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
1
牧羊人桑吉,说老就老了。
桑多村的人都知道,桑吉的老,不是岁数,是心。也就三十七八岁的人,但看那弯腰驼背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又加了三十七八岁。
显出老相的桑吉,是桑多村上最有资历的牧羊人。他会赶着羊群找到桑多草原上最好的牧场,会指引羊群绕开隐秘潮湿而暗藏沼泽的地带。他会坐在山包上只吆喝几声就能把四散的羊聚拢在一起。他知道所有羊的名字,知道哪只母羊快发情了,哪只怀了小羊羔了,哪只快生了。他甚至知道哪只羊的阿爸是谁,阿妈又在哪里。就是说他看见一只蛋,就知道是哪只鸟下的。玄乎一点的桑多村人说,他可以看到一只羊的前世。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能听懂羊的话,羊们偎着他咩咩咩地叫,把他哄得,脸上总是一往情深的表情。
他能知道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他这半辈子,都在放羊。当然,除了放羊,他还捎带着做了些其他的事。
2
他做过的其他事,算来算去,不多。细细想想,也就是追姑娘和结婚的事情了。
当然,这些事,是人都会做。做好做不好,看运气,也看手艺。
桑吉第一次追姑娘,是在他的弟弟丹珠成为贡巴寺活佛的那一年。
那一年,桑吉十九岁,是桑多村唯一一个过了十八岁还没有结婚的男人。
桑多村有三十来户人家。小村坐落在一个向阳的山谷里,山谷的南北两面为道路出入口。小村的周围是浑圆广袤的草原,一条细小的草原河从远处流来,穿过小村,又远去了。小河两岸,开辟了不多的土地,种些青稞、土豆和豌豆,人吃,牲畜也吃。
桑多村的居民,家家都养着二三十只羊,三十多家的羊都放出来,撒得漫坡都是。
三十来户人家的羊,都承包给了一个寡妇。寡妇没成寡妇之前,是村子里长得最好看的,自从丈夫去林区偷砍木材,被守林人追赶,慌不择路掉入洮河上游的一处冰窟后,就只能艰难地抚养两个孩子过日子了。家里没男人,再会过日子的女人,也会遇到各种各样女人无法解决的事。寡妇只好找相好的,不是找了一个,而是找了一堆;不是只找藏族相好,也找汉族相好。
这个寡妇,当然就是桑吉的母亲了。
想想吧,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寡妇的儿子呢?谁愿意让女儿刚刚成为新娘就开始过受苦的日子呢?
这种尴尬的处境,直到寡妇的小儿子突然成为活佛,也突然被改变了。
3
桑多村里住着几户汉族人家,都姓王,是一族人,听说先人是解放前因躲战乱从一个叫临夏的地方来的。一来,就不走了,渐渐成了村里的老户。
这王姓家族里,出了一个曼巴,汉人叫大夫,看病挺有能耐,在桑多村很有威望。
有威望的王大夫也有烦恼: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因为只有一个女人,就当成了正儿八经的宝贝,总是呵着护着,唯恐出什么乱子。
眨眼间,女儿就十五岁了,出落得水灵灵的。这个准备继承父亲衣钵的汉族姑娘,会在草原上给父亲采各种草药了。
这样,孤单的牧羊人桑吉,在偌大的牧场上,不孤单了。他几乎可以天天见到王曼巴的女儿了。
姑娘名叫喜莲,确实浑身喜气,爱笑,爱说话。
十九岁的桑吉,喜欢上了这个小兽。他踅磨着,要把这只小兽给吃了。
为了方便放羊,小村上的人早就给牧羊人建了简易的窝子。先用矮墙圈起大片草地,再在矮墙边盖起几间木石结构的尕房子,便于牧羊人歇息。这些小房子虽然简陋,但却很结实,完全可以抵挡住不期而来的雨雪。
那年夏天,这能抵挡雨雪的尕房子,成了桑吉和喜莲避雨说话害羞的好地方。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
一天,南风吹拂着过草地,各种野花竞相开放,夏日的阳光沐照着桑吉的羊群,也沐照着喜莲可爱的脸庞。桑吉忍不住就下手了。他把喜莲放倒在尕房子里头的狗皮褥子上。喜莲挣扎得厉害,当桑吉抓住她胸前的两个肉肉的热热的奶头时,她就没一丝力气了。当桑吉顺利地把他那个孽障逼进喜莲的身体,喜莲就只能做出翻白眼的动作了。
有了第一次,喜莲翻白眼的次数就多了。她是多么喜欢翻白眼啊,以至于桑吉感觉自己的身子都吃不消了。
正当桑吉为自己的身子担忧的时候,喜莲的身子出了问题。确切地说,出问题的是喜莲的肚子。那肚子大了起来!
起初,桑吉以为喜莲吃了不该吃的,中了毒。他对喜莲说:“其实两个月前就中了毒了,那时你动不动就恶心得想吐,我见了,都替你担心呢!”
后来,还是喜莲的父亲看出了端倪。这个桑多村唯一的曼巴,发现了女儿的变化,也猜测到这变化从何而来。他自得地品着茶,度过了好几个闲散的午后。他知道,一旦和出了活佛的家族联姻,王家在桑多村的地位,就完全稳固了。
他将女儿怀孕的事,告诉了他的婆娘。
做母亲的不信,来问女儿,喜莲就给母亲吞吞吐吐地说了她和桑吉的事。
似乎是很多年了,桑多村的汉族人家,对是否和藏族人通婚,是有倾向性的。他们愿意和当地藏族联姻,这样,外来者的身份就可以改变,根基也会扎得牢固。他们说,只要儿女们喜欢对方,怎么都行。但藏族人家,却不愿娶汉族女人为妻,当然也不愿把女人嫁给汉族男子。他们说,这是骨头的事,可不能随便就给搞乱了。汉族人就有些想不开,反驳说,你们连你们的藏话都不会说了,平常穿的是我们的汉服,说的是我们的汉话,吃的也是我们汉族的花样菜,还矫情什么呢?你们的骨头是白的,难道汉人的骨头是黑的?
但反驳归反驳,事情还是没有朝汉族人想的那个方向发展。这不,当喜莲怀了桑吉的娃娃的消息在桑多村传开后,王曼巴就碰了桑吉母亲的钉子。那个寡妇告诉村里人:我们是出活佛的家族,怎么能让家里的男人跟汉族女人结婚呢?不成,实在不成!这个寡妇显然忘了家族里没出活佛之前自己乱找相好甚至找了汉族相好的事了!
木匠杨尕代以族人的身份提醒她:“那个丫头怀了咱藏人的骨肉呢!”
寡妇说:“娃娃生下来,我们可以养活。那个丫头,是不能进门的。”
王曼巴的脸黑了。这黑的第一个后果,就是给女儿开了一副药,把那还没出世的桑吉的种,给黑掉了。第二个后果,就是不让女儿继承自己的衣钵了。他直接把女儿远天远地嫁了。
这样,桑吉只好继续放他的羊,继续孤单地呆在偌大的牧场上了!
4
桑吉二十五岁那年,终于结婚了。
新娘是从山后的一个叫朝尼的藏族村落里娶来的,矮矮的,瘦瘦的,弱弱的。村里人有些担心,这样的姑娘,一刮风,也许就会被刮得无隐无踪,怎么能做家里的主妇呢!
但刚刚过门半年多,她的肚子照样大了。
大了肚子的女人,看起来不再瘦弱,甚至个头也好像突然蹿高了一截。她走在村子里,有点害羞,有点自豪,也有点笨拙。
桑吉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女人怀孕的事,仿佛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看起来,他似乎不喜欢他的女人。
他还是很早就去挨家挨户赶羊,人们见他锁着眉,苦着脸,就好心地跟他打招呼,他眼皮都懒得抬。老人们就说,牧人桑吉,好好活着哇。
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当了父亲的桑吉,脸上有了笑容。他把娃塞进氆氇里去放羊。人们见他在放羊的路上,从怀里把娃掏出来,朝着孩子粉嘟嘟的腮帮子吧咂吧咂地亲,亲得孩子哇哇大哭。人们劝他,别把孩子带到牧场去,那里风大,会得病的。他回答说,屁话,娃没有邪念,没有坏心眼,怎么会得病呢。
又过了两三年,他的女儿已经能跟随在他的身后吆喝不听话的羊群了。他的女人,却得了一个怪病,忽然就变得和过去一样了,矮矮的,瘦瘦的,弱弱的,主要是脸色,黑黄黑黄的。桑吉不闻不问,没看见。寡妇只好带着儿媳妇去寺院,她的当活佛的儿子说,迟了,迟了,病已经到骨头里了,救不了了。赶紧准备后事,超度她吧!
桑吉的女人果然很快地离开了人世。听说,她离开的时候,只盯着桑吉看。桑吉不理她,她只好看女儿。女儿贪玩,也不理她,她只好盯着寡妇婆婆咽了气。
这样,桑吉的生活,又回到他十九岁以前的那种样子了。不过,总有一个小女孩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偌大的牧场上,他再也不孤单了。
寡妇张罗着要给桑吉重新娶个媳妇。桑吉说:“阿妈,你的孙女还小,我看先算了吧。”寡妇说:“我还想要个孙子呢!”桑吉说:“你还嫌娃娃少啊?也不怕麻烦!”寡妇生气了:“我这真是瞎操心,算了就算了!”这一算了,时间就刷地过去了五六年。寡妇说:“桑吉,该给你找个女人了吧?”桑吉苦着脸说:“我都老半茬了,谁还跟我呢,你决定吧!”可是人世间的事情,不是自己都能决定的。这一年,他的远方的姑舅表妹来看他。表妹的父亲是个汉人。听说是为了支援边
疆,就从遥远的南方来到北方,又稀里糊涂就去了一个叫尼玛的村子,说是要搞和畜牧有关的工作。不长时间,这个工作搞得不怎么样的汉人,却把村长女儿的肚子给搞大了。村长的女儿,正是桑吉的父亲的表妹。表妹的女儿,就成了桑吉的远方姑舅。桑吉也学城里人的叫法,亲热地叫她表妹。
桑吉的表妹在她父亲的熏陶下,爱读有汉字的那种书。她对桑吉炫耀说,她读过《三字经》,《幼学琼林》,《论语》和《三言二拍》。桑吉听到这些书名,头就大了。
他问表妹:“《论语》是怎样的一本书?”表妹反问:“孔子知道吧?”桑吉说:“听说过,好像是个很有学问的老汉。”
斑驳时光(线描) 桑子
表妹说:“对,《论语》就是记录他的话的,用来教育人的。”
桑吉又问:“那《三言二拍》是本什么书?”
表妹笑了:“那不是一本书,那是三本书。”
说这些话题的时候,桑吉的那个上大学的表妹已经在桑多村待了一段时间了。她是专门来体验生活的,说是学校布置的社会实践活动。桑吉自然而然就成了表妹的社会实践对象。
这天,桑吉把女儿留在家里,自己带着表妹去放羊。村里的人看到桑吉领着一个城里姑娘,就对他挤眼睛,说,桑吉荡牛去呢?桑吉龇了龇牙,没说话。村里的男人看见漂亮姑姑舌头就不听话。桑吉半辈子都在放羊,啥时候荡过牛呢。
当羊群在桑多草原上静静吃草的时候,桑吉就和表妹在草地上闲谝,谝着谝着就谝到了仙境香巴拉。
桑吉对表妹说:“香巴拉外国人一定来过,听说他们弄的一些电影,里边的人们,就生活在那里。在那里,他们不吃饭,只呼吸空气,连茅房都不用上,因为他们的身体里根本就没有那些肮脏的东西。”
表妹听了哈哈大笑,娇嗔地刮了一下桑吉的鼻子。
表妹亲昵的动作唤醒了桑吉心里的爱情,他觉得那只爱的豹子就要破笼而出了。
于是他就给表妹说起了爱情。他说:“我的一个朋友在追姑娘的时候,希望世上的男人和女人突然间都死掉,只留下他和他贼喜欢的那个女人,这样,那女人就不会找别的男人,只好和他在一起,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了。”
表妹听了,又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鼓舞了桑吉,他一下子就把表妹搂在怀里。表妹没有挣扎,却把嘴伸过来,找桑吉的嘴。两张嘴瞬间就粘在一起了。
表妹抱着桑吉不放手,就像个狐狸精。桑吉可喜欢这个狐狸精了,他亲她,摸她,揣她。表妹一个劲地躲着,咯咯咯地大笑,像一只肉乎乎的野山鸡。
桑吉觉得自己和表妹就生活在香巴拉里。
过了段时间,表妹结束了她的暑期社会实践活动,离开桑多村,回城里去了。
这一去,就断了音讯。表妹既不给桑吉写信,也不打电话,就像她的生活里没有过桑吉这个表哥一样!
这使桑吉得出一个结论:女人真他娘的是个怪东西,尽给人增添烦恼。
从此,他不相信女人,也不那么相信爱情了。
6
不再相信女人的桑吉,还得面对女人带给他的无穷无尽的烦恼。
有一次,他的女儿带来一只狗,背着他把它悄悄地放进盒子里。那只狗太小了,只有一只母鸡那么大。
小动物总会被人发现,也会讨人喜欢。桑吉发现了它,喜欢上了它,连睡觉都和它在一起呢!
可是,有一天,母鸡大的狗还是死了,是被桑吉醉酒后压死的。这怎么能怪桑吉呢!他是那么爱它,爱到醉酒后也要搂在怀里。
可是,无论桑吉怎么辩解,女儿还是无法原谅他。
这让他非常难受。他只好恳求他的母亲,那个年老的寡妇:“你再找一只吧!要不你找只老狗生出这样一只小狗来。”
寡妇骂他:“喝猫尿喝糊涂了。”掀开门帘,跟着女儿走了。
桑吉没有出去找她们。他知道,只要他找到一只母鸡大的狗,她们最终会回来。
于是他在放羊的过程中到处寻觅。
佛祖是多么照顾桑吉啊,有一天,他在草地上拾到了一只动物,它只有头颅那么大,眯着小小的眼睛,呜呜地哭闹。他把它捧进帐篷里,给它喂了羊奶。她不哭了,胃口出奇的好,一边吃,一边咧着嘴笑。
他终于确定她是个人类,是个女婴。
有了那个小人儿,他的日子开始过得快了!
这时候,他的母亲回来了,身后跟着他的女儿。
她们一进门,桑吉就激动地告诉她们,他没找到新的狗娃儿,但他找到了一个头颅那么大的女娃娃。母亲一看,就昏了过去。女儿一看,又大哭着离开了。
他赶忙弄醒母亲,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说:“几个月前,你女儿的肚子里有了孩子。这几天,她生下了她,因为长得太小,又没有个人样子,就把她放在了野外,要她自生自灭……谁知道你又把她给拾回来了!”
桑吉这才醒悟过来,女儿已经长大了,长到能偷偷找相好偷偷生孩子的年龄了。
这个经历,又使他对女人有了更深的认识:“女人只会给男人带来烦恼,带来伤心。除了这些,她们还能给男人带来啥呢!”
桑吉对女人的态度,让他的母亲很伤心。
这个守寡多年的女人,因为找过一堆相好,她对女人和爱情,有她自己的看法。
她认为,在藏地生活得久了,慢慢地就能感觉到,某个女人一直在找的某个男人,其实就是与她最亲近的人的混合物,他的眼睛像她阿妈的眼睛,他的鼻子像她阿哥的鼻子,他的手,跟她多年前爱过的那个男孩的一模一样。他的沉思时的神情让她惊讶,这神情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她肯定在以前的某个时间感受过,但后来她又给忘记了。
她想:女人找男人,是这样。男人找女人,应该也是这样。
所以,她就这样劝告她的儿子:“桑吉啊,你真正想找的那个女人,你一直不知道她在哪,对吧?”
桑吉说:“没遇到前,谁知道她在哪啊!”
寡妇说:“就是嘛。你们男人,总想找到自个最爱的女人。你们总爱做梦,梦里的女人是最漂亮的,最多情的。”
桑吉不同意母亲的观点,犟了嘴:“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
寡妇不容儿子辩解,自顾自说下去:“你们陪着眼前的女人,心里却想着别的女人。总以为别的女人会像太阳和月亮那样,总有一天会出现在你们的身边,陪你过好日子。我告诉你,太阳是不会从西边出来的!”
桑吉说:“阿妈,我可没这么想,没有媳妇,我一个人也能过下去。”
寡妇的眼泪流了下来:“你们男人,说是不要女人,哄谁呢?你们只是在找,想找个最好的。在这个女人的身边睡一会,在那个女人的身上摸一阵,最后,还是偷偷地跑了 !”
桑吉说:“阿妈,你就不要把我当成你遇到的那些男人了!”寡妇做出很可怜的样子:“那你就快点找一个,别再挑三拣四了!”桑吉说:“我还没找,你就说我挑三拣四?”寡妇说:“不管怎么说,你先找一个结婚,给我们家留个后,懂吗?”桑吉说:“我不是给你生了个孙女吗?你的
孙女不是又给我生了个外孙女吗?”寡妇说:“女儿还能当后人?顶不住的!”桑吉说:“你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儿子吗?”寡妇说:“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活佛能生娃
吗?又不是半路出家的!”桑吉到底还是没把寡妇的话放在心上,虽然这寡妇是他的母亲。
他只喜欢独自坐在草地上,一边守着他的羊群,让它们在余晖里再吃一会草,一边回忆着女人带给他的种种烦恼。想着想着,他就伤心起来,露出很无奈很孤独的样子。
这个看起来像老人的牧羊人,在无法解释的困惑中,会走过去抱住一只羊,把眼泪擦在它身上。这个时刻,这只羊,似乎才是他心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