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春蕾
【摘 要】1943年,由梅兰芳、郑午昌、吴湖帆发起组建的“甲午同庚千龄会”在上海成立。当时举国上下都还陷在抗日战争中,二十位各界代表结社联谊,互相鼓励,共同抵抗战争带来的消极影响。梅兰芳一生或直接或间接地受到战争的影响,“千龄会”这一段往事,是他高尚人格的见证。
【关键词】梅兰芳;甲午同庚千龄会;坚守
中图分类号:J8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5)12-0013-02
在梅兰芳众多的照片中有两张合影,一张拍摄于1943年,另一张拍摄于1953年。这两张合影中的一群人士同是“甲午同庚千龄会”的成员。
1943年农历正月初十,时任中华书局美术部主任的郑午昌在家庆祝五十寿诞。梅兰芳从香港返回上海,赋闲在家。他和画家吴湖帆相约前去祝寿。谈及国难当头、生灵涂炭,由甲午战争想到现今日寇入侵,无不慷慨激愤。他们三人均生于甲午年(1894),为激励抗敌斗志,决定发起倡议,组织民间爱国社团,计划聚集当时上海文艺界、教育界和工商界二十位生于甲午年的代表加入。依照中国传统纪年,甲午年生人在这年应是50岁,这二十人的年龄相加恰是一千岁,“甲午千龄会”这一社名便由此而来。
他们出生的那个甲午年,中日战争爆发,此后战争的硝烟或远或近,始终弥散在他们的命运当中。梅兰芳出生在北京正阳门外李铁拐斜街的梨园世家。战争期间,梅兰芳的父亲梅竹芬依旧搭班演出,不时还进宫应差。梅兰芳四岁时,梅竹芬因劳累过度病故,家境每况愈下。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城,戏班歇业,大伯梅雨田改行修表养家糊口,生活更无着落,不得不出售老屋,举家搬至百顺胡同宋家,租了两间屋子住。转年《辛丑条约》签订,戏院尚未复业,梅家生活更加艰难,为紧缩开支再次搬家。这一年,梅兰芳开始学戏。
兵乱频繁,家境窘迫,几度搬家给幼小的梅兰芳留下极深的印象,使他对于国难中戏曲从业者的艰难生活有着深刻感受。因幼年丧父,他在伯父和父亲名下兼祧两房,外加上民生凋敝、家道中落,自小便经受了许多磨难。据梅兰芳的姑母讲,小时候的他天资并不出众,完全是靠着勤学苦练,广泛地向各路名家学习技艺,博采众长,才兴家立业成长起来。在上海丹桂第一台一唱成名后,梅兰芳就此走红。
对于所取得的成绩他不敢有丝毫骄傲,艺术上更不敢有半分怠惰。他勇于创新,热情高涨地排演了时装新戏,后又投身到古装新戏的尝试。他始终保持着艺术上的好奇,不断汲取艺术养分,提高自身的修养。在电影艺术逐渐流行的时候,他也接触拍摄了一些戏曲片段,并由商务印书馆电影部邀约拍摄了《天女散花》和《春香闹学》两部电影。这两部戏曲电影先后公映,后在日本的空袭中与商务印书馆印刷所一同被毁,现已不见踪影。
国民党政府与日本政府签订《塘沽协定》后,华北局势危急,梅兰芳举家迁居上海。他的祖父梅巧玲是有名的“义伶”,梅兰芳一直秉承扶贫济困的优良家风。成名之后,家中的境况渐渐好转,他常常接济有困难的梨园同行。无论是每年针对梨园行的筹款义演,还是社会上发生灾荒后的赈灾义演,他都积极参加。淞沪抗战开始后,梅兰芳为受伤战士筹集医药费,义演了三天。“九·一八”事变后,他与朋友商议,要编演一出具有反侵略意义的新戏。选定老戏中讲梁红玉擂鼓战金兵的《娘子军》重新编排,改名《抗金兵》。《抗金兵》在天蟾舞台首演,大获成功,梅兰芳将演出收入捐给灾区和抗战中受难的同胞。
日军攻陷上海后,梅兰芳不愿继续停留上海遭受日军骚扰。在一次赴港演出结束后,他送剧团同仁回上海,自己闭门谢客,暂居香港,自此罢演。香港沦陷前梅兰芳蓄起了胡须,他说:“别小瞧这一小撮胡子,不久的将来,可能会有用处。日本人假定蛮不讲理,硬要我出来唱戏,那么,坐牢、杀头,也只好由他。如果他们还懂一点礼貌,这块挡箭牌,就多少能起点作用。”抗战期间,梅兰芳谢绝舞台,多年赋闲在家。没有演出便没有经济来源,为了躲避日军又深居简出无事可做。除了要养自己的一大家人,梅兰芳还要周济照顾剧团的同仁,这样只出不入,时日久了,经济日趋窘迫。早年他为了提高艺术修养和审美,曾经拜王梦白、齐白石等为师学习绘画。他一度痴迷绘画,担心妨害了戏曲的本业,才没有投入过多精力。如今不能登台得了大把时间,他重新开始作画,一半为养家,一半为消遣。他自觉绘画的功力不够,起初并不卖画,心里明白朋友们是念在情谊上要买画帮助他维持开销。他转益多师,静下心来悉心练习,为的是对得起朋友们的友谊。在这种状况下,不断有人威逼利诱,拿着金条邀他演唱,他宁肯变卖家产,也不肯动摇立场,坚决不再登台献唱。这样真挚的爱国情怀和坚韧的高尚人格,令人由衷敬佩。
由于香港的日军不断骚扰,1942年梅兰芳又返回上海。在上海也依旧低调行事,避免引人耳目。正是此间,有了“甲午同庚千龄会”。
首次聚会定于中秋节,先是在万寿山酒楼聚餐,饭后移至“榕园”。李祖夔的儿子写他父亲回忆当年的情形道:“为避人耳目,须寻觅一处僻静地方,后经了解离市区较远的桂林公园附近有一个私人花园,家父知道它是沪上名人魏廷荣的私宅,因与魏相熟便亲自登门求助,魏得知事由后慨然允诺。”
另据范烟桥记载:“九月,偶与湖帆兄谈同庚合寿事,渠言已有人发动,集二十人为千龄会,并要余参加,定中秋日聚餐。届日与内子及外孙女丽芒同往徐家汇路魏氏榕园,设花好月圆人寿六席,两席坐同庚者为郑午昌,李祖夔,辛君畴,陆兆麟,秦清会,孙伯绳,吴湖帆,汪亚尘,张君谋,席鸣九,汪士沂,蔡声白,梅兰芳,陆铭盛,陈少荪,徐光济,张旭人,周信芳,杨清磬,以生日先后为序。其余四席为亲友。四时团拜,摄影。与者各以器物互赠,以能书画者多,故卷轴累累,满载而归。会中制飞鸟章及牙箸以为纪念。并定每年元宵茶话,中秋酒会以联欢焉。”
从这段文字记载中可知,首次中秋集会几多风雅。当日,大家携带女眷汇于一处,“花好月圆人寿”分拆六字命名六桌,其中两桌以同庚二十人生日先后,依次入席,其余四桌安排亲友入座。团拜之后合影留念,并互赠礼物。此外又特别制作会章和纪念品,并约定每年集会联欢的时间和形式。
当日的合影,梅兰芳悉心珍藏,现存于梅兰芳纪念馆。同庚二十人或西装或长褂,或立或坐,俊雅洒脱。照片不仅题明了此次集会的时间地点,并按照各人在照片中的位置,分前后两排,一一对应,用楷书标注了二十人的名字:从右至左,后排为:梅兰芳、蔡声白、陈少荪、秦清曾、张君谋、孙伯绳、周信芳、陆兆麟,前排为:席鸣九、张旭人、徐光济、李祖夔、吴湖帆、范烟桥、杨清磬、汪亚尘、陆銘盛、郑午昌、章君畴、汪瓞长。
与上文范烟桥的记载对比,人名有两处不同。一是将“章君畴”写作“辛君畴”;二是将“秦清曾”写作“秦清会”。应是当时排版印刷时的误认或误写。
范烟桥在另一篇散文《千龄宴》中约略记录了同庚人互赠的礼物:“汪亚尘画梅花便面,题‘有余图。杨清磬画竹石屏。梅兰芳画梅花便面。周信芳以吴兴杨振华雉颖笔为赠,张君谋锓立马铜墨盒,其他为日用品。”
梅兰芳纪念馆藏品里有一集会当日陈少荪赠送大家的纪念册。另有一份“甲午同庚千龄宴互赠礼物表”,礼单右下方盖有“甲午同庚千龄会之章”字样的红色方章。按照生日先后顺序排列,礼单内容如下:
1.郑午昌先生赠 自画自写连骨扇面 20把
2.李祖夔先生赠 日用品 20包
3.章君畴先生赠 彩条毛巾 20条
4.陆兆麟先生赠 白雪公主麻纱手帕 20打
5.范烟桥先生赠 养正中学校训信笺 20束
6.秦清曾先生赠 元明名人法书六种 20册
7.孙伯绳先生赠 孙竹堂观察书牍辑要 20本
8.吴湖帆先生赠 自书字对重绫裱 20副
9.汪亚尘先生赠 自画重绫裱鱼屏 20幅
10.张君谋先生赠 铜质墨匣上镌自画马图 20只
11.席鸣九先生赠 景泰铜烟盒 20套
12.汪士沂先生赠 朵云轩仿古信笺 20盒
13.蔡声白先生赠 丝织被面 20条
14.梅兰芳先生赠 自画扇子 20把
15.陆銘盛先生赠 绿锡包香烟 20厅
16.陈少荪先生赠 弹簧活页甲午同庚纪念册 20本
17.徐光济先生赠 玻璃杯子 20盒
18.张旭人先生赠 千岁酒 20瓶
19.周信芳先生赠 杨振华楷笔 20对
20.杨清磬先生赠 自画册页 20张
“甲午同庚千龄会”是上海社会知名人士的爱国社团,在当时环境下活动相对隐秘,且多为文人雅士的联欢,但此次集会意义非凡。当他们出生之际,甲午战争如火如荼,祖国饱受凌辱;值人生半百,家国再次遭受日本入侵,民不聊生。自1937年起至1943年,抗日战争已进行了6年,漫长的时日中,他们彼此支持鼓励,以自己的方式反抗侵略者,同仇敌忾,并激励民众的抗战斗志,在异常艰难苦闷的岁月里,不消沉,不妥协,始终对抗战胜利充满希望。
当日范烟桥写了一首《贺新凉》,词云:“秋月凉如水,邀俊侣、榕园小聚,闲情偶寄。五十平项都未老,正好放怀一醉。尽尝够风尘滋味。生不逢辰何待说,况前程、锦绣漫无止。扬鞭去,志千里。双声玉笛铜琶倚。更座中名流几辈,诗情画意。落落鲰生骥附尾,腼腆人前欲避。问萍水因缘能几?各有千秋佳话在,只兰亭、莲社差堪比。论年纪,皆兄弟。”他们的结社的确很像我国古代的文人雅集,这正是中国传统精神和文化的传承表现。彼时并非太平岁月,结社的意义也不单纯是消遣取乐,兴味玩赏。所谓“千龄会”,有意凑足千岁,在对整数的偏爱之外,无疑还寄寓了一份坚韧与永恒的精神追求,不为眼下的困境屈服,志在千里,待到黑夜过去,黎明来临,更要创造一段千古佳话。
另外一张“甲午同庚千龄会”同人的留影,照片背面写有“甲午同庚同人 六十寿宴摄影 一九五三年五月二十六”。相隔十年,同人14位再次聚首,共同庆贺六十大寿。依旧或着西装或着长袍,还有不少人穿了中山装。此时抗战胜利多年,早已是新中国。1950年梅兰芳自上海回到北京,定居在护国寺街的四合院内,而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推测应当是在上海。据笔者查到的资料,李祖夔、席鸣九和郑午昌,分别于1949年、1950年和1952年逝世。其余三位未出现在照片上的同人,由于资料有限,不知何故。
2014年梅兰芳等“甲午同庚千龄会”同人诞辰120周年。上海笔墨博物馆举办了纪念郑午昌先生的展览,展品中有另外一张“甲午同庚千龄会”的合影,以及当时二十人的签名,也都是这个组织的见证。今年是反法西斯胜利70周年,我们再来看当年抗战时期爱国人士的活动,另有一番感怀。许多人都知道梅兰芳在抗战期间蓄须明志,卖画为生,说起来对这位德艺双馨的艺术家钦佩有加。细想起来,那正是梅先生一生的艺术高峰,却迫于战争,出于爱国,不得不息影舞台,这其中有多少无奈与遗憾。战争的影响一直在他的艺术生命中存续,如果不是战争,当年拍摄的戏曲电影就会为我们留下他年轻时的影像,那些由于战乱和流离搬迁而丢失的资料,就会成为我们如今学习和研究的宝贵财富,没有多年辍演,他又该创造多少光辉动人的艺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