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现代中国一场关于赛珍珠及其作品的争议

2016-01-12 08:14李冠雄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6年1期
关键词:真相自我民族

李冠雄

内容摘要:关于赛珍珠及其作品的争议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始,除去新中国成立之后一段特殊时期外,一直持续到现在,其中三四十年代的各家观点尤为精彩。本文试图通过回顾这场争议的历史背景及其细节,结合文本浅析赛珍珠对中国问题的思考,探讨她对“东方”的认识,以及由此引发的叙事上的取舍。

关键词:真相 东方 民族 自我

赛珍珠于193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大地》三部曲是她的代表作,描写了农民王龙一家三代人的发家史,为西方读者提供了一个新的中国人形象,主人公王龙与阿兰身上勤劳坚韧的品质打动许多美国读者,《大地》因此长期占据畅销书榜首的位置。赛珍珠声称自己是中国人,热爱中国文化,她的一生都与中国有着密切联系。她不停地写作关于中国的作品,不遗余力地推崇中国文化,为中西方交流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被尼克松誉为“文化人桥”。但《大地》在当时的中国引起了很大的争议,许多人都认为她没有写出中国的真相,同样也有很多人为她鸣不平,这个争议直到现在仍在继续。一个作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却引起这么大这么持久的争议,这在整个文学史上也是不多见的。这场争议究竟在争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争议?我们需要去温故知新。

历史上从未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像赛珍珠这样不能服众。当年与她竞争的作家都是鼎鼎大名的。但是最后名不见经传的赛珍珠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样的结果注定了会引起一场争议。

许多人都认为赛珍珠的获奖,与其所处时代的特殊性有很大关系,这不无道理。

1938年9月,慕尼黑会议召开。次年,德国便发动了二战。更重要的一个细节是,诺贝尔委员会在1935年与德国纳粹闹僵。起因是他们将1935年诺贝尔和平奖授予了反法西斯的和平主义者——德国记者卡尔·冯·奥西茨基。希特勒因此在1937年颁布法令,禁止任何德国人领取诺贝尔奖。诺贝尔授奖委员会颁奖给宣扬跨种族人性之美的的赛珍珠,会不会是对希特勒及二战的讽刺?我们只能猜测。但必须承认的是,赛珍珠的成功是有其偶然性的。

1890年到1935年是赛珍珠在中国的时间,也正是中国经历剧变的时间。这个刚从封建制度中走出来的新国家,所有领域都遭受了剧烈的冲击。短短几十年间,它走过了西方数百年的历程。自鸦片战争始,数十年经济、政治层面的动荡,终于造成了民国时期整个民族的思想剧变,以鲁迅为代表的一批学人开始对民族的“自我”进行反思,“中国人”究竟是怎样的?我们应该如何?这些都是当时回响在每一个中国人内心深处的声音,可以说那是一个从封建残骸中确立新“自我”的时期。

《大地》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完成的。《大地》第一部出版于1931年6月,那时美国正遭受“大萧条”,失业率急剧上升,许多美国人在“王龙”与“阿兰”身上看到了勤劳坚韧的品质,在精神上获得了支撑。一经出版,《大地》便登上畅销书榜首位置,在国内也引起翻译热潮。从鲁迅这样的文坛领袖,到普通的素人读者,都在读《大地》,一时间赛珍珠蜚声海内,争议也随之而来。

赛珍珠对中国的描述影响了世界各地的人。所以,我国学者们对她究竟写没写出中国的真相尤为看重,关于真相的争议自然也是最多的。

(一)鲁迅、江亢虎、祝秀侠、胡风的观点

鲁迅在《与姚克书》中评论《大地》说:“先生要作小说,我极赞成,中国的事情,总是中国人做来,才可以见真相,即如布克夫人,上海曾大欢迎,她亦自谓视中国如祖国,然而看她的作品,毕究是一位生长中国的美国女教士的立场而已,所以她之称许《寄庐》,也无足怪,因为她所觉得的,还不过一点浮面的情形。只有我们做起来,方能留下一个真相”。

中国海外学者江亢虎用英文在《纽约时报》上发表文章,抨击赛珍珠在她的作品《大地》中丑化中国,作品内容失实处不胜枚举。他认为王龙这样的农民并不能代表中国,而且《大地》中“官顶子亦不见了”。

在三四十年代众多文章中,祝秀侠的文章是言语最为激烈的。祝秀侠在他的《勃克夫人的<大地>——一本写给高等白种人的绅士太太们看的杰作》中言词十分激烈地批评《大地》,他的结论是:“《大地》是写给外国的、抽着雪茄烟的绅士们和有慈悲的太太们看的。作品通过‘大地用力地展露中国民众的丑脸谱,来迎合白种人的骄傲和兴趣”。

胡风也撰文批评《大地》,提出了两个尖锐的问题,“第一,这个在中国生活了二三十年的女性作家,对于中国农村是怎样观察的?农民的命运和造成这样命运的条件,在她笔下得到了怎样程度的真实反映?”。第二个问题是这样说的:“本书在欧美读者里面的惊人成功,是由于她的艺术创造的成功呢,还是另有原因?”。胡风认为《大地》并没有对农民的命运有真实的反映,它所展现出来的异国情调才是它成功的关键;而且在艺术创造上,不应该给《大地》过高的评价。

(二)赛珍珠、斯诺、林语堂等人的观点

对于江亢虎的文章,赛珍珠本人在《纽约时报》上刊文回应,“倘若在任何国家内,居大多数者不能为代表,则谁复能代表?”、“我知道江教授要说什么:还有像他一样的那些人。他们要求由他们这一部分知识分子来代表中国人民。他们要求用已经过去很久的历史和已失去生命力的画像(它们是祖宗留下的古典艺术)来代表现在广大的、丰富的、忧郁的、欢乐的中国人的生活。……为了显示高傲而藐视没有文化的农民,完全忽视无产阶级的兴趣。因此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普通人民遭到过像中国人民那样多的饱受自己国家的军阀和知识分子领袖们的折磨与压迫。在中国,平民和知识分子之间的裂缝就像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Nora Stirling在《Pearls Buck:Woman in conflict》中描述过,海伦·斯诺初到中国之时,对于当时知识分子对待《大地》的态度感到惊讶:真没想到年轻中国知识分子对它竟如此切肤痛恨……他们说:“她本不该写这些可憎的人。干嘛不写……文明人呢?”。

赛珍珠曾经的好友林语堂也撰文发表过类似看法,他在《白克夫人的伟大》一文中将江亢虎一类的高等华人批判得无地自容,“高等华人所引为羞耻者,我国之‘苦力也。爱国志士所忌外人知道者,亦我国之穷民也。一见外人,即以平民之衣衫褴褛,茅屋湫隘为耻,欲掩饰之不暇。此种浅陋之见,适足以表示吾民族之失自信心,一味以傲效皮毛粉饰门面为能事,而中国之伟大,究竟在何处,无人知道”。

(三)毛如升、黄峰的观点

毛如升在《勃克夫人的创作生活》一文中有过一个经典的评断:“莎士比亚的伟大史剧《凯撒》谁也知道里面有多少地方是不符事实的,何况这本《大地》并不是一部历史小说,风格等忠实与否不是她的责任,她的责任只是把赤裸裸的农民生活,真挚地表现在她所特取的美的风格形式中”。

在戴平万、叶舟等译的《爱国者》后记——《赛珍珠和她的<爱国者>》一文中,作者黄峰引用了美国《亚洲杂志》的一封致赛珍珠的公开信,这封信指谪赛珍珠在1937年于该杂志发表的《西方人的武器握在冷酷的东方人手中》一文没有真正弄懂中国。

信里说:作为一篇诡辩的文艺作品看,你这篇大文或许是聪明的,但一个权威,一个东方的介绍者得更多的审慎,这是人们所期望的。因为在美国民众的心目中,你是一个权威,而且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是一个中国友人,你必须认识到自己每一句话的重大责任。

这场争议发展到黄峰这里,其实已经触及到了部分实质。赛珍珠虽然只是自由作家,但她同时也是东方介绍者,应该更多地审慎。那么,她究竟哪里不审慎了呢?

首先,在《大地》中,我们极少看到政府官员的影子。这一点已为江亢虎所提到,也许是江亢虎反动文人的身份让他这个发现没有引起回响。赛珍珠在给江亢虎的回应中声称“隐去官顶子”是自己有意为之,她的意图何在?

赛珍珠的丈夫布克是一位农学家,他对中国农业的研究在该领域有极其重大的意义。费正清先生主编的《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中,谈及中国农业状况时所引用的资料,大部分来自布克先生。那时候的中国处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状态,中国家庭历来有分家的传统,土地分配到最后越来越小块化,基本只够生存。据记载,那时中国农民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佃户,只有极少数是有小块土地的自耕农,拥有上百亩土地的大地主更是凤毛麟角。脆弱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其平衡很容易被破坏,随便一场天灾人祸便能将人逼入绝境。但这还不足以令一个王朝垮塌,真正让清王朝经济平衡被彻底打破的,是那些不平等条约所列的赔款。据《剑桥中国晚清史》记载,田赋占了当时清政府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所有的关税拿去赔款仍还有绝大部分没有着落,于是清政府开始增收田赋、厘税,用雁过拔毛来形容再恰当不过。大部分赔款最终被转嫁到农民身上。他们认为洋人来了带来了厄运,并不是空穴来风。

若将“官顶子”展示出来,必然会牵涉到外国侵略的问题,这与主题背道而驰,美国的读者成了侵略者的共谋,也许就不会那么欢迎《大地》了。所以赛珍珠才将它隐去了。

其次,萨义德的《东方学》出版之后,西方人的“口味”问题被上升到意识形态的高度,渗透在了各个领域之中,东方一直被想象为落后的蛮荒之地。这个想象,到了赛珍珠这里发生了变化,她将勤劳善良的品质植入了这个原是“黄祸”的想象架构之中。虽然如此,如果深究本质,则会发现赛珍珠引发的改变仍然是西方话语体系内部的反思。

赛珍珠在《大地》第三部《分家》中的写作风格与前两部有了明显的变化,她更为关注王源个人的内心世界,所以笔触更为细腻,有时甚至显得冗长而乏味,直到小说最后,王虎被土匪打败,王源矛盾的内心才最终在梅林身上找到了归宿。在这之前,他摇摆不定的内心一方面因祖国历史的辉煌而自豪,另一方面又为它现实的愚昧与孱弱而自卑。针对这种矛盾心理赛珍珠描写了三个人物,分别是堂兄王盛,堂弟王孟以及王源。王盛完全西化,整日吟诗作对,对祖国前途命运似乎毫不关心,脱离了自己的根,陷入虚无的生活,他太“新”了,本质上几乎不再是一个中国人。他的堂弟孟走向了极端的革命,他在人力车夫与洋人的争吵之中赶走了洋人,然而转身所面临的却是愚昧的车夫,他怒其不争。随后不久便背叛了他的司令,投入到一种新的革命中去了。孟否定一切,因此他的革命似乎陷入了无限否定的循环之中,永远不会结束。孟让人想起民粹主义,最终走向了极端,是太痴迷于“旧”了。源不一样,留洋归来后他接受了现实,舍弃了自己部分的私愿,将父亲的债务扛了起来,又投身教育踏踏实实地教书育人,他承载了“旧”,又接受了“新”,成为了赛珍珠理想中的中国人。梅林是被遗弃的孤儿,她有传统中国女性的美好品质,又有新女性的自我意识,也是一个“不旧也不新”的人。赛珍珠以这两人的结合作为全书的结尾显然是大有深意的。

这初看上去并无问题,实际上隐藏着赛珍珠“西方一元论”的历史进化观。我们应该注意到,“新”的部分全然来自于西方,西方在《大地》中被视为东方的模版。无论是王孟脑海里的辉煌首都,还是王源理想中的中国未来,都是以美国为模版的。赛珍珠“欧美中心论”是明显的,她的宇宙进化观仍然是一元的,是唯西方的,“白人优越感”转化为一种对弱者的同情,还有一种过来人的淡然心境,希望中国成长为另一个美国。从根本上说,她仍然没能摆脱“东方主义”的棱镜,只是对同一个东方的另一种态度罢了。这恐怕是赛珍珠和她的《大地》争议不断的根本原因。

关于这场争议,所涉及到的问题很多,本文只是略谈了皮毛,赛珍珠及其作品的更大意义还需要时间来发掘。在当代,赛珍珠“文化人桥”的意义更为凸显,但一味地称颂会让我们忽视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正是她陷入争议的根本原因。如今的赛珍珠的研究越来越细致,似乎学者们都有意避免对她进行宏观的评价,究其原因,可能还是争议太多而无法定义。实际上,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赛珍珠都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对于两国文学史而言,她都没能被完全地接纳。也许正是她跨文化的属性,让她处在夹缝之中,同时她还是一名通俗作家,这样一来连传统的文学标准似乎也对她失效了,她的意义也许已超出文学之外。通过对这场争议的回顾,我们可以发现,或许在文化层面来论述她要轻松许多,她仍然是一个西方人,面对同一个中国,写出了自己不同的态度。

参考文献

1.赛珍珠 著,王逢振 等译:《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2.[.美]费正清 等著,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译室 译:《剑桥中国晚清史》1985年版

3.[美]费正清 等,章建刚 等译:《剑桥中华民国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4.[美]爱德华·W·萨义德著,李琨译:《文化与帝国主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

5.[美]齐亚乌丁·萨达尔著,马雪峰、苏敏 译:《东方主义》,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5月

6.[美]巴特·穆尔·吉尔伯特 著,陈仲丹 译:《后殖民理论——语境、实践、政治》 ,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

7.刘龙主编:《赛珍珠研究》,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8.郭英剑编:《赛珍珠评论集》,漓江出版社1999年版。

(作者单位:中南民族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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