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主义:一种革命运动伦理学的实践形态
刘欣然
(中共黑龙江省委党校 哲学教研部,哈尔滨 150080)
[摘要]南斯拉夫实践派是20世纪马克思主义演进的重要一环。斯托扬诺维奇是实践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他的社会主义理论生发于东欧社会“斯大林化”与“非斯大林化”交织的进程中。在斯托扬诺维奇看来,社会主义之所以要改革,主要源于社会主义理想与现实之间巨大的落差。他是在动词的意义上理解社会主义的,在他的理论中,实践哲学是其理论基石,只有通过革命运动的伦理学实践,唤醒工人阶级对自身利益的深刻认识,使他们自觉地产生革命的伦理行动,才能扬弃异化,实现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
[关键词]斯托扬诺维奇;社会主义;实践;革命运动的伦理学
[中图分类号]B543;B089[文献标志码]A
[收稿日期]2015-07-16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
[作者简介]郭艳君(1971-),女,吉林双阳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博士,从事马克思社会历史理论、文化哲学研究。
一、“斯大林化”与“非斯大林化”的变奏
二战结束后,东欧各民族人民处于一个十分重要的历史转折点,选择斯大林主义及其社会主义模式是那一代人的宿命。当时,东欧各民族出于对西方列强的仇恨和对苏联红军的感恩之心,接受了斯大林主义及其社会主义模式。到20世纪50年代,东欧八国无一例外,都被“斯大林化”了。这一过程一般要经三个步骤:首先,确立势力范围;其次,使共产党在政府中掌权;最后,扫清带有民族主义色彩的领导人。通过这样一系列策略和措施,只用了短短几年,就将斯大林主义的统治在东欧各国确立起来了。它们制定了以苏联法律为模本的基本法,确立了以亲莫斯科派为中心的领导组织,建立了中央集权的党政体制和以国有化与单一计划为核心的经济体制,并且制定了严格的意识形态管理机制。当时,苏联的这套社会运行机制被视为唯一正确的社会主义发展模式,而就当时的马克思主义研究来看,斯大林的理论被视为绝对真理和唯一正确的意识形态。在南斯拉夫,从1945年至1950年,大量阐述斯大林主义的著作被译成塞尔维亚文。总之,在斯大林化的进程中,东欧各国被套上了新的枷锁。它们刚刚建立自己的共和国,没有意识到这个有着30年实践经验的苏联社会主义体制存在着致命的弱点和导致消极后果的可能性,没有意识到这种体制并不完全适用于东欧各国的具体国情,并且在一些方面还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真谛。东欧各国一经卷入斯大林主义这种社会发展模式的轨道,就很难再遵循自己内在的发展逻辑,所以它们一致要挣脱与超越斯大林主义这一羁绊。
非斯大林化作为斯大林化的对立面出现,可追溯到苏联在东欧推行其意识形态和社会体制之初。限于篇幅,我们仅追溯从1948年苏南冲突到1968年“布拉格之春”这段典型的非斯大林化时期,以求为斯托扬诺维奇社会主义理论的研究提供一个历史坐标系。苏南冲突、苏共二十大、波兹南事件、匈牙利事件和“布拉格之春”都是强烈反对斯大林主义的历史事件,在这些事件背后,对社会主义改革探索的序幕已经拉开,它是斯大林化终结的序曲,是冲破国家社会主义僵化体制的力量。以苏南冲突为开端,带有人道主义色彩的反抗斯大林主义的革命运动在东欧相继爆发。无论这些革命运动的结局如何,它们都表明了,必须对斯大林主义的体制和社会主义模式实行深刻的变革。
正是在这种大的历史背景下,斯托扬诺维奇的社会主义理论作为东欧社会内在的人道主义的批判力量登上了历史舞台。上述历史事件都代表着对斯大林主义的反抗,代表着超越斯大林模式的一种尝试,虽然结局不尽相同,却都直接或间接地促进了东欧社会主义改革的历史进程,这正是斯托扬诺维奇社会主义理论得以产生和发展的历史条件。我们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把握斯托扬诺维奇的社会主义理论同非斯大林化进程的内在历史关联。第一,非斯大林化进程造就了一种相对宽松的理论研究氛围,这对斯托扬诺维奇等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阐发其独到见解格外重要。第二,斯托扬诺维奇的社会主义理论是东欧“非斯大林化”的自觉的理论思考,无论是斯托扬诺维奇的社会主义理论还是东欧各国社会主义改革实践本身,都是“非斯大林化”进程的重要内涵。第三,斯托扬诺维奇参与并推进了“非斯大林化”进程,而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又进一步促使他完善了自己的社会主义理论观点。
二、理想与现实的悖论
在斯托扬诺维奇看来,社会主义之所以要改革,主要源于社会主义理想与现实之间巨大的落差,即马克思关于社会主义的美好愿景与东欧各国社会主义现实之间的反差。而这一矛盾的症结就是斯大林所推行的社会主义模式从本质上背离了马克思所设想的社会主义理想。按照马克思的逻辑,要扬弃异化的各种形式,实现人的自由与发展,就必须以自由生产者的联合体这一形式去实现社会主义。而现实的社会并未朝着建立生产者联合体的方向去发展。斯大林的社会运行模式不断地强化集权统治及官僚组织机构,而罔顾人个体的自由和整个社会的民主,并且这种僵化的体制和发展模式被强加给东欧各国。所以,斯托扬诺维奇大胆地提出,若想使社会主义从理想变为现实,首先就要从突破现行社会主义体制的弊端开始。
于是,斯托扬诺维奇开始对斯大林主义和苏联模式进行研究,通过对当时的历史条件与革命客观环境进行详尽分析得出了结论:斯大林所理解的社会主义是把列宁在特殊历史时期不得已而为之的社会主义实践措施固定化与合法化了,从而走向了不断强化国家与官僚组织机构、继而离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理想渐行渐远的道路。这就是说,导致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走向僵化的首要原因在于斯大林主义对社会主义的错误理解。具体说,斯大林在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国家建立国家社会主义体制之后,并未采取有效措施限制国家权力、启动使国家逐步走向消亡的程序,而是不断地强化国家,这是导致国家主义神话的首要原因。因此,斯托扬诺维奇在《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关于社会主义及其未来的反思》一书中深刻剖析了斯大林国家主义的社会主义模式的弊端。他指出:“当代马克思主义者们已经细致地刻画了这种具有双重面孔的社会主义国家——既扬弃异化,同时又正在走向异化。然而,不幸的是,即使他们之中最严厉的批评者也没有深入到在社会主义国家与斯大林主义国家之间划出一条理论界限的程度——这条界限就是消解社会主义的国家主义神话的前提条件。他们看到,斯大林主义的国家已经失去扬弃异化的特征,成了产生新的、更为严重的异化之根源,但他们仍然没有反对它所宣称的社会主义特征。但是,在我看来,当异化达到这种程度之时,就有可能只探讨国家主义,而不探讨(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社会主义。事实已经证明,私有制不仅能被社会所有制取代,而且也可以被一种新型的阶级所有制——国家所有制所取代,因而,与此相伴的不是在社会主义中,而是在国家主义中产生出一种新的经济-政治异化模式。”[1]33-34这就是说,政党替代了或者更为准确地说“取代”了工人阶级,对社会进行全面掌控,实行高度的集权制管理,使官僚制不断被强化。马克思认为巴黎公社带给我们的经验就是一定要让无产阶级本身掌握政权,但在斯大林体制下,并未像列宁所反复强调的那样使工人阶级和全体人民直接参与国家的管理,而是政党和官僚阶层掌握了特权,国家成为这些政治先锋进行统治的工具和手段。斯托扬诺维奇认为,按照马克思的理解,“社会主义革命必定不只是政治的、经济的或道德的革命,甚至也不只是社会的革命;确切地说,它必然是总体的人道主义革命。因此,保护它在各个领域的协调发展,正是马克思主义的职责所在。否则,它的各个维度就会彼此分离,每一个维度都力争变成绝对,把自己强加给其他所有维度。若局限在一个维度之中,进步就会陷入停滞,也许在同一领域中甚至会导致倒退。随着政治的绝对化,就会出现官僚政治”。[1]12-13
基于以上分析,斯托扬诺维奇认为,不能把这种斯大林式的社会主义理解为真正的社会主义,它早已与马克思对社会主义的构想相去甚远。他认为:“如果社会科学没有充分意识到它的哲学-人道主义的前提,那它就不能是批判性的。否则,它就会成为作为多样的人的一个维度的政治的一种辩护形态或职业托辞。当不加批判地假定各种社会目标时,社会主义中的科学也会轻易变为一种操纵人民的有效手段。换言之,社会主义中的政治也必然会在对立的两极之间摇摆:尽管政治无疑仍是一个充满偏见和异化的领域,但它同时——就它是革命的而言——也实现了人道主义纲领,是扬弃政治异化的有机组成部分。”[1]13所以,斯托扬诺维奇强调一定要对现存社会主义进行改革,这种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给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都造成了消极的影响,正是基于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斯托扬诺维奇开始从实践哲学的立场建构他的社会主义理论。
三、实践哲学的理论架构
实践哲学不但是斯托扬诺维奇社会主义理论的哲学基础,也是斯托扬诺维奇与实践派其他成员成功合作二十多年的深刻理论基石。实践哲学的理论宗旨是要超越片面强调客观性原则的描述性哲学,即超越传统的辩证唯物主义。实践哲学是把人的活动视作感性世界的根基,把人置于哲学思考的原点,建构起以人的实践为基础的人本主义世界。斯托扬诺维奇的实践哲学本质上是一种人道主义或者说是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而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结合的可能性有很多种,当斯托扬诺维奇断言实践哲学是一种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时,他所强调的是马克思主义从根本上、本质上、整体上是人道主义的或人本主义的。反之,这种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具体的哲学形态就是以人为中心的实践哲学。
实践不但是人存在的本体论结构,而且还是人的活动的统一体。正如实践派的马尔科维奇所述:“第一,实践是特定的潜在能力和力量的对象化,是人的自我肯定和自我实现。‘它是这样一种活动:在这种活动中,人实现了他的全部最优秀的潜在能力,是一种本身就使人深感快乐的活动。’第二,在自我肯定的同时,也满足了他人的需要。‘在实践过程中,人直接意识到通过他的活动,以及通过这种活动的产品,他丰富了另一个人的生活,并间接地变成了这个人的生活的一部分。’第三,实践建立起同他人之间可贵的、充满情谊的联系;从而人成了类存在,既富有个性,同时又是社会存在。第四,实践具有普遍性,即‘人能够把所有其他生物的活动和其他生产模式融汇到自己的活动中去’。第五,实践是理性的,即‘人不仅靠本能、靠尝试和犯错误的方式行动,他能发现他是置身其间的自然和社会过程的结构,他能推断未来,制定目标,寻求实现这些目标的最佳手段’。第六,实践是自由的,并且是在双重意义上是自由的:它‘摆脱了来自外界的强制’;它是为了自我实现。第七,实践具有审美性,它是除了其他法则外还‘服从美的法则’的一种活动。”[2]斯托扬诺维奇也认为,劳动只有当其可以让人自由选择并让每个人得到完善时才可称为实践。在他的社会主义理论中,“实践”是理想的极限。由此可见,实践是一个规范范畴,它是指人类特有的理想活动,这种活动的目的在其本身,它本身就具有价值,同时实践范畴也是对其他活动形式进行批判的标准。斯托扬诺维奇以实践哲学为框架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理论,旨在对现实的社会主义,特别是南斯拉夫自治的社会主义模式进行分析和批判。从把人的创造性与全面发展摆在中心位置的人道主义立场出发,斯托扬诺维奇对社会主义进行了全新的阐释。在他看来,社会主义意味着每个人自由发展和创造性发展的可能性,社会主义从来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进程、一种境界。
四、一场革命运动的伦理学实践
如果说实践范畴决定了社会主义的价值标准,并把“人”作为一种实践的存在进行解读,即一切人类活动必须以保障人的发展为前提、以追求人的解放为终极目标,任何活动若要获得积极的价值意义,都必须使人的主体地位得以确立,即通过实践的具体展开而扬弃异化现象,进而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只有从这一层面,才能理解斯托扬诺维奇将人的实践活动作为实现人的个体解放这一社会主义运动的最终目标的根本途径。那么如何实现这样一种人的生存境界呢?在斯托扬诺维奇的语境中,社会主义就是一场革命运动的伦理学实践。在他的社会主义理论中,没有把社会主义理解为某种社会运行模式或经济社会学思想。若把社会主义理解为一个名词,能指与所指是不可兼容的,所蕴含与表达的具体意象与抽象意义也是完全对立的。作为名词的社会主义完全丧失了重构与创造的功能。斯托扬诺维奇对社会主义的内涵进行了重建,重建的前提就是将社会主义作为动词来释读,其能指与所指才能在所表达的活动中获得统一。换言之,作为一个动词的社会主义所指代的具体性与抽象性可以在动词的表达中生成现实性,当斯托扬诺维奇将社会主义视为一个动词时,社会主义就不是一个已完成的事态、一个静止的现状,而是一个具有构成功能的历史进程,是指向未来的当下运动性的存在。
斯托扬诺维奇认为:“马克思著作的人道主义伦理基础由扬弃异化、自由、社会平等和正义、消除剥削、社会阶级的消失、国家的消亡、创建生产者自治联合体等概念组成。如今,令人满意的社会政治伦理学是不可能绕开这些价值观念的。马克思对伦理学的贡献必须通过这些价值观念的激进化和具体化来寻找,而不是通过一种基本的伦理标准的构想来寻找。时至今日,许多马克思主义者一直试图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寻找证实这样的一种标准,却徒劳无功。”[1]152斯托扬诺维奇指出,每个道德学家都喜欢优先进行道德判断(而不是对现实进行考察)并希望这一判断本质上能推动人们改变现实,而马克思则与传统伦理学的说教不同,马克思的伦理学不是个体伦理的问题而是社会伦理的问题,是分析不人道的社会秩序之产生原因。简言之,马克思就是想要以科学的社会主义超越道德化的社会主义。
斯托扬诺维奇认为:“对马克思而言,道德说教者是‘行动中无能为力’的化身。这一原因促使马克思决定选择对现存社会进行科学调查并依靠那些对从真正根基上改变这一社会感兴趣的力量。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以下工作中:确定资本主义的规律性和那些维系它的力量,寻求超越资本主义的可能性和趋势并且探索发动这样一场革命的行动者的身份。因为不相信道德说教的功效,马克思坚持对导致邪恶的社会状况进行彻底变革。他的人道主义不是道德化的,甚至不是以道德为主的,尽管它确实包含着道德的维度;反之,它是实践的、革命的。这种人道主义并不把结果放在关注的首要位置上,它力图揭示非人的社会秩序的起因,而不像仍保持着天真和软弱无力的乌托邦社会主义那样。马克思的人道主义与其说依靠道德的感染力和影响,不如说依靠那些更为基本的东西——工人阶级的利益。马克思学说的任务是促进唤醒工人阶级对自身利益的意识。”[1]144-145这就是说,社会主义革命的首要任务就是通过将这些价值观念具体化、激进化来唤醒工人阶级对自身利益的深刻认识,凡符合工人阶级利益的就是道德的,不符合工人阶级利益的就是不道德的,进而激活工人阶级,使他们自觉地产生革命的伦理行动。实质上,社会主义革命就是一场革命运动的伦理学实践。马克思是某种伦理的完美主义者,他支持每一种人的潜能的实现。社会主义革命不可能把推动个体在道德方面完善自身作为首要任务,社会主义革命必须是革命运动的伦理学实践,这样一种伦理学才能在道德革命中找到希望。
五、结语
在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中,斯托扬诺维奇是一位极具批判锋芒的理论家。客观地讲,斯托扬诺维奇的理论也存在很多局限性和不合理的论述,例如当他看到马克思主义理想与社会主义现实之间的落差时,他虽坚守马克思的人道主义价值诉求,但有时对一些问题的论述走入了理想化的极端,对现实缺乏具体的、历史的分析。然而,尽管存在这些问题,尽管南斯拉夫的自治社会主义探索最终没有能够作为一种社会体制和社会主义的实践形式而坚持下来,斯托扬诺维奇从马克思的人道主义立场出发而对社会主义改革所作的理论探索仍然具有重要的价值。斯托扬诺维奇这种在理论与实践交汇处的哲学思考,早已越过了学术的藩篱与疆界的限制。在当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中,无论是对于我们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丰富马克思主义的思想理论,还是对于我们更加积极地推进社会主义改革,斯托扬诺维奇的理论都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2]黄继锋.东欧新马克思主义[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20.
〔责任编辑:余明全〕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