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
一
桑多乡的后乡长正在办公室里发呆,听到几下胆怯的敲门声。他猛地站起来,不小心撞翻了身后的背靠椅。这时,敲门声停止了。那人似乎是在静听门内的动静。也许听到了后乡长在慌乱中发出的声响,那人又敲起门,这次的声音是坚定的,不慌不忙的。
后乡长最近动不动就发呆。原因嘛,既和无穷无尽的工作有关,又和媳妇的唠唠叨叨有关。如今乡上的工作都围着老百姓的生计转,乱如细麻,理不清,也不好搞,更搞不完。媳妇是个文盲,不懂也不关心国家政策,肚量又小,尽盯着蝇头小利,又熟知自家男人的脾性,乡长这顶官帽的光环在她眼里早就暗淡了许多,因此不是很支持男人的工作。这些破事,使年过四旬的后乡长越来越难以招架,走神,发呆,就是常有的事了。
因此,当敲门声打断了那无奈的走神时光时,后乡长很懊恼。他阴着脸,压着嗓子说:“进来!”
进来的是二十多岁的矮个青年,猴子脸,一头卷发脏兮兮的,一身宽大的迷彩服,也是脏兮兮的。
“干啥?”后乡长掩饰不住对矮个青年的厌恶。矮个青年用小小的眼睛盯住后乡长,含糊地说:“报案。”“甭挨?”后乡长生气了,“谁挨着你了?谁愿意挨着你?!”矮个青年的声音大起来:“不是甭挨,是报案!”“报案”两个字,把后乡长惊得跳了起来:“哪里发生案子了?”矮个青年说:“还没发生呢!”后乡长又恼了:“没发生你乱说个啥?”矮个青年说:“快要发生了!”“那你说说看。”后乡长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黑皮笔记本,“你说,我记下来。”矮个青年犹豫了一下:“能不能叫我坐下了说?”
后乡长这才发现,自己的行为确实不是乡长对待群众才有的行为,忙指着斜对面的三人沙发说:“好,坐下说,坐下说。”
矮个青年落在沙发上,只担了半片屁股,皱着眉头对后乡长说:“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个案不报不成。”
后乡长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哪个村的?叫啥名字?”矮个青年缩了缩脖子,挠了挠头,这才说:“我是杨庄的,名叫喇嘛代。”
杨庄后乡长知道,这是桑多乡的一个自然村,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村民多半是汉族,少部分是藏族。因为民风民俗和生活方式的差异,村民之间动不动就发生摩擦,年年都有民事纠纷。想到这一些,后乡长就明白,说是案子,其实肯定不是案子,仅仅是村民之间的小冲突,不是什么要事,但在乡政府的工作范畴内,管还是得管的。
后乡长:“那好,喇嘛代,你说说,你要报啥案子。”
喇嘛代:“我想杀人!”
后乡长吃了一惊,随即就释然了。在桑多乡,不知有多少群众在乡干部跟前说过类似的话了。这是句气话,说这话的目的,仅仅是发泄心中的愤怒和痛苦,却很少有真杀人的。
后乡长饶有兴趣地问:“你想杀谁?”
喇嘛代看了看后乡长,又将眼光移到对面的墙上,盯着墙上的一个黑斑,咬着牙说:“我想杀了阴阳李根旺!”
一提李根旺,后乡长就笑了。桑多乡管着二十来个自然村,每个村里都有一些所谓的厉害角色,比如算命的能人,堪舆的阴阳,制作佛像的画家,教书的先生,劝和的说客,还有打架的高手……正是这些厉害角色,成为乡干部最头疼却又最离不开的人。李根旺是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当上乡村阴阳的。据说在看风水方面,还真有两刷子,这几年生意比较多,慢慢地,竟成了一个人物。
后乡长:“说说,你为啥想杀他?”
喇嘛代:“他家屋顶的天水,总是流在我家院子里。我给他说了好多次,他就是不听。”
后乡长一听这理由,想笑,想起场合不对,就硬生生地正了神情。
干了多年乡下的工作,后乡长处理过太多这样的事。他知道,像喇嘛代这样因事烦心不讲方法的人,在村子里,一抓就是一把。他们一旦有事,总喜欢找村长,村长解决不了,就找乡长。找的过程,就是诉苦的过程。诉说完了,也就发泄完了,问题也就解决了。无论村长还是乡长,能替他们解决问题最好,解决不了,最好长两只善于倾听的耳朵,也就行了。
所以,后乡长立刻竖起耳朵:“说说,还有啥事?”
喇嘛代奇怪地问:“这事还不大吗?你不知道,一下雨,满院子都是水,走都走不成!”
后乡长:“一下雨,谁家院子里没有水?”他佯装生气,“我以为是啥事情逼你动手动刀子,原来就这破事啊!”
喇嘛代一看乡长生气了,忙解释道:“你不知道他那个球样子,给他说事情,他爱理不理的,叫人生气得很!”停了停,又补充道:“这口气咽不下,我真的想杀他呢!”
后乡长看了看喇嘛代的脸色。那脸色有些黑,有些扭曲,似乎脸的主人确实处在愤怒中。于是安慰说:“你就甭生气了。你说的事情我知道了,抽空我去去阴阳家,劝劝他。”
喇嘛代一听这话,脸色顿时活泛了,站起身,过来要拉后乡长的手。
后乡长看到对方伸出的那双手黑黝黝的,忙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后:“那就这样吧,我这还有事呢!”
喇嘛代尴尬地缩回了双手:“这事,就拜托乡长了,你一定要操心啊!”
后乡长:“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见喇嘛代要离开,又叮嘱道:“你可不能胡想,也不能胡做啊!”
喇嘛代诺诺连声,退了出去。
二
三天后的上午,后乡长苦着脸,坐在办公室里等来自桑多村的消息。
这次他又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因为桑多村的一个三格毛生了第三胎。
后乡长听了分管桑多村的干事刘二毛的汇报后,命刘二毛和另外两个干事去办因超生而罚款的事。
刘二毛把桑多乡辖区内的藏族,都叫三格毛。当然这也不是刘二毛自个发明的叫法。桑多村的藏族,据说祖先来自西藏,那已经是元代的事情了。几百年后,变化越来越大,穿着打扮随了当地温湿的气候,不再穿厚重的皮袄了。男人喜穿汉服,女人则把头发辫成三根粗黑油亮的辫子,发辫上佩挂圆形的银制品。身着蓝色、红色或绿色的大襟长衫,两边开叉,外穿色彩对比强烈的短夹,短夹镶了锦边,煞是好看。腰里,则系一条锦绣宽腰带,勒出曼妙的腰身。下身大多穿红色裤子,脚穿绣花鞋,那花艳丽,也开在了观赏者的心头。语言,也随了汉族,一般场合,都说汉话。正是因为当地藏族女人有着三根粗辫子,所以叫三格毛。叫着叫着,叫顺了,没有啥抬高或贬低的想法,只有一个意思:藏族妇女!
后乡长也是藏族,他的母亲和姊妹,都是三格毛。所以当刘二毛给他期期艾艾地汇报情况时,他一下子就懵了:若是汉族妇女超生,他就出面,拿政策办事,但这藏族妇女超生,作为同一民族的人,自己确实不好亲自出面,所以只好派三个干事去。
等了半小时,那电话终于来了:对方不配合,要杀人呢!
刘二毛说,要杀人的是那个三格毛的丈夫,名叫菩萨保。刘二毛他们去了三格毛家,连上院就没去,只站在下院里,对三格毛的公公——一个满脸皱纹的黄脸老人,念了一段乡上开的罚款通知。还没念完,一个红脸大汉就从堂屋里冲出来,手里攥着一把豁了牙的板斧,一个劲地嚷:“还让不让活了?我要劈了你们这些土匪!”大家认得是菩萨保,顿时吓得呆住了,失了逃跑的本能。幸亏那黄脸老人拦住了那凶神恶煞的儿子,大家这才从下院里撤出来,站到巷道口,进也进不得,回也回不得。没办法,这才给后乡长打了求救电话。
后乡长愣住了,觉得这名字太熟,忽然想起三天前来报案的喇嘛代,禁不住自言自语:“这些名字与菩萨、喇嘛有关的,为啥这么难缠,动不动就想杀人!”他知道刘二毛他们一去,事情肯定不会那么顺利,不成想竟这么不顺利,对方的反抗也太强烈了吧!正手握话筒不知如何处理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敲门声。他不想让敲门声打断电话,就对着话筒喊:“那你们先回来,我给武书记汇报汇报再说。”
刚扣下话筒,门就被人推开,进来一个瘦高个男人,年纪在五十左右,戴一副椭圆形的茶色石头镜。那人用脊背关了门后,就毕恭毕敬地朝后乡长鞠了一躬:“乡长大人,您在啊!您不认识我了?”
后乡长看了对方半天,猛然想起对方,忙过去握住对方的手:“啊呀,李老先生,我怎么能不认识呢?我正想到你家里,拜访拜访你呢!”
来人正是喇嘛代想杀的阴阳李根旺。
李根旺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抖抖擞擞地抽出一根,敬给了后乡长。后乡长一看,是一盒八块钱的紫兰州,不好拒绝,就勉强接了。李根旺急忙拿出火柴,嗤地一声划着,将火苗凑近后乡长。后乡长偏过头点了烟,长吸了一口,吐出一股浓烟,感觉像吐出了刚才接电话时的不快,这才对李根旺说:“坐,坐。”
李根旺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往后靠实了脊背,有点正襟危坐的样子。后乡长觉得坐在沙发上的李根旺,就像一捆长而干硬的木头。
李根旺:“乡长大人,我找您来,是有件事的。”
后乡长:“你直说无妨。”
李根旺:“我到这来,是想报个案。”
后乡长心里又是一惊:“怎么又是报案的?”问道:“你想报什么案?”
李根旺:“我们村的喇嘛代你知道吧?”见后乡长点了点头,就接着说,“那尕年轻人这两天在村里到处放话,说要杀了我呢!”
后乡长:“这事我知道。他到我这也来过,一直嘟囔着要杀你呢!”
李根旺:“他来过了?那您怎么答复的?”
后乡长:“他说的是气话嘛,我只好好好劝慰他了。”
“那他什么态度?”
“还有什么态度?听了我的劝,走了呗!”
李根旺长吁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有您出马,就没啥麻烦了!”
后乡长:“话也不能这么肯定。我听说问题都在你那呢,对吧?”
李根旺连连摆手:“我的乡长大人,话不能这么说。恶人先告状,就占了三分便宜。问题其
实还在他身上。”后乡长:“你家的天水都淌在人家院子里,还说人家有问题,有啥问题呢?”李根旺:“不就是几滴天水嘛,值得那二杆子这么大动干戈吗?”
后乡长笑了。二杆子是桑多乡一带的土话,专指不务正业的尕流氓。李根旺对喇嘛代这么评价,也就表明了自个的态度:他对喇嘛代很不感冒!
后乡长:“我看这事不是几滴天水的问题,是思想认识的问题,是如何处理邻里关系的问题。”
李根旺忙:“对对对,您说得对。”
后乡长:“你承认我说得对,就应该把你屋顶天水的通道给改一改。改到别处,问题就解决了。”
李根旺为难地说:“改不成啊,我的乡长大人。一改,就破了我家的风水了!”后乡长恼了,话也冲起来:“风水个屁!你讲风水,人家就不讲风水?”李根旺忙站起来解释:“我看了,那水到他家院子,聚财呢!”后乡长揶揄李根旺:“你的水淌到他家,你
不就折财了?”李根旺:“风水上没这种说法。”后乡长想继续批驳对方,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一接,是刘二毛。刘二毛说:“后乡长,我们按您的吩咐,离开了桑多村,那个菩萨保一直追到路口,骂骂咧咧的,还扬言要到乡政府里来闹呢。我们要不要给派出所说一说?”
后乡长本来就被李根旺惹动了火气,这时那火已在肚子里烧了起来:“这是你该管的事吗?你们都回来!”说罢哐地扣了电话,惊得李根旺跌坐在沙发上。
李根旺讨好地问:“又发生啥事呢?您可要保重身体啊!”后乡长没好气地说:“你先回去。我给你刚才说的,你可要好好想想。”李根旺:“你不想整治整治那小子?”后乡长:“整治谁?”
李根旺:“就喇嘛代那二杆子!”
后乡长:“人家告你,是有理的,我怎么整治人家?我只能劝你,劝他,不要为屁大的事闹得鸡飞狗跳的。”
李根旺很疑惑:“那我这就走了?”
后乡长:“走吧,走吧,等我哪天有空,把你们两家叫到一起,好好调解调解。”
三
说是要好好调解调解,后乡长却没有时间好好调解。
他的时间哪去了?用在调解菩萨保超生的事情上去了。
刘二毛去给菩萨保罚款,结果遭到激烈反抗。反抗的结果是:后乡长只好自己出马了!
后乡长带人去了桑多村,没去找菩萨保,径直去了村长家。村长四十来岁,精壮,沉稳,煮了一块腊肉熬了一壶大茶招待后乡长一行。
后乡长却没心思吃,只问菩萨保家的情况。
村长说:“菩萨保是个好人,就是娶错了婆娘。那婆娘也是好人,就是嫁错了男人。”
后乡长觉得奇怪:“你这话是啥意思?”
村长介绍说,两个好人走在一起,本来就是对的事,错的是两人是亲戚,是姑舅关系。这不,结婚之后,两口子挺恩爱的,不到两三年时间,就接连生下了两个娃娃,一个儿子,一个女子。不过,儿子是痴呆,女子是哑巴。这下,一家人都急了,先是找大夫。大夫说,只有两条路,一条,两口子把婚离了,各自重建各自的家。另一条,再甭生了,腻着过日子算了,再生也会生个嘴斜眼歪的。菩萨保一听,不高兴了,把那个大夫揍了一顿,又去找活佛。活佛算了一下,说大夫说得对,你们的后人没有清透的。菩萨保不信,找了个穿街走巷的郎中。那郎中说有办法,拿出了个土方子,叫菩萨保的婆娘吃了几次。后来就怀上了。这不,就生了。还没出月,你们就罚款来了。
后乡长:“菩萨保家里经济情况好不好?”
村长:“好个啥?人家都出门打工去了,就他们两口子窝在家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想想,儿子痴呆,丫头哑巴,都离不开人的照顾。而今只有打工才能挣着钱,靠务弄那几亩地,不顶事的。我给他家报了一个低保,菩萨保还闹着再要一个指标呢!”
后乡长:“那这事就不好办了。”想了想,又问村长:“你看这事咋办好?”
村长:“我想,罚款,还是要罚的。不罚的话,你们的工作无法做。我看不如这样,罚款数额,按乡上定的最低限度走,分三四次收,两年收一次,三年收一次,都成。这样,菩萨保也能接受,收款时也容易些。你看行不行?”
后乡长:“办法倒是好办法,就是保不定那家伙还要生个五胎六胎呢,前面的地都没犁完,后面的地可就荒了。”
村长:“我估计这第三个一生,他就再不生了。你们不是叫我们相信科学吗?我还是相信的。”
后乡长明白了村长的意思,告辞出来,去了菩萨保家。
菩萨保正在院子里磨那把板斧。见后乡长几人进来,眼皮也不抬,手上加了劲,磨得更给力了。还是那个黄脸老汉出来,迎接后乡长一行到了上院。
后乡长摆摆手:“你儿媳妇刚生了,我们就不进屋里了,进了,会冲的。我们就在院子里坐一会吧。”
黄脸老汉赶紧搬过来一张破旧的方桌,又配了两条瘦长的板凳。等后乡长他们坐定,又要去倒茶。
后乡长:“不麻烦了,不麻烦了。我们来,是商量事情的。”
菩萨保一听商量这个词,就停了磨刀的动作,但还是不看后乡长他们,只看那把板斧。
后乡长:“你们家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了。我们知道,你家的情况,和别家不一样,有很大的难处。”
一听后乡长这话,菩萨保才扭头看来的几个人。当目光落定到后乡长身上时,后乡长偏不看他。
黄脸老汉:“就是,就是,难处大着呢,都不敢给你们说。”
后乡长:“有啥不好说的?你们有困难,就应该对我们说的。我们这些干部,就是来给你们解决问题的。”
刘二毛掏出一个本子,拿出笔,要记后乡长说的话。后乡长低声骂道:“记屁呢,收回去!”刘二毛红着脸收回了本子。
后乡长又说:“但话又说回来,国家规定,我们这里的农民,只能生二胎。过了这个数,就是超生,就是违反了国家法律,按规定,是要罚款的。”
黄脸老汉看了看后乡长,又看了看他的儿子。菩萨保不看他老子,只看着后乡长,却不表态。
后乡长对黄脸老汉说:“这样吧,我先想办法解决你们家的大问题,再给你们争取两个低保指标。你家先前那个低保,是你的。现在要争取的这两个,是你的孙子孙女的。阿婆的,以后再说。嗳,阿婆在不在?”
黄脸老汉对着后乡长他们连连鞠躬:“在呢,在呢,在伺候月婆子着呢。”
后乡长忙起身扶住黄脸老汉:“老人家,你再甭鞠躬了,我们可受不起。”沉默了半会,又说:“不过,超生要罚的款,还得罚。你们家超生的原因比较特殊,这样吧,我们就按国家规定的最低的限额来罚。”扭头问刘二毛:“你是计划生育专干,你最清楚,他们家这情况,最低限额是多少?”刘二毛说:“最低要一万五。但前两胎生了残疾人的,再超生,最少也得罚八千。”
后乡长问黄脸老汉:“那就罚八千元,你看行不行?”
黄脸老汉未搭腔,只是拿眼看菩萨保。
菩萨保擦拭着斧刃上的石泥,脸上的表情发生着轻微的变化。起先是怀疑,而后是惊喜,之后正了正神情说:“八千就八千。不过后乡长,你可要说话算数,两个孩子享受低保的事,你不能给我放烟雾弹。”
后乡长这才扭头看着菩萨保:“我是乡长,说过的话,就是吐出的痰,我不会又吃回去的。”
菩萨保把板斧丢在一边:“那就好。”又给黄脸老汉说:“赶紧给乡长们把茶倒上。”
黄脸老汉要进屋去拿茶杯,后乡长制止道:“茶就算了。这罚款,你们是一次交清,还是分两三次交?”
菩萨保:“我凑凑看。能凑齐的话,就一次交清算了。”
后乡长:“那就这样了。我们还有事,先走了。”又对菩萨保说:“你和我们的小刘保持联系,钱凑齐了,就交给他。”菩萨保和刘二毛就答应了。
告辞出来,一行人走到村口,回头一看,菩萨保和黄脸老汉还站在门口张望着。
后乡长:“狗日的事情,咋就这么多呢!”
刘二毛他们都不敢搭腔。一股旋风过来,跟了他们老半天,又无聊地消失了。
四
后乡长在桑多村处理超生事情的那会,喇嘛代又到乡政府来找后乡长。
后乡长不在,喇嘛代只好去寻另外能管事的。恰好乡党委书记在。
这次,喇嘛代没敲门,他忘了书记的姓,只好站在书记门口喊:“领导在吗?领导在不在?”
书记姓武,汉族,是从军队上下来的,五大三粗的,不像个书记,倒像个屠夫。
武书记正开着办公室的门,品他朋友带来的铁观音,一听有人喊,就拉开门吼道:“喊球呢喊,再甭球喊了,进来!”
人们都说,武书记面恶心善,千好万好,就是一点不好。哪不好?说话不好。武书记有个口头禅——球,说啥事都要带个球。在正儿八经的场合讲话,倒没事,因为念的是发言稿,不会念出球字。但只要在小场合做即兴发言,就满嘴带球,听着很不舒服。不过,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习惯了,书记讲话不带球字,倒觉得不舒服,武书记也就不是武书记了。
喇嘛代被武书记的粗声大嗓给吓住了,既不敢喊也不敢进。
武书记只好朝喇嘛代招手:“进来,进来,还愣啥?叫的就是你。”
喇嘛代这才进到书记办公室里,却竖在沙发旁,不敢坐。
因为家属在县上,武书记只能长住在乡政府里。后乡长的家离乡上很近,安排办公室时,就给了个单间。武书记的,却是套间。里间住宿,外间办公,会客。住着住着,办公室就成私人的房间了。本来里间放的物什,被挪到外间,外间的东西,像长了腿,总是出现在里间。
喇嘛代之所以不敢坐,一来是见了大嗓门的书记,有些犯怵。二来,那沙发上正好堆着黄底红花的被子,总不能坐在被子上吧。
武书记发现了喇嘛代的窘态,就把被子搬到里间。出来时,已经倒了一杯茶,搁在喇嘛代面前。
喇嘛代顿时感觉到武书记的好,鼻子有些发酸。几天前他到后乡长办公室去报案,后乡长似乎理都不想理他,就更不说倒茶的事了。这样想着,就觉得对后乡长十分的生气了。
当然,生气的原因,还有另一个:他已经报案好几天了,后乡长说是要调解,就是没有任何动静。这不,实在等不及了,就又来了。
武书记见来人坐在沙发上走神,就问道:“你有啥事吗?”
喇嘛代赶忙说:“就是,就是,我来报案!”
“报案?”武书记也像后乡长那样吃了一惊,但却没跳起来。他很纳闷:报案,应该到派出所去,跑到乡上来干什么?但他没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感兴趣地问:“哪里发生案子了?”喇嘛代:“还没发生,快发生了!”武书记的声音立马高起来:“你这说球子啥话吗?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喇嘛代:“阴阳家的天水在我家满院子淌着呢。给他说了,他不管。给后乡长说了,后乡长到现在还没管。你们乡上到底有管这事的人吗?”
武书记被喇嘛代的这番话搞到了云里雾里,半天没弄清楚。他要求喇嘛代从头到尾说说。喇嘛代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老半天,才使武书记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武书记:“球大的事情,至于你这样三番五次往乡政府跑吗?这事你给村长一说,村长一解决不就行了?”
喇嘛代本来还指望武书记出面解决问题,一听这话,又懵了,哭丧着脸:“村长能解决吗?芝麻小的官,啥事也弄不来!”
武书记生气了:“村长官再小,也是我们共产党的官。是共产党的官,就会替你们解决问题。有啥问题是不能解决的?你说!”说到激动处,双手发抖,竟把茶杯里的水都抖了出来。
喇嘛代也激动起来:“你们不解决,我自己
解决。”武书记:“阿球啦,你想怎么解决呢?”喇嘛代:“我给他白刃子进红刃子出,放倒不就成了?”“哟,你还想杀人?”武书记真的翻脸了,“癞蛤蟆扛个球,还想充当儿子娃娃呢!”喇嘛代忽地站起来,也说起粗话:“不球管了算了,我自己想办法。”转身,把门一甩,走了。
武书记气得浑身发抖,赶忙追出来,朝着喇嘛代的背影喊:“尕球娃,不能胡做啊!过两天我们就来调查你们的事。”
但那背影倔强得很,不回头,径自去了。武书记返回办公室,给后乡长打电话。电话通了。武书记:“后乡长吗?你在哪?”后乡长:“哦,书记啊,我刚处理好桑多村的事,正在回来的路上。”武书记:“先别说桑多村的事,说说有人准备杀人的事。”后乡长:“谁想杀人?”武书记:“球尕娃的名字没顾上问,刚才还在我办公室发火呢,说是到你那里报过案,有这回事吗?”后乡长:“哦,我记起来了,是杨庄的喇嘛代,说是要杀阴阳李根旺呢。”武书记:“这事你怎么不重视啊?要是真的出了人命可就不得了了!”后乡长:“怎么不重视啊书记,我已经把李根旺劝了一回,就准备调解呢。”武书记:“那就好,你今天下午就去了解情况,把问题处理掉。”后乡长:“哪还等到下午啊,我现在就去。”
五
喇嘛代气呼呼地回到家里,盘腿坐在土炕上,连抽了三根香烟。媳妇过来问:“那事,乡上怎么说?”喇嘛代:“都是吃干饭的,啥事也不干。不干就罢了,还骂人呢!”媳妇:“谁骂人了?”喇嘛代:“还有谁?就那个满嘴是球的书记!”媳妇:“那怎么办呢?”喇嘛代:“他们实在不管,我就真要杀了那狗日的阴阳。”媳妇说:“你可不能这么做,这是犯法的事!”
喇嘛代哼了一声,下了炕,翻箱倒柜找了好半天,竟找到一把长鞘藏刀。抽出来,那刃口上已经发锈,染着几团黑褐色的锈斑。掂了掂,感觉轻重很是称手,心底就喜欢上了这把刀。想了想,记得这是祖父的遗物,霎时神情就有点黯然。
看到丈夫找出刀在把玩,媳妇有些惊慌:“你还真想杀人啊?”“狗急了跳墙呢,兔子急了咬人呢!”喇嘛代说,“欺负人不是这么个欺负法。”忽听得门外有人喊:“喇嘛代在吗?喇嘛代在吗?”媳妇赶忙出去看:“在呢,在呢,在家呢。”喇嘛代赶紧将长鞘藏刀塞进箱子里。来人正是后乡长,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年轻人。后乡长对喇嘛代的媳妇说:“你把喇嘛代叫出来,我们有事跟他说。”喇嘛代早就出来了:“我在这,有啥事你就说吧。”后乡长:“我来看看天水在你家院子里是怎么个淌法。”喇嘛代:“没下雨,你们看不到天水。”后乡长:“不是那个意思。我想看看阴阳家的天水,是怎么到你家的院子里来的。”
喇嘛代带着后乡长走到东侧房边,指了指前院后墙顶上伸出的一个铁皮水槽说:“那不是吗?天水就是从那出来的。”
后乡长看看那铁皮水槽,又看看墙根下面,那里已经被流下的天水深溅出一个小坑。坑内塞着一个铝制大碗,看样子是担心坑被溅得更深而采取的措施。拿出那个铝碗就发现,虽然天已经晴了四五天了,但坑内还有稀泥,显然水分还未完全蒸发掉。
后乡长:“前院这一家,就是李根旺家?”喇嘛代:“就是。不是他家,就没这破烦事了。”后乡长:“这水槽在这位置几年了?”喇嘛代:“去年他们重新填了房顶,就成这样子了。”后乡长:“以前不是这样?”喇嘛代:“以前李根旺是把这水槽开到东面的饲料地里。前年,他的堂弟买了他的饲料地,盖了房子。今年,他就把这水槽对准我家院子了。”
后乡长对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说:“你去看看李根旺在不在。”
那青年出去了,片刻,回来报告:“在呢。”
后乡长对喇嘛代说:“走吧,我们到他家看看。”
喇嘛代:“要去你去,我不去。我去了就想杀他。”
后乡长:“那好,我们去调解,你可不要乱做。有消息我们会及时通知你。”又对刘二毛说:“今天到喇嘛代家来的事,你记下,记清楚。”刘二毛答应了。
这时,大家听得喇嘛代家门口玛尼杆上的经幡,被南风吹得啪啪作响。后乡长抬头看了看,那些经幡都贴在蓝天上,使蓝天显得更蓝,经幡上的经文也显得更清晰。再看时,便觉得有些眩晕,忙低头带着众人出了门。
六
李根旺早就候在门口等后乡长他们。一见众人来了,忙不迭地迎进上房。后乡长本不想进屋子,但想还得把话说透,不说一会,话就说不透,话说不透,就不能解决问题。于是就进去了,上了炕,刘二毛他们都侧跨在炕沿上。
李根旺给每人泡了一杯八宝茶,又拿来了黑兰州牌香烟和四星级的世纪金徽酒。后乡长细看时,发现茶杯中有茶叶、红枣、枸杞、核桃仁、桂圆、芝麻、葡萄干、冰糖等东西,知道这是茶里边的稀罕货。看到李根旺忙不迭地打开黑兰州,又准备拧开世纪金徽的酒盖,也就明白了李根旺的心思:这家伙想讨好乡上的干部,以便解决问题时对他有利。顿时觉得这调解之事,真是很麻烦。
他忙制止李根旺:“茶,你已泡上了,就喝几口。烟,你打开了,就抽几支。这酒,就不要开了。我们来跟你商量事情的,不是来喝酒的。再说,这工作期间,怎么能喝酒呢?”
李根旺:“乡长大人说得对,说得对。”说着,把酒提离炕桌,放在一旁的八角柜上。
后乡长喝了一口茶说:“今天来,主要是为了调解你和喇嘛代之间的关系。我们的想法是,你们要相互体谅,相互帮助,再不要为一件小事动什么干戈。”
李根旺:“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那喇嘛代硬要和我过不去,要我把房后的水路改了。那怎么能随便改呢?”
后乡长:“我们刚才去看了,你的确把水路留在人家院子里了,那地上都被水冲出了一个坑。这事落在我的身上,我也会生气的。你不如真改个水路,别走人家院子,这也不是太复杂的事。你说对吧?”
李根旺:“我的乡长大人啊,那水路是不能改的!”
后乡长不明白:“为啥改不成?改了,会掉你身上的一块肉吗?”
李根旺:“那比身上掉一块肉还麻烦,还可怕。”
后乡长追问:“有啥麻烦可怕的?”
李根旺:“只要一改,就破了五行。破了五行,会遭报应,啥都不顺的。”
后乡长问:“五行是啥东西?难道比命还重要?”
李根旺:“乡长大人啊,这您就在欺负我啦!您是从大学毕业的,肯定比我更熟悉五行。我怎能在您面前抡大刀呢!”
后乡长:“对五行,我还真不太熟,你就给我补补课吧。”
李根旺:“您真不熟?”
后乡长:“真不熟,熟的话,就不来找你了。”
李根旺只好解释说,五行,是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的运行方式。按方位来说,五行中,火位于南方,水位于北方,木位于东方,金位于西方,土位于中央,这是万万不能乱的。我们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的平顶土木房,下雨后,房顶的天水一定要朝北面排。若排向其他方位,会有灾难发生。
“我看没那么严重吧!”后乡长打断了李根旺的介绍,“邻里之间,还是要讲究和为贵的,孔老夫子早就这么说了,也这么做了,我们应该学学人家老先生的做法。”
谁知不提孔老夫子还好,一提,倒把李根旺的话匣子给打开了:“乡长大人,您说到点子上了。若要对照儒家的文化,就说那‘五常吧,金代表安定,是仁;木代表生机,是义;水代表柔和,是礼;火代表爆发,是智;土代表承载,是信。我把水的方位变了,就是不讲礼仪。不讲礼仪,就乱了。乱了,就不好,那灾难说来就来了。”
后乡长被李根旺堵住了话头,一时竟无话可说,只好取了一支烟,点着,吐出一口浓烟,然后黑着脸,一言不发。
李根旺:“所以说,这根本就不是水路的问题,是生老病死的大事。”
后乡长用劲把那根烟抽完,又把烟蒂使劲摁灭,对李根旺发话:“你说,你到底改不改水路?”
李根旺看到了后乡长眼睛深处的狠毒,忙说:“你给我给几天时间,我再考虑考虑。”
后乡长:“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派人来检查,若你还把那水槽撅在那,我就直接拔了。”
李根旺煞白了脸,不知说什么好。这时,院子里有一男孩喊道:“阿大,阿妈叫你有事说呢。”
后乡长:“对,你们一家子赶紧商量商量,我们就先走了。”
后乡长黑着脸背着手从李根旺家出来,对身后跟随的年轻人说:“去,告诉喇嘛代刚才的决定,叫他也不要胡折腾。”一个青年慌忙去了。
七
喇嘛保听了乡干事的回复,觉得水路的事没啥问题了,心里有些欢喜。
可是,等了三四天,也没见阴阳把那水槽挪动位置,十分纳闷:“为啥还不动手呢?”越想越生气,找了一根粗木棒,站在墙根下,使劲击打那水槽。没几下,那水槽就歪斜下来,掉到地上,同时落下一块压水槽的条石,差点砸在他身上。
此时,喇嘛代又得意,又庆幸,觉得自己干了件男子汉应该做的事。其实早该这样做了,就是因为自个的隐忍,才一而再地往乡上跑,结果事情还在等待解决中。现在,这事情不是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吗?
正得意间,前院房顶上传来骂声:“哪个狗日的弄掉了我家的水槽?手闲得很吗?”
喇嘛代抬头一看,却是李根旺的儿子,居高临下,燥红了脸,盯着他。显然是专门骂他来的。
李根旺的儿子十七八岁,瘦高单薄,但骂人的声音却比较响亮。
喇嘛代恼了:“我弄的。你想怎样?”
李根旺儿子:“对你们这些半番子,又能怎样呢?”
半番子是桑多乡一带对不会说藏话只会说汉话的藏族男人的叫法,意思是藏族但又不是纯藏族。正如把藏族女人称为三格毛一样,半番子的叫法,其实也没有什么歧视的意思。
但正在斗气的时候,喇嘛代觉得李根旺的儿子叫他半番子,显然有着鄙视的意味,于是指着那瘦高的孩子说:“你等着,我一刀子豁了你!”
李根旺的儿子却不害怕,冷笑一声:“你能把我的球给割了?!”
喇嘛代:“你等着,我就要把你这尕崽娃给骟了!”
说罢折回屋里,打开箱子,取出刀子。媳妇赶紧拉住他:“你吓唬吓唬他就行了,可不能真的动手。你不是说这事乡上正在解决吗?我们再等几天。”
喇嘛代:“等那些吃干饭的解决问题,那就等到驴年马月了!”
话虽这样说,但他还是希望由乡政府出面尽快解决问题。不过,刚才一时冲动,拆了水槽,把这事弄得复杂了些。李根旺儿子一嚷嚷,实际上还是表明了一个态度:人家不愿意事情就这么被解决。
拿了刀出来,往房上一瞅,早没了那小子的身影。猜测对方害怕了,逃了,不仅也冷笑了一声。
转眼一想,认为事情还没完,可能后面还有麻烦事发生,又烦恼起来。他把那藏刀握在手中,端详了一阵,觉得有必要磨一磨,于是端了一小盆清水,坐在磨刀石后,呼哧呼哧地磨起来。他的女人倚在上房门框旁,一脸担心焦虑的神色。
磨了一会,拿清水洗了洗磨过的刀刃,看时,那刀刃在阳光下锃亮锃亮的。翻过来看另一面,也是锃亮锃亮的,用大拇指试了试,刃口刮着指纹,发出轻微的声响,就知道确实锋利了。
这时,从大门里进来两个人,看时,前一人肤色白净,精瘦似竹竿,正是李根旺。后一人瘦小精干,满脸怒色,却是李根旺的儿子。两人看到喇嘛代在正在磨刀,都愣住了。李根旺先反应过来,忙转身拉住儿子的手。那年轻人骂骂咧咧,想挣脱父亲的约束,跟喇嘛代论理。李根旺硬是拉走了自己的儿子。
喇嘛代知道对方是来寻事的,但显然被自己给吓走了,嘴角便露出一丝轻蔑的笑,一边笑,一边生出了愤怒。他把刀子插入刀鞘,别在腰里,走出大门。他要看看那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八
巷子口,李根旺、李根旺儿子和另外两三人站在自家门口,低声商量什么事。见喇嘛代出来,就停止了交谈,都拿眼看他。其时已是黄昏,斜阳照着房屋和巷子,房屋上一片金黄,巷子里一片阴影。
喇嘛代知道那些人是商量如何对付他,心里有些担忧。他站在自家门口,出不出巷子,拿不定主意。
正犹豫之际,媳妇追了出来,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惊慌失措地请求说:“你可不能这么干!”
媳妇的声音高,立刻使李根旺他们警觉起来,都紧张地观察着动静。
喇嘛代甩开媳妇:“杂疙瘩们还想来闹事,我一刀子捅了他们!”
李根旺的儿子涨红了脸,作势要扑过来,却被李根旺拉住了。李根旺的儿子张口欲骂,又被李根旺拉回自家院里去了。
喇嘛代见到李根旺的儿子的反应,男子汉的热血也被激发起来。他觉得该明确地表示一下自己的决心了:要么冲过去和李根旺他们打一架,要么好好骂一顿,只有这样,才能让别人知道他不是说说就会完事的人。
正犹豫之际,他家的那头犏牛出现在巷子口。他晓得,已到牧归时分,他家的牛自行回家了。
这几年,男女老少都愿意出去打工,农村里已没人愿意种地,只为耕种而饲养的犏牛,已经没有了它的使用价值。年前,喇嘛代就想把牛卖掉。但因为喂养多年,早就有了难以割舍的感情,就暂时没有脱手。
现在,喇嘛代看着巷子里越来越近的自家的犏牛,突然有了一种想法:他要当着那些人的面,宰了这头牛,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这想法是那么突然,但又是那么刺激,似乎这正是解决他走出走不出巷子的最好办法。
于是,喇嘛代从腰里抽出藏刀,拔出刀子,等待牛靠近。那些人显然看到了他的行为,有些惊慌,但都没动弹,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那牛看到喇嘛代立在门口,似乎有些兴奋,抬头朝主人哞了一声,就温顺地停在主人的身旁。
喇嘛代离牛只有三四步距离。他用眼睛的余光瞥了瞥那几个人,发现了那些人的惊慌。他知道只有杀牛骇人,才能彻底使他们害怕他,再也不敢生事。
他下了决心,手握长刀,向牛快速靠近。那牛信任主人,竟不躲避。喇嘛代用刀捅入牛脖颈下,由于用力过猛,连刀把都进去了一部分。霎时,刀口咕咚咚冒出一股热腥气,血就泛着粉红色的气泡汩汩地流到他握刀的手上,又流到地上。那牛狂跳起来,甩开了刀子,脖子上鲜血飞溅。但只跳了几下,就轰然倒地,再也爬不起来。它圆睁着黑黑的眼睛,看着它的主人,似乎经受了莫大的委屈,抽搐几下,眼里的光芒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最后失去了生机。
喇嘛代这才知道自己确实杀了自家的犏牛,内心一阵悲伤。他想扭头看看那些人,却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只好看着牛眼里越来越模糊的自己,慢慢地跪了下去。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扭头一看,他的女人已经昏厥在地,也像牛临死时那样抽搐着。
九
喇嘛代杀牛后的第二天,李根旺就去了乡政府。
他惊慌失措地坐在武书记的办公室里,抖抖索索地向后者讲述喇嘛代杀牛的经过。或许因为过度紧张,他的表达有些颠三倒四,但武书记还是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武书记:“人家杀了条牛,就把你紧张成这样,你也太胆小了吧!”
李根旺:“不是我胆小,他那是杀给我看呢!”
武书记:“你的意思是,他是杀鸡骇猴?哦不,是杀牛骇人?”
李根旺:“我估计就这意思。”
武书记:“那没啥啊,他又没给你动刀子。”
李根旺:“书记大人啊,他若是对我动刀,来给你说这事的,就是鬼魂了。”
武书记:“少给我说不科学的东西,我可不信这些玩意儿!”
李根旺:“我知道您不信。而今这事咋办呢,您可要给我想个办法。”武书记拨通了一个电话:“你到我这来一下。”过来的是后乡长,苦着脸,好像有许多烦恼事。见到李根旺在,那脸就更苦了。
武书记问后乡长:“那天叫你去处理他和邻居家的事,你说你已处理好了,可现在又出了事,你说怎么办?”
后乡长吃了一惊:“出了啥事?”李根旺又把喇嘛代杀牛骇人的事说了一遍,这一次倒口齿清楚了许多。后乡长批评李根旺:“那天我叫你把那水槽拆了,看样子你遏着没办,是不是?”
李根旺:“我只拖了一天,他就自个给我捣毁了,还骂了我儿子一顿,威胁要杀了我儿子呢!”
后乡长:“书记您听,我都安排好了,可他们没按我交代的办。这两天仁贝村又发生低保被人冒领的事,我正在查那事,所以这头就没跟紧。”
武书记:“低保的事,我听说了,算是要紧事,你不要耽误。这边这事,你有空再去喇嘛代家,该劝说就劝说,该警告就警告,反正要把事情处理好。”
后乡长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又对李根旺说:“既然你的水槽已经被人家毁了,你就重新改条水路,再不要整到人家院子里,行不?”
李根旺哭丧着脸:“这水路一改,我又要折财了!”后乡长:“折个屁,你就是个迷信罐罐儿!”武书记:“你俩再甭球吵了,都回去,各干各的事吧。”后乡长起身要走,武书记说:“哦,你先别走,我有个事要问问。”李根旺赶忙起身走了。武书记听得李根旺走远了,才对后乡长说:“刚才别人在,你不应该说低保的事。”
后乡长:“给您汇报工作,一时给说漏嘴了。”武书记问:“仁贝村低保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乡长:“有村民反映村长收了他们的一折通,说是公家有用,其实拿那些折子冒领了人家的低保。”
武书记:“这是真的吗?”后乡长:“还在查,估计八九不离十。”武书记:“球大的村长,胆子倒不小。这些胡日鬼,要好好治治。”后乡长应和说:“就是,我们这乡上,就这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破烦事!”
武书记:“这话不对,你作为乡长,要明白:和老百姓有关的事,都是大事,没有小事。”
后乡长正要说话,武书记却朝外骂道:“你这个球阴阳,还缩在门口干啥?”
被骂出来的,正是李根旺。他蹩进门来,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这低保的事,两位大人,你们能不能也考虑考虑我家,我家连一个都没有享受呢!”
武书记:“享受个球,偷偷摸摸地,像个贼!贼能享受低保吗?”武书记显然对李根旺躲在门口偷听的行径很是生气,骂人时已经口不择言了。李根旺浑身颤抖不止:“那那那喇嘛代,杀杀杀牛的事,你们还管管管不管?”武书记骂道:“管个球,把人杀了再说!”李根旺一听,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在这屋子里待了,转身就走,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杵倒在地。
十武书记悔不该说出“把人杀了再说”的话来。第二天一大早,天气不太好。
武书记对着阴沉的天空骂了一声娘,话音没落,喇嘛代就来了。
喇嘛代把一柄染着黑红色血迹的藏刀撂在武书记的办公桌上,说:“我来报案!”
武书记刚刚吃过早点,胃里的那两颗蛋还未消化,猛地闻到一股血腥味,就有些反胃,干呕了两声,端起茶杯说:“报球子啥案,不就杀了一头牛嘛,还想到乡政府来显摆?”
喇嘛代:“这次杀的不是牛,是人!”
武书记手中的茶杯掉在桌上,茶水溅了一桌,流过桌面,又滴滴答答滴在地上。
“你你你,你说啥?”
“我杀了李根旺的儿子。”
武书记一阵眩晕,双手撑在桌子上,胳膊一软,没撑住,跌倒在地上。
门突然被人搡开,一人闯进来:“书记,不好啦!那喇嘛代杀了人啦!”
来人正是后乡长,他看到武书记倒在地上,正在努力往起爬,又瞥见喇嘛代坐在沙发上,以为武书记是喇嘛代打倒的,慌忙中拎过一把椅子,横在自己身前。
武书记终于爬起来,他抖抖索索地坐回办公桌后,问喇嘛代:“你真杀了人?”
喇嘛代:“不杀不行了,不杀我就没脸活人了。”
后乡长放下椅子,小心地坐在沙发那一头,小心地问:“你这是啥意思?”
喇嘛代:“今早阴阳家的那小子来我家取他家的水槽,我以为他家准备改水路呢,就叫婆娘去拿给他。那小子见水槽坏得厉害,就骂骂咧咧的,说我杀牛就是为了装样子,还说有种的就把他的球咬掉。我在房子里听着,心里不舒服,就出去问他是啥意思。他见了我,冲我喊:‘有种的就把我的球咬掉!我一气之下,就抽出腰刀说:‘你再跳弹我就宰了你!谁知那小子把脖颈伸过来说:‘你敢!我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说:‘知道你就不是咬狼的狗,还冒充儿子娃呢!我生了气,拔出半截刀,用刀背撞他脖子。谁知他伸手一抓,抓住了刀鞘。他不抓还好,一抓,我赶紧把刀子往怀里拉。他用力夺刀,我也用力夺刀,刀子就翻了个身。他的力气大,抢得猛了,刀子就过去了,割到了他的脖子。谁知他的脖子不经割,一下子就冒出血来,人也就倒下了。我吓坏了,就赶紧到这里来报案。”
武书记这才明白过来:“那娃呢?”喇嘛代:“还在我家院子里吧,我来的时候,他还趴着呢!”后乡长:“我听他们村的人说,那娃已经死了!”武书记:“你去他家看了没看?”后乡长:“我是上班路上听说的,吓坏了,赶紧来见你,还没顾上去那呢。”武书记:“你赶紧去看看。我这就给派出所报案!”后乡长慌慌张张地喊了一两个干事走了。喇嘛代站起来纳闷地问:“不是到这里报案吗?”武书记骂道:“到这里报个球案,报案,要给派出所报呢!”喇嘛代一听,站起来说:“我去报吧,人是我杀的。”武书记:“你等着,我打电话。”武书记转身给派出所打电话,那边却无人接听,连拨三次,都没啥结果。只好搁下话筒说:“不行,没人接,我俩一起去派出所报案吧!”
没人搭话,扭头一看,那喇嘛代却不在身边。忙追出来,问院门口进来的刘二毛:“见到喇嘛代了吗?”
刘二毛煞白着脸说:“见了,提着一把刀,往北走了。”
往北的方向,正是去派出所的方向。武书记估摸喇嘛代是去报案了,但还是不放心,对刘二毛说:“我们也去,到派出所报个案。”
刘二毛奇怪地问:“报啥案?”
“没听说喇嘛代杀了人吗?!”
“杀了谁?”
“杀了你娘!”武书记生气了。
十一
但武书记错了,喇嘛代是去了北边,却没去报案。
误杀了李根旺的儿子后,他懵懵浪浪的,脑子不大清醒,知道自己杀了人,要抵命的,又没处可去,就提着刀来乡政府报案。谁知竟报错了案,报案应到派出所去。在往派出所走的路上,脑子渐渐清醒起来,也害怕起来:本来不想杀人,才三番两次去报案,谁知还是杀了人,这如何是好?
越想越怕,那要了人命的藏刀也抓不住了,仓啷一声掉在地上。这声音更吓得他的魂都出了窍,心里乱成一团:“到底咋办呢?咋办呢?”
想反身回家,又觉得家里挺着一个死人,一大堆麻烦在等着自己。想去报案,又不知自己的后半辈子该怎么过,反正听说杀人得偿命,最起码要判个几十年,抓进班房子里,遭人欺负,吃屎喝尿,再也出不来。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知道不一会就会下大雨,心里就更乱了。
忽然看到天幕下东边的山脊上,隐隐透出亮光,顿时觉得那仿佛就是神灵在冥冥中的指引,脚步一拐,就拐上了一条山沟。这条山沟弯弯曲曲的,通向了东边的山梁,通向了另一个县的另一个乡。他腿上一加劲,没入了那条山沟。
西山顶上的乌云压了下来,一道闪电之后,响起了可怕的雷声。
十二
喇嘛代逃离后,武书记因为“把人杀了再说”这句话,不仅被县上撤了职,还被通报批评。他自个也不好意思在桑多乡待下去,就想法调到老家去了。而后乡长,也因为在喇嘛代报案事情上的不作为,被组织给予警告处分,也在全县被通报批评,弄了个灰头土脸,做官也做得没啥精气神了。
几年后,退休在家的后乡长去外地转亲戚,顺便去看望疾病缠身的武书记。两个人坐在屋檐下,喝了一会茶后,武书记提议:“整几杯吧?”
后乡长:“您也退休了,身上又有病,为了您的身体健康,就不喝了吧!”武书记:“整一点,整一点。我还想给你说件事呢,你保证感兴趣。”
于是拿出一壶青稞酒,倒在两盏紫砂杯里。那青稞酒颜色浑浊,却香气扑鼻。两人碰了几杯后,后乡长问:“老领导,到底啥事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武书记:“知道那年杀人的喇嘛代吗?”后乡长:“那怎能忘记呢?正是因为他,我俩才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武书记:“其实没有他,我俩也会走到这个地步的。”后乡长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嘴,只端了一杯酒,灌进肚里。武书记:“我听说,他在四川,被抓住了。”后乡长“哦”了一声,并不惊诧。武书记倒惊诧了:“你知道这个消息了?”后乡长:“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迟早会被抓住的。”“为啥呢?”“他的根在这里。只要根在这,他迟早会回来的。”
武书记:“你说得对。其实他的被抓,听说还是他自己跑到当地派出所投案的结果。知道具体的过程吗?”
后乡长摇摇头。武书记:“其实是喇嘛代又犯了一件事,走投无路,才走投案这条路的。”后乡长很惊讶:“哦?”武书记解释说:“他杀了人,在乡上不敢待,也不敢待在县上,更不敢在省里混。左思右想,就从亲戚那里借了点钱,跑到四川去了。这一去,一边到处打工,一边东躲西藏,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后来觉得无法活下去了,正不知如何混的时候,不小心陷进一个泥坑了。”
后乡长:“啥泥坑?”
武书记:“那个球不小心整上传销了!”
后乡长着实吃了一惊!
武书记:“其实他也是稀里糊涂进去的。当时只想尽快发财,不成想竟被人家关进房子里,成了活死人。他又不敢联系亲戚朋友,只好干挨着。时间长了,就被人家断了食粮。他亲眼见到拉他入伙的那人,因为发展不了下线,被人家揍得死去活来,害怕之下,竟生出大勇气,直接从三楼上跳下来,断了一条腿。又怕人抓住,就一瘸一拐地进了当地派出所,报了传销团伙犯罪的案子。”
后乡长明白过来:“他要报案,人家肯定问他的来历,这才被抓了?”
武书记:“就是。我估计他也不想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了。你想想,有家有室的,却不敢看望。误杀了人,心里可能也比较内疚。再说事情过去好几年了,我们政府的政策,若能自首,就能宽大处理。也许正是这些原因,才让喇嘛代有了回头的打算吧!”
后乡长:“四川那边的人怎么处理的?”
武书记:“那边的人不信,以为他说谎。后来连窝端了那个传销组织,又打电话问我们这边,得知确有这么多事,就把他抓了。”
后乡长:“看样子没有那传销的事,不知道他要躲到什么时候呢!”
武书记:“是啊,走投无路的时候,投案,就是他喇嘛代不得不做的事了。”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碰杯喝酒,不知不觉,两人都醉了。
武书记醉得尤其厉害,他问后乡长:“喇嘛代,你到我这里来干啥?”
后乡长醉意朦胧地回答:“书记啊,我不是喇嘛代,我是李根旺。我来想给您说,喇嘛代动了我家的水槽,灾难就从天而降了。我这是向你要儿子来了!”
谁知武书记早已沉睡过去,发出粗重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