重号原有)。
科学家正是为了着手解决这些问题才进行观察,从而观察是有选择性的,目的是检验某个理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为解决所研究的问题提供一个满意的方案。因此,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需要构建理论;而且如果我们希望所构建的理论能够解释现有理论未能圆满解释的一些现象,那么就必须超越现有的知识,必须在思维上实现想象力的飞跃。因而,波普尔特别强调创造性独立思考在理论建构中的重要作用。正是由于“问题”在波普尔对科学的阐释中是一个极其重要、必须优先考虑的核心要素,他将科学研究者视为“问题解决者”。
在语言学研究中,问题也是研究的出发点,而解决问题是研究最重要的目的。因此,沈家煊(2009:111)曾强调,做研究“一定要有问题意识”,“首先要找对问题”,“找对真正的问题,你的精力才不会白费”。
2.3 科学研究的方法
正是由于科学研究始于问题,波普尔认为,科学并无其特有的研究方法,科学研究在本质上和其他所有的人类活动,甚至和其他所有生命体(不仅是动物)的活动一样,主要由解决问题构成。在上面所引那句话的后面,他接着说:“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不同学科的]科学采用在本质上与常识相同的方法,即试错(trial and error)的方法。具体而言,便是尝试提出和检验(trying out)解决我们手中问题的方案,然后抛弃那些错误的方案。该方法假定,我们的工作所面对的是许多试验性(experimental)的解决方案。”(Popper,1994/1999:3,着重号原有)他并且指出,这也是低等生物(包括单细胞的阿米巴虫)解决问题的方法。
波普尔认为,作为科学研究方法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唯一的逻辑手段是演绎性地对理论进行检验,而理论本身并非是任何逻辑演算的产物。在此演绎检验过程中,结论是从一个尝试性的假设中推理得出的,然后对这些结论进行相互之间的比较,并与其他相关陈述进行比较,以确定是否支持该假设。他强调,这些结论并非直接与事实进行比较,因为“纯粹”的事实是不存在的,所有对观察的陈述都渗透着理论,从而既受客观真实性的约束,也受一些纯主观因素(如兴趣、期望、信念等)的影响。
因此,所有客观知识都是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在此过程中,假设(即尝试性理论)被提出、接受检验、被推翻,导致对假设的修正或新假设的提出。修正后的新假设又接受新一轮的检验与修正,如此不断螺旋型发展,使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不断提高。科学研究中提出的理论是科学家在解决问题过程中提出的试探性假设,而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积累起来的所有知识都是暂时性的、推测性的和假设性的。
在语言学研究中,Chesterman(1998)基于波普尔的上述科学观和科学研究方法论,认为跨语言对比研究的目的是提出和检验可以证伪的假设,并构建了一个系统的、专门用于语言对比研究的“对比功能分析”理论模式和分析框架。该分析框架包括如下七个步骤:1)对基本语料的初始观察;2)确定可比标准;3)提出研究问题;4)提出初始假设;5)检验初始假设;6)修正初始假设;7)验证修正后的假设(许余龙,2005)。
那么,什么样的假设才能成为科学研究中的假设呢?Borg & Gall (1989: 69)认为,假设应具备如下四条标准:1)说明两个或两个以上变量之间的期望关系;2)研究者应有该假设是否值得检验的明确理由,而且这一理由是有理论或事实依据的;3)假设应是可以检验的;4)假设应尽可能简洁明了(转引自维尔斯曼,1995/1997:47-48)。
2.4 科学研究的程序
波普尔认为,科学研究在本质上是推论性、演绎性的,并提出了如下四个步骤的科学研究一般程序:
第一步是形式上的(formal),即测试理论系统的内部一致性(internal consistency),检查是否有自相矛盾之处,确保理论体系内部的自洽性。
第二步是半形式上的(semi-formal),主要任务是对理论公理化(axiomatisation),即把理论具体化,区分其中所含的经验成分和逻辑成分,并将其表述为一套公理。在此过程中,科学家将理论的逻辑形式明晰化。不能做到这一点可能会导致“范畴错误(category-mistakes)”,科学家会提出错误的问题,寻找并不存在的经验数据。
第三步是将新理论与已有的理论进行比较,看看新理论是否有所进步。如果不是,那么不采用。反之,如果新理论不仅可以成功解释已有理论可以解释的东西,而且还能进一步解释一些迄今为止被认为是反常的现象或解决迄今为止尚未解决的问题,那么可以认为是一种理论上的进步,从而可以采用这一理论。波普尔强调,我们确定一个理论比另一个理论强,是通过同时对两种理论进行演绎性的检验,而非归纳。因此,他认为,如果要认定一个理论优于另一个理论,那么在未被证伪的情况下,那个理论必须比另一个理论具有更大的经验内容(empirical content),从而具有更大的解释力。一个物理学中的经典例子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取代牛顿的万有引力。此例也彰显了科学的实质,即在任何一个时段里,都会有一组相对立的理论或猜想,其中某些理论比另一些理论能解释更多的现象,从而被暂时接受。
最后一步是检验理论,即通过观察或实验的手段检验该理论演绎出来的结论(即预测)是否成立。如果检验的结果是结论可信的,那么该理论获得支持(corroborated),但并不能说被证实(verified),也永远不能证实。如果检验结果证明结论是错误的,那么表明该理论不可能是完全正确的(从逻辑上来说该理论被证伪),从而科学家开始探寻一个更好的理论。但是,在未找到一个更好的理论来取代之前,他并不抛弃现有理论。因而,波普尔保留了一部分经验主义成分。但是,与传统经验主义不同,他认为,经验不能决定(determine)理论,即我们不能从观察中推导出理论;经验只能界定(delimit)理论,显示哪些理论是错误的。
3.0 波普尔科学观在语言学研究中的应用
上述波普尔关于科学研究的性质和方法的观点似乎是就一些理论性很强的自然科学(如物理和化学)而言的,但实际上正如上面所指出,在他看来,科学和其他所有的人类活动一样,主要是解决问题,科学研究者就是问题解决者。特别是他提出的科学研究是提出试探性的理论假设并对假设进行验证这一核心思想,对语言学研究,特别是实证性语言学研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因此,尽管语言学研究有其特定的目的和方法,但是总的来说,我们认为波普尔的科学观在原则上同样也适用于语言学研究。下面我们将用一个实际例子来说明,在语言学研究中如何从问题出发,提出可验证的假设,并用自然语料来检验假设。我们研究的问题是:“汉语主从句间的回指问题”。
3.1 问题的提出
作为汉语母语使用者和英语学习者,我们会发现,在从句在前的主从句中,英语的从属连词总是位于句首;而汉语的从属连词有时出现在句首,有时却出现在从句主语之后。英汉语之间另一个不同之处是,后面主句中的主语可以是一个零形代词(Ø),也可以是一个显性代词,因此,下面(1)中的英语句子可以对应(2)中的四句汉语句子。
(1)As John is ill, he cannot come.
(2)a.因为老李病了,所以Ø不能来。
b.因为老李病了,所以他不能来。
c.老李因为病了,所以Ø不能来。
d.老李因为病了,所以他不能来。
如果我们再考虑到主句和从句话题/主语位置上的名词短语可以是指同一个人(即同指,用两个相同的下标表示),也可以指两个不同的人(即异指,用两个不同的下标表示),那么下面(3)中的英语句子可以对应(4)中的八句汉语句子。
(3)As Johniis ill, hei/jcannot come.
(4) a.因为老李i病了,所以Øi不能来。
b.因为老李i病了,所以他i不能来。
c.因为老李i病了,所以Øj不能来。
d.因为老李i病了,所以他j不能来。
e.老李i因为病了,所以Øi不能来。
f.老李i因为病了,所以他i不能来。
g.老李i因为病了,所以Øj不能来。
h.老李i因为病了,所以他j不能来。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汉语在表达同指和异指的时候,会分别倾向于采用这八种结构中的哪一种?
3.2 黄正德的解决方案
黄正德(J. Huang,1982;黄正德,1982/1983)采用生成句法中的管约理论(Government and Binding Theory),对下列句子的合法性作了阐释。
(5)a.张三i虽然没有空,Øi还是来了。(原文例1、2、6)
b.Øi虽然没有空,张三i还是来了。(原文例1、2、7)
c.虽然张三i没有空,他i还是来了。(原文例1、2、8)
d.*虽然张三i没有空,Øi还是来了。(原文例1、2、9)
黄正德认为,a、b、d三句中的“Ø”都是pro。而根据pro脱落参数,pro需要有一个最小的SUBJECT(即在结构上最近的主语或表达主谓一致的AGR)来识别它,也就是说与其同指,具有相同的下标。由于b和a句中的“张三”成分统制和弱成分统制②(弱成分统制定义为“A弱成分统制B,当,且仅当,直接管辖A的节点成分统制B”)句中的“Ø”,因而这两个句子中的“Ø”可以识别为“张三”,这两个句子也因此是合乎语法的句子。而d句中的“张三”却不能弱成分统制“Ø”,因为它不受状语从句的最高节点的管辖,因而“Ø”不能识别,这个句子也就不合语法了。如果d中的“Ø”换成代词“他”(= c句),那么句子就合乎语法了,因为词汇性代词不要求在句中有一个识别成分。
黄正德的解决方案只规定了在表达同指的情况下,哪种结构是合法的,哪种是不合法的。其局限性是:1)未能指出在表达异指的时候,汉语会倾向于采用哪种结构;2)在结构分析中,将句首的“张三”仅分析为从句的主语。
3.3 黄衍的解决方案
黄衍(Y.Huang,1991:326)采用Levinson (1987a,1991) 的新格莱斯(neo-Gricean)语用学理论框架,分析了如下两个主从句之间的回指关系。
(6)a.老李Øi因为病了,所以Øi不能来。
b.老李Øi因为病了,所以他i不能来。
他将a句中的“Ø”和b句中的“他”与“老李”之间最可能的同指关系,归因于a和b中两小句之间密切的因果语义关系。他认为,根据Levinson (1987b),这一语义关系“倾向于产生‘与前一小句相同的施事/受事’效应”。这有些道理。
但是,他的解决方案同样存在两个主要局限性:1)对因果类主从句之间回指关系的阐释仅依赖于语义关系的分析,没有分析结构与回指关系之间的联系;2)似乎排斥了因果类主从句之间相关名词短语会出现异指的可能性。比如在(7)中,
(7) (语境:一群彼此都很熟悉的老年人在小区打太极拳,老张是老李的丈夫。下面是其中的A与B之间的对话:)
A:为什么老张j今天没有来?
B:a.因为老李i病了,所以Øj不能来。
b.因为老李i病了,所以他j不能来。
a、b两句中的零形代词“Ø”和代词“他”都倾向于回指A的问句中的“老张”,而不是原因从句中的“老李”。也就是说,两句中“Ø”和“他”都与“老张”异指。而根据黄衍的解决方案,由于这两句主从句之间同样存在着密切的因果语义关系,因此也应该同样 “倾向于产生‘与前一小句相同的施事/受事’效应”,即与前一小句中“老张”同指。
3.4 我们的解决方案
我们在Xu(1995)和许余龙(2003)中,提出了一个以话题(主题)性和可及性为基本概念的解决方案。我们研究的问题涉及如下两个关键变量:1)语义关系,即主从句中话题/主语位置上的两个名词短语NP1与NP2之间的回指关系,可选值为同指(Conjoint in reference,简称C)或异指(Disjoint in reference,简称D);2)结构特征,即NP1在连词(CONJ)的前后位置,可选值为在后面(After,简称A)或在前面(Before,简称B)。两个变量的相互作用形成如下四种指称结构类型:
(8)a.CA型:CONJ NP1i..., ...NP2i...
如:因为老李i病了,所以Øi/他j不能来。
b.CB型:NP1iCONJ ..., ...NP2i ...
如:老李i因为病了,所以Øi/他i不能来。
c.DA型:CONJ NP1i..., ...NP2j...
如:因为老李i病了,所以Øj/他j不能来。
d.DB型:NP1iCONJ ..., ...NP2j...
如:老李i因为病了,所以Øj/他j不能来。
在B型结构中,NP1在连词的前面,我们认为它是整个主从句的话题(Topic,简称T),而不仅仅是从句的主语。整个句子的话题-评论(Comment,简称C)结构可分析为:
(9) B型结构分析
由于B型结构中的NP1(“老李”)是整个句子(S1)的话题,它具有很高的显著性,不仅是从句(S2)中零形代词“Ø”的最为可及的回指对象,也是主句(S3)中NP2(“Ø/他”)的最为可及的回指对象。
而A型结构则可分析为:
(10) A型结构分析
A型结构中的NP1(“老李”)只是从句(S2)的话题,在整个句子中的结构显著性大大降低,从而作为主句(S3)中NP2(“Ø/他”)回指对象的可及性也大大降低。因此,就(8)中所列的四种指称结构类型而言,我们的理论假设(即上述两个变量之间的期望关系)可表述为:
(11) 理论假设:在其他所有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如果希望表达主从句话题/主语位置上的名词短语同指,那么B型结构将是优先选用的结构;而如果希望表达它们之间异指,那么A型结构将是优先选用的结构。
3.5 来自自然语料的证据
为了验证上述假设,我们选择了四个典型的从属连词,即“因为”“由于”“虽然”和“尽管”,我们对上面(8)中所列四种指称结构类型在实际篇章中的分布进行了统计分析(许余龙,2003),结果见表1。
表1 四种指称结构类型在总体语料中的分布
表1显示,在表达同指的237例主从句中,CB型句子有204例,占总数的86.1%;而在表达异指的450例主从句中,DA型句子有431例,占总数的95.8%。这说明,在希望表达主从句话题/主语位置上的名词短语同指时,B型结构是优先选用的结构;而在希望表达异指时,A型结构是优先选用的结构。该结果支持我们的假设。
徐晓东等(2013)采用心理语言学实验的方法研究了类似的问题。他们的研究涉及三个变量:1)主从句式,即话题句vs.非话题句(分别相当于我们的B型vs. A型结构);2)动词语义指向,即前指向vs.后指向;3)代词回指,即回指主语vs.回指宾语(大致相当于我们的同指vs.异指)。他们的实验分为语言产出和语言理解两项任务:语言产出是让被试完成句子补全任务;语言理解是让被试对句子作接受度评定。表2列出了他们语言产出任务的实验数据统计结果(引自徐晓东等,2013:333)。
表2 语言产出任务的实验数据统计结果
表2显示,就前指向动词(实验条件中的1、2)而言,话题句式中回指话题的概率(88.1%)比非话题句式中回指主语的概率(84.8%)高出3.3%;就后指向动词而言,话题句式中回指宾语的概率(52%)比非话题句式中回指宾语的概率(85.6%)低33.6%。两种差异均具有统计学意义上的显著性。这说明,在表达主从句中话题/主语位置上的名词短语同指时,被试较多使用话题句式(即我们的B型结构);而在表达异指时,被试较多使用非话题句式(即我们的A型结构)。这一结果在整体趋势上符合我们的理论假设预测。
他们的语言理解任务是采用7分量表(“1”为最不可接受;“7”为完全可以接受)让被试对实验句子的可接受度进行评定。他们的统计结果表明,就前指向动词而言,话题句用于回指话题接受度最高(均值为5.74);就后指向动词而言,非话题句用于回指宾语接受度最高(均值为4.13)。而且,即便是后指向动词,话题句用于回指宾语的接受度均值只有3.09,低于7分量表的中位数4;而后指向动词话题句用于回指话题的接受度均值达到4.11,高于7分量表的中位数4。这一结果不仅支持我们的理论假设,而且似乎进一步表明,即便是从句中的后指向动词会产生倾向于异指(即指称宾语)的效果,但B型结构用于回指话题的接受度仍高于回指宾语。也就是说,与从句动词的语义指向相比,句式结构对回指理解的影响更大。
3.7 尚存问题
在我们前面的表1中,我们仅对语料中出现的“因为”“由于”“虽然”“尽管”等四个从属连词进行了数据统计分析。在徐晓东等(2013)的心理语言学实验研究中,他们的实验句中也仅出现“因为”一个从属连词。那么对其他从属连词的语料分析和实验是否会得出不同的结果呢?下面是我们(许余龙,2004)对表达假设关系的主从句中四种指称结构类型的总体分布分析。
表3 在表达假设关系的主从句中四种指称结构类型的总体分布
表3显示,在表达假设关系的主从句中,如果要表达主从句话题位置上的名词短语异指,那么A型结构仍是优先选用的结构,因为DA型句子占异指总数的96.9%(与表1中的95.8%非常接近),这符合我们的理论假设预测;但是在表达同指时,A型结构却出现得比B型结构多(52.7% vs. 47.3%),与我们的理论假设预测相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仍有待于进一步研究。
4.0 小结
本文首先简要介绍了波普尔的科学观,然后用一个实际例子来说明,在语言学研究中,我们也可以应用波普尔提出的科学研究方法,从问题出发,提出理论假设,并对其进行验证。验证中产生的新问题又可以进一步研究,从而使我们对问题有更全面深入的认识。
注释:
① 本节内容除了直接引用波普尔相关著作的论述之外,主要参考了Thornton(2014)。
② a和b两句中的“张三”到底是成分统制还是弱成分统制Ø,黄正德表述得并不十分清楚。例如,对b句的分析,J. Huang (1982: 374)的英语原文先后分别是:“in (126) the identifier is the subject of the adverbial clause which does c-command the [e] in the matrix subject position” (lines 2-3;其中的[e]相当于上面例5中的“Ø”,下同);“In (126) Zhangsan weakly c-command the [e] it identifies” (line 18)。对应的黄正德(1982/1983:150)的汉语译文分别是:“(126)的识别成分是状语从句的主语,它确实成分统制主句主语位置上的[e]”(第26行);“在(126)中,‘张三’弱成分统制它所识别的[e]”(第34-35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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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pper’s Philosophy of Science and Its Implications for Linguistic Research
XU Yu-long
(Institute of Linguistics,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
Abstract:Popper contends that sciences start from problems and scientists are problem-solvers. In the process of solving the problems, hypotheses (tentative solutions) are proposed, tested and refuted, giving rise to new or revised hypotheses which are in turn tested and refuted, and so on in an endless search for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e world surrounding us. This paper argues and illustrates with a concrete example that the same method may also be used in linguistic research.
Key words:Popper;philosophy of science;anaphora;topicality;accessibility
[中图分类号]H0-05
[文献标识码]A
[文献编号]1002-2643(2015)01-0008-010
作者简介:许余龙(1950-),男,汉族,上海市人,博士,教授,博导。研究方向:英汉对比;语篇回指。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英、汉语中名词短语的可及性与关系化对比研究”(项目编号:14BYY006)部分成果。
收稿日期:2014-10-15
DOI:10.16482/j.sdwy37-1026.2015-0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