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华
摘 要:抗日战争对国民政府公务人员的生活状态有着极大的冲击和影响。抗战时期,与全国人民一样,多数公务人员亦是在困窘中苦撑熬过。在此特殊时期,公务人员原有的相对稳定的生活状态被打破,呈现出明显的战争时期的特点。在日常生活愈发窘迫的同时,公务人员的娱乐活动、工作、精神状态亦受到极大的冲击,在物价高腾、娱乐缺乏、工作环境恶化等一些列生存条件剧变的情况下,公务人员是如何苦撑坚持的,他们的精神状态如何?本文拟以时人日记与回忆录为基础,对抗战期间公务人员的生存面貌做一探察。
关键词:抗日战争 公务人员 生活状态 国民政府
中图分类号:K2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5)04-26-36
近年来,关于抗战时期民众生活状况的研究渐为学界关注。〔1〕在已往关于战时政府公务人员生活状况的研究中,学界在关注内容上主要集中于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方面,且主要是从宏观的制度、政策等方面进行论述,较少进行微观的具体分析。〔2〕尤其是对作为其生活重要组成部分的娱乐活动,工作状态、精神面貌等方面的研究所涉甚少。因此,本文拟以抗日战争为背景,以战时一些公务人员的日记与回忆录为中心,在关注点上由民族、国家、制度、政策等宏大主题转向战时场景中的微观人物。对国民政府公务人员战时生存状态的演变轨迹做一考察,重点分析八年抗战对公务员群体的物质生活、娱乐活动及工作状态、精神面貌造成的冲击,以期对多角度观察抗日战争有所裨益。
一、生活之“窘”
抗战时期通货膨胀导致的物价高腾,给在城市里依靠薪资生活的公务人员造成严重的困难,生活状况每况愈下。据统计,抗战期间全国物价的平均水平上涨超过两千倍,尤其是抗战中后期的物价犹如脱缰之马,一路飙升,对公务员日常生活影响最大的生活必需品的价格亦扶摇直上。〔3〕日益恶化的生活状况让公务人员逐渐对国民政府扭转经济形势的能力发生怀疑,进而影响其对政府执政能力、乃至抗战前途的信心。
抗战伊始,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抗战最高原则下,全国各地普遍开展“节约、献金、救国”运动,国民政府亦提倡公务员减薪、捐薪救国。〔4〕 甚至有人呼吁“所有公务员一律只发生活费,不给薪资”。〔5〕(1938年3月23日)认为“政府再不应实行过去一律几折发薪的办法,一切高级公务员只应向国家暂时要求生活费的支领”。〔6〕在这一背景下,行政院召集会议,“讨论非常时期节减各机关经费及公务人员薪俸折减支发之原则”。〔7〕(1937年8月17日)不久,又着手讨论各机关职员购买救国公债办法。〔7〕(1937年9月13日)这些举措自然引起公务人员的不满,中央党部的部分工作人员,就因“发薪三成五……均愤愤不平,拒不受薪,谓将与叶秘书长(叶楚伧——引者注)算账” 。〔7〕(1938年3月9日)到1939年5月,据行政院政务处处长蒋廷黻统计,“过去十二个月,公务员直接给政府的捐税,多的百分之四十,少的也百分之十二”,而且“过去一年内,公务员捐薪一月的已经两次”。〔7〕(1939年5月24日)毋庸置疑,这些措施对于公务人员尤其是低层职员的生活和工作状态有着直接的冲击。因此,在提倡捐薪救国的同时,政府即开始采取措施来补救战事对公务人员造成的生活困难,如行政院自退出南京后,“对于下级职员的生活,早已于法令许可及经费能力许可范围之内,做了一些措置,例如下级的伙食津贴和职员宿舍的设备,都是以前所没有的”。〔7〕(1939年8月21日) 但随着物价的上涨,到1939年8月,行政院委任级的人员还是因为百物腾贵,生活无法维持,联名签请补助生活费。“低级的公务员一有机会便向待遇较好的地方走,他们很不容易安心工作”。〔7〕(1939年8月16日)
抗战初期,物价上涨还较缓和,公务员的生活虽受到冲击,但尚未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因为消费品尤其是粮食的价格增长相对缓慢,虽然衣服和住房的价格上涨略快,例如衣服的价格到1939年年中大约翻了一番,但大多数中国人可以推迟购买新衣服。而住房的费用,除难民群集的城市外,则上涨不大。因此,大多数人能够承受通货膨胀的影响而不过分困难。〔8〕(p582)部分公务员的日常生活甚至比战前还“逍遥”:“中上之公务员大部分之时间耗于戏院菜馆及咖啡店,活动之状视南京时代不啻数十倍,因为人人脱离家庭之束缚,而工作又不甚多,休暇与烦闷遂交织而成此现象也”。 〔7〕(1938年4月23日)
但这种“其乐融融的景象”只是昙花一现,随着武汉失守,抗战重心西移四川后,一切都变了:“甚么都表现得求过于供的现象”。〔7〕(1939年2月26日)关于衣食住行四者,无一不困苦狼狈。在穿的方面,一般公务人员“不特极不整齐,抑且近于褴褛”。因为“公教人员十之九来自各省,并非川籍。其辗转流亡,只能携带少许衣服。起初一二年尚不感觉,到最后三四年,则新者已旧,旧者已破,破者已补,补者已至捉襟见肘。且亦有生活困难、早将可售之衣出售,及欲添衣,而一月薪金尚购不到一套旧西装”。住的方面,随着大量人口西迁,房荒日益严重。“时有谋事不如娶妻易,租屋不如谋事易之谚……一般公务员宿舍亦挤得不堪言状。大房间要住十余人,小房间要住三四人。携带家眷者更觉痛苦……总之,吃饭、睡眠、盥洗均在一间房内,此乃通例”。行在重庆,更是麻烦:“黄包车固有,代价殊贵。山城多山下坡,高低不平,因故车行极慢……至若公共汽车,非常拥挤,车辆又少……初到时尚有轿子可坐,后来忽然下令禁止……至于汽车,因用油限制”。〔9〕(P239--241)这些问题还是次要的,严重的通货膨胀甚至威胁到公务员最基本的生存问题——食。
时人曾谓,到1941年,“虽然有些物品的价格已较战前增加十倍,但大部分薪水阶级的收入还是与战前相去不远。换句话说,薪俸阶级现在的实在收入,仅合战前百分之十……其情况之苦,可以想见。因此薪水阶级的地位,一天比一天困难。其中最苦的就是公务员和教员”。〔10〕(P16) 因为自1940年以后,国统区的物价进入飞涨阶段,物价猛涨对公务员的日常生活造成极大的冲击。以重庆为例,到1943年1月,公务员的生活费指数已由1937年的一上升到五千四百六十八点八。〔11〕(P265)时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的王世杰在其日记中直观记录了抗战中后期物价的飞涨情况:1940年3月15日,“近日物价到处猛涨……重庆市之物价,如以七七事变时之物价为准(100),在廿八年一月,尚不过一七〇,到本年一月则已跃至三八〇以上。此事最为可虑。”〔5〕(1940年3月15日)1942年11月,“各项物品售价,不仅每月有显著上涨,即每周亦然。渝市物价总指数,在八月为战前五十倍,九月为战前六十余倍,十一月中旬即达战前九十倍”。〔5〕(1942年11月22日)1945年初,“重庆物价指数又陡涨(总指数去年十二月较战前高四百余倍,今年一月份则突增至六百余倍)。米价官价由三千七百元(一石)调整为六千三百元。情形甚为可虑”。〔5〕(1945年2月7日)到抗战胜利前夕,“重庆市五月份物价指数(行政院)已达战前一千五百倍”。〔5〕(1945年6月7日)endprint
物价飞涨,公务员的生活费用日益高昂,生活渐形窘迫。陈诚回忆:“到了民国三十年,因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的结果,国民生活水平更成江河日下之势。尤其以薪资为活的军公教人员,每月薪资所得,远远落在物价涨势之后,其生活之颠连困苦,实超越一般国民而上之。”〔12〕(P119)于是叫苦之声弥闻,狼狈之态满露:
如今他们看不见父母,望不着妻子儿女,精神上已够苦痛了,再加上生活上的压迫,诚所谓十年寒窗,有不及一条扁担之款,作为一名小官,竟不如人力车夫之能养家活口。〔14〕
我是个政府机关的下级公务员,每月薪金九十元,我有老父、妻子和弱弟,物价腾贵,使得我全家喝稀饭度日还不够。〔13〕
在这种情况下,部分公务人员被迫开始提前预支薪俸,在行政院负责此事的陈克文深感棘手:“又有些人员因为生病,因为要应付物价的高涨,再三来借薪俸,有的已超过一个月。多借恐于公款有碍,不借又确于他个人的生活发生严重的影响。诸如此类的事情,日日要待解决,真令人头痛之至。”〔7〕(1940年3月19日)此时,低层职员如警察、宪兵、各机关勤务等人员为维持生活,私逃、另谋他就的情况不断增加,物价高涨对公务人员的影响渐见深入和严重。〔7〕(1940年5月21日)
相比于抗战初期,中后期公务人员生活的窘迫已成为普遍现象,以至丁惟汾、戴季陶等国民党元老亦未能幸免。〔15〕(1941年8月7日)身兼国民党监察委员会秘书长、铨叙部次长的王子壮坦言:“此时公务人员,已挣扎于死亡线上,真一严重之问题。以余在政府为高级官,月入三千余元,已不为少,但每月仍亏千余元,其余低级人员营养不良,面有菜色,亦固其所。国家之前途,至堪忧虑也。”〔15〕(1943年1月3日)蒋介石的侍从室组长唐纵亦因生活所迫而接受他人馈赠:“这些时,实系太穷了,不然,我哪能受他这些酬劳呢?”〔16〕(1940年12月14日)
诚然,抗战中后期严重的通货膨胀使全国各个阶层的生活普遍艰难。但与其他阶层相比,公务员群体所受的冲击尤为严重,甚至沦落为社会的“弱势”群体。王子壮在日记中多次感慨自己的生活“不及工农”:
余在铨叙部政务次长,地位为简任一级官,月薪仍为战前之六百八十元,闻自六月份起始加一倍,综计不过一千三百六十元。若与农人比较,彼有酒肉之享,月可得一千五百元。此近年稍
有办法者,即不愿任此无以赡养家人之公务人员。〔15〕(1943年5月22日)
王氏所言未始没有夸张的成分,却也突出反映了到抗战后期,公务员的生活水平确实比其他群体恶化得厉害。面对公务人员愈发窘迫的生活,政府亦注意百般筹维,尤其是1940年以后,“政府确实力图缓解官员们和在公立大学授课的教授们的经济窘境,为他们提供特殊的津贴、廉价的住房,和各种人为的低价供应的日用必需品”。〔8〕(p588)1940年初,蒋介石即手谕行政院秘书长魏道明、经济部长翁文灏、重庆市长吴国桢:“把重庆公务员的住宅问题和粮食问题拟出一个计划,由政府负责,使一般公务员不至受这两件事的痛苦。”〔7〕(1940年4月3日)1940年7月,政府开始颁布《非常时期改善公务员生活办法》,1941年7月,行政院专门成立“改善公务员生活委员会”。此后,政府在增加公务人员生活补助费的同时,亦采取了实物补贴、低价配给粮食等对策。〔17〕(P18)1944年,国民政府甚至成立陪都公务员福利社,“决筹出基金五百万元,创办与公务员切身有关之各项福利事业。先从日常生活所需之食衣着手”。〔18〕但在通货膨胀愈发严重的情势下,政府的这些举措终究只能杯水车薪。因为“物价无法稳定,公务员生活实永无改善之望。”〔7〕(1944年5月11日)如增发生活补助费一项实施不久,公务人员即对此曾视为“救命草”的办法感到绝望——“补助费远远追不上物价,物价反因补助费而加速上涨”。〔7〕(1944年5月3日)又如政府在1943年初实行的限价政策,不但没有解除公务员“生活程度高涨的威胁”,反而让公务人员陷入进退两难之境:“限价政策实行后,各地交通机关员工因米商将米粮隐藏,以至缺粮。遵守限价,则无米可购,依市价或黑价买米,则违背法令。”〔7〕(1943年2月1日、1943年4月3日)
物价持续猛涨,公务员的生活一再恶化。1943年6月,政府决定将公务员薪资照战前标准增加一倍,但亦无补于事。因为“通常科员、科长阶段之公务员,如家有大小四、五口人,则每月至少非三、四千元不能维持,增薪三、四百元,无补于事也”。〔5〕(1943年6月20日)到1944年春,公务员的生活已岌岌不可终日,“连机关的公务员也几乎到了无可维持的境地”。〔7〕(1944年3月6日)迫于生活的重压,“有家眷的官员困于个人处境,变得绝望起来。有些人从事第二职业;许多人贪污腐化”。〔8〕(P587)相反,奉公守法的公务人员只能步履维艰,有的甚至不堪忍受生活的重压而选择自杀。〔19〕(1945年4月18日)此一现象亦曾引起政府部分高层人员的关注:
惟远闻公务员及部队之间,每称羡从事贸易人士之得策,或相传某战区某人乘时致富,某公务员改职营商之暴发,言不离物价,情不离货财。此种心理上之危机将致士无斗心,民无固志,宠赂之彰,足以亡国,一时趋向如此……请严厉诫制此种贪鄙风气以还敌忾,不胜激切上陈。〔12〕(P120)
陈诚坦言,抗战后期的物价已然无法控制。“这时一般升斗小民以及专靠固定薪资为活的人们,在物价高压之下,遂陷入生也不得、活也不得、病也不得、死也不得的极端困窘之境地。究竟有钱有势的人能有多少?占大多数的军、公、市民,却都成了人为的灾黎”。〔12〕(P237)如陈氏所言,部分有钱势的高层人员和地方大员,其生活所受的冲击比普通公职人员相对要小。1939年12月初,江西省主席熊式辉赴广东与当地军政要员会商时局时,所见当地上层领导的生活景象是:“满桌鸡鸭鱼肉,殊无战时气氛……各县上层生活,一种浪费之风,仍稍未戢。”〔20〕(P256)1940年1月,孔祥熙宴请行政院、中央党部和军事委员会的各部次长、委员长、副委员长到新落成的外宾招待所吃饭,场面亦是极尽奢华:endprint
吃饭的时候,有些人望望堂皇的饭堂气象,望望丰富的肴馔和不可多得的黄色牛油,很有感慨的说,到底我们中国伟大,打了两年多的仗,居然还可以建造这样的新式建筑,居然还有这样讲究的西菜可吃,英法和德国打仗还不到半年,已经要计口授粮了。另一个人却说,这话也不能如此说,吃这样的饭的人到底不是普遍的,我们的老百姓饿肚皮的也尽多着呢。〔7〕(1940年1月12日)
此种淫靡生活与一般极度贫困生活相对照之下,未免不使人气短。〔12〕(P335)部分政府高层即为此种生活落差的存在而深感忧虑,唐纵批评说:“抗日三年,有钱者未尝减少,且因国难而膨胀其资财。中间层以薪水为生活之士大夫阶级,因物价之上涨而日见感受生活之痛苦,其思想感情,逐渐左倾,加以我政治之无能,腐化依旧…….如再过一年两年,纵敌军不深入夔门,社会亦将有巨大之变动。” 〔16〕(1940年8月14日)抗战时期,与欧美等国严格的“定量配给”、“战时统制”不同,中国市场上的自由买卖仍在进行,“只
要有钱,几乎可以买到任何东西”。〔21〕(1943年2月14日)因此,权贵之人的生活所受的冲击相对较小。
总的来说,抗战初期,公务人员所受的冲击主要体现在原本安定的生活被打乱,战争的冲击亦主要局限于下层公职人员。但到中后期,随着通货膨胀的加剧,大部分公务人员的日常生活普遍“赤贫化”。诚然,“时有春秋佳节之交际场合,见到西装笔挺,服装艳丽,身穿舶来衣料,口含外国香烟,在华堂明灯之下,酒宴喧哗,席中则乐声幽扬,载歌载舞。殆夜深散会,汽车呜呜……但此乃绝少数人所得享有之及
时行乐”。〔9〕(P241)
日常生活作为现实人生的一个重要部分,对人的精神状态有着密切的影响。日益窘迫的战时生活必然对公务人员的精神世界造成不同程度的震撼。早在1941年,政府决策层中就人指出:“一简任官每月之收入,仅与一洋车夫等;荐任、委任者更无论矣。政府既不能统制物价,又不增加公务员薪水,或予以米贴,势必促其离心离德……”〔5〕(1941年6月4日)时人亦分析说:“当前的物价问题,还包含有社会解组的问题……前后方为国服务的人逐渐不能安于其位……在社会解组的过程中,人心士气必日渐衰落,道德水准必日渐降低。这种道德人心的败坏,对国家社会的祸害,有时会比敌人的侵略还要严重。”〔10〕(P13--14)这可以说是时人对国民政府发出的严厉警告。
二、娱乐之“乏”
抗战时期,公务人员此前习以为常的娱乐方式,如看戏剧、观电影、喝茶、喝咖啡等活动均随着战局西移、环境的变化而倍感难觅,尤其是撤到武汉失陷后,这些休闲活动逐渐成为“稀缺品”。西南大后方的生活条件与南京、武汉等中东部城市相比,更是天壤之别,公务人员很快就发现大后方生活的单调和苦闷:一则工作上“待办之事极少”;二则娱乐活动缺乏,以致精神上不胜无聊之感。西迁重庆不久,不少人就开始怀念此前在武汉的生活:
说到过去半年的汉口生活已成陈迹,相与叹息。那时候不只各人的家庭坏境不同,汉口市的一切环境也和重庆两样。那时候男女朋友很容易见面,很容易聚在一起,咖啡店里的清谈,电影院、食物馆中的畅叙,这里事实上都是做不到的。因为男女朋友时常见面,于是有许多关于男女之间的新闻互相传述,现在也没有了。〔7〕(1938年10月18日)
当时负责行政院总务的陈克文就注意到:“下级公务员,尤其是书记这一阶级,生活实在太苦、太干枯了。他们的收入很少,以现在物价飞涨,离家别井,除了办公睡觉之外,一点娱乐的地方没有。他们常常生病,他们的精神显着十分疲劳,工作效率减低。”〔7〕(1939年7月13、16日)
在看影戏、喝茶、喝咖啡等休闲活动难以觅求的情况下,公务人员逐渐将注意力转向宴会、扑克、麻将等“触手可及”的活动,乃至发展为“不正当”娱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种不平现象,为古今所痛愤,世变之纷至沓来,亦每以此种现象为契机。战时所谓的“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现象,亦可从中高级公务人员奢靡的宴会往来中见一斑。抗战期间,应酬性的宴会并未因此而减少。相反,因为娱乐活动的缺乏,同事、朋友间的聚会逐渐被当为一种娱乐方式。〔7〕(1939年11月2日)中高级公务人员时常奔走于灯红酒绿之间,大有“商女不知亡国恨”之势。陈克文1938年1月的日记记道:
晚间甘乃光饯张伯勉赴港,请至天星饭店晚饭……其间有音乐与跳舞,男女杂沓,余等虽祗于进餐,但熟人拥丽人婆娑起舞者,殊不乏人。淞沪指挥抗日作战之副司令黄琪翔,与本院秘书关德懋均在其列。因忆及一月前蒋委员长所颁布摒除逸乐,与本院禁止公务员从事不正当娱乐,出入舞场之命令,实同具文也。〔7〕(1938年1月9日)
政府高层对此种风气的盛行不无察觉:“近年以来,跳舞竟成风气。政府中人以及军事长官,多蹈此习。”〔5〕(1938年12月19日)蒋介石对弥漫于公务员之间的这些颓废之风亦是深恶痛绝,不时对各机关公务人员松懈浪漫的生活作风进行批评,“大骂人心披靡,精神不振,禁止以后不许嫖、赌、跳舞,在茶楼酒馆挥霍游荡”。〔16〕(1938年12月18日)同时,苦口婆心地劝勉道:“宋室南渡的时候,苟安于杭州,当时的宋室并不是被敌人压倒,是被生活压倒的……公务员的生活这样的松懈浪漫,对得起国家,付得起责任吗?所以在这时候,党政军的高级职员应该特别振刷,特别努力”,并表示“他已经惩办了几个行营的人员,以后还要办,无论是那一个机关那一个人,凡是生活浪漫的都要办。”〔7〕(1938年12月18日)为限制公务人员奢靡的宴会活动,蒋介石多次三令五申。如1940年4月,蒋训令要求:“非机关核准,认为公务上必要者,不许请客;经核准的,每客所费亦不得超过二元五角。”但是各机关和公务员鲜能切实奉行,尤其是孔祥熙等诸多军政要员不能以身作则,上行自然下效。〔7〕(1940年4月13日)另外,在物价日渐上涨的情况下,“二元五角”的规定固然也不容易遵行,况且习俗移人,长期以来的习惯亦非一朝一夕所能矫正。直到1944年5月,全国行政会议期间,与会人员依然是疲于奔命于各类宴会之间:“许多人每日须赴宴两三次,多的至五次”。虽然有人在会议席上提出这样的宴会有悖于目前战时生活的精神,但“到底不曾发生很大的效力”,宴会还是照常的出现,酒馆生意依然兴旺如故。〔7〕(1944年6月2日)endprint
对于特殊时期的此种特殊现象,陈克文评述说:“本来山河破碎,尚含嬉渡日,实为道理所不许。惟事实上,是否可以整个社会完全摒绝逸乐?且抗战既入于长期,娱乐是否亦便长期摒绝,实不足考虑也。余不怪人之嬉乐,而怪人之只知嬉乐,不知做事,或以嬉乐,而误其应做之事。”〔7〕(1938年12月19日)
如果说宴会尚是中高层公务人员才有条件享受的特殊娱乐活动的话,麻将、扑克则几乎成为整个公务员阶层的“全民活动”。打牌之风一度笼罩着大半个公务员阶层,就连生活难于维持的下级职员亦热衷于此项消遣,陈克文日记记载:
今天又书记三人签呈,要求预支八月份的薪金,说是因为迁眷下乡。后来才知他们是打牌输了钱。再打听一下,原来打牌这玩意,院里职员成了很普遍的消遣,并且都有很大的赌注,不是随便玩玩消遣时间的。科长谢耿民近来输了三百多元,此风若发展下去,很为可虑。”〔7〕(1939年7月18日)
其实,陈克文及其周围诸多同事亦常以打扑克、麻将来消遣:“昨夜在仲鸣寓打牌,就睡过迟……这时候作此生活,问心殊愧。徒以工作少,又无其他娱乐,遂不禁为此。”〔7〕(1937年12月29日)对此,陈氏一度尝试克制、减少自己打麻将的活动:“饭后至商业银行,又搓麻将,行动殊与心愿相违,以后自当限制,非星期六或星期不做此戏,每星期不过二次,不知能否实行。”〔7〕(1938年2月28日)但这只不过是陈氏的一厢情愿罢了,在环境及友人影响下,陈氏不久就违背初衷:“晚饭后至商业银行,打牌至深夜,犯了自定非礼拜六或礼拜不打牌之原则。因汪先生赴湘,钟鸣、彦慈等乘机快活,极力怂恿,无可如何也。”〔7〕(1938年5月3日)
打牌之风是如此盛行,即使如蒋廷黻、王宠惠、甘乃光、谷正纲等诸多党政要人亦不能免俗,常常是玩到午夜尚不愿休息:
饭后同至中央影戏,已告人满,失望而归。旋至商业银行,与王东辰、汪彦慈、谷正纲打麻雀牌。外间正纷纷拘捕打牌人,余等竟敢于尝试,不怕受三日饥饿之罚,亦可谓大胆矣。不过洗牌出牌,仍时时互相警戒“勿太用力”、“低声些”,亦不是十分明目张胆也。〔7〕(1938年2月25日)
蒋处长廷黻又来寓打麻雀牌,十二时始回去。他的太太没有来,没有家庭生活,没有别的娱乐可去,只有借麻将消遣了。他的官比我们大,可是生活也比我们更寂寞。〔7〕(1939年7月18日)
晚饭后,公琰邀往亮畴先生寓,又在亮畴先生的卧室内,作十点半之博。……亮畴先生兴致极好,余又负一千五百元。深夜十一时半始散……此种消遣,几于每夜就卧室举行。〔7〕(1944年12月28日)
时任国防最高委员会参事的浦薛凤亦常与同事、邻居“饭前饭后往往一桌麻将另一桌桥牌”,以资消遣:
至如廷黻,时任行政院政务处处长,初住国府路,相去只数十步,有时相偕月散步,常往伊寓玩桥牌,此盖吾辈教书出身之战时惟一消遣。伊偶亦来予与化成(王化成,抗战期间曾任国防最高委员会参事——引者注)之寓所玩桥牌。有一星期天,廷黻约晨十时起玩桥……嗣后廷黻自国府路移居别处,但仍常于周末约往玩桥消遣,总以景超、之迈、平群(即吴景超、陈之迈、张平群,三人抗战期间曾在行政院或国防最高委员会任参事)、黛丽莎及范太太几位为经常桥伴。〔9〕(P230--231)
起初,政府为遏制这一“庸俗”风气,一度采取将个别人员捉进监狱的办法,希能以儆效尤。但此举立即引起许多公务人员的不满,有人甚至向执行此措施的陈诚抱怨政府的不正当干涉,认为“躲在家中打小牌,真不知对抗战有何妨害,有何法律根据加以逮捕。闻日来被捕者达二三百人之多,事实上不过徒滋纷扰。如谓因此可以增加抗战力量,绝不可信。许多人做事往往只诉诸感情,不计事实之利害得失”。〔7〕(1938年2月21、23日)公务人员为何如此“痴迷”于麻将扑克?这可从当事者陈克文的反省中窥见一斑:
这两三个月除此之外,甚么消遣都没有了。电影许久未看:交通不便,进城困难,而且没有可以看的片子。公余饭后,四个人谈天也谈得无话可说,跳棋也下得生厌了,于是麻雀牌便自然而然的,成为重新有了吸引力的朋友。其实同我们这样感觉的人正不知有多少。新生活运动虽然提倡高上娱乐,可是高上【尚】娱乐是什么,在什么地方?至今还没有给这些生活感觉枯燥的人们以若何的实际利益。娱乐是不应该漠视的,在这战争的时候,提倡严肃的生活是违反人性的,并且事实上也做不到。〔7〕(1939年4月4日)
可见,公务人员“沉迷”麻将、扑克等娱乐活动实为排解枯燥生活的无奈之举,因为除此之外,甚少有其他消遣方式可供选择。另外,这与大后方习俗的影响也不无关系,四川打麻将的氛围向来浓厚,长期困厄于此的公务人员难免不会入乡随俗。抗战期间曾在重庆驻足过的一个犹太人回忆:“在重庆,赌博,主要是打麻将,那是主要的娱乐休闲方式 ”,以至保姆在选择雇主时,都会习惯性地问主人家是否打麻将,因为“如果主人家打麻将,那么,赢家会给她们一点小钱”。〔22〕(P70、83)
诚然,长期抗战势难人人完全摒绝娱乐。离乱中一般人之心理尤为苦闷,过于抑制亦为事实所不许。
三、工作之“散”
战乱时期,人们除日常的衣食住行受到极大的冲击外,日常工作亦无法按规则进行。抗战伊始,公务人员的工作环境、条件便受到极大的破坏。在这种情况下,其工作状态自然也受到影响,“人人心中都充满了苟且偷安、得过且过的念头”。〔12〕(P167)行政院参事陈克文曾自我剖析说:“现在虽不一定悲观,却没有从前那种勇气了。自己的工作觉得失去了重大的意义,最少觉得大部分是无意义的。无聊的气息不断的透入心坎,不断的反省,不断的回忆。从前只有往前看的,现在却不觉一步一回头了。”〔7〕(1938年1月23日)
战争伊始,“无事可做已成为政府机关之普遍现象。”〔7〕(1937年10月18日)如行政院的办公时间规定是“上午八时到十二时,下午三时到六时”,实际到岗却是:“上午不到九时,下午不过三时,不得到院”。多数人“决不愿依时到院,总要迟到半小时,或一小时。在他们心里自然是迟到不要紧,因为横竖没有事情可做……一切不负责任。”〔7〕(1937年8月11日)西迁重庆后,行政院的参事秘书时常不按时到岗:“有好几个人每星期最多去办公三两日,有些简直不去”,乃至发生“孔副院长的双十节演讲稿子,送去之后,便没有人负责修改”的奇怪现象。〔7〕(1940年10月9日)战时公务员的工作效率愈来愈低,负责人员想尽办法,仍不免时时出乱子。行政院改善公务员生活委员会的文书处理,即常有迟缓错误的毛病。〔7〕(1943年9月2日) 在行政院负责总务的陈克文认为,公务人员工作效率退步的原因虽不止一端,但“高级人员如参事秘书不能按时到院工作,精神散漫,实为最大原因……高级人员如此,自然影响中下级人员之精神”。〔7〕(1940年12月16日)endprint
毋庸置疑,工作环境的恶化是多数公职人员工作积极性降低的重要原因。如行政院的参事秘书,以前上下班都是政府派汽车接送的。战时因“汽油短少,改乘轿子,汽车无法一人一辆,轿子也无法一人一乘”,但“做官的先生是不容(易)伺候的,坐不到轿子的,或等得不耐烦,不是下条子,便是口头发火,说庶务科管理不好,说非得革除轿夫不可……这种现象,其他机关也是一样”。〔7〕(1938年11月23日) 但为节省物资,蒋介石进而提出:“限制每部每院,只许一部汽车。”〔16〕(1938年12月18日)撤退到重庆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国际宣传处的办公条件竟是“大家挤在重庆两路口巴县中学原址一幢破旧不堪的校舍内办公”,“除极少数人之外,几乎全体同仁,上自副部长、处长,下至科长、主任、科员、办事员都在巴中觅地自建竹筋、土墙、泥地、稻草顶的房子,藉避风雨”。 〔23〕(P75)
其次,随着通货膨胀的加剧,公务员工资的实际所得极为渺小,生活日益窘迫也是影响公务人员工作态度、效率的重要原因。侍从室组长唐纵在向蒋介石报告工作时,坦承“待遇太低,原有人员均不肯卖力气”。〔16〕(1942年6月24日)尤其是到抗战中后期,公务员开始为日益窘迫的生活分心,“在这样的情形下,低级公务员和公役的生活实在很难安定,因此他们的工作也很受影响”。〔7〕(1940年8月7、14日)以致“人人心里都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急景残年,再不能安心工作了”,〔7〕(1945年2月9、12日)部分公务人员为了生存,开始兼职、从事第二职业,甚至投机倒把,兼职兼薪自然会影响其工作的效率。对此,政府常勉励公务人员要共体时艰:“抗战愈艰难,生活愈困苦,此为意料中事,不必惊怪,希望大家安心工作”。〔16〕(1944年6月1日)
当然,政府在人事考核上的不足亦是公务人员工作散漫、缺乏责任心的潜在原因。时人曾分析说:“他们实在太聪明了,看透了我们政府的现状。本来用不着怎样负责的,不负责也一样做官,一样升官,为什么要去负责呢?这是实在情形,我们管理人事的人,对于这些高级的公务员还没有很好的办法去管理他们”。〔7〕(1940年8月7、14日)
对于此种散漫的工作作风,蒋介石亦是极为不满,多次对各机关不严洁和零乱的工作情形严加痛骂。如在南京陷落不久,蒋便召集党政要员进行训话。在批评党政人员苟且偷安、得过且过的同时,劝勉“今后非把思想改过,生活改过,实实在在的动手不可……以求得最后之胜利”。〔7〕(1937年12月21日)1943年底,蒋又训导各机关工作人员要任劳任怨、认真负责,不可敷衍塞责,要求“各部部长一定要到部办公,不可再在家中办公”。〔16〕(1943年12月27日)1939年,为改进公务员的工作绩效,精神状态,蒋介石手谕让各机关的公务员每周一次工作报告,每一个月由长官作一次总考核,公务员要分组开会讨论工作办法,要由长官指定书籍阅读,读后提出小组报告”。〔7〕(1939年2月23日)此后国防最高委员会根据蒋的这一手谕制定了一个公务员私生活的辅导办法,其中规定各机关的公务员每星期要举行一次小组会议。小组的组员就各机关里工作单位来划分,小组会议的工作有六项,前三项是检讨批评过去一星期的工作和行为,并讨论今后的改进方法;后三项是指定应读的书和研究的问题,读书和研究所得,要提出会议报告。用意虽好,无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各机关虽然作成了很好看的呈覆,说如何如何奉行,可是事实上并无此事,只是公文的奉行而已!”〔7〕(1939年2月23日)
国难当头,公职人员反欲清闲,工作散漫、不负责任。政府组织之松懈无力及人们精神上得过且过的状态可见一斑。
四、精神之“惑”
时人曾谓:“是八年抗战之结果,真已使人心趋于不安之境矣。”〔15〕(1945年8月7日)抗战时期,公务人员的精神状态与其生活处境、国内外时局等情况紧密相连。他们虽因正常的物质生活、娱乐活动受到冲击而深感苦闷,对政府的一些举措也产生过不满和怀疑,但始终保持着对抗战前途的信仰。不过“胜利的希望愈多,抗战的艰苦愈甚”,好在除少数不坚定分子之外,公务人员“大都忍得饥,耐得寒,不顾一切生活的煎熬,屹立于抗战阵营之中”。〔12〕(P151)不可否认,在事变频仍、生活不安定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是易流于悲观、消极的。因此,他们的精神状态亦是处于波动之中,期间有过困惑和迷茫,甚至动摇。抗战期间,中国曾面临几个极其危险的时刻:一是1937年底,淞沪会战失败,南京沦陷;二是1938年广州、武汉沦陷,汪精卫叛逃重庆;三是1944年日军发动“一号作战”,国民党军队大溃败,日军攻至贵州独山,进逼四川。时局尤其是前方战事的胜败,对公务人员的精神状态有着重大的影响,在这些关乎民族存亡的时刻,公务人员的内心又有着怎样的挣扎?
淞沪、南京会战的失利,当即给了不少公务人员一记当头棒喝,在对时局渐感悲观的同时,开始对“和”“战”之前途感到困惑:“朋友见面,都互相问道,有何消息,有何特别消息。此所谓消息,所谓特别消息,是指与敌言和方面的多。初到武汉时,大家似乎希望陶德曼的调停发生效果,现在都似乎希望直接与敌言和。其实在此局势之下,已无言和之可能,于是大家交换了一句‘甚无消息的照例文章之后,便深深叹息要做亡国奴了。现在这样的播迁,不知如何了局”。〔7〕(1937年12月16日)在对时局悲观的同时,部分人员对自己的生活处境愈发不满,乃至对国民政府领导抗战的能力开始产生怀疑。如军事委员会及行政院的某职员即谓:“日本人在北平成立新组织,多般利害,影响必定不少。如今我们可以随意选择我们的去处,那一处待遇好,我们便到那一处。横竖都是中国人统治,又何必分彼此呢……如果我们还要逃避,避到衡山去,我要脱离军委会了,我再不干了。”〔7〕(1937年12月17日)可见,南京沦陷后,部分公务人员在精神上已经开始动摇。对此,陈克文在其日记中有深刻的观察:
张伯勉到四明银行接洽公务,便说政府改组,最好请毛泽东做行政院长,朱德做军政部长,他们的办法要多些。彦元、介松在旁边,也附和此说。这分明是自信心已经动摇了。战败不足怕,自信心动摇了,才是真正可怕。〔7〕(1937年12月17日)endprint
张伯勉时任行政院参事,他对毛、朱及共产党未必有任何接触和认识,其和同事的议论多半是出于对时局的嘲讽,但这确是当时部分公务人员对生活处境、时局悲观的表现。〔24〕
人们还未及从南京陷落的悲观气氛中回过神来,广州、武汉失守,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叛国投敌等令人泄气的消息又接踵而至,继续侵蚀着人们的抗战信心:
武汉亦竟随广州而失守了……广州失守以来,朋友相见,虽然勉强说些互相安慰的话,其实大家都感觉十分的苦闷。大家悬虑的是:今后的抗战局面怎样呢?是否还能够继续抗战?中华民族真的这样便给日本鬼子征服了吗?〔7〕(1938年10月25日)
当时,刚从驻苏大使卸职的蒋廷黻甚至认为“国民政府幸存之可能,不过百分之五”。〔5〕(1938年11月29日)广州、武汉失陷不久,汪精卫秘密离开重庆,发表与日本媾和的“艳电”,“这消息到了重庆,各方面都受了刺激”,“大家心里都挂着一个严重的问题,便是抗战前途到底怎样呢?”〔7〕(1938年12月31日)此后,随着时局的恶化,悲观已然成为常态,沮丧的气氛甚至侵袭到政府高层:“政府中人颇多气馁者,近日张公权在参政会报告交通情形,极其悲观。王亮畴、孔庸之诸人均为悲观而气馁者”。〔5〕(1940年7月12日)
除时局、生活之外,日军的“疲劳轰炸”亦对公务人员的精神状态产生极大影响。〔25〕抗战期间,日军为摧毁中国的抵抗意志,逼迫国民政府屈服,对诸多重要城市进行了无差别轰炸,尤以战时陪都重庆为甚。在重庆,出入防空洞成为战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进洞,多则四五小时,少则总要两小时……天气又酷热,一般防空洞虽初入觉得阴凉,但人多气浊,汗流臭味,自亦难堪……一切不堪言喻之生活”。 〔9〕(P224)在这期间,公务员与民众一起同仇敌忾,自愈坚强,许多人并未因此而气短。如1940年8月9日,在日军的空袭中行政院大楼被轰炸,职员宿舍被毁。但“如火如荼的敌机滥炸才一过去,人人又从洞中钻出来,笑嘻哈的做着各种各样的公私工作了。昨夜数十个被灾的公务员,平时最受不起委屈,吃不了苦,最容易发牢骚,怨天尤人的,昨夜竟听不到半句不满意多话”。〔7〕(1940年8月9、10日)正是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支撑公务员在艰苦的生存环境下继续苦撑。但不可否认, 这种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恐怖体验确实让人们感到身心俱疲,给公务人员造成生活及精神上的极大困扰。“战战兢兢,惟恐朝不保夕”亦是大家的普遍心理。〔9〕(P221)侍从室的一位组长就因“遭受空袭,惊骇过度,以致杯弓蛇影,一遇警报,战栗无以自持……自称惶恐不安,拟求离开墨镜台,自寻安全之道”。〔16〕(1938年11月9日)日复一日,“此种生活真是一言难尽,非有忍耐,非是渐次,恐容易令人发狂。在此种紧张生活而不略求娱乐,更易神经不正常”。〔9〕(P226--227)在此情形下,即使乐观的人也深感“继续抗战也不是容易的事,和平似乎到了不能不接受的时候了”。〔7〕(1940年7月16日)
及至珍珠港事件爆发,举国朝野既觉震惊,更感兴奋,因为它给予了人们抗战胜利的曙光:“虽明知旭日尚远,一切更多艰苦,然而希望已有,绝不如前此之局面黑暗。率直言之,在珍珠港以前抱必胜之心固不可无,但如何来临,莫能预测。”〔9〕(P229)虽何时胜利尚难逆料,但苦撑的公务人员终于等到了时局重大变化,“此为抗战以来一般人真正的信心”。〔5〕(1942年12月31日)此后政府在诸多场合便常以盟国战事形势的乐观来勉励民众,公务人员亦开始寄望“战争可以早日结束,生活的困难可以早日解除”。〔7〕(1943年7月14日)
如陈诚所言:“前方固然需要后方之有力支持,以增强战力,后方也需要前方之杀敌效果,以振奋人心。”〔12〕(P118)时局尤其是前线战事的成败亦时刻影响着公务人员的抗战精神和信心。台儿庄战役、长沙会战等一些局部的成功抵抗确实给予了公务人员极大的安慰和信心。1943年6月,“鄂西大捷”后,时论曾就此“胜利”对后方抗战精神、生活的影响有过“大肆”褒扬:
抗战六年,人心已相当疲惫,在鄂西胜利的前夕,一般人因不悉真相,对前方战事,自怀忧虑。且以生活压力,日感沉重,也会影响到一般的情绪。及鄂西捷报接连由前方传来,且战果丰硕,这在后方人心上,不啻下了一场透雨,爽快滋润,生意盎然。这是一大定力降落在抗战的大后方,这一股定力,使疲惫的人心得到兴奋……人们更加信仰统帅,也更加奋勉。近来不大听见种种大大小小莫名其妙的谣言。〔12〕(P118)
但1944年豫湘桂战役的惨败,日军进逼贵州,让公务人员的心境再次面临黎明前的严峻考验:
长沙失守,虽没有和洛阳失守那样,有许多令人丧气的坏消息跟着传来,但是也有一些传说,说我们的广东军队不行的。并且长沙的失守,影响到重庆的人民心理了。居然有人发生疑问,国民政府是否还能屹立于重庆了。蒋委员(长)说过,天亮之前必定有一段黑暗的时间,这时间要快到了。这时间大概真的到了,但愿这时间不要太好才好。〔7〕(1944年6月26日)
在国内情势急剧恶化的情况下,国际战局也并未带来任何令人兴奋的消息,“半年前那一种同盟军胜利即在目前的空气已经消失殆尽”,“战事何时可以结束,似乎还是遥遥无期”。因为“战况不见转机,失地日行扩大,虽盟邦力强,而顽德逞凶,欧洲战局,诚难逆料。亚洲胜利为期殊益渺茫。长此以往,则家人团聚,究在何时,每一念及,安得不终夜彷徨”。〔9〕(P242)人们心绪是如此之低,以致当胜利突然而至的时候,“大家都不敢相信消息是真的”,随后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说:“我们到底有这样的一日”。〔7〕(1945年8月8日至12日)
余 论
“战时百事不如意,非有绝人之忍耐力不可”。〔7〕(1945年6月23日)总的来说,公务人员在抗战期间基本是处于“苦撑待变”的生活状态。生活上,他们减衣缩食,在困窘中挣扎、苦撑,惟望抗战胜利早临,方能解得此苦。虽然他们不时“因物价高涨生活困苦,烦恼之情充溢”,但终究能体念时艰,被抗战必胜的信心所鼓舞。〔16〕(1944年5月7日)诚然,政府尽了很大的努力来改善公务员生活,但收效甚微。政府在经济方面的无力在侵蚀他们抗战信心的同时,亦削弱着公务人员对其执政能力的信心。因为无论怎么看,政府都无法消除战争引起的生活问题。endprint
在日常生活愈发窘迫的同时,公务人员的工作坏境、条件也变得倍加艰苦,工作态度和积极性亦受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受战争和环境的影响,他们的娱乐活动在变得单调的同时也愈发“庸俗化”,宴会和扑克、麻将逐渐成为茶余饭后的主要消遣活动。精神上,他们随着生活的窘迫、时局的变迁而对抗战前途渐感动摇和困惑。到抗战末期,政府中不少坚定之人已由对物价、时局的绝望,上升到对蒋介石和政府领导抗战能力和前途的怀疑:“现在政府好像走入了断湟绝港之中,无一通路,内政外交军事无不令人失望。尤其是物价问题,似乎一点办法没有了……惟一的出路,便是更动几个政府负责的重要人物,以一新内外的耳目,增加政府的新血液”。〔7〕(1944年5月17日)即便如此,大多数公务员还是具有较高的民族觉悟,他们深知这种处境是由抗战的大环境造成的,“在战时,一切为了胜利,他们体念时艰,忍耐困苦生活,甘守菲薄待遇,严守他们的岗位,发挥他们的智能,为国家出力,无怨无尤”。〔26〕鼓励自己“惟有忍耐以胜之也”。〔15〕(1940年8月1日)
在“苦撑”的同时,公务人员亦有所期盼和等待:一是短期的、局部的变化,诸如政府关于公务员生活补助等政策的调整、前方战局的好转。二是长久性、全局性的变化,即抗战的最终胜利。时人坦言:在苦撑八年之后,公务员们“人人心目中都急于知道何时可以动身(还都南京),又想知道政府对于吃了八年抗战痛苦的公务员,在东归的时候给以如何的利便”。〔7〕(1945年8月31日)此谋求“利便”的心态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了国民政府在战后接收日伪财产时的腐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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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同样悲观的情绪可见于周佛海这一时期的日记之中(1937年11月13日、14日及12月3日、11日、19日等条)。参见周佛海著,蔡德金编著:《周佛海日记全编》,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年。
〔25〕关于日军“疲劳轰炸”对民众心理影响的研究可参见潘珣《论重庆大轰炸对重庆市民社会心理的影响》(《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四期,第50—55页)及张瑞德《在轰炸的阴影下——抗战时期重庆市民对空袭的心理反应》(收入林麗月主编:《近代国家的应变与图强》,台北:唐山出版社,2006年,第261—278页)等文章。
〔26〕《公教人员薪津调整问题》,《中央日报》,1946年5 月15 日,第二版。endprint
Struggling to be changed: An Observation of Civil Servants Living Conditions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 Period
Pan Jianhua
(The Center for Chiang Kai-shek and Modern Chinese History of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Abstract: The Anti-Japanese War had a serious effect on civil servants living conditions. Just like National People, most civil servants experienced a tough life. In this special period, their living conditions appeared obvious wartime features as their stable life was broken. At the same time, their recreational activities, work environment and mental state were also greatly influenced. How did the civil servants faced with the high prices soar and entertainment lacking And how was their mental status This paper intends to make an elaborate observation of civil servants living conditions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 ,and this observation is based on the diaries and memoirs of people who experienced that period.
Keywords: the Anti-Japanese War; Civil Servants; Living Conditions; the Nationalist Government.
责任编辑:厐思纯endprint