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
工区的墙上贴着铁路区域图,从图上看去,铁道线像是一根大绳子,蜿蜒,漫长。沿线上的一个个小站就是一个个绳结。
野杏坡是个群山之间的五等站,五等站在图上是颗小绳结,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见。
野杏坡站上有个养路工区,工区的上级单位是工务段,养路工们习惯地称之为段上,口吻有点像媳妇婆娘提起妈家娘家一样。段上在野杏坡东面,八站地外的县城里。县城是个二等大站,段上是颗大绳扣,统辖着以它为中心向不同方向分散出去的四五十颗小绳结。
工区有七八个人,清一色的须眉汉子,七八条枪。工区虽小五脏俱全,七八条老枪杆子都是草头王,清一色的领导干部,当然是不在编的业余干部,他们的干部籍都是工长陆宝才根据不同需求而在工区内部“正式”册封的。
铁路区域图旁边的玻璃镜框里,镶嵌着陆宝才亲手誊写的工区干部表。
工长:陆宝才
废物员:陆宝才(兼)
卫生员:朱学志
菜员:杨树根
开心员:高昆
还有其他员:略……
工长自然就是工区首脑。废物员是分配旧物和废品的。养路工们跟着工长外出到线路上作业,不但干活,也捡东西。废旧金属或饮料瓶子易拉罐,旅客丢弃的垃圾也捡起来。拿回工区后再次甄选,能拿到废品回收站卖钱的留下,无用的垃圾丢掉。这样做可以一举多得,既能卖钱补贴各位领导的小金库,又能净化线路上的环境,对工作有益。陆宝才很早就定下了规矩,他在一间放杂物的房子里预备了几条大编织袋,将废品分门别类各自打包。这样看来,废物员其实应该称作废品员才对,更贴切。陆宝才文化有限,不小心就把废品混淆成了废物。
在正式委任自己为废物员之前,陆宝才把人马集中到院里,先让媳妇三翠到井台上压了满满一大碗凉水,陆宝才接过去稳稳当当地平举起来,没让漫到碗边的水溢出一滴。陆宝才一口气把凉水干了,抹了抹嘴正式宣布本工区废旧物品的拾捡和分配原则:首先自己不参加分配,其次因为整个工区里属菜员杨树根家里最困难——他老爹因为工伤长年瘫在炕上,长年养护和天天吃药的费用给一个普通的工人之家压上了透不过气来的包袱,所以废旧金属类专属杨树根,不再变动。其他的如饮料瓶旧包装等物统归为一大类,由其他人员按月轮流拥有,例如一月份归马老三,二月份就归牛小四,以此类推。废物员着重强调,在废旧物品的拾捡问题上,工区要体现出团队精神。不管是什么品种,什么时段,只要是能卖钱的废旧物品,一经发现,每个人都要拾捡回来,但不得私自藏匿和侵占别人的份额,带回工区后自觉放置到不同的编织袋里。废物员不参加分配,但同样参加拾捡。
陆宝才的方案得到了全工区百分之九十九的首肯。三翠竖起大拇指给陆宝才点了个赞,说:“咱大当家的不是一般的废物,货真价实的废物。”
“我不同意。”高昆说,“为什么大伙都有份就你没份?”陆宝才笑笑说:“我有工长津贴,就不要这份补助了吧。”
高昆说:“这跟工长津贴没有关系,津贴是你该得的。补助弟兄们是好事,但弟兄们要的也不是仨瓜俩枣的施舍。你实在不要也行,那也不要参加拾捡了,这样才以对得起那玩意儿。”高昆指了一下空碗。
高昆不爱说话,说话就带些道理出来,有劲道。
陆宝才看看碗,看看大伙,又看了看三翠,表示他可以占半份,顺序排在大伙之后。
这回才一致通过了。
以后的日子里,野杏坡工区的配给制度在不紧不慢的山风里跟着杏花的年年开放或凋谢正常延续着,没出过什么波折,秩事留下了几桩。
因为家境艰难,杨树根三十五岁上才解决了个人问题,也多亏了陆宝才两口子全力撮合,好歹让杨家把邻村的一个寡妇娶进了家门。中年破处的杨树根休足了蜜月,挂着两只黑眼袋来工区上班。赶上那些天段上给各工区统一更换作业工具,一批崭新的锹镐等物配发下来,原来的破锹断镐全部作废淘汰了,数量不少,重量更是不轻。陆宝才笑道:“狗日的根儿,家里炕上搂着媳妇,外边田里流着肥水,这不是双喜临门么。”一边号召全体领导一齐动手,把旧锹头镐头都拆下来归拢整齐,用铁丝牢固地捆扎好,装了满满五大袋。杨树根来了,陆宝才让他把袋子放到自行车上推到废品站卖掉。杨树根是一条典型的车轴汉子,个头不高却肩胸宽厚,平时干活从不惜力气,一袋水泥单手一拎甩上肩一溜小跑,把地皮蹬得咚咚颤。可今天扛起废铁脚下没根了,背也驼了腰也塌了,大汗珠子爬一头,两条腿哆哆嗦嗦直耍罗圈,扭起模特步来了,虚飘飘地像踩在棉花团上一样。陆宝才又笑道:“根儿啊,咋整的这是?几天不见软成这样了?要不让你当菜员呢,你可真菜,简直比小蔡还菜。”
小蔡名叫蔡全超,是陆宝才主政野杏坡期间唯一没当也不肯担当任何要员的人。最早,工区员工们的家都在野杏坡及周边的村屯里,杨树根家最远,也不过在离野杏坡五公里的青旗镇上。后来来了复员兵高昆,高昆的家在段上,也就是工务段所属的县里,在陆宝才们的眼里也算大地区的小人物了。蔡全超的家比县里还远,在管辖着县的市里。蔡全超还是野杏坡这块小地面上学历最高的,铁道学院毕业的研究生,出了校门,他对别人说自己是博士。
野杏坡也是一所野鸡大学,学员众多,高昆高中毕业,陆宝才初中都没念几天就接他爸爸的班参加工作了,其他人在高陆之下。
市里是铁路局所在地,铁路局管辖着工务段,像市管县一样。蔡全超毕业以后来到铁路局当调度员,蔡全超是不想当调度员的,他想当调度室主任。他对调度室副主任说:“你们那个调度员太好当了,电路显示板上边挂两块羊头肉狗都会干,我堂堂博士你好意思让我干这个?”副主任是个快六十岁的秃顶老头,满脸陪笑地跟蔡全超讲《水浒传》,说:“《水浒传》里边有个花和尚鲁智深,刚到东京大相国寺时也想直接就当方丈,有资历的老和尚就对鲁智深说了,要先当一年的菜头,当满了一年的菜头,再升任浴主,这样一直向上升,最后才能升到方丈呢。”蔡全超没读过《水浒传》,也可能小时候听说过一点现在早忘了,皱起眉头盯着副主任的大秃顶,不耐烦地说:“你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会不会说句人话?花和尚跟你的秃脑袋有什么关系?想念什么歪经你就直接念,贼头贼脑在那傻笑,你什么意思?”副主任收了笑容叹了口气说:“小超,你急什么啊,主任的位子早晚还不是你的,我早晚不也得归你领导嘛。可咱怎么也得先把实习期过了啊。”
蔡全超实习一周左右的时候,一边跟女网友聊微信一边顺手把两列正在进行编组作业的货车安排进了一条火车道里。老秃顶副主任也正在总调度台那里监岗,突然发现电路显示板上两盏绿灯正闪烁着疾速靠近,老秃顶魂飞魄散,吓得当场尿了裤子,上厕所换备用裤衩之前火急按下遥控电钮,在最后十秒内将现场道岔错开。
两列车擦肩而过时,两个调车作业工站在各自的车梯子上,嘴里衔着警示口笛,腰间别着红绿两色安全旗,互相扬手打招呼。
“兄弟,没事吧?”
“没事三哥。”
“注意安全。”
“好咧……”
风把二人对话的尾音拖曳得很远很远。
铁路局的蔡副局长恨不能抱住副主任在那秃脑门子上叭叭亲几口,好险啊,两车一旦撞上构成正面冲突事故,他这个主管安全的常务副局长也就算当到头了,保不准还会因渎职而被立案调查,到那时候一扯一大串,牵出萝卜带出泥,可就不仅仅简简单单的渎职问题了。蔡副局长一面通过组织部火速下达人事令,任命已经熬了二十多年副职的,还有不到半年行将退休的秃顶同志为我局调度室正主任,一面回到家里指着宝贝儿子的鼻子大发雷霆震怒:“你的专业知识都给老子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在岗位上怎么敢没心没肺,你的责任心都让狗吃了吗?”蔡全超梗着脖子说:“这跟有没有狗屁的心肝肺有什么关系?谁知道你们那破岗位有那么些穷讲究。”
“我们的破岗位?”蔡副局长蹦起来吼道,“你差点弄出人命你知道不知道?”蔡全超说:“不就是几个现场作业工人吗,撞死撞伤的赔他钱就完了呗。”“好、好。”蔡副局长点点头,咣地一脚踢飞了茶几,弯下腰一手揉着磕痛的的脚趾一手指着蔡全超的鼻子痛苦地说:“你明天就给我到工务段养路工区当作业工人去!”
“我不去!”
“你敢!!”
蔡夫人心疼了,出面劝止。蔡副局长说:“这是他应当接受的惩戒,因为工作失误出了险性事故同样是要追究和承担责任的,他不去养路工区,我就得亲自到纪委监察部门作解释去。你们娘们的舒坦日子都过腻了是吧?我明白告诉你蔡全超,到了养路工区后给我老老实实地改造,自己挣工资养活自己,不准你泡病号请假,更不准你无故旷工。不然的话,你一分钱也休想在我这得到,就到大街上喝西北风去吧。”
蔡副局长给他儿子判了半年劳教,蔡全超在野杏坡呆了四个来月,又调回了铁路局。
蔡全超来的第一天,陆宝才向他专门宣讲了本工区的废品拾捡和分配原则,蔡全超瞪着眼睛看着陆宝才,像听评书一样,听完大笑。
陆宝才看蔡博士细皮嫩肉的,秧苗一样,不忍心让他和领导干部们一起扛大活吃大苦受大累,就派他去做巡道工,单独巡视线路。
细说起来这个巡道工还得算高昆让给蔡全超的。整个工区里,原来只有高昆是坐火车上下班的,铁路行话叫跑通勤,现在又来了个蔡全超。跑通勤上下班有一个不方便的地方,每天的列车时刻都是固定的,通勤职工不能像家住附近的职工一样灵活掌握时间,工区作息制度早八晚五,早晨从市里县里那边开过来途经野杏坡的火车上午有两趟,到达时间分别为六点半和八点二十。傍晚经野杏坡回县里市里的火车也有两趟,到达时间分别为十六点四十五和十八点十分。
巡道工这个工作正好适合通勤职工来干,巡道工的作业时间是机动的,弹性工作制,只要把每天该巡视的路段走完了,保证了线路上没有险情和隐患,早一点晚一点都没多大关系。高昆把巡道工让给蔡全超,蔡全超就可以早上八点二十到傍晚十六点四十五走。高昆跟了大班作业,不允许迟到早退,变成了披着星星出来顶着月亮回去,两头不见太阳。
陆宝才跟高昆商量和蔡全超换职时,有点内疚,说:“小高,委屈你了。”高昆说:“有啥委屈的,巡道工作又不是给高某人一个人预备的,你是工长,工作上的事你咋安排我咋干呗。”陆宝才让高昆带蔡全超走几班,熟悉一下业务和安全事项。高昆摇摇头说:“那可不行。”见陆宝才看着他,高昆笑了笑说:“你别误会,我不是因为因为小蔡顶了我的岗才不愿意带他的,我没那么小心眼。老陆,我巡道也才不过两年,当初还是杨树根把我带出来的,线路的一草一木他都比我更熟悉,从工作角度上讲,还是杨树根带小蔡更合适。”
陆宝才点头拍拍高昆的肩头,没再说什么。
四个月里,蔡全超在线路上没为一件废品或线路上的垃圾弯过一次腰。但他爱看别人拾捡,觉得好玩。一次跟着杨树根巡道,他空着手前边走,杨树根替他背着沉甸甸的工具袋,他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眼睛一亮,回手拍一下杨树根的肩膀指着线路外十多米远处说:“杨巴儿,那有个啤酒瓶子,快去捡起来,晚了该让别人抢去了。”杨树根说:“我早看见了,那瓶子摔破了,没用。”
蔡全超指的地方是一片草丛,绿茵茵的,啤酒瓶子隐没在草丛里一般的眼睛根本分辨不出来。蔡全超读到研究生,眼睛可一点儿没毛病,左右祼视全一点五,在大学宿舍里,学弟躲在他侧下方的被窝里用手机看日本AV,斜上铺的他睡得迷迷瞪瞪,翻身的时候睡眼惺松地瞥了一眼下边说,“那根本不是纯毛片,全是马赛克,有啥看头。”
蔡全超快步跑到草丛边用脚一拔低头一看,那瓶子没底儿,拎起来抓在手里根本不能当废品卖,送给电视剧组当个道具倒挺合适,流氓无赖角色打架斗殴前抓起个酒瓶子往吧台上一磕,磕出来的凶器全这效果。蔡全超吃惊地回头看着杨树根:“杨巴儿,你这啥眼睛啊,鹰啊?咋练出来的?”
杨树根笑笑说:“巡道工人负责保障列车运行安全,没有一双好眼睛还行?你再看那……”
蔡全超顺着杨树根的手指扭头看,啥也没看着。
杨树根不紧不慢地走了二十来步,取出铁扳手把一个轨枕螺栓一圈一圈地拧牢。
“这颗螺栓松了,螺帽比别的螺栓高出一寸。”杨树根说。
蔡全超站在原地向两边望望,螺栓无数,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排列开去。
蔡全超调走的那天,陆宝才说:“把你的东西拿走。”蔡全超摸不着头脑,“我没落下东西啊。”陆宝才打开杂物仓的门指着几只鼓鼓囊囊编织袋子说:“这是四月份和七月份的配额,归你,拿走。”蔡全超说:“我不要,又不是我捡的,谁捡的你给谁吧。”陆宝才说:“我没那权力,东西是大家伙收集的,我没权力把大家伙的付出当废品一样随便乱给。”朱学志叫道:“咋的,你嫌埋汰啊,嫌不值钱是不是?”陆宝才一拉朱学志,说:“你可以看不起我陆宝才,也可以看不起野杏坡,但你端了野杏坡的饭碗,就得守野杏坡的规矩。”杨树根过来打圆场,推出自行车说:“小蔡,我帮你推到废品站去。”蔡全超咧嘴笑道:“正好,杨巴儿,赏给你了,卖了钱拿去打酒喝。”杨树根把车子归回原位锁上说:“你这么说我也不帮你推了。”
蔡全超忍气吞声地把几只袋子拎出了工区。
不大一会儿朱学志跑进来说,人家小蔡根本没坐火车走,来了个漆黑锃亮的日本王八盖子,直接开到站台上来了,小蔡把袋子往站台上一丢,钻进王八盖子里嘀嘀嘀嘀就走了,好牛气。
“袋子呢?”杨树根问。
“让后屯那个老盲流给拎走了,把老盲流乐坏了,天上砸下狗头金来了。”朱学志说。
“这小蔡啊,都不知道咋‘得瑟好了。”正蹲在旱进台边择菜的三翠叹道,“现在不都时兴网上曝光吗,谁要把他刚才那样子拍下来往网上一贴他又得遭殃了,连他老爹都得跟着吃瓜落。高昆,你前两天不是在网上看到南方有个局长用公车拉他们家小狗,被就地免职了吗,给大伙说说。”
“没用。”高昆说,“嫂子,小蔡坐的是私车,许是人家的朋友来接他,回去给他接风呢。”
“你咋知道?”杨树根说。
高昆说:“现在查得多严啊,他老爹不可能那么傻,敢让儿子顶风上。你没看这四个月小蔡天天都是坐火车跑通勤吗,他们家要是公车私用还能等到今天让你去拍照?”
陆宝才一直听着,忽然说:“都别瞎分析了,干活去吧。”指了一下朱学志,“以后你少管别人闲事,盯这个看那个的,把自己管好得了,快回到你的位置上去。”
朱学志忙一溜烟地跑到旱井台上去了。
旱井就是那种很老式的手压井,东北方言又叫洋井。工区院里的这口洋井还是杨树根的爹、陆宝才的师傅杨老疙瘩当工长时亲手打下的,好几十年了。
养路工一年四季跟钢轨和轨枕打交道,干起活来暴土扬尘,又脏又累,下了班一身臭汗两手油泥。也是在陆宝才刚当上工长不久的时候,一次他从段上回来,在火车上听到两个旅客说顺口溜: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上前一闻,这帮臭鬼原来都是工务段的……一个念一个听,都乐得前仰后合。陆宝才大吼一声:你爹才工务段的。两个旅客不是善类,瞪眼就回骂,几句口角蹦起来伸手抽陆宝才。陆宝才忘了身上还携带着巨额现金,以一敌双,拳打脚踢,混战中一名旅客扯裂了陆宝才挎着的兜子,钞票像雪片一片纷纷落地,陆宝才红了眼,陆宝才可不是空着手来的,随身带着一根大镐把,刚才没舍得使,这会抡起镐把就要拚命。乘警和列车长及时赶到,乘警当场把枪都亮了出来,震住秩序,列车长和几个列车员帮陆宝才一张未少地把钞票收拢好。之后乘警没客气,把三个人统统移交前方大站派出所。
陆宝才滋事斗殴,受到了派出所的治安处罚,受到了段上的纪律处分。
陆宝才回到工区拉开皮尺在洋井旁量了五米长三米宽的一块长方形地方,操起铁锹就挖了起来。别人要来帮忙,他说:“不用,你们忙你们的,别耽误工作。”杨树根来探头探脑,说:“你要挖菜窖啊?”陆宝才说你就认识菜,一边呆着去。
陆宝才用三天的工余时间挖出个一米深的池子,又用水泥把池底和池壁抹好晾干,又去车站上的房建工区请了两个管道工来,在池旁掏了一条下水道,向内通到池底,向外用污水管和排水网连接。然后把一干大员们都召集起来说:“比赛比赛。”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瓷瓶来,摇晃着说:“听到没,满的,谁快这瓶老汾酒就归他了。”朱学志让陆宝才晃出口水来了,擦着嘴巴盯着陆宝才的手说:“比啥?比谁喝得快么?”陆宝才说:“比压洋井,谁能在半个小时内把这个池子压满水,我这瓶看家的宝贝就是他的了。”然后斜了朱学志一眼说:“你不中,酒囊饭袋,好色之徒,你那副小体格偷着搞个破鞋轧个马路还勉强对付,压洋井是正事。”转过头继续吆喝,“比赛比赛了,谁赢了归谁啊。”
朱学志愤怒地跑上井台抓起井把就压,压得连蹿带蹦片刻不停,像一匹惊了的马一样。
二十八分钟零十几秒,陆宝田把目光从手表上抬起来说:“好了,停下吧,水都汪出来了。”朱学志喷着粗气一伸手,拿酒来。陆宝田随手一抛,朱学志累得胳膊发颤没接住,酒瓶啪地一下落在池子水面上,朱学志忙扑过去水淋淋地捞起来。
“以后卫生员就是你了。”陆宝才说。
“我什么员?”朱学志撩起衣襟擦瓶子,边擦边问。
陆宝才回过头去对大伙说:“弟兄们,咱们沿线小站荒山野岭的,条件不好,但咱们都是堂堂的铁路工人,咱们光荣。从今往后,除了阴天下雨天气不好,咱们每天下班以后都要洗澡,洗得干干净净的,收拾得利利整整的,绝不能再让人家看不起,绝不能再让人笑话咱们是逃难的要饭的脏臭鬼。这不我给大家挖了个澡堂子,现在是夏天,咱们先就在澡堂子里洗,冬天时我再想办法。”
朱学志喝光了美酒才品过味来,他掉进陆宝才的瓶子圈里了。陆宝才对他说:“你也知道,咱工区无论什么员,都是不脱产的,你已经经过了现场考核,证明你半个小时压满一池水是能办到的。其实呢,咱们每天用不了整一池水,压到七八分满就行,毕竟还得进人嘛,六七个大老爷们哪个不一堆一块的。我呢还给你半小时时间,你可以不用像赢酒时那样火烧上房冲锋陷阵的,悠着压,别累着。记住两点,备好水以后马上去线路作业现场,不能耽误工作;不许你以权谋私,擅自先洗澡。”
每天早上八点十分,陆宝才率领众员扛着工具向线路上进发。朱学志走上井台抓起井把压水。
朱学志先用两只桶给工区屋里的水缸压满清水,再撤了桶直接往池子里压。
空旷的大院里静悄悄的,偶尔一列火车从院外隆隆而过,震得地皮微微发颤,震得朱学志压进池子里的水泛起了细碎的涟渏。火车跑远了,一切归于平静,大院里又只剩下了朱学志手下的不紧不慢地压动着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和哗哗的水声。
压井声停止了,一池清水在阳光发亮。朱学志笑眯眯地抬头看看天,如果天气特别晴好,他就洗洗手完事大吉了。如果有风,风刮起尘土和枯草败叶来,朱学志就回屋取一卷透明的大塑料薄膜,先在池子一端放开一头,用红砖和石块压牢,把塑料薄膜铺床单一展开,绷紧,把池子苫盖严实,四边都压好。
朱学志扛起工具,锁好工区大门,哼着小调寻找伙伴们去了。
下班了,养路工们回到工区,肩上的工具乒乒乓乓落了一地,大家七手八脚地脱衣服,随手搭挂在树梢上。
朱学志照例比谁都快,以压井的热情三把两把把自己剥了个精光,跑到池子前撤掉塑料薄膜,蹲下去手伸到池子里试试。池水被太阳晒了一天,暖洋洋的。
朱学志回头笑道:“开了,饺子们,请下锅吧。”
陆宝才向左右一挤眼角,几只大手一拥而上,捉牢朱学志的手脚拎起来一悠,咕冬一声扔进水里。
陆宝才笑道:“操,让你下锅,先褪褪你这身猪毛。”
人们七手八脚地下水,寂静了一天的水被搅活了。
一具具终年劳作的躯体袒呈在夕阳西下的余晖里,大部分是古铜色的,有的比古铜色更深一些。有的一身筋骨皮有的一身疙瘩肉,有的凸现着六块腹肌。有的在水波中嬉戏打闹,有的站在池子角落认真地清洗自己。
朱学志在嬉闹中败下阵来,像一只被人撵着的水鸭子一样鸡飞狗跳地逃到池角。马上又跟高昆闹起来,伸手向高昆的胯下抓去。
高昆挥臂一挡:“嗯?”两眼射出寒光。朱学志打个寒噤,忽然想起高昆洗澡时从来都不紧不慢不争不抢最后一个下池,从来不跟任何人打闹。
还有一个从没下过池子的人,蔡全超。他还没调回去的时候,从来没跟大伙洗过这种野堂子澡。
当初陆宝才说夏天里先将就着在池子里洗,天冷了时再想办法。过了一段时间陆宝才就弄了一个太阳能,用了他的先进生产者奖金和一部分弟兄主动交给他这个废物员的钱。陆宝才把太阳能装到房顶上,在工区内室里隔了个洗澡间,装上两只沐浴喷头。可是大伙依旧下池塘,没人排队轮流去站到喷头下边,因为天气还没冷。洗澡间就成了蔡博士单人专用的了。
有一天,蔡全超巡道回来进了院子,弟兄们正在池子里扑腾,朱学志扬手叫,“小蔡,快下来呀,帮哥一把,把他们都按到水底下去。”
蔡全超没理朱学志,踱到池子前看着杨树根:“杨巴儿,洗得挺舒服呗?”
杨树根嘿嘿笑。
朱学志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小蔡,你叫你师傅啥?”
蔡全超一撇嘴:“他是谁的师傅?”
朱学志说:“就算不是你师傅吧,可他也是我杨哥,你叫我杨哥啥?”
“巴儿,就是力巴、苦力、奴役的意思,是从前日本人修满洲铁路时对中国养路工人的叫法。日本人被打回老家去了,还把养路工人称为巴儿的就剩下了看不起他们的自己同胞了。时光早已快过了一个世纪,这个称呼也快绝迹了,而且无论从前或现在,养路工人之间是绝没有互相这样叫的。”
朱学志说:“我要是叫你蔡巴儿你愿意不?要是咱们这兄弟里有姓王的呢?你也这样叫?”
杨树根一拉朱学志:“算了,小蔡不是故意的。”
蔡全超说:“你敢!你也不捧一把洗澡水照照你自己,叫一声试试?我一个电话铁路局人事处扒了你这身铁路皮你信不信?”
朱学志冷笑道:“我是不敢。我现在就光着呢,就不麻烦谁来给我扒皮了。”他向左右看看,说,“不过今天算你捡着个大便宜,有两个人都没在这儿。”
陆宝才刚刚有点事去车站了,开心员高昆开心去了。
“不然的话,”朱学志说,“你今天绝对没有好,老陆能把你扇得找不着北,高昆让你满地找牙,他们可不管你们家的是开人事处还是牲口局。”
“你他妈的嘴巴干净点儿!”蔡全超火了,一边心虚地向身后看看,“我还怕谁不成?”
不一会儿陆宝才回来了,感觉出气氛有点不对,问:“怎么了?”杨树根说:“没事。”朱学志光冷笑不说话。蔡全超没理陆宝才的茬,进工区里间洗澡去了。
天黑透了,大院里重新寂落下来。水池底的塞子拔出来了,水翻着花冒着泡咕嘟咕嘟抽净排空,陆宝才抓着板刷嚓嚓地刷洗着池壁,到井台上压满几大桶清水,抡圆了胳膊泼进池里,水让他抡成块,砸得池壁啪啪响。他四周,车站上和远近住户的灯光一盏一盏地跳着亮起来了。
院子大门一响,陆宝才没回头笑了,“三翠儿,暖被窝来啦?”
门外嗔怪道:“嚼狗舌头,当工长的,没个样。”
陆宝才放声大笑。
门外说:“别笑了,还有洗澡的没有?”
陆宝才说:“没别人了,只剩你老公了,进来看吧,随便看。”
三翠进门说:“谁稀罕看你。”一溜风地走进工区屋子。
工区每天夜里都要留一下人值班,也是从陆宝才开始,大伙轮值。三翠是来给工区值班室烧火炕的。
三翠生着了火,给陆宝才铺好了被褥。拍拍手来到里间小心地脱了衣裳,拉上帘打开喷头站到下边。边远小站的农村妇女活计多,每天出汗也多,洗个淋浴享受享受,借老公的光,以权谋个小私。
陆宝才进屋听到了水声,走到里间哗地拉开帘说:“嘿嘿,三翠儿,你不看俺俺看你,看不够呢。”随即被撩了一脸水,“帘子拉回去。”里边吃吃笑道:“就知道你没好心,咱没点灯,黑灯瞎火你啥也看不着。”
三翠洗完澡穿好衣服,陆宝才说:“别走了呗,今晚值个鸳鸯班。”
三翠说:“行了别闹啦,挺大个人一天到晚一点儿正形都没有。早点歇着吧,明天你们不是还要换钢轨吗,活又挺重的。炉子我都弄好了,别再往里压煤了,小心煤气中毒。”
给陆宝才和兄弟们烧火炕算是三翠的杂差,从前三翠还兼任过工区的电话员。跟陆宝才刚结婚的时候,工区里还是一部老式的手摇电话。那时候他俩没孩子,三翠身上拖累少些,陆宝才考虑着线路上工作紧张,养路工人手紧,专门留下一个棒劳力在工区守电话怪浪费的,就让三翠每天过来守电话。有时三翠真接到了段上的电话,不是这个段长就是那个书记打来的,安排或询问一些工作事宜,三翠有时顺嘴问问您有啥事,那边往往不说,只是说:“你们家老陆呢,叫他抓紧回来给段上回电话。”人家是领导嘛,真正的领导,跟群众说话往往这么严肃。三翠放下电话跑出工区,一路翻山越岭,跑出十多里地,终于在一个山头上看见了谷底线路上几个蚂蚁一样蠕动着的身影,那就是陆宝才和他的大员们,正在线路上抡锤打镐地干活呢。三翠站在山头上用单手拢住嘴向下喊道:“老陆呀,段上让你回工区回电话,有重要的急事——”
三翠嗓音清脆,喊得山鸣谷应的。
后来电话先进了,能留言了,手机也普及了,野杏坡的女电话员才光荣地下了岗。
现在的三翠担当的是另一个半正式职名,叫炊事员。
段上月月给养路工们午餐补贴,不多,每人每天五块钱,让沿线工区给职工办小食堂。大多数工区嫌钱太少办不起来,把餐补打到工资条里直接发给个人了。当初陆宝才也专门召开了个全员民主会,表决是办起来还是发下去的问题,三翠作为特约代表列席了会议并发言说,办起来,坚决办起来,一个工区就是个大家庭,家就应该有个家味,嫂子给你们当炊事员,保证让你们吃好。
三翠拍了板,陆宝才就当场任命了杨树根为菜员,把杨树根的名字实录到干部表里,三翠因为是家庭妇女不是正式职工,只好有实无名地略掉了。
三翠把所有人的菜金交到杨树根手上,叮嘱说,菜让你媳妇每天到镇上的集市上买,你不会买。告诉你媳妇,钱不多,金贵着用。尽量多买点肉和鸡蛋,买干豆腐,弟兄们活计重,不吃点儿实惠的哪行,青菜少买或不买,嫂子来想办法。
别看杨树根蜜月之后扛起废铁来很菜,他那寡妇媳妇在菜市场砍价可一点儿都不菜,寡妇媳妇姓侯,是个文武双全的角色,不但能抽杨树根的筋,还能扒菜贩们的皮。侯扒皮进市场,全体菜贩全体立正。“这个干豆腐多少钱一斤?”“这个?卖别人四块五,赔本卖您四块,不能再低了。”侯扒皮呵呵一笑,“够哥们意思,三块七毛五吧,一口价,就这么定了。”一口价,本来应该是卖主说的,到她这给改了行规。菜贩挤出欲哭无泪的笑纹说:“侯哥们啊,满世界您找去,无论是买的卖的,现在谁能掏出五分钱来?”“就是嘛。”另一菜贩接口说:“要是在古玩市场,五分钱硬币可比十斤干豆腐还得贵呢。”侯扒皮点头说:“你说的也是,那就三块七毛三吧,给称三斤,不许耍秤杆啊,这是十一块两毛,剩下一分钱不用找了,优惠你了,拿着上古玩市场吧。”
杨树根蹬着自行车来到工区,从车子上搬下侯扒皮搜刮来的战果,笑吟吟地接过三翠挎着的菜筐,一同拿到小食堂的厨房去。
三翠的筐里有时是一捆绿油油的韭菜,有时是几个沾着泥土的大土豆,有时是几根紫透了的茄子和顶花带刺的黄瓜。都是从三翠自家的菜地里长出来的。
段上让各工区办起小食堂,同时也允许他们在当地雇做饭的人。雇人的钱段上出,也就是说,三翠来给大伙做饭是有补助的,每月五百元。三翠问陆宝才:“那些没办起小食堂的工区,那五百块钱呢?归谁了?”陆宝才说:“不知道,与咱无关。”三翠咬了咬嘴唇又问道:“要是咱工区也没办起来,那五百块钱你咋办?”陆宝才说:“不知道,我还会召开全员会跟大伙商量的。”三翠说:“你不直接拿回家来吗?”陆宝才说:“不拿,昧心。”
三翠每天上午,大约在朱学志压完水走后不久来到工区,生着火,从水缸里舀水淘米把饭焖上,搬个板凳到院子里,坐到阳光下择菜洗菜。有时抬头看看井台,撩撩额前的散发有些歉意地对着井和井把笑笑。
三翠可以看守电话,可以烧炕做饭,当然也可以压水,陆宝才却在这里浪费了一个棒劳力,让朱学志专司水务。
陆宝才是真心疼爱三翠,舍不得让三翠整整一个池子都压满。三翠也压不满,勉强给废物员压个一碗两碗还对付。三翠人高马大,身板丝毫不逊于侯扒皮,三翠一只胳膊有残疾,小儿麻痹后遗症,那截胳臂又细又短,连着一只小手,好像还没发育完全,好像全身所有的地方都长大懂事了,就这一小截还没懂事,永远是个孩子。
三翠把弟兄们当孩子,疼爱每一个人。蔡全超曾说:“嫂子,你这菜咋炒的,又油又咸,一股农家大酱味,一点饮食文化的技术含量都没有,你在家里看电视时从来不看舌尖上的中国吧?我真纳闷了,你们这些苦力怎么偏爱这一口,能吃么?”嘴里吧叽吧叽嚼大葱的陆宝才脸像门帘子一样吧叽一下撂了下来。三翠说:“小蔡,你喜欢吃啥样的,嫂子给你单炒。”陆宝才说:“三翠儿,把小蔡那份餐补还给人家。”三翠说:“老陆,小蔡他……”陆宝才眼一瞪厉声叫道:“还给人家!”
陆宝才气管炎患者,沿线各站都有名,啥时候敢以这口气跟三翠说过话。
三翠看看陆宝才,不作声地数出几张钞票放在蔡全超面前。
公子爷没人喂他时才知道饿坏的滋味,古今中外概莫能外。靠人喂大的人更不会是个过日子的精细角色,他可以随口就批评炊事员,但不会天天想着从家里准备好合口的饭食大老远背到野杏坡来,当他一个人背着几十斤重的工具袋在线路上巡视到该吃饭的时间时,他发现他除了能从腰里摸出厚厚的皮夹以外一无所有,可是眼前除了荒山峻岭之外同样一无所有。有时他能看到对面有女人走过来,他虚虚地叫:“嫂子,你干啥去?”他不是心虚,是胃虚,小蔡这样的人永远也学不会心虚。三翠说:“我去接你侄儿放学啊。哎小蔡,都午饭时候了,你还没回到工区啊?”小蔡望望工区的方向,舔舔嘴唇说:“哦。”三翠哧地一声笑了,说:“看你饿的那熊样。”然后拿出饼来说:“给,吃吧。”蔡全超的眼里便放出光来,接过饼去说:“嫂子,你咋知道我正好走到这,还没吃饭?”三翠说:“美的你,那是给你侄儿的,你侄上生物课,老师让全班同学都准备个蝴蝶标本,嫂子本来想接了你侄儿就直接陪他到山坡上抓蝴蝶,就给他带上饭了,快吃吧,看你真饿坏了,这鸡蛋饼呀,又不油又不咸,可着九岁孩子的口做的,估计能符合你的文化技术含量。”蔡全超大口咬着饼含糊不清地说:“那我侄儿吃啥?”三翠说又递给他一个儿童水壶说:“慢点慢点,看你噎的,嫂子一会儿把你侄儿接回家来吃不就行了吗,蝴蝶改天再抓。”蔡全超灌了几大口水,忙里偷闲地从皮夹里拽出十来张说:“嫂子,都拿去,给我侄买蝴蝶标本去,啥品种名贵买啥。”三翠儿用那只孩子样的小手一挡说:“快别吓唬嫂子,嫂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票。你慢慢吃吧,嫂子走了。”
有的时候,高昆从段上开心回来,下了火车到工区是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在工区屋里等着他的陆宝才会把两只还烫手的饭盒端给他说:“中午没赶上吃饭吧,这是你嫂子特地给你留的,一直在锅里熘着,快趁热吃吧。”
高昆很快把饭吃完,刷了饭盒放好,像朱学志压完水那样拿起工具去线路上寻找同伴了。
早先,野杏坡工区的开心员也是由陆宝才亲自担任的。开心,也是陆宝才的笔误,和他把自己归类于废物是一个性质的文化缺失表现,实际上是开薪。
开薪,是工人们的天字第一号大事,把开薪称为开心,其实也并不错的。每月的开心日,是他们最盼望的一天。头些年,工资都是开现钞的,每到十五号,陆宝才坐上火车去县里,到段上账务把大伙的薪水领回来,开给大伙。
陆宝才上车时背着个人造革兜子,拎着他那根硬木镐把。回来时所有人的血汗钱都搁在兜子里,陆宝才怀抱兜子坐着,镐把拄在前面,跟大日本太君拄战刀似的,眼睛和耳朵警惕着六路和八方。
那根镐把在积年累月里被粗糙的手掌摩挲得油光锃亮,形成了一根很有内容的镐把。
二十多年前,陆宝才刚上班不久,段上给各工区发豆油票,各工区到各自辖区的粮店去领。黄昏时分,野杏坡工区的工长杨老疙瘩带着几个弟兄用几对大桶领了豆油,用扁担挑着往回赶,经过一道小山岗时被拦住去路。七八个长短不齐的汉子,有的拿着铁锹有的拎着片刀,为首的一个手握铁棒,冷笑道:“把豆油放下,人过去。”杨老疙瘩放下油桶,抽出扁担斜护当胸说:“想要油不难,操你娘你过来——”话没说完身后的大徒弟嗖地蹿了出去,手起镐把落,对方根本没来得及举起铁棒遮架,冷笑的笑纹还在脸上僵着,头顶就开了鸡冠花。
“好兵器!”陆宝才由衷地赞叹道。
十多年前,杨老疙瘩领着弟兄们卸轨枕车,一根轨枕突然脱了绳套,躲闪不及的杨老疙瘩被拦腰砸趴在了轨枕下面,陆宝才跑上前把镐把一头插进轨枕底,一咬牙一叫劲嗨地一声把三百公斤重的轨枕挑到一边,伸手去扶杨老疙瘩,杨老疙瘩拔开他的手,夺过镐把拄着连站两下没站起来,拉回陆宝才的手说:“宝才,以后工区就交给你了。”
陆宝才背着钱回来,下火车进工区,镐把归仓,开门进屋。先把兜子放下,扫一遍工区正屋的地,再用拖布拖过,洗抹布擦净桌子,把屋里收拾得干净利整。点上三根香插进桌子上的小香炉里,抵桌的墙壁上方,早几十年挂的是五张人像,有的留着大胡子,有的留着小胡子,有的没胡子。后来人像没有了,路宝才在墙上挂上了铁路的路徽。路徽,上部是火车,下部是铁道,合起来是美术体的工人两个字。无论开心不开心的时候,路宝才时常把路徽摘下来用嘴呵呵,抻起袖子擦擦再挂回去。
陆宝才掏钥匙打开桌子抽屉的锁,拿出一个装零钱的大茶叶盒子和厚厚的一叠信封。
段里的财务给陆宝才的是一张大工资条和七八张小工资条,财务人员是按照那张大条把钱开给陆宝才的。现在陆宝才要对照着每个人的小工资条一一分账。
陆宝才时而读一眼手里小条的数字,扭头伏案在零钱盒子里翻找;时而拢好一叠大小不等的钞票边捻边翳动着嘴唇。每分好一份他用工资条把钱缠好装进信封里,信封在桌上一字排开,摆好。
陆宝才分得十分醉心,他享受这个过程。
那些信封在邮局是买不到的,那些都是三翠亲手糊的,鲜红色的纸,每个都糊成了八开信纸大。上边写着每个人的名字,陆宝才的笔体,竟然还是毛笔字,字劣了些,写得跟狗爬的似的。
晚上弟兄们收工回来,进屋坐好,陆宝才唱着名字把信封发到每个人手中。唱到最后桌上只剩下五百块钱,是裸放着的,陆宝才抓起钱要往衣兜里揣。大伙不干了。
这回不仅仅是高昆一个人不干了,整体不干了。质问陆宝才,“为什么不给嫂子发红包,为什么不让嫂子也来开心?”陆宝才说:“她一个家属……”“家属怎么了?”大员们不由分说地打断他,“家属不比你这个家长强啊。”大伙逼着陆宝才回家把三翠请过来,大伙说:“嫂子,给你自己也糊个红信封吧,我们粗手笨脚的,不会糊。”三翠红了脸,比红纸还红,扭扭怩怩地糊了一个十六开纸大小的信封,比弟兄们的小一半。陆宝才把五百块钱放到信封里,唱道:“张三翠——”
工区里这才热闹起来,弟兄们纷纷把钱从信封里掏出来,展开工资条互相比对着,热烈讨论。被冷落一旁的陆宝才敲着桌子叫唤,好了好了,别开会了,把钱都收好了,信封都给我还回来,下个月再用。
陆宝才去“开心”,有时候也顺路去看看亲戚,三翠的妹妹就住在县里,陆宝才和连襟的关系很好,连襟家里不宽裕,陆宝才常接济他们一点。有一次陆宝才在段上刚领到钱,连襟慌慌张张地跑来,三翠的妹妹宫外孕引起大出血,情况挺危险,已经送医院了,连襟却拿不出住院费。陆宝才忙把自己的那份工资数出来塞给连襟说:“姐夫手里现在也没有太多的钱,你马上回医院,别耽误抢救,我马上想办法。”连襟看了看陆宝才抱得紧紧的兜子,嘴巴鼓了鼓,啥也没说就走了。陆宝才立即给三翠打电话,把事情说了,让三翠马上张罗借钱送来,事情紧急,越快越好。撂下电话也赶到了医院,歉疚地对连襟说:“我已经告诉你姐了,你姐马上坐火车过来,我不能再耽搁了,得回去给大伙开薪去,大伙都等着呢。”
陆宝才赶到车站进到站台里,迎头看到从野杏坡方向过来的车先进站了。车门一开,三翠下来了,眼睛红红的,明显是刚哭过而且哭了一路。陆宝才跑上前问:“钱借来没有?”三翠点头,泪珠又差点落下来。陆宝才说:“借来了你还哭啥,我刚才去医院看了,妹子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现在就差钱了,钱呢?”三翠回手一指,陆宝才目瞪口呆,野杏坡全体要员顺着车梯鱼贯而下,步态严肃,有点像国家元首出国访问时率领随员下飞机的样式。陆宝才说:“他们是钱吗?”大员们的手刷地举了起来,一排红信封像一面面小旗帜一样,又像一片枫树林。走在前面的高昆说:“桌子抽屉是我用备用钥匙打开的,信封是大伙一起拿出来的。放着弟兄在这,你让我嫂子到哪去借钱?”
七八只手伸到陆宝才的兜子前,高昆说:“老陆,现在把我们的‘心给我们。”
高昆喊了一声:“走啊,出站,到医院去,我给你们带路。”
站台上剩下了陆宝才夫妻俩,互相看着。列车还没有开,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纷纷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后来的一天,陆宝才从段上回来给大伙开完‘心后说,信封不用往回缴了,没用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大伙儿发钱了。
“啥?”大员们愣了,“咋,老陆,你要退休啊,你也没到岁数啊。”
“不是我要退休,是开心员要退休了,永远退休。”陆宝才说。
“到底咋回事?”
“开心制度改革了,发展了,进步了,以后不开现钱了,段上给每个职工都办了一张银行卡。”陆宝才举起一摞簇新的卡片说,“以后每个月都往这里面打钱。”
“不要!”朱学志第一个蹦起来说。
“我们不要发展,我们不要进步,我们要钱!”
“就是,我们的血汗钱凭什么他们银行给卡下来!”
当银行卡作为新事物在荒山僻壤中乍现时,小站大员们基本上还只见过存折,还不明白啥叫信用卡消费,也不屑于明白。沿线小站的铁路职工,绝大多数生长于半工半农的家庭,父亲是小站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他们从小务农,长大了顶替父亲的班参加了工作,他们认干活,也认干活挣血汗钱,钱从红信封里取出来握在他们手里,他们心里踏实。
三翠最后一个从陆宝才手里接过了小一半的红信封,试探着说:“老陆,要不你跟段上说说,咱不要卡,还开现钱呗。”陆宝才摇摇头拍拍她的手臂说:“净说孩子话,那是段上定的大事,是咱说不要就不要的么。对了,段上没给你办卡,咱不是正式职工嘛,往后只有你还能开现钱。”
“我不!”三翠一拧脖子,“不开现钱就都不开现钱,我绝不能扔下弟兄们自己搞特殊化。”
陆宝才哭笑不得,心想你也跟着起哄。挥挥手说:“好了好了,大伙都别闹情绪了,新鲜玩意儿嘛,慢慢适应,适应了就好了。”
开心日没有了,工区里少了些热闹,也少了些滋味。
然而问题随即就出现了,像野杏坡这样的小火车站根本没有银行,连信用社储蓄所都没有。想取钱最近也得去杨树根家所在的那个青旗镇。问题恰恰就出现在这里,段上给大伙办的银行卡所属地在县里,县是辽宁省的一个县,但由于铁路和地方地域规划的特殊性,青旗镇在铁路上归工务段管辖,在行政版图上却归内蒙古,它是内蒙古自治区楔到辽宁边缘的一个小尖角。在铁路与地方行政的交叉管理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全国名站山海关,铁路上归沈阳铁路局,行政上却归河北省。
到青旗镇上取钱,要缴百分之一的异地手续费,这下大员们真不干了,敢情真卡咱们的油啊,难不成我们取点钱还要分别坐火车跑趟县里吗?退卡,坚决退卡,老陆,你不去我们自己去段上退。
陆宝才愁了,退卡是不可能的,更不能让他们到段上去闹,可弟兄们不无道理,让他们像一盘散沙一样各自跑到县城去取钱,取少了不值得,取多了不安全,弟兄们当个不在编的领导干部还行,办起事来毕竟不是个个都靠谱的人,单从陆宝才这就一百个放心不下,一旦出点差池,他这当工长的丢不起这人。
高昆对陆宝才说:“把这事交给我吧。”
陆宝才说:“你来给弟兄们当开心员?”
高昆说:“你如果看我够格的话。”
陆宝才说:“你怎么当?”
高昆说:“工资到卡的第二天,我到银行把弟兄的工资全取出来,然后坐中午的火车把钱带回来。”
陆宝才赞许地点点头,高昆的想法他也想过,可如果让他重操旧业他会很头疼,以前是段财务人员一分不差地把钱准备了,他直接领就是了。让他上银行站到ATM机前他马上就会血压不稳,眼睛发花,类似于菜贩看到侯扒皮,那败家机器,密码一套一套的,程序一道一道的,让陆宝才恨不得抡起搞把砸碎了它直接把钱拿出来。陆宝才不愿意背负着排在后面那些人的催促与轻蔑嘲笑的目光,更不愿意领受银行那些穿着雪白衬衫笔挺裤子锃亮皮鞋的女的或男的,对他加以热情的指点和耐心的微笑。他宁愿脱光膀子在弟兄们面前一口气抡他一两个小时的大锤大镐。
陆宝才说:“这事非同小可,还是开个全员会吧,表决一下。”
全员一致同意恢复开心制度。红信封重新收上来,一个不少。银行卡装在信封里,每个人都在信封上自己的名字旁边写上了银行卡密码。
陆宝才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高昆:“你有不良习惯吗?”
高昆顿了一下,指了指红信封说:“没有。”
“好,我相信你。”陆宝才递过红信封说,“这些交给你保管。”
高昆挡了一下:“还是放在你那吧,银行卡我每月十六号拿着去银行,信封上的密码我会都记在心里,往信封里装钱给我们发钱还是你来做,我的任务是开心不是分心,我会专心把钱带回来。”
陆宝才把镐把拿给高昆:“把这个带上,防身。”
高昆笑了:“老陆,这是干啥,我是开心去的,又不是去打架。”
高昆回家让他老娘给他做了一条宽布腰带,外面垫了一层皮子,里侧是分成七八个格的暗袋,高昆把银行卡和取出的钱分格装进袋里,腰带扎在腰间,贴腰别一把短把军刺。军刺是他当兵时从部队带回来的。
高昆从不在同一个银行取钱,每月都要换一个。取钱的时间也不固定,有时在深夜,有时在凌晨,都是ATM机前空无一人的时候,人之常情,谁都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站在ATM机前拿着一大把银行卡一叠子一叠子地取钱,一取就是半个多小时。
每次返程的时候,高昆从车站后面没人的地方翻墙入站,登车。军刺和镐把不一样,别着它进检票口,是通不过安检的。
转眼又三年,军刺一次也没动用过。
三年后的一天凌晨,高昆从银行出来,门口站着三个人,两个年轻的,一个干巴瘦老头。
“七叔,我今天没钱。”高昆说,“房子还没出手。”
一个年轻的上前戳点高昆的腰间:“没钱这是什么?”
高昆抓住对方的手指转了一下,指节发出脆响,年轻的叫骂着弯下腰去。高昆说:“别骂得那么难听,你要是再戳点我这里一下我让你剩九个手指头。”另一个年轻的拽出刀来,高昆说:“动一下试试。”
干巴瘦老头说:“高老二,你先放开我兄弟。”
高昆轻轻把年轻的推开。
干巴瘦老头说:“高老二,我原以为你是条汉子,没想到你这么不讲究,咋的,欠账你还有理啦?”干巴瘦老头掏出一张纸一抖:“没忘了这个吧,白纸黑字你的指押,我给你念念?”
“不用七叔,我记得清清楚楚,借期仨月,月息百分之二十五,到期不还自断一指。”高昆拔出军刺,“我现在就给你。”
刀光闪动,高昆把左手一截小指切了下来。
“好,”干巴瘦老头说,“那我就再宽限你一礼拜,一礼拜以后,我可不管你腰里装的是什么钱了。”
高昆说:“谢谢七叔,我拿命还也会还清你的钱。”
干巴瘦老头说:“我要你的命干啥,又不值什么,我要我的钱。高老二,你我都是茅坑里拉屎脸朝外的人,大家都不容易,别让我这糟老头子太作难就行了。”
干巴瘦老头摆摆手,两个年轻的跟着他走了。
高昆收起军刺,右手端着左手调头向医院跑去。
高昆在急诊室里打通电话:“老陆,对不起,我今天不能回去给大伙开心了,我病了,在医院里,钱在我身上,麻烦你亲自来拿一趟吧。对,就是上次四翠来的那个医院。”
又一个来月后,陆宝才来看守所探视高昆,他们之间隔着铁栏杆,高昆的头剃了,套着一件黄马甲。
陆宝才说:“为啥要借高利贷?为啥要赌球买彩?”
高昆说:“我想有钱,有好多好多钱,我不想一辈子吃大苦流大汗挣那几个一镐头砸不开的开心钱。我想像小蔡那样轻轻松松地就能挣大钱。”
陆宝才叹了一声,掉开脸看别处。
我看看你的手。陆宝才临走前说。
“看它干啥。”高昆的左手插在裤袋里,“没事了,都结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