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原名王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编辑室主任。出版有诗歌、散文、小说等多种文集。曾获2008年中国散文年度金奖、2013年《海外诗刊》年度诗人奖。
幸好,西王母后来还是遇见了爱情。那是三千多年前的一场艳遇。来自中原的西周天子周穆王,乘坐八匹千里马拉着的车辆,到昆仑山来会见西域著名的女王,两人一见钟情。
我去新疆天山,吉林长白山,以及许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天池。最感到震撼的,还是青海昆仑山的。天池,其实就是山顶的湖泊,远离尘世,人迹罕至,仿佛仙境。唯独青海昆仑山的天池是有主人的,而且是一位女主人。她大名鼎鼎,堪称史前神话中的女明星、女强人:西王母。因为这位虚拟的女主人,昆仑山的天池还另有一个浪漫的名字:瑶池。即使你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听到这个名称,你也大致能猜测出其性别。昆仑山的天池是女性化的,是属于女人的。更确切地说,是属于女神的,属于女神级的女人。
西王母的瑶池,可能是酒池,酿造着玉液琼浆。每年农历三月初三、六月初六、八月初八,西王母在水边的平台设蟠桃盛会,各路神仙从四面八方来向创世祖先西王母贺寿,怎么可能少了美酒呢?当年混进来偷吃蟠桃的美猴王,被灌得酩酊大醉,误把异乡当故乡,误把昆仑山当成花果山。西王母的瑶池即使没有酒精含量,只是水池,那也不是白开水,而是昆仑优质的矿泉水。我掬起一捧喝过,双手的水迹干了,还是感到滑腻。终于明白《长恨歌》描写杨贵妃的华清池,为什么说“温泉水滑洗凝脂”。
西王母的瑶池,也可能是游泳池。夜幕四合,这个寂寞的女人就会在月光下裸泳、洗浴。杨贵妃泡华清池,是为了做给唐明皇看的。西王母裸泳的身影,也只有月亮看见过。
幸好,西王母后来还是遇见了爱情。那是三千多年前的一場艳遇。来自中原的西周天子周穆王,乘坐八匹千里马拉着的车辆,到昆仑山来会见西域著名的女王,两人一见钟情。春秋战国时典籍《列子·周穆王》记载:“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乃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
司马迁似乎也认定周穆王与西王母的会晤实有其事,而非传说,特意在《史记·周本纪》里记了下来,时间、地点、人物都很清楚:“穆王十七年,西巡狩,见西王母。”《史记·赵世家第十三》则把故事讲得更详细:“造父幸于周缪王。造父取骥之乘匹与桃林盗骊、骅骝、绿耳,献之缪王。缪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缪王,即穆王。有东晋学者注释:“西王母者,西方一国君也。”
周穆王率领卫队来昆仑山,进行的是“外事访问”。西王母以最隆重的外交礼节迎接从东方远道而来的贵客,把周围各部落的酋长都邀来作陪,在瑶台摆开宴席,夜光杯斟满特产奶酒和葡萄酒。瑶池如镜,投下了两位首领举杯相庆的身影。周穆王暗自赞叹:西王母的美貌果然名不虚传,难怪那么多英雄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西王母也有一份惊喜:想不到邻邦的君主如此英俊潇洒。
当一盘盘蟠桃作为饭后果品端出来,周穆王才知晓:此日恰逢西王母生日。真是个好日子啊!幸好有备而来,周穆王让随行人员从自己的车驾上取来一箱丝绸衣物和珍珠玛瑙,送给西王母,既作为见面礼,又是生日礼物。西王母一高兴,走下舞池,亲自在乐队的伴奏下跳了一曲迎宾舞。这是她过得最开心的一次生日。
周穆王与西王母在瑶池度过的美好时光,真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周穆王简直分不清是来到了仙境,还是流连于梦境,差点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久,有信使骑乘快马来催促周穆王东归回国,说京城有一系列重要活动需要周穆王拍板。国家不可一日无君,周穆王只得向西王母告别。
西王母又在瑶池举行了送别盛宴。席间举杯相敬,用歌声诉说对离别的感伤以及对重逢的期待:“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周穆王也举酒回敬,即席唱和:“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西王母听后唱道:“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
彼此还有许多要说的话,找不到言辞来表达,都用脉脉含情的眼神来传递了。
以三年为期相约后,周穆王为了纪念,还在瑶池边亲手栽下一棵槐树,立了一块石碑,上刻“西王母之山”五个大字。这在《穆天子传》里有记载:“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纪丌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他是想让这棵树代替自己,陪伴西王母度过离别后难熬的时光。他是想让这块刻有文字的石头,代替自己,默诵着海誓山盟。
走出昆仑山口,周穆王回了一下头,依稀看见那个女人还在树下站着。
不知因为公务难以脱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三年期满,周穆王并没有再次西行,与西王母重续前缘。只有那几首依依惜别时对唱的情歌,在草原与阡陌之间流传。
许多被这昆仑情歌感动过的诗人,都很关心周穆王与西王母那只进行到一半就没有下文的情史。譬如唐代总是写《无题》朦胧诗的李商隐,也对此事刨根问底:“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应该用问号,这个问号有点沉重。
唐朝曹唐的《小游诗》,替故事的女主人公追悔不已:“九天王母皱蛾眉,惆怅无言倚桂枝。悔不长留穆天子,任将妻妾住瑶池。”
同样以“悔”来表达这段情史的遗憾,还有唐传奇的《嵩岳嫁女》:“奉君酒,休叹市朝非。早知无复瑶池兴,悔驾骅骝草草归。”
周穆王食言了,失约了。他是一个优秀的国王,却不见得是称职的情郎。他辜负了西王母的等待。可西王母毕竟不是一般的女人,其胸怀也像昆仑山的天池一样开阔,包容得下人间的所有悲欢离合。她守望了一个又一个三年,却毫无怨言。
西王母在战国时期就是名人,并成为长生不死的符号。《庄子·大宗师》为之作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长生不死药,是西王母的专利产品。嫦娥就是偷服了西王母送给后羿的这种灵丹妙药,而飘飘欲仙奔月的。汉武帝时期刘安在《淮南子·览冥训》中描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
能研制长生不老药的西王母,自己必然永葆青春。她的等待,也比一般人漫长得多,甚至可能是无限的。
《穆天子传》记载王母曾为周天子谣曰“将子无死”,其实是通过唱歌祝福周穆王永远健康:只要生命不息,就能后会有期。周穆王果然是长寿的帝王,五十岁登基,占据帝位达五十多年,也就是说活到了一百多岁。他与西王母相见时,已做了十七年皇帝,分手后又当了三四十年。我觉得西王母应该给过他灵丹妙药,可他为什么未能做到真的长生不死?莫非是他的食言与失信,折了自己的寿?
西王母比周穆王活得长久。她见过好多朝代的中原帝王。甚至到了汉代,汉武帝还总向她讨要仙药。西王母推却不过,最终给他几颗蟠桃来代替,总算打发掉了他的奢望。《汉武帝内传》记载:“七月初七,王母降,自设天厨,以玉盘盛仙桃七颗,像鹅卵般大,圆形色青,王母赠帝四颗,自食三颗,帝食后留核准备种植,王母说这种桃三千年才能结果,中土地薄,无法种植。”
汉武帝重用的文豪司马相如,在《大人赋》里对西王母进行过文学想象:“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矐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司马相如和汉武帝一样,关注的是西王母使人长生不死的无边法力。这是一种医术,还是巫术或魔术?
与司马相如齐名的扬雄,在《甘泉赋》里描绘了光彩照人的西王母:“风傱傱而扶辖兮,鸾凤纷其御蕤。梁弱水之濎濴兮,蹑不周之逶蛇。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寿兮,屏玉女而却虙妃。”堪称曹植《洛神赋》里那位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女神的先驱。
不只西王母,连西王母的宠物,或者说西王母麾下的“通讯员”青鸟,都成了众多文人墨客的咏叹对象,可谓“爱屋及乌”。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也以《三青鸟》殷勤相问:“我欲因此鸟,具向王母言。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陶渊明还有《读山海经》诗之五:“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李商隐的“青鸟殷勤为探看”,南唐李璟的“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都把这神秘的青鸟拟人化了,成了诗歌王国的小情人,成了情人之间超越时空的信使。或者说,成了东方的小爱神丘比特。
我沿着周穆王西行的路线,来到昆仑山,来到西王母昔日的领地。我一路寻找周穆王所立、刻有“西王母之山”五个大字的石碑,没找到。无意间看见远处有一块刻在岩石上的路标,以为是,靠拢过去,才发现不是。刻的是另外五个字:“瑶池水电站”。
西王母的瑶池,都修水电站了。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山盟海誓,变成了沧海桑田。农牧文明的神话,在后工业时代的铜墙铁壁面前,顶多只能溅起几朵浪花。爱情变成了泡沫。破灭,比失约还要残酷。失约只会让人失望,破灭带来的却是絕望。
但我想象中的西王母依然是豁达的,没准儿还为新时代的发明挖掘出了她的潜能而高兴呢!瑶池,爱情的废墟,如果能为后人发光散热,也未尝不是一种额外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