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归

石长贵

自林生发现每天巡道的那条线路上出现白色狼粪的第三天午夜，那粪便的主人终于给他撞上了。

天知道这畜牲是哪来的，林生巡道3年多来，每天都是坦然地在这条线路上走，从未遇到过狼，连狼粪都没见过，以致他向工区的人说在线路上见到狼粪时，所有人都乐了：

“林生，黑灯瞎火的，你不是见了揩腚纸？”

“林生，你胆子啥时才能大一点儿，也好有个出息！”

于是林生缄默了，他知道自己的话在他们中间永远不会落地生根，即便是对的也没有勇气去争辩。

林生的胆小和懦弱在工区是出名的——也许不光是胆小和懦弱，还有点猥琐，在工区他没有一个朋友，工友们干活累了，就拿他取笑，逗闷子，就连工区唯一的女性“巩俐”都没把他放在眼里——她真名叫董丽，只因长了一对儿虎牙，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就这么叫了。有一回工区几个恶做剧，问林生，“如果‘巩俐当众把衣服脱了，你敢不敢去吮她的奶头？”“巩俐”是天生的泼辣货，不但不生气，而且来了兴致，她把那一对虎牙完完全全地暴露出来，一边嚷着：“来来来，我的儿……”一边开始解衣服。这要是换成别人，说不准就会有一出好戏上演，可林生不行，他只能和大伙预料的一样，红着脸狼狈地跑开了，身后留下一片开心的哄笑声。

……

那天晚上有一盘好大的月，皎洁的月光可以清晰地照见雪地上细溜的老鼠脚印，还有脚下的扣板压在轨背上的模样。林生换完牌，走在路基的小路上，狼就跟在林生的背后，他们一前一后，在雪地上行走。

开始林生发觉身后有动静，出于恐惧产生的本能，便疑心是狼。他听许多人说过，遇到狼的时候要装傻，不能让它知道自己发现了它，否则一切该发生的，都会提前几倍发生在眼前。因此他没有明着回头看，而是回手从巡道兜里拔出鱼尾板手，佯装掉在地上，借蹲下拾的时候，从两腿之间向后望了一眼，他看见两只绿莹莹的亮光……

月亮在他眼前剧烈地抖动了两下。

然而林生还是故作从容地拾起了板手，继续朝前走。他听人说过，狼和人打交道从不冒然下口，而是先从后面跟踪，近了以后，用两只后腿直立行走，然后用前腿去拍人的肩膀，等人一回头，它就势去咬人的喉咙。如果遇到艺高胆大的人，就会演绎出一个“背口袋”的壮举，小时候他无数次听人讲过这样的故事，就是趁狼拍肩膀的时候，抓住狼腿把狼从后往前摔下去，把狼摔死。每当他听这故事的时候，两眼总是睁得大大的，内心深处对故事的主人公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他从未想过，如果换成自己，最后的结果会是怎样。

林生机械地走着，不知是雪厚不好走，抑或是意识中融入了恐惧成分而导致了神经末稍的错乱，有几次两脚竟滑入了路边的雪窝里……路基像一缕粗大的白雾，从他脚下漫过去，留给身后的那只狼——那只狼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走。林生想，它一定走得很稳健，四条腿凭着本能的默契从容地移动，两眼紧盯着自己黑暗中的背影，一眨都不会眨。现在，林生手里只有那只生铁做成的鱼尾板手，可靠这个能战胜狼吗？林生从未和人打过仗，一点搏斗的经验也没有，人都打不过，怎么能打过狼呢？

如果这时有一趟列车开过来就好了——林生想。车一来，一定会把狼吓跑，可这个点儿还不到来车的时候，那趟旅客列车要在1个小时以后才能开过来，真该死！

龟儿子们，等你们看了我林生被狼啃剩的白骨，就会相信这条路上真的有狼了……

想到自己有可能葬身狼肚，林生立刻觉出了自己的悲哀，这半辈子活得太窝囊，猥猥琐琐，逆来顺受，被人取笑，吃人白眼……难道就这样活一生吗？

慢慢地，一种无法说清的东西在林生的胸中激烈地涌动起来，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在往上升，心跳加快，浑身都震颤了……

妈的，死也要死出个样来，老子这辈子没干过露脸的事，今个，老子……老子要玩玩“背口袋”！

林生为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感到晕眩，他甚至停了一下脚步，以便稳住自己的情绪。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为这个世界的新生儿，他觉得自己这才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种感觉以前他从未有过。

月亮不再颤抖了，牢牢地挂在中天，月色真好。

林生这时不再害怕，他把鱼尾板手重新又插回巡道兜，挺起胸继续向前走，走得很稳健。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那只狼能马上来拍他的肩膀。

看到这里，也许读者会问：狼真的拍人肩膀吗？它有那么狡猾吗？那么我告诉你，也许别的狼不拍，但我写的这只狼专会拍人的肩膀，信不信由你。

夜，静静的，只有沙沙的脚步声。

“噗”。不知过了多久，林生感觉左肩上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他没有回头。

“噗”。右肩又被弹了一下，他依旧没有回头，他在等那个关键时刻的到来。

那只看似狡猾而实质愚蠢的家伙终于耐不住性子，它把两只细细的前爪搭在林生的两边肩胛上，两只后腿随着身子的移动迈着拙劣的步子。口里喷出的气流涌进林生的脖子里，有点痒……

最后的一搏终于来到了，尽管林生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却什么都来不及想，迅速伸出双手，抓住肩上的那两条狼腿——抓得紧紧的，向前方用力一带，然后用头狠狠地向上抵去，正抵住狼的下颌……

林生成功了。

狼在他的背上剧烈地挣扎着，喉咙里不时发出急躁和绝望的尖叫，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林生的力量正在升华。

下一个程序，林生应该把这只狼背上线路，然后将这只“口袋”由后向前摔在钢轨上，狼一定会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就去见阎王。可是现在，林生却不准备上线路摔狼了，他心中突然升起一个新异的念头：将这只狼背到工区去！

林生又一次陶醉在自己的设想中去。对，为什么不把它背到工区去？让狗日的们看清楚，这条线路上果真有狼，而且还被我林生活捉了……

主意已定，林生便不再犹豫，背着那只狼在皎洁的月光下，向工区走去……

月色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