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建文
2016年2月1日,由山西博物院、河北博物院、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和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四家单位联合主办的《晋冀之旅——张守中考古60年手迹》展,在山西博物院艺术中心开幕。
此次,展示了先生出版的十四种著作,包括在学界非常有影响的《侯马盟书》《中山王厝器文字编》等。而几部手书的“文字编”书稿,更是引人注目,书稿上那些标红的字体,显示着从一稿到二、三、四、五稿,乃至最后的定稿,无不倾注着作者的心血和汗水。开幕式上,张守中先生山西的同事、河北原单位的领导以及山西、河北两地的学生,纷纷发言。他们对先生的讲述,真实而生动,对观众观摩解读张守中先生的作品非常有帮助。
这种展览形式,以及四家省级文博单位为一位老先生联合主办展览,在文博界尚属首次。那么,这位张守中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
张守中先生1935年生于北京,祖籍河北丰润。1955年,20岁的他从部队转业,被分配到山西文物管理委员会工作,从此,他与文物结下了不解之缘。
1956年,他的考古人生迈出了第一步。由文化部、中科院联合组成的黄河水库考古队,抽调全国各省市人员参加,他便是其中的一员。考古队长由中科院考古所夏鼐所长担任,安志敏担任副队长,工作一年。
在黄河水库考古队工作期间,他听了不少安先生的课,如调查发掘方法、新石器时代考古等。他所在的小组,调查了山西的永济、芮城和平陆,那些日子,他们带着小镐和手铲,每天步行数十里,食宿在老乡家。在调查中,有机会参观了永乐宫旧址,看到了大气精彩的元代壁画。刘家峡的考古调查,他们小组分在洮河流域一线,马家窑、齐家文化遗物的丰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期间,又参观了炳灵寺、龙门石窟等。
那一年,对他来说,真是眼界大开,收获颇丰。
1957年春天,他来到侯马,经历了侯马考古工作站的初创期、侯马考古大会战,参加了铸铜遗址、盟誓遗址、上马墓地、乔村墓地发掘,也参加了牛村、平望、台神古城址的勘探等工作。那时,他的文化水平只是初中毕业,从事考古工作算是半路出家。所以,他除了踏踏实实做好每一项工作外,从不放弃业务学习和工作实践的机会,在那里,他积累了许多的实践经验,打下了一生从事文物考古工作的坚实基础。
1962年春,在他的争取下,有了到中科院考古所技术室学习的机会,进修时间长达两年。那两年,他全负荷运转,周一至周六在考古所学习考古绘图,周日到邓散木先生家学习书法,两年中对《说文解字》部首和汉《史晨碑》逐一临摹,收获很大。
1965年底,他参加盟誓遗址发掘,12月中旬,侯马盟书出土,消息传到太原和北京,文化部文物局的谢辰生同志专程从北京赶到侯马。山西省文工会副主任张颔同志请假赶到侯马,查看了那些出土的玉片文字,赶写了一篇简报,并嘱咐他对标本文字作了临摹。12月下旬,谢辰生同志带着部分玉片朱书标本和简报返回北京。1966年,《文物》第2期发表了张颔同志的《侯马东周遗址发现晋国朱书文字》和郭沫若院长的《侯马盟书试探》,文章中都采用了他的盟书摹本。
同年夏天,“文革”骤起,《文物》和《考古》刊物停办,文物考古工作进入停顿状态,侯马盟书标本也装箱封存。
1972年,《文物》復刊,编辑部向山西约稿,为此,考古工作者对盟书开箱整理,发现156坑出土盟书新的盟辞类型,内容之丰富,实为罕见。陶正刚、王克林执笔的《侯马东周盟誓遗址》一文,盟书的摹本仍然是他完成。资料传到北京,郭老再次撰文《出土文物二三事》,对156坑新盟辞作了释文,同时,对前文中的一些误释进行了订正。侯马盟书新一批材料的公布,再次引起学术界关注。
1973年8月,国家文物局王冶秋局长去山西视察工作,他提出尽快将侯马盟书整理出版,把资料公布于众,便于学术界共同研究。随后,侯马盟书整理小组成立,有张颔、陶正刚和张守中先生三人,他负责报告的插图和盟书临摹工作。
盟书文字笔画细小,出土久了,潮气散尽,朱书多有褪色。观察原物时,需强光照射,并以试管滴注清水,以重现原文字清晰度,并辅以放大镜观察,方能下笔。摹写时需精心操作,不能心急。
他对挑选的656件标本约三万余字进行临摹,费时一年。摹本送到北京,出版社编辑经过审核发现了问题,摹本与照片文字不相吻合,要求返工。为了书的质量,摹本只得返工。这次运用了高清晰度的原大照片,摹写起来顺畅许多,不但速度快,而且质量有提升。前辈学者唐兰、商承祚先生看到盟书摹本啧啧称是。那两年,他先后临摹盟书八万余字。
1976年12月,《侯马盟书》问世,《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山西日报》均发了消息。
二
1976年秋,他调回了河北,机缘又来了。
1977年,河北平山县战国中山王厝墓出土了大量铜器,铜器上铭文数量颇多,无论是在考古发掘工地,还是在石家庄和北京的展厅,他曾多次受命参加文字临摹工作。
铜器铭文临摹难点在于铜器上的刻铭,如大鼎、方壶,其文字极具艺术化,笔画纤细,但又横平竖直,十分挺拔,曲线用笔多为对称,且十分流畅,徒手临摹难度极大。不知失败了多少次,他找到了窍门,那就是充分利用考古绘图硬笔操作,精心修疵。此外,他还得到了商承祚先生的热心指导和严格把关,凡不合格的,商先生都用红笔批改,要求返工重写——经过三个年度不间断努力和数次修订,临摹书写总字数万余字,他终于完成了百余件铜器2400余铭文的临写,并编撰了《中山王厝器文字编》,由中华书局出版。
中山三器铭文迅速在海内外传播,著名古文字学家陈邦怀先生撰文:“今读张守中同志编写之《中山王厝器文字编》,其征集资料之全,摹写文字之精,成书传播之速,为网罗一国文字之第一部书,信难能而可贵矣。”香港《中国语文研究》刊载曾宪通先生书评:“张守中先生的摹本忠实于原铭,不止要其形似,更要其神合,看他用笔轻重有度,旋转自如,使刻画刚柔相济,颇存刀笔神韵。没有机会观摩实物的人,也可仿摹古人章法,与一般字书比较,可算是本书的特色。”
1973年,定县(今定州市)汉简出土,竹简经过盗墓者火烧,已经炭化,呈黑色,墨书文字颇难辨识。1975年送北京,经专家释读和录文,得知有《论语》《文子》等多种重要文献。1978年,他被派往北京,在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对这批竹简进行临摹。
竹简断残、干裂、扭曲,变形严重。上世纪80年代,张守中先生曾带我看过几枚定县汉简,那些已经炭化的竹简,上面的墨迹,在普通光源下需要调整到某种角度,才能看清楚。张守中先生采用二次临摹法,先在白纸上绘出竹简原大图形,写出简上文字初稿,然后用透明纸铺在初稿上,依照实物作第二次临摹,完成正品。经过两年多的努力,他临摹了定县汉简1713只,28000余字,圆满完成了任务,真可谓“化腐朽为神奇”。
編撰古文字工具书,是非常耗费精力和体力的事情,且经济效益极低。工作中的繁琐和枯燥,若不是亲身经历,是难以想象的。我曾跟着张守中先生,编撰《郭店楚简文字编》,对此深有体会。在工作过程中,他写下叶剑英的诗句“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来鼓励我。
“文字编”撰写头绪纷繁,需要经过编制文字索引、编排单字顺序、挑选典型字例等近10道工序。如挑选典型字例:一个单字便有上百种甚至数百种字形,首先需要将这些字形分类挑选,字形基本相同的合并,这一步是靠编撰者的记忆完成。然后,用硬笔把字形不同的字一个个临摹下来,之后,才有文字编的初稿。数稿后,才能定稿,非常不易。
上世纪90年代,他先后完成了《睡虎地秦简文字编》《包山楚简文字编》《郭店楚简文字编》的临摹和编撰,并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发行。这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2008年开始,他又奋战3年,编撰了《张家山汉简文字编》,并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发行。著名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李学勤先生为书作序,评价他“在几十年间的研究工作中有非常重要的贡献,是效绩最丰的一位学者”。
三
张守中先生是一位肯下“笨功夫”的人。当年,《金文编》一书市场脱销,他借来了书,花费数年时间,用毛笔将《金文编》工工整整抄写了一遍,然后装订成册。他觉得,这样做既认了字、学了知识,还得到了书,方便以后查阅,可谓两全其美。
在临习碑帖上,他下的功夫很大,临摹的碑帖不计其数。做过统计的有:临摹《大麻姑仙坛记》40通;为了编撰古文字工具书,练习小楷,临写《黄庭经》40通;为整理张人骏家书日记,识别书信中那些草字,58岁时又下苦功夫,用了数年时间,临了40通书谱,掌握了那些草字。
编撰古文字编,通过反复的观摩、临写,那些字早已熟记在心。他常把侯马盟书、中山篆等文字融入到自己的书法艺术创作中。他的书法作品,注入了他的学识和素养,技艺娴熟,内涵丰富,格调高古,有浓郁的书卷气。那些沉睡了两千多年的古代文字,就像一棵古老的大树,他的书法作品则像大树上长出的新枝。它们形神兼备,各具风采,焕发着勃勃生机。
张守中先生的曾祖父张人骏,是晚清重臣,曾任两江总督。张守中先生从1979年开始收集丰润张氏资料,曾辗转京、津及丰润故里调查访问。后来,张人骏家书日记发现于北京其后裔旧宅,1987年,张守中先生有机会阅读并整理那将近10万字的草书原件,释文、断句、注解,难点很多。为了释文,他抓紧学认草书,边学边干。两年过去,家书日记粗能看懂,但留下了两百多个疑难字不识。他向同事孟繁峰先生请教,甚至乘火车赴太原,请教山西省博物馆的饱学之士吴连城老先生,最后还剩下10个不识之字。1990年春天,史树青先生来河北讲学,又将其中的7字逐一解疑,另外3字留作存疑。
1993年8月,他编撰的《张人骏家书日记》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发行,之后,又编写并出版了《张人骏墨迹选集》《张人骏考略》《方北集》等著作,为晚清史研究提供了重要资料。
如今,张守中先生已是耄耋之年,却仍在伏案工作。他说:“我已经过了80岁,趁着精神还好,把从事文物考古工作60年来,旧藏的4300封信,选有价值的出本《藏信选集》,力争尽速完成。”
回顾自己这几十年的工作,张守中先生觉得有两大幸事,一是得名师指导,如邓散木、商承祚等老先生;二是有缘与古人面对,临摹古文字。他说:“我的人生大戏中,唱主角的就是古文字的临摹,还有古文字工具书的编撰。”他很庆幸自己从事的事业,觉得“这辈子赶上了好多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