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玫
世海飘泊,几经沧桑。浮沉,于一念之差;静动,于方寸之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人手再强,也强不过命运的推手。于是,有了升斗小民王中良的故事。
——前言
一
傍晚的王府井大街正是热闹的时候,但凡到北京旅游的人都会把北京之行的最后一站放在这个地方,看看热闹,赶个新鲜,或是给家里人选回一两件称心的礼物,也算是到过北京首都的纪念。王中良随着细密的人群游走在大街上,这个快四十岁的男人看上去依旧意气风发,那浓密的眉和高挺的鼻梁,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鼻梁上架着一副薄薄的金丝眼镜,有着少有的书香气息。他东瞅瞅西看看,各种商品汇集,琳琅满目,看得太多反而没了主意,好在大街还长着呢,时间也还早着呢,钱也还安稳地揣在兜里。
到北京一个月来,这是他第二次到王府井,第一次是坐车经过,因为车速太快,王中良几乎没辨别清楚方向,热闹的王府井大街就成了身后一个热气腾腾的背影。这次是特意打车过来,因为明天就要回家了,王中良觉得自己出门一个月,培训的地方又是中国的首都北京,总得给家里人带点东西回去。
王中良当了几年的经贸委主任,虽谈不上财大气粗,但也是吃过见过的人,只是自从戴上了头上这顶乌纱帽之后,各种公务缠身,平时很少有时间上街,吃的穿的都是老婆林子侍候着,偶尔业务上需要,给办公室主任说一声,一切就会准备妥当。王中良满意于目前的生活状态,自得其乐,忘记了前些年打拼江山时受下的苦,偶尔忆苦思甜和女儿唠叨几句,言辞之中也饱含着满满的成就感和荣誉感。
但这段时间女儿一天一个电话打来,开口就追问父亲:爸,你从北京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女儿可是王中良的掌上明珠,他快四十的人了,就这一个心肝宝贝,他向来宠爱至极,别人说的话可以不听,女儿说的他可是不能不服从。因此,每次接到电话都乐呵呵地回答:当然有礼物,你肯定喜欢。话筒那边马上会返回来女儿一个清脆响亮的吻,甜得王中良心花怒放。
话已经放出去了,其实王中良还是有几分忐忑,现在市场流通迅速,北京有的东西,马上会传遍全国各地,但是,既然来了,总得给孩子一个交代,大小图个高兴。既然孩子有,那么老婆林子也应该带一件的,她既要工作还要照管家务不容易,反正也不在乎这几个钱。
王中良眉头一动,既然老婆有,那么花儿呢,是不是也应该给她带一件。当然,女儿好打发,小孩子嘛,早嚷着要一套运动服,老婆林子向来朴素,也不挑剔,只是应该给花儿买什么呢。
王中良抓着后脑勺在心里暗暗思忖,嘴角牵出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想到花儿,王中良觉得自己身体发烫,有一种急促而短暂的幸福感直逼心头,他在心里揣摩着这小小的幸福,不禁有些春心荡漾。
之前,他送给花儿的礼物好像只有一把玫瑰和一盒巧克力,那是今年的情人节。本来,这类西方的节日是和王中良这把岁数的人打不着边的,但花儿年轻,喜欢浪漫和小情调,为了讨她的欢心,王中良只好迎合她的口味,在 2月 14日那天以开会为理由特意向老婆林子请了一天假,就成了王中良人生中第一次度过的情人节。那天,他和花儿在好缘酒店度过了他生命中最浪漫的时刻,一次只有鲜花和红酒的烛光晚餐,那样的一份浪漫都归功于花儿细致入微的设计和安排。他现在依旧会想起那盘做工华丽的西式点心,尽管王中良向来不太习惯甜食,可是只要花儿喜欢,他就会无条件的接受。那种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滋味让他明白如果今生不遇见花儿,那他王中良算是白活了。难怪,人生苦短,可以用的时间也就是正午到黄昏的时光,不抓紧幸福的尾巴,人生就会带着遗憾。
相比之下,他和林子恋爱的那个年代,还没有情人节这个词汇。林子生性羞涩矜持,新婚之夜王中良也是第一次,俩人在第一次的慌乱中匆匆忙忙完成了人生的第一回。之后,日子渐渐平静下来,无风无波,无惊无浪,有时候做夫妻那事就像是例行公事,一般约定俗成在每周二晚上,有时候工作太累也是速战速决或是非常默契地取消,那第一回居然连记忆都没留下,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遗憾。可花儿不同,花儿年轻,容易接受新事物,喜欢推陈出新,和她在一起有着太多新鲜的滋味。花儿表面看上去文静羞涩,其实只有王中良知道这头温顺的小兽有着怎样的绝活,可以带给他无穷无尽的惊喜和体验。仅仅只是第一次,就让王中良销魂彻骨,难以释怀。
说到这个问题,如果和林子只是解决温饱的话,那么,和花儿就是直奔小康了。
现在,王中良站在王府井大街想起花儿,依旧血往上涌,脸颊微红,幸福感油然而生,有几分莫名的醉意,最终所有梦幻般的感觉又回到了现实面前。面对拥挤的人流究竟送什么给她呢?花儿会要么,她说过她不会要他的任何东西,她只是爱他,莫名其妙的爱,疯狂的爱,爱得无缘无故,爱得无怨无悔。“爱”这个字眼,可以
涵盖各种纠缠不清的关联,可以用一个字定下朗朗乾坤。可是,难道她说不要就不给买吗?这点王中良心里自然有数。当然,花儿是懂得品味的人,不能太廉价,廉价配不上花儿的高贵和纯洁;也不能太昂贵,不是王中良买不起,是怕花儿说他忒俗。
正当王中良举棋不定的时候,目光被对面一家装修别致精美的店铺吸引了。“ROSE”几个玫瑰色的英文字母在灯光的照耀下无比光彩夺目。王中良平日里只知道工作,看的书多是企业管理和党报党刊,对于女装和品牌没什么研究,只是有那么一回到办公室拿材料,无意中听见花儿正在和另外一个同事看画册。俩人看得津津有味,王中良就凑过去看了一眼,刚好听见花儿用无比向往的声音夸张地说“ROSE,简直就是我梦中高贵的情人。”话没说完看见王中良站在自己身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合上手中的画册退朝一边。
王中良故意笑着逗她说:哟,看不出来,花儿的情人是谁呢?别看王中良问得一脸好奇和无辜,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心里比谁都心知肚明,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花儿无声,只是笑,满脸红霞飞舞,更显风情万种。旁边同事呵呵笑着接了口:主任,你OUT了吧,连“ROSE”都不知道,这可是国际品牌的皮鞋连锁专卖店,现在的都市白领都穿这个。
哦。王中良假装好奇地又凑上前看了一眼,目光不由又瞟向了身边的花儿,只见她笑得春风摆柳,不禁也春心荡漾,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因旁边还有同事,只好一笑而过,匆匆走开,眼神中的蜜意很快被融化在空气中。但是现在不同,几个红色明亮的英文字母牵拉出了这份记忆,把他的脚步死死钉在了这里,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暗示。他退后两步再次确认,确定几个闪亮的英文字母肯定没错,这才挪动步子走进店门。
王中良先是绕着货架大致看了一遍,毕竟是国际品牌,一双双皮鞋在柔和的灯光下,有着细密紧致的纹理,似乎那皮面上还有动物的生命和新鲜血液在隐隐闪现,难怪那么多人追求这个品牌,难怪花儿会对它一见钟情,也只有花儿的气质和神韵才能配上这样的款式。正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被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吸引了。对,没错,就是这双。他的心再次为之一震,和当初花儿拿在手上的那份宣传画册完全同款,鱼嘴鞋头,坡跟防水台设计,乳白色的皮面和简约的设计高贵而典雅。王中良不觉在唇角牵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这丫头确实有品味,难怪会对这个品牌倾慕已久。
王中良把这双鞋子拿在手上,正在想入非非之际,一位穿着整洁的导购员走了过来,问王中良是不是要买这双鞋,王中良向她询问价格,导购员把鞋拿在手里翻过来看了看,回答他说:先生,你真有眼光,这鞋是今年最走俏的款了,刚刚才上市,你买一双的话,可以打八折,打完折后一千六百元。
哦。王中良把这双鞋子放在手心里掂了掂,这个价位也还合适,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当时就决定购买了,请导购员开收款单,导购员看他打算付钱赶紧趁胜追击,又补充一句:今天是本店开张五周年纪念活动,为回报广大顾客,先生,如果你买两双的话可以打六折,也就是两双鞋子才二千四百元,一双也就一千二百元,你考虑一下可以多带一双的,这个品牌和价位送给亲戚朋友都划算。另外,店里还会有小礼品赠送。
王中良眼睛一亮,觉得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很快脑子里就想起了自己的糟糠之妻林子,林子是医生,平日里比较节俭,不会在自己身上乱花钱,也应该让她好好享受享受,她穿上这双黑皮鞋肯定好看,对,应该给林子也买一双,同等款式同等价位,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厚此薄彼,一样的对待,再说两个女人平时也没机会遇上,不用担心节外生枝,王中良于心来说求个安稳。
那好,就要两双吧。王中良几乎想都没想,掏出信用卡付了款,这才无比满意地走出店门,又在街上给女儿选了套运动服,心满意足地返回宾馆。
二
细算起来,王中良对于林子是有感情的,想当初,王中良和林子同在一个工厂,林子医科大学毕业分在厂区医务室,时常穿一件水淋淋的粉红衬衫,配上外面的白大褂,就像一朵开得粉白娇艳的桃花。那年代,工厂上下都是统一的灰蓝色劳动布,就连家属区上到七十岁的老人,下到七岁的小孩,都是统一用劳动布改造的装束。林子那水红色的小衬衫真正成了万绿丛中一点红。而且,那时候工厂执行医药费实报实销,就是厂长来开药方也得看林子的脸色,巴不能和她拉拉关系,套套近乎,林子算是厂里的一枝独秀。
当时,王中良只是工厂的小车间主任,虽然长得眉峰俊郎,气质不错,每天出入车间,衣服却穿戴整齐,劳动布下的白衬衫永远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但毕竟出生在农村家庭,无权势背景,之前几次去医务室开药,林子明显表现好感,一双单凤眼暗送秋波,王中良也不是木头,招架不住的时候偶尔也会春心一动,但考虑到自己的实际情况,终觉得没有底气。但事情刚好相反,或许正是王中良的无动于衷,让林子把王中良的自卑看成了他骨子里的傲气,再说,在林子看来,能把握控制好自己的男人,终归更有责任感和安全感,因为得不到而十分渴望,王中良越是不动声色,林子就越是想念,最后居然主动送上门来,在某个黄昏敲开了王中良的屋子。
那时候,林子穿着水红色的喇叭裙和白色皮凉鞋,在王中良的屋子里优雅地旋转了一个圈,然后才满意地点点头表示基本过关。难怪,这哪像一个男人的单身宿舍,屋子收拾得有条有理,方格子床单洗得干干净净,书桌上放着几本书,林子随手拿过来看,就像小学老师给学生批改作业的架式,分别是《飘》、《简爱》、《茶花女》等几本名著。这几本书,林子本来就喜欢,睹物思人,觉得王中良有文化有品味,更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王中良很大方地回敬了一个笑容,说要是喜欢就拿回去看吧。林子说好,没说谢谢,大方地把书抱在胸前,好像他的就是她的,根本不用言谢。
这之后,林子来借书还书,渐渐成了王中良的常客,有时还主动打水送饭,那份温柔体贴让工厂里的大老爷们看得眼红。王中良心里早就对她怀有几分爱慕,一个有情一个有意,这段姻缘算是一拍即合。在王中良的人生里,觉得爱情就是顺理成章,是水到渠成和墨守陈规。婚后,俩人有了女儿青青,青青乖巧聪明,遗传了王中良的气质又遗传了林子的秀丽,尤其经过林子的科学喂养和调教有方,更是人见人爱。而王中良呢,或许当初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简直就是闯荡了一个江湖,先从一个小小的车间主任当上副厂长、厂长,就在企业面临改制,两口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走投无路时,又在最后一个紧要关头,被离奇调入县经贸委工作,最终走到了县经贸委主任的位置,也算得上是一路顺风。借着王中良这股东风,林子也从厂医务室调进了县人民医院工作,夫妻俩人一路跋山涉水走到这一天,真是百般经历千辛万苦。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有如此牢固的感情基础,按理说,这二十多年都这么走过来了,感情应该是坚不可摧。可婚姻这东西有时候还真吃不准,就像人的饮食一样,有时候也得荤素搭配才显得合理。当然,在王中良之前规划的人生里,也只是想要过一些平平淡淡的日子,捞个一官半职养家糊口,和林子白头偕老也就不枉此生。偶尔,酒足饭饱之后,也会在半梦半醒之间产生过有一次外遇的念头,但梦终归只是梦,在现实生活里真是想都没敢往那方面想过。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王中良遇见了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花儿。
俗话说,男人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王中良是三十四岁进的经贸委,风华正茂,正当年华。尽管现在的社会,爱情可以像霉菌一样随处滋生,可王中良心中自有分寸,偶尔会和大家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色情笑话,但说归说,他走路向来小心,步步谨慎,不敢越雷池半步。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没有什么靠山和后台,头上这顶乌纱帽得来不易,全靠的是这些年在工作中的苦干实干和良好的群众基础换来的,万一闹出什么娄子或笑话,不会有人捞你一把。男人仕途一旦结束,人生还有什么可以指望。
可王中良不想,不代表不会发生,尤其爱情这种东西,就像是前世注定的因果,你就是绕开它走,它也会对你紧跟其后。花儿大学毕业分配在县经贸委办公室工作,因为学的是中文,写得一手好文章,人又长得文静清秀,站在那里,就是一首不折不扣的骈俪文。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身边自然不缺追求者,可这女孩心气太高,都不太看得上眼,一晃眼,眼看年龄就过了三十,曾经对她五体投地的男人如今都已经名花有主,各扫自家门前雪去了,花儿这才轻声感叹,自己红颜薄命,难逢佳音。
王中良与花儿前后进的经贸委工作,王中良是上级,花儿是下属,工作中难免磕磕绊绊,平时起草文件材料之类也会有争议,有争议就有矛盾,有矛盾就要化解,化解之后就更清楚了对方的脾气和喜好,一来二去的倒磨合得知己知彼,如左手和右手般配合默契。有的时候,花儿咬着笔头站在王中良面前边思考边和他说话,长发会不时拂过王中良的胸前,双唇间的气息也会不时扑向他的脸,王中良毕竟只是王中良,不是柳下惠,哪还能坐怀不乱。他轻轻咳嗽,清了清嗓子提示自己要淡定,虽然依旧正襟危坐,可心海里早已经起了一层细软的浪花,碧波荡漾,春深似海了。
当然,花儿对于王中良也是倾慕已久。也难怪,年轻有为,身居要职,做事冷静,做人坦荡,大到能调派各大企业首领,小到部门上下对他服服帖帖,这一切都为王中良奠定了良好的形象基础。但是,花儿喜欢也只是喜欢,奈何人家已经家成名就,落花再有意,流水也无情。
男女的情欲其实就像一粒埋在心底的种子,你若不碰它,它便安静等待属于它的春天,一旦遇上合适的空气和阳光,它便会肆无忌惮地生长出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一次到一家企业考察工作,王中良因为有工作安排,就叫上花儿一同前往,饭局上,企业老总热情款待,王中良盛情难却,可那段时间身体不适,花儿善解人意,主动替他接住几杯。酒后,又一起去 K歌,花儿明显有了几分醉意,眼神迷离,面泛桃红,举手投足之间更是扑朔迷离。俩人踩着音乐曼舞,音乐是产生诗意的源头,微晕的霓虹闪烁着媚惑的光芒,竟如与世隔绝。花儿一头黑发如春水泼在王中良的手上,丝质般的微凉和惬意,令王中良又爱又怜,心里浪花翻卷,之前关于伦理和道德的种种论述,在现实的诱惑面前再无弹丸之地可以藏身。
他终究输给了他自己,而她也注定了将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篇华章。
翻云覆雨之后,王中良算是真正认识了面前的女人,在这表面平静的女人的骨子里,原来可以藏着如此让人爱罢不能的野性和柔韧,男人的幸福感和优越感从心底油然而生。王中良算是大彻大悟,难怪说爱江山更爱美人,自古以来的英雄经历战场拼杀总结出来的这句话原来是有道理的,江山是死的,百年之后终将化做一捧尘土,而感情不同,躯体是空的,灵魂是活的,今后无论是升天还是入地,感情都将被灵魂一起带走,就像许仙和白蛇的爱情故事,经历几百年风雨流转之后更加离奇动人。王中良下定决心,想要面前这个女人,彻彻底底地征服她,要她的一生一世和她的全部。但他已经有了林子,林子是他的妻子,与他的江山共存。
一个字:难,左右都不能两全。
要,又不能;舍,又不是。真是万般皆难。
这样的矛盾让王中良纠结了一段日子,好在花儿没有为难,她是绝对的完美主义者,她温柔得像一只鸽子似地俯在他的耳边对他说:你若能给我,我会好好珍惜。你要是有一天烦我了,我会自知之明地离开。王中良听见她说这话,心都碎了,对于这样一个明理明智的女子,王中良哪能轻易放手。
可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已经将他养得饱足妥帖,面对深爱的妻女,那是二十年风雨里一点一滴筑起来的感情之墙,又怎能轻易腐蚀。只要想起取舍两个字,王中良就觉得痛上心头,力不从心,这个可以指挥上千人企业的领导,最终却在两个女人之间举棋不定,徘徊踌躇,甚至心力交瘁和万念俱灰。
三
由于飞机晚点,王中良回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拎着大包小包下了车,首先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花儿。俩人向来见面的地方都在城西的好缘酒店,王中良不时站在落地窗前往酒店外的花园张望,远远看见花儿踩着碎步走进花园,那时候正是春季,满园的玫瑰似乎正在为面前的这个小女子动情地芳香着,花儿尚未进入房间,王中良早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如此良宵美夜,又有美人相伴,怎一个“醉”字了得。
真是小别胜新婚,还没等王中良从幸福的想象中回过神来,花儿已经像一只灵巧的燕子从门外飞了进来,给了他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王中良的心又一次弄得柔软了。依旧是一番醉生梦死的缠绵,之后,时光渐渐冷却下来,花儿滔滔不绝地倾诉着自己一段时间以来的相思之苦。被这样一个女子牵挂着,王中良如泡在蜜糖里,一颗心甜得透彻无比。
激情过后,王中良才把那双鞋子找出来送给花儿,花儿一见正是自己前些天在画报上看中的款式,没想到在她心里一向不拘小节的王中良居然把这事认真地记在心上,大老远带回这礼物,可谓情意之深重,一双秀丽的眼睛如秋水传情,又是深情一吻,吻得王中良心花怒放。
花儿把鞋子穿在脚上试了试,大小刚好,很快又脱下来拿在手上左翻右看,简直是爱不释手。王中良问,怎么不穿了?花儿不好意思地说,等换条裙子再穿。王中良再一笑,没想到这丫头心思如此缜密,不由得露出赞许的目光。
之后,俩人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无非是近段时间工作生活上的一些小事,大多无关痛痒。
对了,前几天钟德发来找过你,问他什么事,他也没和我说,我又让他打你电话,他打了没有?花儿话头一转,进入另一个话题。
哦,没有啊。王中良听她这么说,若有所思,张了张口想要再接着问,似乎还在考虑,话题再次一转,只淡淡笑着说:他怕是来找你吧,还找借口,我看他对你可是要发起强势进攻了。
瞎说。花儿嘴上这么说,唇角却挂着笑意,女人被男人爱着终归是件幸福的事情。钟德发对她有意思,这两年周围的人都看得出来,那可是明攻。可花儿死心踏地心里就放着一个王中良,这就是暗守,对钟德发连小感冒都没有。感情这种东西真是奇怪,迎也迎不上去,合也合不起来。
王中良看时间差不多了,惦记着回家,有起身要走的意思,他毕竟是男人,明白儿女之情不在朝朝暮暮的道理。可花儿却是万般不舍,这个多情的小女子饱尝相思之苦后,一番离别思情却上心头,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想与他再多待哪怕一分钟也是幸福。王中良只好又坐了一会儿,但终归还是得离开,花儿见留不住他只好放手。眼看他匆忙离去的背影,像眼睁睁看着一条本该属于自己的船儿驶回他巨大的港湾,顿时不禁失落万千,忧伤来袭,双眼不知不觉已是梨花春雨。想想,人家回去后终归有老婆儿女热汤热饭,而自己只能落下个整夜的孤枕难眠,这份委屈真是可以长恨当歌了。
等王中良钻出花儿的怀抱,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家的时候,林子早已经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为他接风。看见父亲归来,女儿更是开心得手舞足蹈。王中良虽然已经感到疲倦,但看妻子和女儿兴致勃勃,王中良也兴致大增,边吃边给他们讲北京的见闻,新鲜的事情,讲述的时候,女儿已经从旅行箱里找到了运动服,正在往身上试,王中良赶紧取出给妻子买的黑皮鞋。毕竟是女人比较识货,林子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品牌,嘴上责备王中良不该乱花钱,虽然现在家里早已经不缺这几个钱,可居家过日子,林子始终习惯保留着勤俭持家的美德。嘴上说归说,看得出来心里也甚是欢喜,当时就脱下脚上的拖鞋试了试,大小正好合适,走到衣镜前瞧了又瞧。
王中良惬意地看着妻子穿上黑皮鞋,步态优雅地行走在屋子正中,林子身上所流露出的成熟女人的气质和神韵,和花儿穿上白皮鞋的活泼俏丽刚好相反,就像摆在他面前的是黑白两个色彩,黑得极致,白得净透,黑得富贵,白得高雅,各有风姿,而互不侵犯。现在,这两个精致的女人都成了王中良的女人,王中良觉得这个世界对于自己真是太厚爱了。金钱、财富、权利、美人、亲情、爱情,这些众人向往的词汇都被他牢牢掌控于股掌之中,男人能活到这个份上,真该知足了。
经过一夜的休息调整,第二天容光焕发的王中良起了个早就到单位开始工作。由于出门一段时间,桌子上等待签批的文件已经堆积成小山,王中良只能耐心从头开始看起。正看得入神,一个人影闪进了办公室。王中良继续批阅文件,已经大致猜出对方是谁,他握着手中的笔,头都没抬地说:你先到会客室等我一会儿,还有一个文件,看完我马上过来。
对方不敢怠慢,答应一声就退到门外,这影子一来一闪之间可见其身手之敏捷,想必对于这个地方已经是轻车熟路,根本不用客套拘束。
来人正是钟德发,一家化工企业的老总,别看钟德发一脸肥肉,已经是身价千万。说起来,钟德发和王中良是同村,从小一起长大。打小开始,王中良读书是有条不紊,刻苦勤奋,被村里称为小秀才。钟德发也是村里有名的小聪明,脑子灵活,鬼点子多,在读书上却下不了功夫,初中毕业扛上包,进省城大浪淘金去了。
俩人再见面已是十年之后,那时候,王中良和林子还在国营工厂,企业已经开始明显走下坡路,王中良回老家过年,刚放完鞭炮就见钟德发找上门来,十年不见,钟德发穿上了西装和旅游鞋,头发来了个三七分,无名指上亮闪闪的佩了枚金戒指,那装扮还真有几分土豪的架式。俩人喝酒至深夜,各人说了自己的近况,王中良才知道钟德发这些年经过打拼,在省城开了一家建筑装饰公司,那时候,正值房地产暴涨之际,一夜之间,购房热潮狂卷而来,为钟德发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财源,而彼时,王中良正处于前途渺茫之际。
俩人一夜寒暄,王中良不得不感叹世事沧桑。想当初自己学习拔尖,是全村人一致看好的苗子,如今,也不过在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工厂安心度日,和春风得意的钟德发相比,真是羞愧难当。但王中良经过这些年的书本教育让他有了满腹书香,自然也有一身傲气,虽然人穷却不志短,对未来还是有足够的信心。况且,钟德发虽然有几个钱,但对于这些生意人,在王中良根深蒂固的思想意识里,向来觉得他们只是干些投机倒把的营生,不过比街边的小摊小贩干的规模大了一些,其性质却是一样的。而自己虽身穿劳动布,好歹是国营企业的国家干部,即使面临下岗那也是为支持国家建设而牺牲小家利益。于是,王中良趁接酒的时候挣直了身板,又不觉得自己比对方差了,甚至,当钟德发喝得酩酊大醉,伸出双手想要来拥抱年龄比他小了两个月的王中良的时候,王中良脸上露出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鄙夷微笑,顺势用手一推,将钟德发挡在零点七米之外的距离。
没想到的是俩人第二次见面居然又是十年之后,王中良已经官成名就。县里有一个化工企业的项目要投资,当王中良接到通知,这个项目将由省某知名企业过来投资的时候还饶有兴致地打开看了看老总的名字,当看到钟德发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压根没想起他曾经还有一个老乡叫钟德发,在他看来,那完全是对不上眼的事情。直到那天晚上的见面会上,一身名牌西服的钟德发向他伸出热情的双手时,王中良才如梦初醒,重新从记忆底部翻出这个人的名字。几年不见,钟德发像打足了气的气球一样由里到外滚圆了一圈,真正是一身的毛光水滑,比起十年前的遇见,因饱满而更显年轻。这次,王中良没有拒绝,而是模仿钟德发的样子,伸出热情的双手和他虚张声势地抱了抱。
之前,既是同乡又是儿时伙伴,有了先前的感情基础,如今,又有了业务往来需要,再见面后俩人就以兄弟相称。平日里,王中良偶尔有个单位不便报销的开支,会由对方来处理,当然工作中,也难免给对方开些绿灯,权钱交换算是平等交易。饮过故乡同一条河水的两个人,自然比起其他的关系来说要亲近几分,再经过这些年世事风雨的淘洗,又各怀心机,各自谋利。
等王中良忙完手中的活儿,到会客室的时候,钟德发已经泡好了茶,王中良经过几天的舟车劳顿确实困了,坐下来端起茶杯,细细饮着。王中良向来做事专注,甚至饮茶也不例外,眼睛盯着杯子,小口小口,好像心思全在茶水里。钟德发自然也不心急,端了自己的杯饮了一小口,说这茶怕是春茶吧,味虽淡却清香至极。
王中良提醒:你怎么忘记了,这茶是你去年去苏州带回来的碧螺春。这一提醒,钟德发才恍然大悟,说瞧我这记性,经常忘事。说着,往王中良身边挪了挪窝,压低声音说:只不过,你的事老哥可是从来都往心上放,瞧,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过来了。说着,手伸进包里去摸,摸出一张绿色的支票放在王中良面前的茶杯旁。王中良用眼角扫了一眼,看清楚上面写着二十万元的数字,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似在沉思要不要去接。
知道你等着用,咱兄弟还犹豫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开个口,这点小钱老哥还帮得上忙。钟德发见王中良不开腔,急着表明自己的立场,用左手拍着他的右肩。半晌,王中良才回应:房子等着交首付,不得而已,算是向你借吧,到时候,连本带利一起还上。
哈哈哈,瞧你说的多生分,咱哥俩还说什么借不借的,我的还不是你的,用得着的时候尽管开口就是。钟德发笑得满嘴跑火车。王中良却不是那么乐观,经过近些年颠簸,家里确实没存下什么积蓄,这次如果不是因为购房,他也绝对不会向钟德发开这个口,他知道钟德发的为人,虽表面上一声声兄弟长兄弟短的,事实上,是个懂得算计之人。不管怎样,总还是防范为好。
就在俩人各怀心思的时候,门被轻轻推开,从门外进来一个人,王中良原本心虚,被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再回过头定睛一看,见来的人正是秘书花儿。只见花儿手里拎着热水瓶,笑盈盈地说看他们坐了半天,过来给他们加点热水。王中良稳了稳身子,还好钟德发反应及时,抽出旁边一张报纸,顺手盖在了那张绿色的票面上。
花儿从俩人的表情上看出异样,知道不便细问,加了水,不声不响退了出去。钟德发看大事已办,眼睛随着花儿的背影远去,直到她消失在走廊尽头,就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向王中良告辞。王中良看出他的心思,故意绕着圈子逗他:怎么,还没追到手?钟德发听他这么问,一脸委屈地表白:这姑娘一身傲气,天生的硬骨头,真是啃不动,想要放手,又舍不得,唉。
钟德发一声叹息的同时也堆起一脸坏笑,他苦着脸向王中良表白,现在家里不缺吃不缺花就缺个压寨的,多少女孩主动投怀送抱,可他着了魔似的偏偏对这小女子情有独钟,感情这东西,还真是说不清楚。
王中良只是微微牵动嘴唇笑了笑算是回答,其中的原因,他自然明白,他在心里暗暗揣测,若不是有自己在先,不知道花儿是否会对面前的男人产生兴趣。其实,钟德发论条件也不错,虽文化水平不高,但这些年有钱才是硬道理,好歹算是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听说最近又在投资一个小企业,较有市场,反正钟德发是个能折腾的人,也是个懂得折腾的人。又想,或许自己要不要放手,花儿还年轻,也应该趁早找个归宿才好,爱一个人毕竟不是自私的占有。想到这,心里一阵掏空的难受,他是舍不得她的,一时间竟然语塞,也给不出一句拿主意的话来。
见王中良不语,钟德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匆匆往花儿的办公室方向追去,王中良难受的同时,心里又浮升起几分醋意,若是自己还没有那桩婚姻,怎么也不会轮到钟德发这小子在这时候出来猴子当大王。
等钟德发出门,王中良被这些事情纠缠,更觉得心烦意乱,把那张绿色的支票重新拿在手心里看了看,好像要进一步确认,又觉得不太踏实,干脆起身将他塞进办公桌的抽屉里。王中良的办公桌从来不上锁,当然,他一人在一间办公室,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他自己手上,另外一把在秘书花儿手上,因为她除了要传送文件之外,还负责他办公室的整理工作。当然,花儿不是外人,王中良对她也从来没有防备。
因为还有会议,王中良提着包匆匆出门,经过花儿办公室的时候,听见钟德发的笑声跟轰炸机似的传来,他不觉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心酸还是不舍。
这边,花儿抬眼看着他消失在大门外,钟德发却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兜着圈子和花儿聊天。花儿有些不耐烦了,说:赶紧走吧,这又不是你公司,还真把自己当老大了。
怕啥,你们老大是我兄弟,再说,算起来我也算是你的家属吧。钟德发得寸进尺。
屁话,谁是你家属。花儿听这话可不高兴,小脸一拉,来了个睛转多云。
下班请你吃饭,西门外刚开了家鸿运楼,听说私房菜做得不错。
切,我没时间。花儿现场拒绝。钟德发看花儿一点机会都不给,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去,那背影,完全就是一个直不起身的问号。
看钟德发走远,花儿拿起钥匙,悄悄溜进了王中良的办公室,她打开抽屉,把那张绿色的支票拿在手心里看了又看,先是一怔,心里明白了几分,然后,又将它放回原来的样子,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四
这天,花儿起床后就觉得腹痛难忍,起身看了看枕旁空空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更觉特别酸楚。坚持了一会儿不见好转,只好一个人匆匆打车去了医院,吊了两瓶点滴,肚子总算舒服了些,拔了针头后有些内急,赶紧向卫生间走去。
等花儿起身的时候,不经意回头,发现旁边女人的脚上穿着一双同式同款只是不同色的皮鞋,她眼睛一亮好奇地抬头循去,这才看清楚了穿鞋子的人。因为每年过年前夕,单位都要组织职工家属吃年夜饭,每次王中良都会带着林子一起参加,因此,林子和花儿之前曾经见过,只是没有深谈过。此时,花儿看到了林子脚上穿着的鞋子,马上就认出了她是王中良的老婆。不知道哪来的念头,就在林子刚要走出卫生间的瞬间,花儿张开嘴巴清脆地喊了一声“林姐”。
林子听到有人喊自己,回过头来,目光刚好遇上花儿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觉得很面熟,迅速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还是不能确认。花儿在旁边提醒,说年夜饭不记得了?林子脑子飞快转动,很快想了起来,之前和王中良聊天时曾经在她面前提起过,说办公室的同事花儿漂亮有才情,原来是丈夫单位那漂亮的女秘书,林子一拍脑袋说瞧我这记性。又问花儿来医院做什么,花儿说早上肚子有些不舒服,刚打了点滴,现在好多了。两个女人边聊边走出卫生间。
花儿边走边不时低头看林子脚上的鞋子,本来两个女人每人有一双也是公平的,可是虽然鞋子相同,身份却天壤之别,花儿想着这事就觉得憋屈,真是愤愤难平,不觉灵机一动,计上心头。
走了几步,花儿的蓝色手拿包从小指上滑落,当她低头捡东西的时候惊讶地喊了一声:林姐,原来你也有一双“ROSE”的鞋子,看我们俩的鞋子居然是同一款啊。
林子低头一看也很诧异,发现自己的鞋子和花儿的鞋子确实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回答花儿说:这是老王上次去北京给我带回来的,穿着还挺舒服,对了,你在哪买的?
花儿笑着回答,我有一个老同学在省城专做这个品牌,我从她那买的,还给了特价呢。
本来花儿也只是随便说说,绝没安什么坏心,说着说着,林子有些遗憾地对花儿说,可惜了,前几天穿着去菜市场买菜,下台阶时不小心被硌了一下,你看,这鞋跟上掉了一小块皮,真是美中不足,本来想请鞋店补一补的,又怕他们做得不够专业,这毕竟是品牌皮鞋,做得不好不如不做呢,只能一直这样穿着。
花儿听后好奇地低下头去看,发现林子的鞋跟上确实擦掉了一小块皮,虽然不大,但仔细看时还是觉得碍眼,就像一个小小的伤口。说这样子你最好还是别拿到一般的鞋店修理,弄不好反而更糟糕。林子表示同意,说自己也是这么考虑的,只好暂时穿着,等以后找到合适的机会再处理。
花儿毕竟是花儿,脑子转得快,鬼点子来得多,转念一想计上心来,她拉着林子的手说:姐,要不这样吧,你把这双鞋换给我,我去找我那老同学换双新的,她专做这个品牌,年内包修包换,当初她向我承诺过,交给她肯定没问题。
这不好吧?你的是白色,我的是黑色,说不过去啊。林子有些犹豫,看花儿这么热心,有些不好意思。花儿早已经拽着林子的手臂脱下自己的鞋子往林子面前放,说没事,老同学哪能这点忙都不帮啊,你先穿我的,就这一桩小事,很方便。
林子本来还想说几句推辞的话,这些年丈夫做了官,见了她不由分说大献殷勤大送好礼的人大有人在,如今,还遇上了主动为她修鞋的也不奇怪,更何况是丈夫手下的一名小秘书,开始说怕不合穿,结果那鞋一上脚不大不小刚好合适。林子本来还打算说几句感谢的话,花儿换上黑皮鞋,早就向医院大门方向去了,边走边转回身,大老远送过来一个清脆响亮的笑声,一挥手说了声“拜拜”就消失了。
林子只好笑着低下头去看这双白皮鞋,原来同个款式不同颜色的皮鞋穿在脚上,也能穿出不同的效果,林子满意地看着双脚,发现白大褂配白皮鞋又是另外一种风情,满意地笑了笑,踩着阳光的节奏走了。
走进急诊室,刚好一名护士过来叫她,说林主任,前些天那死者的家属又来闹事了,院领导让你去会议室。
本来林子这一天的心情还算不错,听到这个消息,就像大晴天走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瞬间把脸拉得老长,顿感沮丧。说起来这是半月前发生的一台医疗事故,本来这样的事在医院也是常有,医生只有救死扶伤的责任,可没有往阎王爷手下抢活口的道理。可那死者家属却不肯罢休,非说属于医疗事故,多次闹上门来,院领导急于化解,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最终双方达成协议,由医院赔偿一万元,主治医生林子赔偿一千元。几个家属原本都是社会上游手好闲之人,得到这笔钱见好就收,马上收兵走人。
可林子觉得委屈,一群闹闹哄哄的家属刚走,就和医院领导争论起来了。她说,医院死了人主治医生就得赔钱以后谁还敢做医生。院领导只好歉意地向林子解释,说希望林子能够体谅院领导的工作,这样的小事能化解就化解,毕竟这群人又不工作,万一整天到医院闹,再闹到社会上去,对医院的影响不好,对林子的影响也不好,凡事看开些。
林子纵使有千般委屈,只能忍气吞声同意了。对于这个院领导,以前刚好是林子所在科室的主任,业务精干,待人随和,在业务上给过林子不少的帮助,林子对他是非常尊敬的,可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真是让人寒心。
出了医院大门之后,林子一路摇摇晃晃向家走去。当她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的时候,王中良还没有下班,林子打开冰箱看了看,几天没买菜,家里就剩下一条黄瓜,心情不好的林子哪有功夫做饭,反正女儿已经住校,不会回来吃晚饭,王中良单位应酬多,晚饭基本不用操心,林子一个人憋着气,也没做饭的心情,把拿在手里的黄瓜扔在盆里,就躺床上生闷气去了。
王中良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上阑珊时,打开房门看家里冷冷清清,看见盆里泡着一只黄瓜,知道林子没有做晚饭,仔细一闻就觉得家里的空气有些不对头。往屋里走,看见林子躺在床上,以为她睡着了,俯着身子关心地问:怎么没吃饭啊。
林子正在生气,本来想和他说医院发生的事,想想,说了又顶什么用,再说也懒得开口再提那冤枉事,就没好气地回答说:还能吃得下吗?这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说完翻个身继续睡觉。
平日里对于林子这样的态度王中良也不是没领教过,他本来没在意,出房间看了一会电视,几个频道都是广告,很是无味,起身想进屋休息,猛然低头看到躺在那里的白皮鞋。王中良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上前一步再看,好端端的黑皮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成了白皮鞋,王中良揉了揉眼睛弯腰把鞋子拿在手里仔细辨认,没错,他能确定这是他送给花儿的鞋子,可怎么会跑到了老婆林子的脚上来。王中良觉得自己真是见鬼了,全身上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看了看背对自己的林子,知道大事不妙,轻轻走近她,试探着说:她和你说了什么?
林子微微一侧身,以为他听说了医院的事,也难怪,小城太小,哪有个风吹草动的很快就会闹得满城风雨。林子没好气,冷冰冰地回答:有什么好说的,你觉得我还能说什么。
这个反问句把王中良彻底弄糊涂了,做贼心虚的道理还真是灵验。
完了完了。王中良在心里想,他这辈子太了解林子,看她那伤心欲绝的样子,肯定是知道真相了。这么说,花儿找过她了,关于皮鞋的事,或许还有关于皮鞋之外的事,还有、还有……还有最坏的打算。
赶紧把鞋子换回来吧,你别听她的。王中良心怀鬼胎急于表白,擦了一把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解释,脑子里瞬时浮出花儿笑意盈盈的脸庞,也顾不上和林子解释,转身走出了家门。
林子听他关门的声音,这才起身看了看地上的白皮鞋,想着王中良的话,听着他匆忙离去的脚步声,心里一阵困惑,原本睡意朦朦的眼睛被那匆匆离去的脚步牵引着投向了门外。
王中良走在瑟瑟风中,无数种想法涌上心头,林子和花儿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轮番浮动,她们时近时远,触不可及。王中良又一次想到了取舍这个问题,在两个女人之间如何选择,他会选择谁?如果说沉静文雅的林子是和他的生活、身体、甚至是生命联系在一起的,是他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么花儿则是存在他心尖上的一根细弦,只要轻轻一动就会疼痛,牵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甚至会让他的整个世界彤塌。但他明白迟早要做出选择,女儿天真无邪的笑脸很快回到了他的眼前,那是他的整个天空,他曾经付出的多少努力和汗水都是为了撑起这一方永远的晴天。这样,他的天平很快产生了倾斜,他明白林子在他生活中的分量,那简直就是势不可挡无以伦比的分量。
当所有的想法汇聚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花儿进行一次谈话。他站在黑夜的街头,拨通了花儿的电话,话筒沉默了几分钟之后,那边终于传来她清晰而安静的呼吸声,那是他所熟悉的,他心尖上的那根弦再次轻轻一拉,终于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和她说了什么?
那边先是一愣,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你希望我和她说什么?
你这样做会毁了我,他说。语气中更多的是乞求和寻求妥协的味道。
那边传来她的笑声,那笑声轻盈明亮,像一阵风从他的背后袭来,令他打了一个冷噤,她道:我想要你给我一个答案,我突然不想再等了。
你知道的,我给不了你结果,可是,你以为把白皮鞋调换成黑皮鞋就能调换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的位置吗?事实上,你和她在我心里的位置是平等的,你根本不需要花这样的心思,你们谁也不能取代对方。但是,你不该那么做,如果说在这一天以前,我还对你心怀愧意的话,就是现在我突然明白了,我们之间这样下去,就像在生活之中埋下一枚隐形的炸弹,稍不留神可能就会引爆并且伤及对方。
他低低叹了一口气,话筒传来了长时间的沉默,像是那边瞬间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汪洋,曾经所拥有的坚不可摧的爱情堡垒,此时,都在那一望无垠的深水中渐渐地融化。他凝听着她的呼吸,轻轻的,怯怯的,似多少次在他面前的耳语,如今,都如大江东流一去不返了。
我明白,其实我没有向她说过什么,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她的鞋坏了,我说帮她捎去修,你放心,鞋会换回来的,只是人,再也换不回来了。她缓缓舒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那个伤口根本和她无关。
王中良手持电话大概有一刻钟的时间方才恍然大悟,他没想到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赶紧理清思路,还好自己没有露馅,虽然说了那么一句你别听她的,想必林子也不会认真。他迎风站在黑夜里顿时轻松许多,之后又觉得惋惜,甚至是心痛,翻江倒海的痛。他知道就在今夜的某个时刻,他和花儿的故事已经彻底结束了,结束在这个漆黑的夜晚。
他为自己的失败而深深地内疚,挂断电话,街道的灯光在漫长的道路上此起彼落,既然事情已经弄明白,王中良轻轻舒了一口气,他加快脚步向着家的方向走去。回到家的时候,林子已经起床,她平静的目光看着他走进屋子,几次欲开口,目光不由投向了地上的白皮鞋,最后,硬生生咽下一个苦涩的笑容。
赶快吃了休息吧。王中良提醒她,声音变得温和体贴,自己则进了卧室。林子看着灯光下王中良清瘦的背影,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空荡荡的屋子,留下林子一个人平稳对付一碗发软的泡面。
五
虽然只是一次小小的误会,或许说,是花儿有意识地和王中良开了个玩笑,但所得到的答案却完全出乎她个人的意料。她没想到,她一直所追求的完美无缺不求任何回报的爱情会是如此的脆弱,而且,她也突然意识到了她在王中良心中的位置是如此不堪一击。一夜之间,像是盛满爱情琼浆的瓶子破碎了,混乱的液体把整个空间搞成了乱七八糟和一塌糊涂,她一个人默默治疗着伤口,寻找着突破的方法。
尽管如此,日子依旧平稳地向前,毕竟在同一道大门上班,早不见晚见,王中良和花儿依旧不得不每日面对,工作上的事情大家依然正常开展,但只有他们自己明白,面上的东西没有改变,事实上质却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王中良每次从花园路过,还是习惯性用目光去寻找花儿坐的位置。偶尔眼神也会来个默契的相撞,花儿见到王中良,把一张如玉的脸庞拉得僵直,王中良知道她在赌气,寻思是否应该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谈。但他心里清楚,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再谈下去,也不可能找到最有效的解决办法。
王中良想,这次花儿是真的生气了,因此,他甚至心虚得不敢多看她一眼,但是,经过这一次,他也借机把这段感情放在心里细细地进行了衡量。没想到的是俩人僵持了两周之后,就在王中良决定放弃之时,意外接到花儿的电话,约他晚上在好缘酒店见面。王中良再三思考,还是决定前去赴约。
这次的见面远没有前几次的那种和风细雨,当然也没有王中良想象的风雨交加,俩人各自心里结着疙瘩。先是说了一些无聊的话题,王中良城府较深,只等静观其变,花儿毕竟年轻气躁,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她说:如果不经过这次,或许我不会想要向你索取个答案,但是,我现在才明白,如果一个人真的爱一个人的话,是愿意为他放弃身边的一切的,我不想再让自己低到尘埃里去爱一个人,我不想要那种卑微的爱情,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就给我一个回话。
王中良细细捉摸她的话,他不否定他爱她,但却给不了她所要的答案,他有那么一分钟的徘徊无足。最终,他反问她:我该怎么做?
原本情绪低落的花儿听他这么说,似乎看见一线希望,眼睛里居然流动起激动的泪花,她一步向前,蹲在他的面前,用一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像一只迷路的温顺的小羊羔那样,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说:我们离开这里,一起私奔,你知道我为了你可以放下一切,我们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我们新的生活,寻找我们真正的俩人世界。
这话是带着几分孩子似的天真,也是那么的不切实际,也或许,是一个女孩子面对万般无奈而急欲寻找的一条捷径。但是,王中良依旧面无表情,他知道自己身处的现实,他没有她那么多奇思妙想的浪漫,也没有那种孤注一掷投入的勇气。
你说话啊。花儿再问,她抬着泪水涟涟的小脸看着他,嘴唇和眼睛都有些发肿。时间在沉默了几分钟后,王中良终于抛出了一句近似于冷冰冰的话:我们结束吧。花儿确实意外,美丽的脸庞由最初的苍白渐渐转为淡青色,她的上下牙叩击着发出轻轻的呻吟。王中良感到了她手心底部冒出的那丝寒气,他很想像从前很多次那样,重新将她拥入怀中亲吻她暖暖她,但是,他感到了深深的疲倦和力不从心,似乎再也没有能力给予她什么,他奇怪,他的心怎么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变得比石头还要麻木不仁。
我不想这样结束。这是花儿离开前抛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追到窗前,看到那曾经被他无数次深爱的小小身体消失在花园的另一端,他看到她脚上的黑皮鞋,像两片小小的帆船,划向遥远而陌生的海面。
这天晚上,王中良心烦意乱,会议结束约钟德发喝茶。这间茶室处于城市郊区的一条河边,从窗口可以看见河水在缓慢流动,黄昏的夕阳从窄长的窗口进来一道金色的光线,时光舒缓而富有节奏。茶是陈年的普洱,甘润,微苦,醇厚的味道。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又谈到了情感的话题。
钟德发叹了口气说:我还真是羡慕你,官居要职,美妻相伴,既无远虑,也无近忧。哪像我,都这把年纪,虽然有几个臭钱,可还是孤家寡人,想想,真是可悲可叹。
王中良知道钟德发如今依旧孤家寡人的原因。钟德发原先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贤惠的妻子和漂亮的儿子,可他前些年占着生意上做得顺手,挣了几个钱,难免在外面沾花惹草,且往往不注意收敛,这事被他老婆发现了,坚决闹着要和他离婚。钟德发想,离就离吧,大不了给她几个钱,满世界女人还缺一个吗?谁知道直到他老婆把他告上法庭他才知道,他老婆手上已经搜集了他的所有证据,并且,提出要分新建的一个工厂和家庭的一半财产。钟德发哪肯,那新建的工厂几乎是他全部的投入,而且,运营以来势头较好。谁知道他老婆收集的证据充分,且是有备而来,钟德发最终败诉,弄了个人财两空。他老婆拿了财产和钱物,带着儿子另起炉灶,据说日子是一天比一天过得好。钟德发经过这一闹腾,确实大伤元气,大呼世间唯女子和小人难养,最毒妇人心,且口口声声叫嚷着从此不近女色。
现在,王中良从钟德发的故事里也悟出了几分,暗暗庆幸好在自己及时刹车,否则,若和花儿一味发展下去,闹个满城风雨,估计也是家破人去,难说连乌纱都难保了。
我看你对花儿很有意思,有打算吗?王中良试探着问,倒是别无用心。
她是唯一令我心动的女人,可惜,怕自己没这福分。钟德发坦言回答。王中良把一支烟按入面前的烟灰缸,或许是因为用力过猛,那烟头拦腰断了,反过来烫了他的手指,他把手指抬起来看了看,又嘬着嘴吹了吹。
等王中良回到家中的时候,林子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最近迷上了韩剧,经常一看就是一个通宵,整个人的神情跟着剧情跌宕起伏,好像王中良成了剧情之外的一个人物,根本与她的生活无关。
看见王中良换下鞋子,林子才把停在电视上的双眼回过来瞟他一眼,她用贯有的语气对他说:对了,刚才有你电话。边说边用手指尖点了一下沙发旁边的粉红色座机。
谁啊?王中良问。
没听出来,好像是你们单位那个叫花儿的姑娘吧。林子回答。
哦。王中良咽了下堵在喉咙里的口水,又问:有没说什么事。
没有,我告诉她你没在。林子说完,眼睛又回到了电视上,王中良手心出了一层冷汗,有意把手机掏出来看了看,以为是会议的时候开了静音,结果一切正常,用眼角余光去看林子的表情,嘴唇动了动又及时闭上,见林子看得投入,他坐在沙发另外一头,把眼睛停在电视上,在心里思索她为什么打这个电话过来。低头之际,看到了林子脚上穿的白皮鞋,在柔和的灯光之下,像一片深邃而宁静的海洋,王中良突然有着从来没有过的疲倦,他只想沉下去,沉入到海的最底层,让这片温柔而无边的白色融化他、收留他。他一反常态地将林子搂入怀中,林子明显感觉到有些故事正在发生。但是,如果他不肯说的话,她问了也是白问,她等待着他会给她一个答案,然而,时间就这样安静下来。
这一夜,王中良似乎一直在熟睡,可只有林子知道,看上去熟睡的王中良其实一夜没有平静。
第二天是周末,傍晚时分,王中良亲自下厨做了两个小菜,他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做菜了,刚好林子休息在家,菜是早上俩口子一起到市场挑选的,挑的都是林子喜欢的口味。当王中良把自己做的菜一个一个端上桌,殷勤地招呼林子吃饭的时候,从心底也升起了一股久违的家的温馨。林子默默看着他的改变和表现,这几天里,他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这样的转变令林子感动,也预感这或许就是火山爆发之前的沉默,有一股莫名的紧张和愁绪。但她像一个素质良好的演员,始终保持高度的责任心在配合他完成每一场表演。
就在俩人满上红酒,准备举杯的时候,那粉红色的座机再次不知趣地唱了起来。王中良本能地起身,又将目光投向了对面的林子,居然像一条缺乏思考的鱼那样停滞在那里。林子微微一笑,推开面前的白瓷小碗,黑皮鞋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向那部躲在暗处呼喊的电话。
喂。林子的声音甜美。
你好,林姐,我是花儿。花儿的声音传了过来。
哦,你等等啊。林子温和地回答,放下话筒,对面前正在发愣的王中良喊:你的电话。
王中良本能地直起身,由于面部表情僵直,刚吃进嘴巴的一口饭停滞在唇齿间,向前挪动一步,声音低缓,问林子:是谁。林子脸上的笑容没变,她边擦着嘴巴边回答他:没听出来,我去楼下厨房找一瓶醋,瞧我这记性,这凉菜又忘记加醋了。说着就下了楼梯。
王中良接过电话,在沉默里已经预知到了对方是谁。他说:你说吧。
花儿的声音变得无比凄冽,她说:我只是想和她谈谈,但她根本不给我机会,你们俩口子根本就是串通好的在耍我。
没有。王中良为自己辩白,他说:花儿,别再这样闹了,其实,钟德发很喜欢你,他条件非常不错,有能力有事业,你跟他会有更好的归宿。
我要的是一个人,而不是能力和事业,你想把我往外推,是吗?花儿反问。
能力和事业是一种保障,而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只会让你失望。王中良说。
我会向你证明当你在这个世界失去一切的时候,唯一不会失去的只有我。花儿轻声说,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花苞一样的绽开,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清晰而响亮。话筒里传来王中良一声轻微的叹息,俩人的谈话就这样终止了。
尽管深秋刚过,气温已经开始下降,这是城市郊区的一条小街,冷清的街道上偶尔会有人急急忙忙走过,有年轻的情侣,女孩把手插在男孩的腋下,俩人轻声轻气温存地低语。花儿握着手机走在街上,孤独的背影被暗黄的街灯拉得又细又长。她的眼角挂着泪花,像大朵大朵在风中开放的花朵盛开着飘零着,她停在路边,把手机放在眼前看了又看,轻点按键,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里很快传来钟德发的声音。
六
这天晚上,王中良回家,林子正在阳台上晾衣服,看见他回来,她笑容满面地转身进屋拎出一双黑皮鞋,王中良一眼就看出正是他给妻子买的那双。林子笑着说:你们单位的花儿还真不错,上次换了鞋说帮我拿去修理,你看,今天给我送回来了,鞋子修得真好,一点都看不出来破过的痕迹,我还告诉她,原来,这世上什么东西都是可以补的。
她的鞋换回去了吗?王中良警惕地看了一眼久违的黑皮鞋,内心波翻浪涌。
换回去了,她今天来医院找我换皮鞋,我还带她到家里来取了她的白皮鞋呢。她说,我们的家布置得真好,干干净净,在温暖中更有一份生活的浪漫,还说真羡慕我们,有那么幸福的一个家。林子说到兴头上,趁机环视了一眼四周的墙壁和摆设,眼里颇有几分满意的神色。
哦,换回来就好。王中良漫不经心,有些答非所问,脑子里突然想起花儿曾经说过的话,鞋是会换回来的,只是人,大概永远不会再换回来了。
对了,她和我说,过段时间她就要结婚了,请我们去做客呢。林子兴致正浓,似乎还有更长的话题等在后面。
结婚?和谁?王中良先是一愣,像被人当头一棍,之后,自觉失态,重新正襟危坐,花儿突然要结婚确实出乎他的预料。
好像是你的那个老同学钟德发吧,我对你的朋友不熟悉,你自己去问问他好了。林子说着进屋收拾房间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王中良确实意外,这样的结果似乎是期待之中,又仓促得有些不近情理,想了想,还是拨打了钟德发的电话,他需要进一步的证实,可电话响了几声后就断了,再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王中良放下电话,内心反而平静许多,他默默祈祷一切能够就此结束,终归是没有结局的故事,也应该从此处画上一个句号了。他决定不再过问这件事情,只期待着以朋友的身份参加她的婚礼,并且,给她送去最美好的祝福,他希望她能够幸福。他点燃一支烟又掐灭,再点燃,再灭,吸不出味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林子把一只洗得清亮的烟灰缸放到他的面前。
那天深夜,王中良反复翻身,抵抗着失眠的侵袭,林子从他的身后抱住他,他感觉到她温热的身体正在向着他一步步逼近,他努力地想要去迎合她,是啊,他们夫妻已经好几周没有做那事了,即便是例行公事。这一夜,王中良一反常态地对妻子表现出从没有过的温柔和激情。
等待,有时候会因为一些意外而变得不是那么漫长。王中良的等待不像预期所设想的等来花儿的婚期,却意外等来了检察院的通知。二十万的赃款,三年的刑期,一切在王中良尚未开始的等待中就匆匆尘埃落定。
离婚是王中良提出来的,他清楚他和林子的婚姻是阳春白雪,容不下任何一丝污垢。林子几乎是很爽快地就同意了。她平静地说:尽管我已经非常努力,但还是等来了这一天,我没有再坚持下去的理由,我们总有一天会输给对方。
他们都明白,婚姻就像是一只花瓶,一旦摔碎了,即使你再把它完整地粘贴好,但依旧有了裂纹,这样的裂纹不见得会破坏雅观,但却真实存在,不会消逝,他们都不想用一生的时间在这些细小的裂纹之间徘徊。
就在林子离开前,王中良突然叫住她,他说:你能告诉我,究竟知道些什么吗?你的表现曾经令我恐慌,现在总算结束了,我想要解开其中的谜团。
林子清了清嗓子,依旧是不变的温和的声音:我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只怨我太了解你,上次她和我换鞋,我只是觉得奇怪,但是你的表现已经让我明白了真相。尽管我努力回避,她后来还是找到了我,就是换皮鞋那一次,我问她,如果王中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还会爱他吗?她说,会。我说,可能你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她说,我会试试。
但是,你为什么还能做到如此镇定?王中良的脸在扭曲,一条痛苦的河流从他的内心爬到了他的脸庞上。
知道乌龟保护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缩进壳里,避免外界的伤害,所以,我始终非常默契在配合你回避这个问题。其实,我也很疲倦,因为我是女人,我唯一能做的是尽到自己最大的能力保护好自己的家庭,但事实证明,我还是失败了。林子回答。
时光,以无比流畅的线条在很短的时间里,勾勒出了生活的真相。王中良在很短的时间平稳地步入了中年。有时候,他会想念林子,他曾经以为她将会是那个一生陪伴他的女人,而他最终却带给了她无尽的痛苦。他也会想念大学的女儿,不知道自己的事是否会在她青春的美好时光里,形成一个永远不能弥补的暗影,他对她的爱成了永远的遗憾和内疚。他还会想起花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那张熟悉的笑脸一闪而过,她像一朵美丽的烟花,曾经短暂地照亮过他的黑夜,然后,又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
几乎是在一年之后,钟德发来看过一次王中良,他看上去似乎变化不大,只是额角间出现了几根白发,像是一种岁月的沉淀。王中良看着他,目光平淡,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夜通宵的喝酒,仿佛只是昨夜的事。他有一种隐隐的预感,清楚一个他期待已久的消息将会在这个黄昏被缓缓打开。
你们结婚了吗?他问。他明白,这是一个谁都不想去碰触的话题,但若不解开他将永远存在。
钟德发点燃一支烟,又为王中良点燃一支,这才缓缓开口:是花儿找的我,他答应嫁给我,那时候我激动得不行。但是,她提出一个条件,要用那二十万的秘密做交换,我曾犹豫过,又这样很不人道地把你出卖了。
他弹了弹指间的烟灰接着说:其实,我知道她根本不爱我,她和我结婚两个月就走了,后来好像是一个人去了深圳。我早就想来看你,怕你不原谅我,只要你同意,等你出来后,我会给你补偿。
王中良笑了笑,听到这个消息没有带给他任何喜悦或是伤感,似乎早在他的预期之中,只有一种释然后的轻松和痛快。他说:我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了,我没有工作也可以养活自己,我一直很佩服你三十多年前背着一只单肩包独自出门的洒脱。以后,我要的不是你的帮助,而是兄弟的情分。他向他伸出手,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日子在一张张撕去的日历中拼凑出了三年的时光。
这一天,王中良终于迈出了那道大门,他抬眼看着面前这个似曾相识的世界,此时此刻,他似乎从一个陌生的过去回到了真实的未来,他遥望着远处城市的天空,想象着那些久违的流动的人群,那些热烈而平淡的市井生活,以及掺杂在其中的平庸幸福。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一辆雪白的轿车面前。
轿车面前的女人更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风韵。她向他走来,一步步靠近的时候,他甚至闻到了空气中她那份怒放的香甜。
你知道,我会来接你的,为你,我从来不会失约。她说。
谢谢你。他笑得那么真实,眉和嘴角都往上挑。
不论你是否能够理解,我只是想要向你证明,当你失去了一切的时候,我会义无反顾陪在你的身边。她说。
我相信你,一直都信。他肯定地回答。
不仅仅是为了证明,我需要的是更真实的未来。我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带你走。她继续说。
他看着她,久久地凝视,从他的瞳孔里生动而传神地倒映出她曾经的样子。然后,他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再放开她,拍了拍她的背。他说:一切已经结束了,在新的人生里,已经没有了你我的故事,有的,只是一份过去的回忆。好好开始你的新生活,我会像从前那样在另一个天涯祝福你。
转身前,他又对她说:事实上,我们谁也没有输过也没有赢过,爱情不是单纯的战争和较量。
说完,他推开她,向着路的一方大步走去。她看到他的身后,万里无云,风轻云淡。而在路的这头,她脚上的白皮鞋,像春天枝头上盛开的雪花,纯洁,晶莹,透亮,在霞光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