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翔
如果有人要问这样一个问题:人类是通过什么获取外界信息并确认外部世界和自身存在的?按照一般经验的回答,应该有三种东西:一是五官感觉,即眼睛的视觉、耳朵的听觉、鼻子的嗅觉、舌头的味觉及身体的触觉,获取外界信息并确认外部世界和自身的存在。二是大脑。大脑通过思维能够创造、理解并运用知识,获取外界信息并确认外部世界和自身的存在。三是心。心产生欲望,能够统摄感觉和思维,共同获取外界信息并确认外部世界和自身的存在。当然,在这三者中,“心”是我们最熟悉却又最模糊、最难以说明白的。“心”的作用经常被混同于感觉,更多的是混同于大脑思维。
以上三样东西(感官、大脑、心)所产生的认知结果,大抵可以归结为“见识”。在现代人的语义系统中,“见识”既可以用来表示感觉经验,又可以用来表示思想和知识。现代社会青睐见识,对见识的态度是多多益善,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努力增进经验和知识。我们经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什么?就是为了增进“见识”。
但是,如果再问“见识”可以用来掌握“道”吗?可以用来认识世界的真相吗?我们可能就不敢肯定了,应该请教一下圣人。老子和庄子异口同声地回答:这是不可以的!另外一些“轴心时代”① 的圣人们,包括佛陀、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也持同样的看法。
老子是不信赖五官感觉的。他说:对于“道”而言,“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②。这就是说,用眼睛看不到,用耳朵听不到,用手也碰不到。这三种感觉都不行。他又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① 这里又加了一个味觉,也是不行的。
老子不仅认为五官感觉不可能认识“道”,而且以为它还是认识“道”的障碍,如果任其自行驰骋,会使人们人心荡漾,偏离大道。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② 什么是“为腹不为目”?根据老庄研究学者蒋锡昌的解释,“老子以‘腹代表一种简单清净之生活,以‘目代表一种巧伪多欲,其结果竟至‘目盲……耳聋……口爽……发狂……行妨之生活。明乎此,则‘为腹即为无欲之生活,‘不为目即不为多欲之生活”[1]。在老子看来,是追求“为腹”,还是追求“为目”?这是圣人和百姓的差别。“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③ 老百姓贪恋“耳目之闻”“耳目之欲”,圣人则致力于弱化、掩盖自己的耳目,变得像孩子那样淳朴。
闭目塞听,不仅仅是为了远离世尘诱惑,更重要的是,非如此不能有真知!在《道德经》第五十二章中,老子说:“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同样的话又见于第五十六章:“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什么叫“塞其兑,闭其门”?“兑”,就是眼、耳、鼻、舌、身这五官;“门”,就是人体与外界连通的门径。老子说,把眼、耳、鼻、舌、身这些与外界接通的五官门径封堵住,就能终身远离不必要的尘劳,得享清福;反之,就无法得救。
五官感觉不行,那么思维所产生的知识(心识)又如何?老子说,那也是不行的!他说:“道”这个东西“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④。既然“道”“深不可识”,就不能通过思维(心识)来追求,所以老子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⑤ “歙歙焉”的意思是,收敛主观认知、意志;“浑其心”的意思是,让人心归于淳朴。为此,老子又说:“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⑥ 众人所欲,圣人不欲;众人所学,圣人不学,原因在于,众人之欲,众人之学,无法到达“道”的境界。
老子用简洁精粹的语言所阐明的道理,在庄子的笔下,变成一个个生动有趣的寓言表现出来。庄子讲过一个“浑沌”的故事:“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2]他说南海、北海各有一个帝,分别叫“儵”和“忽”。他们俩经常在中央之地碰面。中央之地的帝王叫“浑沌”。浑沌是一个大肉球,七窍都没开,很善良,待儵和忽特别好,每次都热情款待。儵和忽想报答浑沌,二人商量说,世间人皆有七窍,可以看呀,听呀,闻呀,尝呀,享受人间各种乐趣,而浑沌这个大肉球什么都没有,咱俩为了让他快乐,每天给他凿开一窍吧。结果七日之后,浑沌的七窍倒是凿开了,但却死了!日本诺贝尔奖得主汤川秀树说,他获奖的灵感得益于庄子“儵与忽相与遇于浑沌之地”的启发。
另一个故事叫“象罔得珠”。“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3]这个故事中讲到的“玄珠”,是“道”的比喻。“知”“离朱”“吃诟”“象罔”是4个虚拟的人物形象,表示4种不同的求“道”方式。“知”,是长于思虑的智者;“离朱”,是视觉发达、明察秋毫的人;“吃诟”,是极其聪明而善于言辩的人;“象罔”呢?象罔的本意是“无有之间”(吕惠卿“象则非无,罔则非有”),是一个既不擅长思虑,没有良好视力,也不会言辩的人,是一个若有若无的人。结果,长于思虑的智者,视力发达的人,能言善辩的人,都空手而归,唯独看起来昏昧不清甚至比较傻的象罔得道了!
为什么人的感觉、思维、语言不能得道呢?现代人是相信科学的。现代科学从人作为认识的主体和人的认识对象两个方面进行探索,得到许多有价值的发现,这些发现归结起来是:认识主体和认识对象具有天然的不完备性和欺骗性。
先从主体的认识能力做一个考察。进入人类大脑的信息,75%来自视觉,那我们就来考察一下人类的视觉(“看”)是如何产生的?所谓“看”,是物体表面反射的光线(光信号)到达眼睛,通过眼睛的折光系统成像于视网膜,在这里,眼睛进行一次光电转换—光信号变成电子信号。然后,电子信号经由视神经传送到大脑后部的视觉中心(大脑皮层的视觉区),由视觉中心进行信息的加工处理。视觉的真正秘密,其实发生在大脑的这一特定区域。这是说,我们在生活中看到的形形色色的万千事物,实际上是在这块极其狭小(只有区区几立方厘米)而黑暗的地方被处理和“创造”出来的。所以,当我们说“看到”的时候,其实是光线到达眼睛后被转译为电子信号在大脑中形成的结果。我们所“看到”的,其实只是大脑中的电子信号。
过去,我们一直被这样教育:大脑里的图像是外在事物的真实反映。但其实,大脑与外界的光是隔绝的,大脑黑黝黝的内部,从来没有跟光有过任何直接接触;人类大脑终其一生,从未跟外界事物的本然存在打过交道,只是跟眼睛转换过来的电子复制版本打得火热。这种情况不仅存在于视觉,也存在于我们的其他感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摸觉。
通过这些基本事实,我们不得不得出一个与经验相悖的结论:一切通过我们的感官被感知的物质—小至恒河沙,大至须弥山—只是存在于大脑中的电子信号而已。这就是人类感官的惊人的局限性和欺骗性!
我们再来从“看”的对象(“所看”)来考察一下。一切物体,因为能够反射可见光,成为人类“看”的对象。然而,“可见光”是什么?其实,它是一个很主观的概念,是“迁就”人类视觉阈而产生的概念。光的本质是一种电磁辐射,眼睛能够看到的可见光,实际上不过是整个电磁波中非常狭窄的一小段区域。我们知道,彩虹有七种主要颜色,即所谓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七种颜色由于不同的电磁波辐射波长得以呈现给我们。但在此之外,更短、更长的电磁波辐射波长,我们就看不到了。也就是说,电磁波辐射不是“可见光”。例如,位于彩虹一个边缘的红色光对应的是波长在620~750nm的电磁波辐射,位于彩虹另一个边缘的紫色光对应的是波长在380~450nm的电磁波辐射,但在这些具体可见的颜色外,存在多得多的电磁辐射。例如,波长比红光更长的光被称作红外光,波长比紫色光更短的光被称为紫外光,波长比红外光更长或是比紫外光更短的电磁波,包括无线电波和微波,我们就看不到了。人类视觉所能看见的,只是大自然存在的特定部分,即使是这个特定部分,我们得到的也不是完备和真实的原貌。
所以,庄子说:“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4]“睨”,即斜视。在“道”的认识方面,人类作为“知者”,本质上是“睨者”,存在根本上的局限性,必定有所不知,甚至必定有所歪曲。
对于人的普通见识所具有的内在局限性,佛陀在两千多年前一针见血地说:“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① 这么多的“见”,只说了两个东西:第一个是“能见之体”,即我们本然具足的自性智慧;第二个是“能见之用”,这是第一个见即能见之体的启用,表现为能见和所见。佛陀的意思是说,我们的自性智慧作为能见之体,有无限的能见妙用,但这种种能见之用不等于能见之体;这个能见之用与能见之体有着根本上的差距,如果我们执着于它,就会认假为真,不可能到达自性智慧。
怎么办呢?我们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究竟拿什么才能掌握“道”呢?凡夫之见是不行的,那什么行?一个“见”不行,咱们加倍,来两个“见”,怎么样?两个“见”不是“再见”,而是“又见”,就是“观”。
老子在《道德经》第一章中就讲:对于“道”这个无有叠加态,一般的见识是根本达不到的,要用“观”:“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在第十六章中,老子又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这里,老子提出一个“观复论”,是芸芸万物循环往复、复命归根的宇宙观。观复论不是泛泛之论,而是“常论”,涉及常道的根本看法。
那么,“观”是什么?“观”与一般的“见”有什么区别?“观”这个东西,说起来有点儿玄妙。老子讲到“观”的时候说:“致虚极,守静笃。”这六个字,是对“观”的最好说明。对此,陈鼓应解释说:“心境原本是空明宁静的状态,只因私欲的活动与外界的扰动,而使得心灵蔽塞不安,所以必须时时做‘致虚‘守静的功夫,以恢复心灵的清明。‘虚,形容心灵空明的境况,喻不带成见。”[5]张岱年说:“‘观要照事物的本来面貌,不要受情感欲望的影响,所以说,‘致虚极,守静笃。这就是说,必须保持内心的安静,才能认识事物的真相。”[6]解释得更清楚的是高明,他说:“‘虚者无欲,‘静者无为,此乃道家最基本的修养。‘极与‘笃是指心灵修炼之最高状态,即所谓极度和顶点。”[7]并引用苏辙的话来进一步阐释极与笃:“致虚不极,则‘有未亡也;守静不笃,则‘动未亡也。丘山虽去,而微尘未尽,未为‘极与‘笃也。盖致虚存虚,犹未离有;守静存静,犹陷于动;而况其他乎!不极不笃,而责虚静之用,难已。虚极静笃,以观万物之变,然后不为变之所乱,知凡作之未有不复也。”[8]
这就是说,“观”与“见”根本的不同在于:前者是没有污染的,清静到极高的程度,能够看到事物的真相,而这是后者达不到的。结合前面的分析,“观”可以说是无染的“能见”,是自性智慧“能见之体”所照;“见”则是有染的“能见”,虽出自能见之体,但所照皆非真相。我们一说“见”,有功利目的和欲望,想得到什么,获取什么,想什么“认识世界、改造世界”之类,就使“见”而有“睨”,成为偏见,不能看到事物的真相。因此,“观”是“又见”“见中之见”,也可以说是“赤子见”“纯见”“真见”,是在一般的“见”完全安静下来变得很纯很清以致无欲无为之后发生的那个“见”。
在佛学中,有一种禅修的法门,叫作“止观双运”,可以与老子的虚静之说互为印证。止观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止,一个是观。所谓“止”,是练习制心一处乃得定,而“观”,是得定之后,于定中自然起观。《心经》一开始说的“照见五蕴皆空”,就是“观”;《金刚经》中说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及“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等,讲的都是“观”。
可见,“观”与“见”性质不同,“观”是无为法,“见”属有为法;“见”得到的是“识”(见识、知识),“观”得到的是“智”(智慧)。按照佛学唯识宗的说法,“识”是“有漏”的,有根本缺陷,不能获得真相;“智”是“无漏”的,能够获得真相。所以,结论是:要“转识成智”。
因为净染有别,性质不同,二者学习、修持的道路也不一样。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① 又说:“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② 这乍听起来与常识矛盾,似乎难以理解。其实,只要联系我们对“见”与“观”的分析,就容易理解了。“见”是“为学”,当然多多益善;“观”是“为道”,自是损之又损。不出户,不窥牖,可能缺少见识,反而可能具有更多的观智,更容易把握“道”。
这里,顺便提一下:现代人接受的教育,基本上是“知识教育”,这种教育的趣向是多多益善,有欲有为,所以我们一刻不停地用经验、知识和能力填满大脑,武装自己,结果呢?智慧之源被堵塞,我们越来越成为知识的搬运工和奴仆。我们不知道,人生还有一种更重要、更伟大的教育,是“道的教育”,或者叫“智慧的教育”(这个智慧,不是我们一般说的“智慧”;一般说的“智慧”即是“见识”),这种教育的特点是损之又损,无欲无为。“无为”了又怎样?无不为,融合于道,与万物相拥而舞以致地久天长!
参考文献:
[1] [5] [6]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修订增补本)[M].北京:中华书局, 1984:105、121、122.
[2][3][4]安继民,高秀昌注释.庄子[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2008:109、155、337.
[7][8]高明.帛书老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 1996:299.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教育学博士,家庭教育研究中心主任)
(责任编辑:孙建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